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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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京戏

 “二流堂”的艺术家都爱看京戏。父亲生在上海,十几岁迷上京戏。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京剧的大本营在北平,主要剧团和戏曲学校在北平,上海的“海派”艺人只是少数。但是北平的名角儿每年要到上海演出一到两次,每次一个月左右。比如梅兰芳,他在北平或十天或半个月演一场,北平戏园子小,票价低,全年演出收入只是他收入的一小部分。梅兰芳的大部分收入来自每年一次的上海之行。在赴上海之前,要通过媒体如报纸和电台作广告,到了上海,又有别出心裁的宣传活动(最著名的便是梅兰芳和“票友”黄金荣、杜月笙同台演出)。上海的戏园子如黄金大戏院规模大设施好票价高(梅兰芳当时在上海的票价是三块大洋,而在北平的票价只有几毛钱),演出密度大,一个月的包银便有数万银元。还要灌两张唱片,又有数万收入。其它的名角儿也是相似的方式。所以说30年代的京剧热在上海而不是在北平。

  京戏的辉煌是以梅兰芳为代表的旦角占据统治地位之后。在梅兰芳之前,占统治地位的是生角,而梅兰芳红透天下之时,就连谭鑫培也无可奈何,而另一个名老生余叔岩表示“愿为畹弟挎刀”(梅兰芳字畹华),就是宁可挂二牌。

  “四大名旦”,即梅、程、尚、荀,程砚秋年龄最小,原来排在末位,后来一个个追上来,排至第二。这就产生了梅程之争,抑梅扬程还是抑程扬梅。30年的时间,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在知识界中,“程党”占据上风。父亲年轻时就是“程党”,曾经花两块大洋买站票看程砚秋。当然,两块大洋的站票是在台口边幕的后边,距离角儿最近的地方。在北京,经丁聪介绍与程砚秋相识后,他多次去片场看程砚秋拍电影。

  程砚秋在拍电影《荒山泪》,导演是吴祖光。我也去过片场。北影厂的片场在新街口北小西天,后来这里变成新闻电影制片厂。程砚秋一身缟素,轻扬水袖。吴祖光走到他身边显得那样矮小。可是强烈的灯光照在他涂满油彩的脸上,沁出了汗珠。

  《荒山泪》是程砚秋留下的唯一完整的电影。

  父亲常说,京戏是大剧种,芭蕾舞是小剧种。

  京戏的表现力达到了无所不能的地步,这是大剧种的气象。有名气的剧种不一定是大剧种,比如芭蕾舞剧,它的题材很狭窄,多是爱情故事,表现力有限。芭蕾舞剧是从“哑剧”演变来的,单靠肢体语言,尽量简单的情节,不能表现人物性格。中国江南的昆曲和越剧也是小剧种,只有小戏,没有大戏。新凤霞的评剧也是小剧种,它由冀东和东北的“二人转”演变而来。大多数地方戏都是小剧种。而京剧的气势就大了,它可以描写爱情,描写风俗,也可以描写政治、历史、战争,像《赤壁大战》那样的戏,宏大的战争场面。

  50年代在中山公园音乐堂演出的《赤壁大战》,是父亲经常提起的,所以我记得那些名角儿,即马连良的孔明,叶盛兰的周瑜,谭富英的鲁肃,肖长华的蒋干,裘盛戎的黄盖,袁世海的曹操,张君秋的孙尚香,等等。在解放前,这么多名角共聚一堂是不可能的。

  父亲也带我看其它程派演员的戏,比如以票友下海的李世济,还有赵荣琛。到了60年代,在江青的“样板戏”出台之前,北京京剧团展现出京戏最后的辉煌,即由马连良、裘盛戎、谭富英、张君秋等出演的《秦香莲》和《赵氏孤儿》。这两个戏是我和父亲在宽街的圆恩寺影剧院看的。那是1962年,我上高一。过去看了许多京戏,只是看热闹,这一回看马连良、裘盛戎,忽然看出他们的好处,忽然懂得“炉火纯青”这四个字的真正含意。

在京剧最走红的时代,一些具有社会改革思想的知识分子对京戏大张挞伐,如胡适、钱玄同、鲁迅、欧阳予倩诸人。不能忽视这些代表当时最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的态度,他们在思想立场上同京戏站在完全对立的方面,而他们在知识阶层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比如周扬,他在解放前是反对京戏,从来不看。解放后他成了文艺界的掌门人,居然迷上了京戏。

毛泽东是喜欢京戏的,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毛的一次讲话谈到京戏:

“准备出大事。我们从延安来,准备再回延安。过去没有看过梅兰芳的戏,现在看了七年,第八年准备回延安。”

毛泽东说的是右派要上台,共产党要回延安。当然他是故作惊人之语,正如文革中他说要重上井冈山一样。但是他说看了不少京戏。

如今京戏风光不再,而且是永远不再了。有人认为京戏的衰落,是失去了当年的剧场效应。这也是一个方面,形式方面。电影和电视的出现,就是对京戏的冲击,这个冲击不仅仅在争取观众。今天的电视上也播放京戏,可是给人的感觉很不对头。京戏的化妆和服饰是夸张的,程式化的,它是为舞台设计的,在电视的特写镜头里放出来,怎么能对头呢?它的迟缓的节奏也和今天的生活节奏脱节。

