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 （二十五）儿女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十日，冷太太奎云以四十六岁的高龄产下了一个男婴。冷先生给他取名“冷国庆”。

从古至今，中国人都认为有五男二女是最有福气的人家。但是冷太太觉得她的儿女多数是她上辈子欠下了，这辈子来讨债的。

从二十岁结婚后，冷太太一共怀了十胎。有两次小产，一个孩子早夭。刚结婚的那几年，她几乎一直在怀孕。在重庆小产时，她已经四十一岁了。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没想到这个老幺竟然不期而至。她需要照顾家庭，做生意，但是年纪不饶人，精力和体力真的是跟不上了。无奈，一生好强的她，只好向年龄让步，请了张妈来照顾孩子和家务。

都说老来得子是个好事，但是冷太太简直烦透了。快五十岁的人了，应该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居然还有个不到两岁的孩子！那几个大的也不省心。看来，”一儿一女一枝花，多儿多女多冤家“不是没有道理。

二儿子尚生去年清华建筑系毕业，非要去欧洲游学半年。冷太太觉得那是拿钱往海里打水漂。但是冷先生极力支持儿子。吵来吵去，最后他还是去了。不过总算没白去，回来就在一个洋人开的建筑设计所找到了工作。用冷太太的话说，每天西装革履，人五人六儿地上班去了。

最糟心的是大女儿尚梅。当初就不该由着她的性子学什么洋文。去年强行把她嫁了出去，没想到她死也不从，一会儿要自杀，一会儿疯疯癫癫神经失常，被婆家退了回来。简直把冷家的脸都丢尽了。

最让冷太太操心的是大儿子尚民。一家人从重庆回北平的时候，他死活不肯跟着回来。说是在重庆水上警察局找到了差事，穿着一身警察的黑皮来回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转悠。原以为他就此在重庆住下去了。没想到，三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就回了家。说是想家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冷先生坚持让他回学校继续学业。如今大学文凭是拿到了，但是找不到工作。冷太太多么希望自己最疼爱的长子像二儿子那样出色。但是偏疼不上色。这个儿子就是不给她争气。

如果毕业了找到了工作，或者老实在家呆着，也不会让冷太太这么担心。毕了业的冷尚民几乎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出去转悠。有时候回来一身的酒气，有时候除了酒气还有女人的脂粉气。听说他还和一些赤色分子们走的很近。这一切都让冷太太担惊受怕。看来是给他娶个媳妇的时候了。否则，不是让外面的女人带坏了，就是让共产党给拐跑了。两件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说干就干，冷太太找了媒婆，打听哪家的闺女比较靠谱。看了几家，都不满意。直到看见李素贞。

听媒婆说，李家也是旗人，而且是上三旗。祖上也是建功立业，有爵位的，只是这些年败落的一塌糊涂。但是素贞是左邻右舍中有口皆碑的好姑娘。因为帮着养家，如今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没出嫁。冷太太决定去李家看看。

进了老李家的大门，看着家徒四壁的穷相，奎云感觉到她当年决定嫁给冷清泉是多么的英明。李太太跟她年龄相仿，当年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进了李家。因为家贫，终年劳累，营养不良，竟然老得腰都弯了。看看素贞那双杏核眼，李家大概不是纯正的满族血统。但是这没什么要紧，她自己的儿子也有一半楚人血统。素贞的温顺，懂得礼节，勤快让冷太太特别中意。

光她自己中意不行，娶媳妇的毕竟是她儿子尚民。于是，她回去在儿子面前把李家姑娘夸的像一朵花似的。但是儿子只是摇头。一个劲地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冷太太严肃地跟儿子说：“你自己看看，你这一辈子给自己做过的主哪一次是对的？哪一次不是灰头土脸的回到这个家？如今你要自己做主，没问题。但是先把你自己的饭辙找来。打明儿开始，饭就不必在家吃了。身上有的那点钱我就不计较了，但是再想要钱，门儿都没有。再说，你自己找的媳妇，你们自己出去另立门户。我这儿庙小，盛不下你们！”

尚民知道自己的短处捏在母亲手里。人生将近二十六年了，他几乎事事碰壁。好在李素贞有一张一寸小照片。人看上去眉目清秀，还不讨厌。尚民经过几天的挣扎，终于向母亲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