红旗下的小鬼儿(上十九)

打印 (被阅读 次)

 (十九)

“小猛,我饿着呢!”小沉说。可不是吗,跑出去都一天了,能不饿嘛,我的肚子也叫唤上了。

        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又懒得做饭,就舀了一碗米熬了锅粥,我们俩凑合喝了。

        “妈和老抗都三天没回来了,今儿是礼拜六,该回来了吧?”

        这两天,小沉一天到晚唠叨着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尤其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问了一遍又一遍,弄得我心烦意乱。我何尝不盼着妈妈快回来呀?可我又怕他哭,就编瞎话,说妈妈礼拜六回来,眼看天就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好。

        “应该回来了,我给你念书好不好?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时间就过得快了。”

        为了不让他想妈妈,我每天晚上都给他念书,直到念得他睡着了,自己也睡着了。但今天我想好了,等他睡着,我去妈妈的工厂,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会不会------

        松树街上那个老人临死前的挣扎又浮现在我眼前。她被打成那样,还坚持着往前走,希冀着能走回老家去。我不知她的老家在哪里,可我想那里对她可能会安全些,不然她不会这么顽强地坚持向前挪。她是那么地渴望生命,希望能活下去,就在最后倒下去的时侯,她还在努力挣扎着。她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倒下去的------她躺在地上时,也许还没闭上眼睛,她把最后的一线希望留在了眼睛里------

“小沉,小猛!”随着喊声,老抗扑了进来,惶恐的眼神在屋里巡视着:“妈呢,妈还没下班吗?”

        他声音有些恐惧,衣服上满是灰土,后背还破了,脸很脏,人也瘦了。

        “妈妈都三天没回家了。”小沉带着哭腔说。

        “啊?”他二话没说,转身向外走去。刚一开门,看到二姐、三姐站在了门外,她们拦住了他。

        “先回去,咱们商量一下再说。”二姐说着,把老抗推进了屋里。

        “我觉得现在不能去。如果妈正在挨斗,咱们看见了肯定受不了,一旦做出什么举动,她的麻烦就更大了。要是再问咱们一些问题,和妈回答的不一样就更坏了。再说,她看到咱们心里会更难受。”三姐一向很冷静,分析得很有道理。

        “我只是去看看,不会让别人知道我是谁的。”老抗坚持着。

        我想起小时侯,自己曾在妈妈厂里的幼儿园呆过一段时间。那会儿大食堂每到晚上都放电视,可就是不让我们看。因为一到八点幼儿园阿姨们就把所有的灯都关掉,让我们睡觉。然后打着手电检查谁没有闭上眼睛。有一天晚上,电视里演《红孩子》,小朋友们都非常想看。我告诉所有的小朋友:“今天阿姨查到我时,我把手电抢过来,从后门儿往家跑。阿姨肯定会来抓我,你们就从前门儿溜到大食堂去看电视。”

        小朋友们听后,高兴地欢呼起来。

         阿姨查铺来了,我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用屁股一下下抬起使劲地蹾着床板。 阿姨一进屋,就直接向我走来,她问了我两声,我不回答依旧蹾着床板,她只好掀我被子。一只手掀不开,她就把手电放在我的枕边,双手来掀。我猛地抓起手电,往大通铺下的最里边使劲一扔,往外就跑,待她爬着捡出手电时,我已经打开了幼儿园的后门。我站在那里没有跑,直到她追出看到我时,我才使劲一关门,跑了。从德外到我家,光坐公共汽车就是四站,我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口气跑回了家中。等那个阿姨和园长找到我家时,已经十点多了,看到我在家里,她们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全体小朋友美美地看了一场《红孩子》。我却挨了妈妈一顿屁板儿。直到妈妈打累了停手,我也没说“下次不这样了”。这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挨妈妈的打,因为妈妈不喜欢打孩子,或者说她觉得打没有用。

       

“妈工厂有个后门儿,进去是厂托儿所,我带你从托儿所那门儿溜进去,保证别人看不到我们。”我说。                              

        正好现在姐姐们在家,可以陪小沉,我恨不得马上飞到妈妈工厂,看看她怎么样了。

        “这样吧,现在是九点半,再等半个小时,如果十点妈还不回来,我和老抗、小猛去看看。十点以后一般批斗会都停了,厂里的人也少,你带着小沉在家等着。”二姐对三姐说。“那好吧。”三姐同意地点了点头。                                 

        “你们吃饭了吗?我熬了点儿粥。”我问他们。

        二姐、三姐都没吃,老抗盛了一碗,几口就喝光了,他想再盛一碗,又放下了。

        门慢慢地开了,妈妈!妈妈走了进来。她的衣服稍显不整,头发好像刚用手拢过,两鬓有些散乱。苍白的脸上有些汗渍,只有脸上的表情平静安详。她的步履迟缓绵软,像是踩着棉花。她慢慢地站定,挨着个地看清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好像在数着“一、二、三、四------五------”突然她倒了下去。眼疾手快的二姐一把抱住了她:“妈,妈你怎么了?”二姐抱着妈妈,轻轻地摇动着。

        “妈!妈!”我们围在妈妈身边喊着。

        “妈——妈——”小沉哭了起来。

        妈妈两眼紧闭着,额头上浸出豆大的冰凉的汗珠。

        妈妈,你睁开眼,看看你的孩子们,他们都在等你回来呢。他们都很好,一个也没少,一个也没伤,他们都急着想知道妈妈的讯息,担心着妈妈的安危。现在你回来了,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了,你为什么却不睁开眼看我们了呢?

        妈妈,你快醒醒,我们不能没有你!

        “快,赶快送医院!”三姐提醒大家。老抗背起妈妈,二姐、三姐和我拖着抬着,小沉跟在后边跑,就这样到了厂桥与西什库之间的北大医院。

        妈妈没有死,她是在这么多年政治运动的担惊受怕下;亲人受害的打击下;困惑人生的忧虑下;艰辛生活的磨砺下;坎坷命运的煎熬下;坚贞不屈的努力下;忍辱负重的奋斗下;盼望着孩子们长大的激励下;拼死拼活地生存了下来。她的心理憔悴了;精神崩溃了;筋骨煎枯了;血液熬干了。当她最担心的事情居然能按她的心愿给予她时,她反而坚持不住了。她终于瘫软了,倒下了。

       经医生检验,她身体极度虚弱,严重贫血,必须住院。

      

高斯曼 发表评论于
难过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