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他小说中的情人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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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和他小说中的情人

 

我是先认识他直到走入他的生活才看他的小说的。他的笔名叫逗号。

 

我们是在一条从深圳到海南的船上认识的。当时我有一点晕船,就走到甲板上去透透风,正在这个时候,船头上有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跳海,在那一团白色像抛球一样落到海水里时,站在甲板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才开始大呼小叫起来。而我则是被惊吓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仿佛是我被人推入大海似的。结果我真的抓住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逗号的胳膊。等我镇静下来,我立刻羞愧难当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他当时对我微笑了一下说不要紧吧?我一边说没关系,一边赶忙往船舱奔去。后来直到船抵达海南我们也没有再见面。

 

我是身体不好请假去我的父母那儿休息的。我先生在一家公司做老总,他的工作非常忙,我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我几乎很少见到他,更别谈照顾我的身体了。而我的父母退休在家,又非常想念我,于是我飞到了他们的身边。假期还没有结束,身体已有了明显的好转,而在海南的那家报社总编叫我们部里打电话催我快点回去,说有几个采访任务一定要我亲自去完成。没办法,只好立刻收拾一下行李往回赶,可是,我所在的城市到海南的班机一星期才星期四一个航班,我肯定不能在家坐等四天,于是买了当天到深圳的机票,到深圳后又乘船去海南,我总觉得在水上比在路上干净很多。没想到在船上竟遇到比我更爱海也更勇敢的女人,她选择大海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后来当我有一天真正想去自杀的时候,我才知道在海上自杀的那个白衣女人是多么的勇敢。

 

也许是学中文的人总是很悲观,一片落叶,一阵秋风都能让我伤感半天,而感情的挫折更是让我常常想到自杀。如果不是考虑年迈的父母,可能我已经不在这个肮脏的人世了。后来让我倍敢安慰的是我遇上了我当时的先生,一个风流倜傥又非常爱我的男人,他让我的生活充满了生机。可惜好景不长。他当上了公司的总经理,从此他就属于那个公司了,我们则像情人一样,要靠电话约会来见面或共同处理什么事情,不过这样让我觉得像回到了恋爱中,况且我的采访任务也是非常的多。因此,我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怨言。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次从老家回来,从深圳坐船到达海南的家,当我打开门的那一刻,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马上死去——我看到了我的先生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躺在我的床上亲热地搂抱在一起。我放下行李跑了出去,我漫无目标地走,一直走到自己走不动了,才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那一夜我只想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去死。因此我想起了船上的那个女人。但我始终没有勇气,直到天亮。我一打开手机,总编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没办法,收叠起所有的忧伤去完成了那两个人物专访。接下来的日子几乎像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我先生打来了很多次电话,我没有接,我不想听他说什么,我只是感到很恶心。到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报社,我把他带到我们报社旁边的一家旧日时光茶座,我说要谈就谈如何离婚,解释就免了。他一脸颓然地坐在我的面前,问我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我说不可能有什么机会,我倒是可以给你一点时间考虑我们的离婚方式。从此我们开始了分居生活。

 

半年后,我们协议离婚,他给了我很多钱,我不想要,对我来说,没有了感情钱也没有什么意义。但他还是千方百计找到我的帐号,将钱打了上去。我也不再说什么,懒得去固执或可以证明自己什么而把款打回去。离了婚以后,我像大病初愈,而且越来越不喜欢说话,尤其是不喜欢采访别人。所以我决定换一份工作。本来我学的就不是新闻,听说海南又新成立了一家叫零度的文化公司,我决定去试一下看是否有文案一类的工作,只要不用多说话就行。来到零度文化公司所在的南海大厦,在等电梯的时候,旁边又来了一个人,电梯门开的时候,进去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到电梯里面,我们很自然地分开站立,这样也就让我们互相看清了对方,几乎同时我们都认出了对方,他就是我在从深圳来海南的船上惊慌中抓住的那个人。他就是逗号!

