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微尘(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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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玉

       梅玉从没想到她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就飞到了美国。漫漫征途从家所在的小镇开始,长途汽车,火车,公交车,最后从北京坐上了飞往洛杉矶的国际航班。一路上梅玉疲惫不堪。8岁的童童也累坏了,没等飞机起飞,就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梅玉头晕脑涨,却无法入睡,兴奋,慌乱,担忧,所有的情绪乱轰轰地堆在心里。6年的分别,终于可以一家团聚,童童就要见到爸爸了。

        在丈夫程志出国之前,梅玉的生活平淡而平静。初中毕业后,梅玉进成衣厂做了一名女工。虽然工作辛苦,常常没日没夜加班,但相比那些早早嫁人生娃或是远走它乡打工的女伴,她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二十岁以后,厂里的大妈大婶开始热心地牵线搭桥,很快认识了程志。程志长得高大壮实,人也机灵,在机械厂当技术工人,勤奋肯学。二十出头的梅玉活泼外向,身材苗条,肤色偏黑,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两人彼此就有了好感。一年多相处下来,水到渠成领证结婚,无风无浪,无惊无险。一年后,儿子童童出生。如果没有意外,梅玉和程志未来的生活可以一眼望到头。然而世事难料,不经意间,生活轨迹改变。多年后梅玉才明白,生活就像经她缝过的一块块布匹,不管最后缝出好看或不好看衣服,是早已被裁剪好,早已注定的。

  童童两岁那年,程志所在的机械厂从美国进口生产线,程志被选中去学习安装和调试。2000年初的小镇上,出国并不容易。程志自然高兴不已,梅玉被小姐妹们羡慕着,也暗自欢喜。程志到美国后,打过两通电话回来。两三个月后,同去的人都回来了,却独独不见程志。厂领导找上门,说程志在预定回国的前两天,留下一张纸条给同事,然后就人间蒸发。领导问梅玉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梅玉被吓坏了,她哪知道啊?一个劲摇头,哭得梨花带雨。领导看她不像撒谎的样子,就叮嘱她如果程志联系她,一定要报告厂领导。六神无主的梅玉带着童童回了趟父母家。父母除了陪着长吁短叹外,也无计可施。倒是大哥一番话,略略给了她一点安慰。大哥觉得程志有野心不安份,这次可能就是想留在美国闯荡一番。梅玉现在能做的就是耐心等,每天该干啥干啥。这一等,就等了四,五个月。收到一封信,信上寥寥数语,大意是他要留在美国挣大钱,以后会把母子俩接过去。还有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的联系方式。梅玉又伤心又怨恨,这个死鬼真是狠心,为了赚钱,老婆孩子都扔一边了。

        此后每隔2,3个月,程志会打一次电话回来,基本是讲他如何辛苦赚钱,还要想办法办身份,等办好了身份,才能把母子俩接过去。梅玉并不多关心他的这些计划,只想着他能快点回来。程志冷冷地告诉她,他是不会回去的,要想一家团聚,只能是她和童童过来。两人常常这样说不到一起,电话里也会吵起来。梅玉觉得自己的生活被程志拖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从此都是身不由己。

  转眼四年多了。梅玉独自支撑照顾着儿子。成衣厂效益越来越差,自从童童读书后,家里开支有些入不敷出,梅玉不得不另外打份工。程志离开后前两年,还时不时打电话或寄钱回来,后来电话越来越少,钱也不寄了,梅玉打过去也常常没人接听。就在她越发心灰意冷的时候,意外接了程志的一封长信。信上说给她们母子俩的移民办得差不多了。接下来需要母子俩去办各种手续,然后去广州领馆办签证。最最关键的是所有都是通过地下渠道办的,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有人会来联系她,一切听那个人的安排就行了,也会寄一笔钱给她。信尾还让梅玉看完信烧掉。梅玉又惊又吓,惊的是这死鬼还真有本事把她们母子俩弄出去,吓得是要通过非法渠道。为了一家团聚,梅玉没有选择,只能孤注一掷。

