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良师益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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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翻身,鲤鱼跳门,全靠临阵磨刀。猛地一下重读书,仿佛新生。搁万恶旧社会,都孩爹了。而在新社会却在重温小三角,重习小几何,重玩小代数,我的眼泪就在心里流。曾经非常好用的脑子,已经有点木瓜了。当年都是革命人,什么幺鹅子的事都的高兴干。

我和韩老师聊高考。一聊起高考,老师的眼镜后的眼睛就特别明亮。他对我说,咱陕西师大一附中,文革前是西安的高考名校。教学楼上贴的大口号是“赶福建超浙江排着队伍进北京。北京名校多。

虽说文革折腾,你们基础不好,水平当然比文革前的正经八百的高中毕业生差不少。但是,全国一盘棋,神州一锅粥。你不用太灰心,考得是全国到处经十年胡闹后的水平,你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而不负机会就行了。老师的话对我犹如拨云见日。

人对人生没办法的事,不能太悲哀。人生自古谁无死,倒了血霉不生气。我计划考数学系,因为学文危险。学文要胡说,虽然学着轻松,抒情痛快,但要当官要挣钱可有点麻烦。其实数学有如何?我自己定了个计划,重点数理化,政治语文嘻哈。当年什么也不懂,二十年的洗脑把人脑洗成猪脑,革命形势就没一天不好。

我高考前最后一次去看韩老师。已经信心满满,觉得八九不离十,自己得给自己打气。老师提醒我万勿紧张,还告诉我一个秘方,进考场前吃上两片止疼片。心态平,药助镇,定能把考题全拿下。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九日的那一考,鬼使神差,第一场就考数学。是死是活是第一,千万可别第一死。我进场前就偷偷吃了两片止疼药,卷子一发下,我就想睡觉。人是铁,饭是钢,觉是合金钢。“春眠不觉晓”,冬睡大清早。难不成药在起作用?我怎么就不碰见假药呢?栽了,栽了,手捧试卷先得睡,两眼看见万花筒。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醒来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到了“修猪圈“(给定长和宽,怎么个长短能把猪圈修得最大),三下五去二,十分到手。

这止疼片的功效是看什么题都不难,十题八题只等闲。那年考十道题,我砍瓜切菜全做了,附加两题没工夫弄。出来跟人一对,大错没有,小错太多。一元二次方程,解出两根,不做亲根鉴定,也不问嫡亲淑亲,就把一根不要了。唉唉唉,气死人。粗心大意害死人。主项砸锅怎么办?幸亏朋友给我神助,说下午是你的长项。是啊!政治,长项?乱七八糟,子丑寅卯,我按教范要求,背得门清。“决不让巴掌山挡住视线“。小麦损失可以拿杂粮来补。果不其然,下午的政治题,全在射程以内。当年政治三大主题:党史,哲学,政治经济学。全是乱说,照上级要求说。不用动脑不用思考,还能挣高考分。真万岁。

第二天考语文和理化,我大概考得行。人生一次最大的考,考完就虚脱。睡了三天,脑袋恢复正常。一幕一幕,一题一题,人家怎么问,我怎么答?平均八十来分吧。我关着门,哭。一个多星期没出门见人。高考万一考不上。用浩然《艳阳天》还是《金光大道》里的话讲:丢多大人,现多大眼不说,这精神上受多大的刺激?

差不多三个星期,我在路上碰到我的三角课张老师。他在省里改卷,问我:考得咋样?我说你教的三角我都作对了。他笑。问我大约能考多少分,我说八十来分。他拍我一下:那还有什么话说。他悄悄给我说,西安市的录取分数线是五十多分。

我人好像被雷打了,脑袋也好像让驴踢了。幸福真TM不是毛毛雨,是晴天霹雳。过了没几天,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是我的第一志愿的大学发的。我拿着通知书就去找韩老师,推开门就冲老师大喊:我中了。我和老师眼睛里都是泪花。老师和我一起分享幸福。我的人生就此拐弯。

一九七八年春节过后,我离开西安,到了南方,上了大学。清朝词家第一人纳兰性德有句词,“回首往事立残阳,当年只道是寻常“。风花雪月是寻常,人生重来却是一点也不寻常。

我刚上大学里都一个月,收到过一封韩老师亲笔写的信,鼓励我驰才骋智。老师的信,书法精品,言语美妙,我一直留着。每个寒暑假回西安,我都要和韩老师见一次,聊一回。虽然我数学少考了几分被人家收到了物理系。但是在当时,数学物理我们懂什麼?我们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什么是喜欢?当时就知道不考有用的只考最难的。“越是艰难越向前”。耄时代把人教得都有些神里神经不好好简单生活,可着劲地胡来。我上大学的时候,胸前兜里都揣的是《哥德巴赫猜想》。徐迟后来跳楼,大概觉得不应该自己不懂数学却把数学写得那麼浪漫。

 

想想往事,忆忆恩师,感叹点当年无知。一点都不知道人活得挣钱。想想小时候我最爱的普希金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其实生活倒也没骗我们什么,把我们最宝贵的青春给玩了。

