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45)

打印 (被阅读 次)

四十五 敖汉旗

1972年初,也就是“林彪事件”发生半年后,母亲和小妹妹离开李家营子,搬到敖汉县城。

敖汉县城是个两万人口的小镇,大部分土坯房,红砖和青砖是好房子,最高两层楼。地处沙漠的边缘,树木很少,整个城镇一片灰暗,了无生机。

 

纺线(胡考作于1946年)

 

母亲的家也是一栋土坯房,也是一间半,比李家营子的房子略大些。这里不烧牛糞烧煤,相邻的北票县出产品质极好的煤炭,黑亮的无烟煤。住在敖汉最大的好处是有肉吃,羊肉只一毛几分钱,随便吃。在鞍山,在辽宁其它地方,每个月发油票、肉票,每人只三两油三两肉。辽宁省“革委会”主任陈锡联上将,老百姓叫他“陈三两”。70年代绝大多数中国人营养不良,一脸菜色。所以我们兄弟姐妹每次回家,可以大量补充营养,容光焕发。春节以前,母亲买几十斤肉等我们回家。母亲还托人到北面的翁牛特旗买奶酪,当地叫“奶豆腐”,不脱脂的,油性越大越好。每次从敖汉回鞍山,我带的也是肉和油。那年我当段长,一次工地午餐,我拿出一个大饭盒请客,二斤雪白的猪油,你一勺我一勺吃得好不开心。多年以后,还有人提起猪油的故事,成了美好的回忆。

母亲到县文化馆上班。文化馆六七个人,主要工作是组织“乌兰牧骑”在全旗的巡回演出。内蒙古的“乌兰牧骑”是半专业的基层文娱单位,是县办小型文工团,文革期间名噪一时。演出的节目是完全政治化的,如《草原英雄小姐妹》之类,专业素质很差;演员走村串乡十分辛苦。

母亲还是做文化宣传工作,组织报告文学之类。我去过文化馆,那里有几百本书,借来读。在文革期间,书籍少得可怜。有一次,文化馆来了一个女孩儿,二十五六,摆出领导的派头,气指颐使。母亲只有点头称是。来人是新上任的旗“革委会”副主任,年轻的“造反派”,小学文化程度。文革时期打破一切常规,村支部书记可以当政治局委员,纺织女工可以当国务院副总理。

母亲和胡爱农(1978年摄于沈阳)

 

胡爱农到鞋厂做工,算是有了工作。

插队干部中有一个做学问的人,写了一部书稿,《鲁迅评传》,拿来请母亲指教。这人叫彭定安,四十多岁,文质彬彬。他是江西鄱阳人,下乡前是《辽宁日报》的文艺编辑。他的哥哥叫彭涛,“一二九”运动的主要领导人,50年代第一任化工部部长,四十几岁因癌症去世,是英年早逝的政治明星。母亲把《鲁迅评传》手稿给我看,确实写得不错,下了很大工夫。彭定安的家在母亲家后面一排土坯房,于是我到彭家坐坐,和彭叔成了文学的谈伴。我当时很想写东西,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又写了一篇报告文学,题材是鞍钢的建设。我把这些不成型的作品拿给彭叔看。当时唯一的文学期刊《萌芽》在上海。在毛泽东时代,我们这个社会成为数百年来最为封闭的社会,晚清时代还有半开放的“洋务运动”,民国时期是全面的对外开放,真正的百花齐放。焚书坑儒,毛泽东说他超过了秦始皇。

我把短篇小说投给《萌芽》,《萌芽》退回了。《鸭绿江》复刊后,我用报告文学投稿,也退回了。彭叔说:

“你的文学底子好,总会成功的。”

从此,我的文学生涯一直在彭定安的注视之下。1979年,我发表了处女作《阿玛蒂的故事》,第二年,我以此作当选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而彭叔也是新当选的理事,我们同时走进作家的沙龙。以后,我每有新作,彭叔皆热情鼓励,为我的长篇小说《太阳雪》两次写评论。彭叔的《创作心理学》开辟了文学研究的新境界。彭叔缜密而深邃,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在80岁的2008年,他这样回答记者的采访:

“在我对当前文学的接受中,时不时会感叹:一面是中华大地亘古未有的社会变革、历史进步、文化转换、人性进化;一面却是如此疏离的、冷漠的、浅薄的叙事!那些震颤灵魂的社会流动、人生浮沉,都付诸流水。对于文学来说,失去这样巨大丰富的叙事对象,等于失去生命。我们需要巴尔扎克所说的‘历史的书记’、托尔斯泰所说的‘写人民的历史’、鲁迅所说的反映‘中国的人生’的作家与作品。”

彭定安的话说得多么好啊!

1974年《鸭绿江》复刊后,组织全省创作,母亲代表敖汉旗到沈阳开会。母亲在沙窝子里五年后第一次回到省城,来到她创建的杂志社,见到当年的老同事。母亲住太原街东北旅社,我从鞍山到沈阳看母亲。和母亲一起来的有一位青年作者,名叫金河,敖汉本地人,比我大一岁。他说辽西话,还带一点儿蒙古腔,有几分滑稽。我和金河住一个房间。十几年后,我的这位朋友以短篇小说名扬海内,他当上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而我和彭定安先生同为副主席。 

群思 发表评论于
Ding !
Rosaline 发表评论于
我以为您的书应该翻译成英文。我读到您描述的您的父亲在东北伐木,和山西拉粪车,极为震撼,因为您父亲曾经是上海滩的英俊才子青年。您母亲住在那么荒凉的地方,小妹穿过沙漠拖口粮……。难以想象。
我读过“The Unquiet Ghost”, 描述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大清洗。它也是我女儿高中的指定精修历史书籍。您的文学素养极好,写得如临其景。我们的子孙后代们是不可能 能够读懂中文书的。但是他们需要了解那段历史,理解社会和人性等某种特殊时期的状态。

我希望我的孩子和孙子们能够将来读您的书,那么也只能是读英译版的。
Rosaline 发表评论于
一直跟读。期待出版以收藏。
月城 发表评论于
一直在跟读您的这个系列。
您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在北京的冶金研究单位工作?没看到在文章里有提到。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