        大半个月后,果然有人来联系她,递给她一大包厚厚的文件,中英文都有,大部分看不懂。来人告诉她要把其中的一些文件背熟练。原来程志通过申请政治避难替自己和母子俩办了移民。梅玉只是听说过那个非法的什么功,现在要扮成受迫害的人,这得要多高超的演技啊?!来人叮嘱她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会定期和她见面,不能通电话,每次见面地点不同。还教了她联络暗号。这不就跟电视剧里的地下党接头一样啊! 一切只能硬着头皮上,儿子总得见爸爸吧。梅玉心惊胆颤,步步小心,不敢有一点差错。这样又过了大半年,一切准备就绪,梅玉带着儿子去了广州。到了广州又有人带她教她,这种地下组织的强大完全超越了她对电视剧地下党活动的认知。也算梅玉幸运,终于拿到了移民签证。但梅玉却不知道,那个裹夾她的漩涡,在异国他乡,继续把她拖入到万劫不复之地。

  飞机按时降落洛杉矶。两夫妻相见,都有些恍惚又陌生。童童更是没有爸爸的记忆。接下来一个多星期,程志带着母子俩四处游览,没见过海的童童在沙滩上玩疯了。梅玉终于守得云开日散,对新生活充满了信心,计划学开车,考驾照,学英语,还要去找份工作。看得出程志日子很拮据,还死要面子,跟老婆吹自己在电脑公司上班,后来发现就是搬电脑的。很快这个工作也没得干了,程志又去中餐馆打工。梅玉没来多久就看明白了,像他们这种不懂英语,白手起家的新移民,现在能做的基本是体力活,像搬家公司,中餐馆或华人超市里打工什么的。梅玉对做什么工作倒无所谓,凭自己劳力吃饭,安安心心过点小日子就满足了。然而好景不长,几个星期后,梅玉发现程志开始越来越晚回家。刚开始常说加班或朋友聊天,梅玉信以为真,后来渐渐夜不归宿,问他总是吱吱唔唔。最后被逼问不过,终于承认外面有个女人。简直晴天霹雳,梅玉想着程志千辛万苦把她弄出来,又是为什么?程志交代那个女人叫雯雯,离过婚,比程志大几岁,开了个小美容按摩院,两人在一起两,三年了。程志坦言当初熬不过艰辛和寂寞,两个人在一起有些依靠。还说自己拼了半条命,花光积蓄又借债把她们弄出来,就算对得起母子俩了。

        梅玉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自然吵得天翻地覆,有次动静太大,被邻居报警,还把警察招来。有天晚上1点过了不见程志踪影,梅玉心头火起,发疯般地打他的手机,程志最后接了电话,讲了没几句,梅玉就听见了旁边雯雯的声音,梅玉想着这两人躺一张床上给自己讲电话,心如刀绞,恨得把电话也摔了。然而更可怕的是没多久梅玉终于发现程志是个上瘾的赌徒。那些夜不归宿的夜晚,有时候是在雯雯家,有时候是整夜在赌场里鬼混。梅玉这下彻底绝望了。

        之后程志对梅玉说,要慢慢和雯雯断掉,一刀两断怕雯雯受不了,闹出人命。另一边,对雯雯说要给他时间,等母子俩安顿好了,再提离婚的事。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两个女人都不肯放手,程志两头应付不了,下狠心跟梅玉说要离婚, 说是雯雯逼着他离婚的。梅玉气得大骂,她让你离婚你就离婚,她让你吃屎你也去吃屎?!后来她发现她骂得真没错。程志赌博的钱常常是雯雯给的,赌瘾上来,什么都顾不上了,雯雯真要他去吃屎,他还真得去吃屎。

