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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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唐大一

 

走出机场,见到来接她的女孩,名叫琪琪,比奚儿矮半个头,模样装扮同北京女孩没什么两样。奚儿兴高采烈,拿出相机给琪琪,搂着我的脖子拍了两张照片。

“龙哥,遇到你是我的福气!”

“谢天谢地。”

“你的女朋友没来呀?老同学来?老同学在哪儿?”

琪琪的汽车停在一边,但是奚儿不肯走。十几分钟唐大一来了。他不是开汽车来,而是从的士跳下来,只一个人,没有“小可人儿”太太。唐大一下了车就和我抱在一起。十几年不见,唐大一老了,40来岁脸上便是深深的纹,岁月风霜如此磨砺了他。他穿西装,扎一条惹眼的红领带。他是心宽体胖之人,动作没变,还有轻捷和帅气。他年轻时候是漂亮小伙儿。

“龙,这是你带来的?”

唐大一看见我身边的两个女孩,直向她俩点头。

我哈哈大笑。

“有一个是,有一个不是。”

“哥们儿,让我猜猜看,哪一个是,哪一个不是。”

“算了算了,你这个坏蛋!”

于是我们和两个女孩告别。奚儿留给我琪琪的电话,叫我别忘了给她打电话。我和唐大一上了他的出租车。大一说太太出门了,他昨天出了车祸,他的车追尾把前边车上的女士撞进医院。女士是个老太太,80多岁,开一辆又大又笨的Cadirac,在国内叫“大卡”的那种车。

“幸亏没出大事!老太太是意大利人,就像马龙·白兰度演的教父他妈。在美国七老八十的都要开车,真够烦人的!我那辆Furd也撞完了!只好打的士,来晚了!”

我笑了,刚到纽约就领略了美国的汽车文化。机场在布鲁克林区,大一家在皇后区的Flushing,即纽约第二个“中国城”。这是一条都市高速路,名字是“678”,早知美国以数字名路,今天走第一条路便如此。

汽车开出凹陷在地下的公路,可以看到纽约了。开车的是黑人,嘴里哼着小曲儿,像埃迪·墨菲在电影里那样。路边是普通的民居,清水砖墙的公寓显得老旧,五六层或者七八层,没有摩天大楼也没有奢华的装饰。这里是皇后区,就像一个普通的破旧的欧洲小城。皇后老了,风韵不再。

“摩天大楼都在曼哈顿,那儿才是真纽约。”

唐大一先问鬼九,又说起几个同学,到美国和他见过面的,给他打过电话的,发过电子邮件的。大一到美国15年,居然一次没有回国,真是一绝!他说父母都不在了,回去干啥?他在美国画过画,也卖过画,现在干的行当也和美术有关,“你到家自然清楚”,说着他诡秘地一笑。

汽车开到大一家,是一幢带阁楼的两层白色小楼,是house区,门前有树有花有草,环境不赖。周围的house形制各异。大一拎了我的箱子进门,房子是木结构的,一个带壁炉的起居室,连着餐厅。从餐厅看到后面的小院儿,草坪、花园椅、烧烤炉,一辆破旧的道奇农夫车。我正看着,一个老大的毛乎乎的东西拱到脚下,把我吓了一跳——是条肥头大耳的白狗,足有一百斤!我向后一缩。大一拍拍狗:

“它叫Sam,温顺极了。比我太太温顺。”

起居室墙上挂一张达利的画,两个被撕裂的人体;一个女人胸像木浮雕,象中国的黄杨木雕;沙发上堆了书报画册。

“达利是假的吧。”我说。

“怎么是假的?值50万呢!”

他的话吓了我一跳,于是凑上去看。

“别唬人了——肯定是假的!”

“啊哈!这是很好的临摩本。木雕是真的,一百年前印度尼西亚达厘岛木雕,值几个大钱。”

“这房子是你买的?”

“是啊,去年才买,花了30万。今年房价涨了,能卖三十七八万了。”

餐厅旁边又有一个房间,有床,是客房了。

“龙,到楼上看看!太太到新泽西去了,往后几天就咱们两人过——还有Sam。”

“没有孩子?”

“哈,十年前有过一个。这个太太认识不久——房子是才换的,太太也是才换的,哈哈,我是全盘西化了!”

我们上了楼。楼上也只两个房间,小房间是卧室,大房间堆满杂物,叫我惊讶不置。

大一笑了。

“看,这是我的生计!”

定睛一看,屋里堆的都是古董,就像一个古董店,不,像古董店的库房,堆得满满的,没有下脚之处。地上是石雕、木雕、青铜雕,十字架的圣像,油画、水粉画和招贴画,古色古香的落地灯、小牌桌、安乐椅、梳妆台,櫃橱里是瓷器、水晶器皿和各式各样的小摆设,有些东西我根本不认识。总之这里的一切都是洋古董,没有一件中国玩意儿。

“有意思,有意思!”我小心翼翼地在古董中闪避穿插。“你怎么想起做这个生意?开了古董店?”

大一把屁股搭在一张高脚凳上,摊开双手,得意地面对满地古董,摇着头说道:

“No,我只是在家里做,在网上做。这些年什么没干过!在餐馆里洗盘子,送外卖,在中央公园给人画像,在苏荷区的画廊卖画,在新泽西和康州练摊儿。什么?你以为我画不了画?你到中央公园看看,到时代广场看看,街头摆摊画像的八成是中国人!不管怎么样我是美院的毕业生,我的一个小哥们,从来没画过画,跟我学了两个礼拜就上去练。后来比我赚得多——这东西不就是胡弄人吗?”

