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艾美一夜没睡好。她辗转反侧了大半宿，不晓得怎么消化这个信息。这一切仿佛是个玩笑吧，可是这玩笑也忒大了点。她一时想，自己可以选择把这个玩笑过滤掉吧，离开中国回到纽约，这也就像个似真非真的故事罢了。可是她又好奇，想知道这个可能的生身父亲到底长什么样。母亲没有百分百清楚的事情，自己不正应该帮她弄清楚嘛？

    一早艾华就过来，说去镇上买鲜鱼活肉，提醒他们中午全部到她家吃饭。艾美看着她和艾军说话，心底忽然有些坐实的罪恶感涌上来。这么些年来，他们总说她不一样，皮肤白、聪明，像个城里人。少年时期她几乎有点嫉恨他们的吧，渐渐地，却了然了，甚至有些得意于从他们到自己这里的基因突变。她生硬地说了一句：“姐，我要进城去人民医院看个朋友。中午不能过去吃饭了！”

    艾华急了，叫道：“请了好几家的，就是为了你这个正经客人！你说不去了，叫人家怎么交代？”

    艾美走到姐姐背后，居高临下地捋了捋她姐姐头上的几根乱发，撒娇道：“我又不喝酒啥的！心意到了，就行！我晚上回来去吃晚饭，好不好？走之前，还得跟我侄子侄女好好玩玩呢！”

    艾华就道：“那好，我们吃晚饭好了。你也是，回来就这么个把星期又要走了！还说让你好好教教他们英语呢。那你要进城就早去早回，我们晚上吃饭！我带你到镇上赶汽车或者打个的吧！”

    艾美不忍拂她的好意，就换了衣服拿了包，跟着艾华出门。艾华骑了一辆电瓶车，艾美坐在后面，姊妹俩一路闲叨着到了镇上。正好有辆公交要进城，艾华忙着把电瓶车架好，跟着艾美上车，非要给她买了票，又叮嘱了几回要她赶回来吃晚饭，这才恋恋不舍地下车去菜市场买菜。

    下午一点多钟，艾美到了人民医院，找到昔日的初中同学李素云。艾美印象里的李素云矮小、黑瘦，但是戴着护士帽、口罩挂在下巴、身着白大褂的她却完全不似当年，整个人圣洁而高大，指挥其她护士干活时，更有一种令艾美刮目相看的气质。两人闲聊几句，艾美也就直奔主题。

    艾美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听说你们院长是血液科专家，我想当面向他请教一个病例，美国医生都束手无策。”

    李素云道：“不是你吧？”

    “不是，不是。是个朋友，据说要换血治疗什么的。”

    李素云笑道：“这样啊。我们院长是个大忙人，专家号都不容易挂上。不过你是美国回来的同学，多不容易，到我们这里来看病，也是我们的荣耀呢。这样吧，我先电话问问他。”

    李素云和院长说电话的时候，艾美想：自己当初要是选择了卫生学校，最后是不是也可能在人民医院做了护士、乃至护士长，内心深处会对不会院长大人有一点异样的情结？而这个院长大人有可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忽又想起曾经在《纽约客》上看到的一篇文章：那位美国的女作者从小被人领养，长大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两人相见的时候，女作者心里就猜测，她如果不知道那个男子是自己的父亲，自己会不会和他发生性关系……想到这里，艾美倒不自禁地一阵恶心，忙着喝了口纸杯子里的水，把那幻想的恶心压下去。

    李素云挂了话筒：“得，走吧！院长今天好兴致，听说你是美国来的，说怎么也得见一下。听说他家儿子也在准备出国呢，说不定他想找你咨询咨询呢。”

    两人走出护士值班室，穿过走廊，乘了电梯到六楼，又曲里拐弯经过好几个科室，才到了院长办公室。办公室门敞开着，李素云还是试探性地敲了敲。一个坐在办公椅里的中年人站起来，招了招手，让她们进去。

    艾美不由盯着他看，倒是一脸正气的中年男子，还有几乎满头的头发，且染得黑亮，若不事先知道，猜他四十出头也是可能的。艾美注意到他右眉稍的一颗痣，又不自禁地猜测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李素云一旁给他们做介绍：“马院长，您好！这是我们美国回来探亲的同学艾美。艾美，这是我们的马院长！”

        艾美伸出手去，满面笑容道：“您好！不猜冒昧来打扰您！”

    马春波握了她的手，摇了摇道：“哪里哪里！美国回来的呀！了不起啊。小李子，你还有这样的同学啊！”

    李素云笑道：“您不也有在美国的同学嘛！就兴您有，不兴咱们有啊？”

    艾美对李素云道：“素云，谢谢你！有些情况，我想和马院长单独谈谈。回头我去找你，好吗？”

    李素云略微诧异地愣住，却还是很快换了表情，淡淡笑道：“没问题。我也该去查房了。”她出去时候，轻轻带上了办公室的房门。

    马春波端起他的保温杯，声音很响地喝了一口茶，又瞄了一眼艾美，笑道：“你看着有点儿面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