  除了形式方面,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文化大革命前搞“京剧革命”,批判旧京剧被“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治,此言不虚。后来搞了所谓“革命现代京剧”,靠政治和强权占领舞台,终不能持久。上个世纪90年代纪念四大徽班进京200年,相传乾隆下江南看了戏发生兴趣,所以京戏的发展和皇家不可分。那时候的京戏同今天差别很大,京戏的主要唱腔“皮黄”道光末年才有,是程长庚创造的。咸丰皇帝经常把徽班叫到圆明园去唱,赏程长庚五品官衔,命名“精忠庙首”。

  京戏受到皇家的扶持脱颖而出,居于一尊,成为皇家艺术。咸丰以后,京戏的第一号观众便是慈禧了,她一边处置不听话的光绪帝,一边欣赏谭鑫培悠扬的唱腔。慈禧太后还要亲自修改剧本,参与创作。她的态度倒不像江青那么霸道,但是她的影响力不容置疑。父亲说,京剧里有许多坏皇帝,而京剧里的太后无一例外都是好人。父亲说出了一条有趣的“规则”。光绪皇帝也是个京戏迷,他看那些骂皇帝的戏也无可奈何。慈禧给了谭鑫培、杨小楼、陈德霖“内廷供奉”的待遇。陈德霖唱老旦,他的《四郎探母》和《雁门关》中的萧太后很有气度,就是从慈禧那儿感染来的,或者冲着慈禧拍马屁而去的。

  京戏的价值观无疑是封建统治者的价值观,它的保守、陈腐、衰败是显而易见的,同今天的时代格格不入。京戏中充满了儒家思想(主要是宋明理学思想,忠孝仁义,三从四德)和道德说教,它的所谓“民主性的精华”和“封建性的糟粕”揉作一团,扯不开,撕不断,理不清。京剧由诸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呕心沥血经营,成为封建文化集大成的一门艺术。京戏是封建王朝灭亡前后的一片焰火,是中国灿烂的封建文化的回光返照,是《芙蓉诔》,是《葬花词》,是封建文化和封建道德的挽歌。因此说,京剧的衰败和消亡便是必然的了。

Red_Blue5 发表评论于
周恩来岂止是程党,简直就是素不相识而登门造访后,还保举程入党。
yazimoi 发表评论于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您和你父亲一样对京戏、芭蕾、地方戏剧的一番谬论,很武断地指手画脚甚至“颐指气使”了。。


yazimoi 发表评论于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您和你父亲一样对京戏、芭蕾、地方戏剧的一番谬论,很武断地指手画脚了。。

中国人真是都有这样一个陋习
yazimoi 发表评论于
真正的艺术,只为极少数人欣赏与服务,就像金钱与权势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并为之差遣一样。。
胡小胡 发表评论于
回复 'xiaomiao' 的评论 : 京剧造诣很高啊!
胡小胡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郑凯民' 的评论 : 凯民兄有趣。
郑凯民 发表评论于
哈哈,慈禧的京剧修养和江青阿姨有一拼。
郑凯民 发表评论于
50年代在中山公园音乐堂公演的《赤壁大战》是连本戏,我虽不懂戏,但也曾被大人带去躬逢盛会,记得包括《群英会》《借东风》《龙凤呈祥》《芦花荡》等(记不太清了)。
群星荟萃,但我还是个孩子,感兴趣的是剧场走道里有人背着保温瓶卖的冰淇淋,一毛五一筒。
郑凯民 发表评论于
小胡说得不错,梅兰芳虽年轻但风头已盖过谭鑫培。同场出台,包银比谭老板多。可参看梅的自传体的书《移步不换形》中对此事有所叙述,看到书中所写此事,我当时也觉得惊奇,毕竟谭叫天那时老了。
xiaomiao 发表评论于
如果您对京剧再多一点了解,这篇文章会更有好一点。
“而梅兰芳红透天下之时,就连谭鑫培也无可奈何”--谭鑫培卒于1917年,时年梅兰芳刚刚23岁,还没到他“红透天下之时”。
“京戏的主要唱腔“皮黄”道光末年才有,是程长庚创造的”--“西皮”源自汉剧班,“二黄”源自徽班。
另外《赤壁大战》这戏会有孙尚香吗?您看的是《龙凤呈祥》吧?

赵登禹路 发表评论于
《赤壁大战》,与《群英会》有干否?
我胖我的 发表评论于
京剧表现力丰富,这个没啥说的。可是昆曲什么时候成小剧种了?从梅程到今天,京剧演员都要学昆曲,身上才能规矩。昆曲成为大剧种的时候,京剧还没诞生呢。昆曲里表现政治历史战争的很多呀,《单刀会》里关羽一句嗟叹“这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就让人心潮澎湃。

其实剧种不用分大小的,秦腔、汉剧、川剧这样的剧种,它们是大是小呢?它们的历史动辄几百年了呀。新凤霞唱的评剧,有的人说是小剧种,其实吴祖光自己最知道了:戏曲演员在台上的辛苦,那是值得所有人尊重的。
群思 发表评论于
您好, 我是孫鶴齡的兒子, 有幸見到過您父親和二流堂中的大部分人。可惜那時太小,渾事不懂。看到您的回憶感到十分親切。可以說二流堂的成員都是不可多得的『神人』。 各各身懷本事且愛國愛民,從不計較個人得失。特別是文革患難時期無人出賣朋友。在如今的國朝是難以找到這樣一幫吃喝玩樂又肝膽相照的『朋友』!
願在天堂的他們,幸福快樂!
謝謝您的回憶,使我對先人們有更多更深刻的了解!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知识分子多是程党,这话没错。读过书的人便是喜欢程派的凄美和宿命悲凉。据说连周恩来都是程党。我生也晚,却也对程派艺术痴迷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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