  这期间最可怜的自然是童童。新环境,新学校,新同学,童童应接不暇,英文还要从头来。爸妈每天忙着打工和吵闹,根本顾不上他。童童越来越情绪低落,脾气暴躁,最后死活不肯去学校。梅玉心疼儿子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加上国内爹妈哥嫂都劝她先把儿子送回去。梅玉痛下决心,托人把儿子带回去了。儿子走后,她每天神思恍惚,陷入祥林嫂模式,见人就掏儿子的照片给人看,还唠唠叨叨。程志更加不回家了,梅玉每天不是看儿子照片,就是哭,睡睡醒醒又接着哭,有时候一整天不吃不喝。住同公寓楼的一位好心老乡大妈,看她可怜,常来安慰她,还给她介绍了自己打工的餐馆去做小工。梅玉没车没驾照,大妈还顺带载她来回。梅玉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几个月后,梅玉看到有华人家庭找住家保姆,包吃包住,觉得这个比做小工好,关键是不用开车,还省了房租。自她打工后,程志要她也出一部份房租。梅玉告诉程志同意离婚,先分居,签好离婚协议,半年后办手续。谁知这个渣男事到临头又反悔,拖拖拉拉不肯把协议签好。有时候还讨好梅玉,周末主动接送梅玉回家,加上几句甜言蜜语,梅玉又心软。心软的时候,看程志也不是那么可恶了,仿佛又回到了出国前相处愉快的时光。看梅玉心情比较好的时候,程志总要死皮赖脸地讨要几十,几百块钱,梅玉开始没在意,很快发现他拿了钱不是跑赌场去,就是和雯雯去鬼混。梅玉懊悔不已,心疼自己的血汗钱,也恨死这个无赖了。可是等到下次程志又来找她,好话哄尽的时候,她又心软。

        日子就这么纠纠缠缠,吵吵闹闹中一天天过去,转眼童童离开快一年了。虽然牵挂童童,梅玉也没打算很快回去。想趁年轻多挣些钱,等条件好了再把童童接回来。这一年,工作换了好几次,都是吃苦受累的活,唯一让梅玉高兴的是终于拿到了驾照,打算过段时间再买了一辆二手车,就可以完全摆脱那个无赖。

  又一年后,梅玉找到另一个城市的住家保姆工作。她没有告诉程志新工作的地址,收拾简单的行李,就不辞而别了。工作还算顺利,很快到了圣诞节,主人一家外出休假旅游,剩梅玉一人守着一栋大房子。圣诞节夜晚,和儿子通过电话后,纠结着要不要这个夏天接儿子过来,还是干脆自己回去算了。在这个遥远的国度,孤苦无依,夫妻反目,骨肉分离,梅玉觉得这辈子都被程志害惨了,又忍不住独自垂泪。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梅玉胡乱塞了几块饼干就当晚餐了。坐在窗口,落寞而怅然看着左邻右舍的房子挂满了节日灯饰,流光溢彩。透过薄薄的窗幔,可以看见熠熠发光的圣诞树,可以看见杯觥交错,其乐融融的谈笑。梅玉越发郁闷地不可自拔。索性躺床上蒙头大睡,闭上眼,都是儿子的模样,只得又爬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想干什么。是不是该给程志打个电话?梅玉被自己的念头下了一跳,好不容易摆脱的这个人渣!梅玉觉得自己快神经错乱了,最后找出主人家剩的半瓶葡萄酒,从不喝酒的她,一口气灌下一大杯。在她意识模糊,昏昏欲睡之际,终于拿起手机,想去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

        窗外圣诞钟声响起,月华水如!

思壮思通 发表评论于
看了您的小说,有一种共鸣,那就是,最坏的男人,往往是曾经的“最好的”男人,他好的时候,不是真好,而是迫于外界环境和外界压力,装出来的。
而我这种“坏男人”现在只有向好的方向转换的可能了,因为我从没有向外部压力和环境屈服过,一直做真实的自己,所以看起来有些“坏”,但那其实是我的本质。抛妻弃子,这种事情,爱情没了,可以离婚,但男人必须净身出户,和自己曾经心爱的女人以及自己的孩子斤斤计较的男人,绝对不可能为下一段感情夫妻真正的责任的。
一种共鸣,不吐不快!谢谢您的小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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