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人非

木愉

有天晚上到YMCA去游泳。游完，出来，就在大门口遇到了多年前的Host Family的女主人迈勒太太。我们迎上前去跟她打招呼。她也认出了我们，跟我太太一个拥抱，跟我轻轻握了手。

多年前，我到这个小镇来读书，通过学校找了一户Host Family，这就是迈勒夫妇。接下来，跟男女主人见了面，一起到湖边参加过活动，还到迈勒夫妇家去做过客。我们从学校公寓搬到校外的房子里，夫妻俩还借了一辆面包车来帮我们搬家。搬家后，我们请夫妻俩来吃饭，男主人还专门买了一个可以调节亮度的开关为我们装上，那天的晚宴就多了一些妙曼的格调。

迈勒对人很友好，总是谈笑风生。他那时在一家软件公司做咨询服务，相当忙碌，经常开车四处跑，上门帮助客户。他的公司很器重他，还专门为他提供了退休金。

后来，跟夫妻俩的联系渐渐稀疏起来，终于彻底断了联系。去年，太太告诉我，她在超市外面见到了迈勒太太，迈勒先生在车里，跟他打招呼，却没有反应。迈勒太太说：“他前一年，突然就不认识人了，认知能力急剧下降，直至生活无法自理。”

太太回来后，告诉了我，我嘘唏了好久，一时觉得人生如此无常和荒诞。一个曾经如此友善聪明的人，才七十出头，竟然就痴呆了。迈勒的父亲哈佛出身，是个银行家，年纪很大的时候，才有了他。也不知道他父亲年迈有他是不是导致他痴呆的原因。

面前的迈勒太太膝盖不好，走路一瘸一拐，不过脸色看去尚可。我们问候她，她笑道：“今天把大脚趾姆压伤了。”再问迈勒先生怎样。她仍旧笑着，答道：“一般他只能讲两个词，今天他居然讲了六个词。不过，他最近有点像喝醉了似的。”说罢，就手脚并用，模仿了酒醉后偏偏倒倒的样子。

迈勒先生病了后，一直呆在家里，主要靠太太照看，再从社服中心请个人来每天帮几小时。迈勒夫妇有三个子女，两个在遥远的地方，一个在附近，照看迈勒的重任主要还是靠迈勒太太来承担的。难得的是，迈勒太太重负如此，而且自身并不健全，还谈笑自如，精神昂扬。她抱怨道：“刚才我在外面泊车时，一个人居然抢到我前面，把本来属于我的车位给占了，害得我走了好多路。”这么说的时候，她笑意溢满了嘴角，似乎人家只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而已。

今天晚上去YMCA，又在热水池里遇到了迈勒太太。跟她打了招呼，又聊起来。后来又来了几个人，大家都成了听众，就听她讲她家的事。

原来，迈勒先生得的不是老年痴呆，而是面盲，即不能认识人，也不认识一些物件，比如如果在地上有浴巾，他可能就踏过去，而不会绕道而行。两年前，迈勒刚刚发病，去看了医生，还做了磁核共振，结果发现是中风，从此就落下了面盲这个毛病。

我问：“除了不认识人，其它行动受限制吗？”迈勒太太答：“他比我健壮，我腿脚不行，走路还得他搀扶。医生说他不能成天在家里呆着，我就上午带他去采购，采购的时候，我坐电动车，他就在后面跟着。”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幸好我们得的不是同一种毛病，可以互相补偿。” 我想象着迈勒夫妇在外面一起取长补短一起散步的情景，不由得感动起来，有什么夫唱妇随的画面比这个更感人至深呢？

迈勒太太骄傲地谈起夫君如何如何健壮，说：“以前他还是跳水运动员呢。就在两年前，他还没有发病，有次跟孙女去一个户外游泳池，他爬上高高的跳台，意欲跳水。下面几个小伙子哄笑道’这个老头子要干啥’。就在这个时候，他起跳，空中转体三周半，跳入水中。几个小伙子给震了，惊呼起来。孙女欢呼道‘那就是我祖父！’”

一个听众问道：“他多少岁了？”迈勒太太回答：“七十八了。”说到这里，她起身告辞。大家都谢谢她分享了家庭故事，又对她表示同情，祝她和夫君好好保重。看她费力扶着热水池中的铁栏杆慢慢移动，走出水面，一个女士问：“需要帮忙吗？”她答：“不用了。”出了水池，她请求我：“可以把我的拖鞋移过来吗？”我赶紧把地面上的人字拖鞋移到她脚边，她穿上左脚，右脚碰了鞋几下，却穿不上，我又帮她把鞋对准了脚，让他穿上了。她这才扶着游泳池的墙慢慢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