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数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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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彭宏伟老师,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如此偷懒地将数学教得风升水起。

教我们初中时,彭老师留着埃德加.艾伦.坡式的小胡子。彭老师不知道谁是埃德加.艾伦.坡,他留胡子,是想让自己显得老成些。否则,他瘦小的身材,年轻的面孔,会暗示学生他道行尚浅,还没学会折磨他们的招数,这样一来,权威难立,搞不好还会被一群敢上花果山的同学们欺负。这可以从他四十岁以后的照片得到反证,此时的他,依旧消瘦,却不再留胡子了。

我清楚得记得他第一次上课在介绍自己时,故弄玄虚地在黑板上写下数字13,然后漫条斯理地说:“这是我的年龄”,接下来停顿一下,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中补充道:“不过嘛,单位是公岁。”可是讲台之下并没有出现他所期望的笑果,反而在有学生嘀咕一句:“原来是十三点”后,出现一阵低而压抑的笑声。彭老师清了清喉咙,好像没听到。

可是,彭老师却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

教我们《几何》时,他最常使用的招数是讲解完基本概念后,在黑板上留题,让大家在课堂上就开解,而第一个得到答案的人,会上台将过程演示一番。结果他的数学课就变成了大家的智力赛跑,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有人为虚荣心或荷尔蒙所驱动,想成为第一,以便上台炫技;有人不甘落后,想极力证明自己不是最笨的蛋;淡泊名利,拈花微笑的做派在这个年龄段毕竟少之又少。如此,一节课上完,很多人都觉得像坐了过山车式地刺激过瘾,学的东西竟然特别牢靠,而整个过程中,他基本上没怎么说话。直到有一天我读《汤姆.索亚历险记》,发现彭老师是在用主人公骗人刷墙的招数,将让人讨厌的事情变换成了一种奖赏,于此同时,他却像坏小子汤姆一样,在一旁偷着乐。

彭老师还有一些别的“坏招”,比如“请君入瓮“,方法是给我们布置作业,要我们根据已经学过的内容自己出考试题。其中质量高的题目,可能就会变成下次考试全班的考题。始作俑者,往往会在考试中,憋着笑,充满成就感地偷看周围同学们的愁眉不展,如果此时和彭老师目光相接,他也往往会俏皮地翘翘他的半边小胡子。

伽利略说:“你不可能教会一个人任何事情,你只能帮助他自己学会这件事情”。彭老师似乎比我知道的任何别的人都更深刻地理解这句话。他所有的教学方式,其实都是围绕着启发我们,而不是简单地照本宣科,或者视学生为某种生产法式鹅肝的动物,将知识一团团,干涩地硬塞给他们。

几年前的夏天,我曾在哈德逊河边与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的统计学教授聊天。教授正为不知如何与班上中国学生沟通而烦恼。据他所言,这些学生在他的课堂上秉承三不主义,不发言,不提问,对他设计好的笑点完全不配合,弄得他在台上脊柱发凉。我和他讲了彭老师如何上课,他沉默半天,问了我几个细节问题,说:“你们这位老师是个天才,我也要用他的方法试一试。”你看,彭老师的翅膀,扇动了美国一所著名大学的课堂。

只谈他的教学方法可能是对于他的过于简单的理解。在成功骗得很多同学像打了鸡血一样和欧几里得死磕的同时,他也小心维护着另外一些同学的自尊心。我们班上有位以四肢发达为主要目的女生,她的数学在班上的地位等同于津巴布韦的经济之于世界。有一次,在她数学考分成功破掉了百米短跑世界纪录后,平常上课话很少的彭老师,将她叫到办公室,拿出唐僧的功夫饶舌半天,内容不详,因为他什么都不肯透露。有人说,如果想毁掉一个孩子的信心,给他留一辈子阴影,只需要当众羞辱他几次就可以做到了。想想也是,我一位朋友,已经当上某知名高校的教授和博士生导师,每当念及初中时老师对他的一次羞辱,咬牙切齿,愤愤不平,满脸涨红的样子就浮现在我眼前。

这大概可以解释,当他担任最不讨好人的班主任时,他的学生会在他生日时,给他一个惊喜,为他举办了一次生日晚会,地点就在教室。我也有过一段短暂的教学经历,深知学生们只有在真正喜欢一位老师时,才会有这种自发的行为。我从他旧日的照片中看到他的学生们簇拥着他,那些年轻的面孔,羞涩而单纯、欢乐和自信。那时的彭老师,笑得眼睛都成了两条缝。

遇到一个好的老师,其实会带来问题。自初中毕业后,我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总是不自觉将别的老师和彭老师进行比较。高中数学徐老师,能徒手在黑板上画圆,课后我用尺规法找到圆心,再用圆规度量,发现居然分毫不差。徐老师上课极认真,有时用力到声嘶力竭。以至于一位后来成为杰出科学家的同窗,曾笑言如果蛇有声音,一定是徐老师的声音。而每当他一甩头发,作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状训斥我们时,我总是悲悯地数着桌上的唾沫星,默念:“老师,可以不这样吗?”再后来,我这个写检讨次数和字数都名列前茅(没有之一)的学生大约又学了十余门数学课,除了极少的例外,再也没有在彭老师课堂上的高潮了。

彭老师得了癌症,为了治病,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和彭老师联系过。我印象中的他还是那个留着埃德加.艾伦.坡式的小胡子,身材消瘦,脸上带浅浅微笑,常穿一件有点皱的西装上衣的年轻老师。我看他最近的照片,见他正沉睡地躺在病床上,比起年轻的时候,他更瘦了,使得套在他身上的肥大地蓝白条纹病号服呈现出滑稽的效果。他的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的针管,胡子没了,人却显得衰弱而苍老。唯一没变的,是他那一丝不苟的发型,我想,这个可能是他的一点点尊严。

根据彭老师女儿的描述,彭老师很久前就感觉不适了。由于他正带着高三毕业班,他觉得不能离开孩子们,所以一直拖到学生们毕业,他才去医院做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一个教数学的老师,似乎不懂得最基本的利益计算。

在他开始治疗后,由于一些药物和治疗方案不在医保中,很快,他用光了自己的积蓄。医院目前给他的建议治疗方案,需要更多的花费,彭老师不想给他的家庭留下负担,所以,准备放弃治疗。

我不理解,为什么在一个所谓的“盛世”,一个投身教育终身的老师,会在贫穷和病痛的双重打击下,绝望地等待死亡的降临。高晓松说,这是一个粗糙无文的时代。我没他有文化,读了被捧上天的周某某的文章,和据说是某当红歌手写的歌词后,我说这是一个操蛋的时代。一个缺乏基本常识,却充沛着窥淫癖乐趣,集体围观一个被宠坏的娘们,和一个烂歌手那点破事的时代。这是一个几乎无人关注在贫困和痛苦中挣扎的中学老师的时代。

被病痛所折磨的彭老师,在和他以前的学生交谈时,几乎每句话都要加上谢谢。他对自己的疾病如此不安,更多是觉得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好像他犯了多大的错误一样。而他越是谦卑,我越觉得像是在扇这个“盛世”的耳光,一记,一记,又一记!!

彭宏伟老师逝于2018年4月20日,我想,他一定是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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