穿过“古董仓库”进卧室,有花的香气,一大瓶马蹄莲摆在窗台上。床头挂一张二人照片,大一一脸的灿烂,太太却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太太瘦瘦的,说不上是泰国人,菲律宾人,马来人,东南亚人的阳光皮肤,虽有几分妩媚,看不出是个美人。

“太太叫什么名字?”

“Jane。”

“浑血?”

“对呀,有中国人和马来人血统。”

卧室里挂了两条中国人的对联,是house里唯一一件东方摆设:两幅字的纸已发黄,裱成两个卷轴,裱工还不错。那字体有黄庭坚的意味,没有落款,也没有名章。我认得这诗,也认得这字,叫我大吃一惊: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于是我问道:

“这副对子有意思,从哪儿来的?”

“太太送给我的,算是定情的信物。这两句诗妙极了,哈哈,写我的两大嗜好,酒和女人。‘生怕情多累美人’,绝了,绝了!”

“这是郁达夫的字。”

“郁达夫?是吗?‘五四’时代的作家?诗也是他写的吗?嘿,就凭这两句诗,我评他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诗人!龙,我都忘了,咱们该吃饭了!‘曾因酒醉鞭名马’,我倒没有名马,我在湾区的时候,曾因酒醉烧茅庐,把自家的房子点着了!”

于是我们下楼,大一从冰箱里拿出熟食,烧鹅、蜜汁叉烧、卤水豆腐干之类,都是唐人街买来的。他打开一瓶Scotch Whisky,我不懂得酒,也不知道什么牌子。

“一瓶好酒,1968年的——去清华看武斗那年。来,干杯!”

他一口喝下半杯酒。小时候北京闹文化大革命,我们住海淀区,那天我和唐大一到清华看“武斗”,学生们身披铠甲,在大操场用长矛大刀格斗。我们只觉得好玩不觉得害怕。“武斗”的第二年“工宣队”进学校,接着“清理阶级队伍”,唐大一爸爸在那时自杀。看“武斗”我们才八岁,那天我和大一走散了,我不敢回家,万一他打死了怎么办呢(又是“打死”)?我在清华西门等到天黑,总算把他等到了。那天回家大一被他爸爸揍了一顿。30年过去了,谁能想到会在地球的另一边对饮呢?

 “要说古董,我是到美国人家里去收,乡下城里到处跑。美国人有个习惯,喜欢搬家,这个区搬到那个区,这个城市搬到那个城市。还有一个习惯,把没用的东西摆在家门口卖,For Sale,卖得极便宜。我嘛,钻这个空子,这房子就是卖古董挣来的!”

我说起郁达夫研究,是我来纽约的目的之一。他在大腿上一拍,来了神儿了:

“龙,嘿,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郁达夫的儿子,我认得!叫郁飞嘛!就住法拉盛,罗斯福大街路东高层,嘿,我领你去拜访!”

“你说的郁飞,是王映霞生的老大吗?”

“我不知道他妈叫什么,当年有名的江南美女嘛!杜月笙为她击节叹赏嘛!郁飞离这儿很近,走路不要十分钟!”

“他有70岁了。”

“对对对,领养老金的,就是他!”

他认得达夫先生的儿子,你说奇也不奇。不知道王映霞的儿子长什么样子,倒要见见他。

吃完饭喝完酒睏了,在飞机上一点儿没睡。大一说,你睡不着,时差没倒过来,越睏越睡不着,我陪你去逛曼哈顿吧。说着他摇摇晃晃地要去开农夫车。我连忙拉住他,他笑了。

“是啊是啊,酒后驾车要吊销驾照,我们坐地铁吧。到纽约第一是逛曼哈顿了,等我卖完的货,咱们去华盛顿、波士顿、水牛城、拉斯维加斯,陪你好好玩一圈!”

“你屋里那些货?”

“不不不,今年卖50万,卖到50万不干了,耍去!”

从大一家出来走十分钟到地铁站,七号地铁终点站,地名译成“法拉盛”,纽约第二个唐人街,满街中国人。大一说,在这儿说北京话、广东话、福建话、上海话、台湾官话、山东话、东北话。上了车大一继续当他的导游:

“你看,这边是一个很大的公园,叫Coluha,本世纪初这里开过万国博览会。”大一满脸酒气,指指画画。“这边是网球场,美国公开赛的赛场,四大公开赛嘛!明年可以看桑普拉斯、阿加西、辛吉斯。这边是大都会棒球场,这个停车场可以停上万辆车。纽约有20几条地铁,七号车是载客最多的,每天70万人次!皇后区是少数族裔聚居区,黑人、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菲律宾人、印度人、墨西哥人,看不到一个纯种白人!”

走了十几站,车窗外是一条河,大一说,这是东河,河对岸林立的高楼就是曼哈顿了,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厦,再远处最高的双塔是世界贸易中心。

地铁钻到地下开进曼哈顿,我们在时代广场下车。这里的街景,经常在电影里看见。这里人头汹汹,平常日子也这么多人。大一在小摊上买了两个热狗,给我一个。刚才只喝酒不吃饭,一上街就饿了,他把芥茉酱吃在下巴上。                                                                                                   

我们顺着42街向东走,在百老汇大道走了走,又到五大道转了转。随后找一处街头咖啡座,五块钱一杯的咖啡叫两杯,说是浓咖啡解酒。咖啡喝了一半,他坐在街头睡着了。我便独自看街景,看行人,看纽约,看美国。

Red_Blue5 发表评论于
武斗那年七,八岁,同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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