上了大学,知道了天大,知道了水深。那四年是我一生里最励志的生活。总想着要对得起大头运,对得起爹妈,对得起老师。大好的青春年华,整天就在知识的海洋里瞎遛。微积分,古德摸狞好阿呦。我欲乘风归去;能量没负,不知道日后中国大说正能量。没事说事,吃得正好。假文凭,假历史,假行天下。做功有正负,矢量有方向;干涉,衍射,色彩斑斓。量子力学相对论,原子弹吓坏地球人。E=MC(平方)。质量死了,能量才会负。现在说这些,跟说神话一样,当年全是呕心沥血。

四年大学后,我成了大学老师。韩老师开玩笑说我青出于蓝了;我说青永远都是蓝出的。一九八二年,全中国都重视读书了。满世界都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样的猪都懂的口号,中国人民仿佛重回地球。重新做人。我当时就想好好当一名大学老师,努力提高业务教好书。没有功能不育人。

韩老师听说也很忙。他成了语文教研室的主任。亲历亲为教老师教学生,一附中后来的学弟学妹的语文大概不错。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六年,中国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文艺复兴“的时机,成天权力斗争。华下胡上胡下赵上赵下江上,老头上南海画圈圈。

一九八七年,我轻轻地走了。不玩了。三十功名尘与土,天外去找云和月。当我第一次飞上蓝天,我就想白云朵朵;当我第一次一个猛子扎进了太平洋,我才第一次真切感到身心自由对生命有多麼的重要。

一九九四年,我念完了学位,又回到中学母校找韩老师聊。学校在拆迁。韩老师以前住的单身楼,黑洞洞的,水汪汪的,勉强依稀看得见地上一溜砖头,我慢慢小心往前走走。老师还在吗?试着敲了一下老师的门,不一会竟然传出一声:谁?我赶快报上名。又一会,老师开了门。那一刹那,我们师生都有点愕然?有点更老有点老,头发都白了。八年没见。我好像都不会说话了。我问老师好,简单互相抽了根烟,给老师下了吃饭请柬,我就和老师再见了。回不去那种神聊的感觉。或许在美国呆久了,对说话的地方有了要求。

韩老师他们这一代,太苦了。“特级教师“?小时吃杂粮,成年抽破烟。吃坏了肚子抽黑了肺。几十年两地分居,几十年认真教人。我最珍视高中那几年。我最尊重那几年的老师。对我们人生太重要。认真学习,好好做人,做善良的人,做正直的人。人生的功名利禄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健康的心智和理性的人生价值观念。我庆幸我的生命里,有过韩老师。

00年,我已经是IBM的高级软件工程师了。回国去看韩老师,把我的杰出贡献奖状给韩老师看,那是我生命里的唯一的一次。因为我认为“把我的成绩,告诉我的老师”。老师更老了。其实才六十刚过。韩老师他们那一代人,生在解放前(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中学上完“站起来”。解放后,农家儿用“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唤起农民干革命的耄“人民公社好”,土地先充公。中国人口分成两种户口,牲口有没有户口?全是创新,好像也不是首创。苏联革命成功以后,管理农村也是大事。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怎么管理农民,是问题。

进入二十一世纪,江胡江进尾声了,胡江胡快开启了。那几年我忙得四脚朝天,但也关注中国。遥远的东方一条龙,两个男人是祖先。说这话的柏杨那会还健在,中国人丑陋也罢漂亮更好,发财才是硬道理。硬我中华。有钱才能腰杆硬。

听说韩老师已经是训练新一代的语文老师的老师了。中华文化,水大坑深,费老鼻子的劲,也才学点皮毛。老实讲话,学着点皮毛就很不错了。像央视名人白岩松,做个给年轻人的读书讲演。完了美女记者采访:白老师,您最崇拜的中国作家是谁?白答“:老子。小记者以为听错,谁?白还就真背了几句老子。我笑翻。能不能学者说人话?

我们韩老师就会说话。记得上中学时的“同性后进”兼“同桌的你“,有次下午上自习,我俩都拿着书爬在桌上睡呼噜。韩老师进门,先推醒“后进”。那“后进”白日梦醒,揉揉眼,干嘛?自习不该睡觉。然后不满地指着我问老师:你咋不说他?老师说:你和人家比什么?你看看人家,睡着了,还拿着书;不像你,一拿着书就睡着。我暗喜,语文美,也感到了老师的爱。“后进”哑然。韩老师那会,晚上经常还给我开私塾”。“醉翁之意不在酒”,寓教育于交谈。认识很多人,除了爸妈,我最爱韩老师,老婆除外。

00六年,中国有些人有了钱。正如我小时候的发小说:你在美国呆傻了,都不知道什么叫暴发。别看我这哥们写不了多少字,但话说得对极了。在崛起的中国暴发,跟认字多少没关系。暴发的同学亲自开豪车请我上大好饭店吃饭,我说请上咱们韩老师吧?中学老师这个职业其实听好玩,出的产品各种各样,学生千差万别,鱼走鱼路,虾走瞎路。鱼虾不错,老师欣然。(待续)

 

雾里一农夫 发表评论于
同届、同专业、同感!中学语文老师对学生的影响要比理科老师深刻的多。赞。期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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