 

原来,刚成立的零度文化公司正是他的杰作。他叫我叫他逗号,他说这意味着没有结束。来到他的办公室,他说我们的邂逅与他在那部长篇小说中写的一模一样。晚上我们都想为我们的邂逅庆祝一下,在闪烁的烛光下,我们在恍如隔世的氛围里走进了彼此的心。那夜,我们两个像一堆干柴,终于被燃烧了,一直烧到天亮。

 

那本叫《三十年一梦》的小说由中国作家出版社出版。等我到他的公司报到上班那天,他送了他的《三十年一梦》给我。我晚上下班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便是看逗号的书。果然像他说的一样,书的三十二页上这样写道:我以为那船上一别之后,就再也不会相见,因为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擦肩而过,有缘分的人毕竟很少很少。但这次仿佛是一种天意的安排,在电梯上,我又见到了她,如果不是她跟我说话,我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她还是那样的优雅,只是眉宇间更添了几多忧郁,几番惆怅。我想她一定有很多忧伤的心事。但无论如何,今天的相遇让我感到我们将有一段故事发生,那将是一段如泣如诉的爱情故事。

 

小说中的那个主角也是一个非常忧郁的男人,被自己那场半死不活的婚姻几乎快拖垮了。但为了孩子,他还得拖上几年。而他的妻子也跟他一样已经习惯了这形同虚设的婚姻生活。他在等待,等待他妻子能够找到一个好的归宿,然后他再悄然地与她拆下这婚姻的外壳。正看到紧要处,我的手机响了,是逗号打来的。他邀我到外面去喝茶,我说我正在看你的小说呢。他说别看了,实在想知道,喝茶的时候我给你讲。我还没有回答,他又说,你不用自己开车了,我用我的车去接你。

 

跳下床来,换上一袭紫罗兰色的长裙,在胸前别上中间镶有钻石的黑色胸花,化了一点淡妆。来到楼下,逗号的车已经停在楼下的门边。我坐到他的旁边的时候,他看着我的衣服发愣。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但脸上顷刻间陡然增添了一缕淡淡的愁怨。

 

我们很快就到了一家布置得很特别也很幽雅的茶庄。我要了一壶平时就很爱喝的花之恋,他点的是铁观音。我说铁观音给我的感觉总是白发苍苍的老者端着紫砂茶壶喝的茶。逗号笑着说,我已经老了,只是没留胡须而已。我问他怎么这么有兴致请我喝茶,他说本来兴致是挺高的,但你的衣服让我感到黯然。

 

为什么?

 

《三十年一梦》里写的那个男人和他在电梯里邂逅的情人分手的时候正是穿的这一套衣服,如果我早认识你我都会怀疑你是不是照书上定做的。

 

这么巧?

 

是啊,因此我害怕我们会从今夜就分手。

 

我没有说什么。他突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说,我不希望现在就分手,我希望我们能更长久。

 

侍应生端来了我们的茶。我一边用茶壶盖上的压阀杆搅壶里的玫瑰、千日红那些五颜六色的花,一边叫他给我说说书里的故事。

 

他轻叹了一声说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小说是自己的总结,还是自己为小说而活。他说自从我写了这个小说并且得了奖之后,我妻子就一直怀疑我在外面有很多的情人,我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本来我们的结合就是很冲动的,我想搞文学的人可能不应该结婚,也许做情人更好。她一旦猜疑起来比我的想象力还要丰富,而且能够控诉得有鼻子有眼。任我有一千张嘴也无法分辨,而为了孩子,我们就这样拖着。有一次,我从外地回家的飞机上看到她跟一个男人依偎在一起,我没有打搅他们。回到家里我就提出了离婚的事,我不是生气,说心里话,看到她能有满意的归宿,我也就能下决心了。可谁知,她却说,她不想离,但是她又强调她不想离不是因为她怕失去我或者有一丝留念,而是因为她不想要的东西就是打碎了也不想让别人轻易拿走。我哭笑不得,因此直到现在,还在拖着。

 

我说,那你就一直这样生活?

 

他说,等女儿出国读书之后再办这些事,现在先把海南的这摊事搞好再说吧。但现在我真地不希望你离开我,我恳求你不要跟我分手。我说,怎么会呢,你别神经兮兮的。但是我无论怎么劝都没有让他活跃起来,而且最后他坚持让我当天晚上到他那儿住。于是我答应了他。一夜的缠绵让我们两个人都很满足,但他变得更加伤感。我的幸福让我很蔑视他的伤感,我笑骂着奚落了他一通。

吃了一点早点,我们分头去各自的办公室上班。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被拨响,一看是我老家的电话号码。一翻开手机盖,听筒里传来了妈妈的哭声:“你爸爸出车祸死了,你快回来吧,……”

 

我立刻打电话订了机票,巧的是那天正好是星期四,有直达我家的航班。到银行取了钱之后我就打了车直奔机场,到达侯机大厅才有时间给逗号打了个电话,只听他在电话里说: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宿命,你一定要多保重,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安抚了悲痛欲绝的母亲,我才有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等慢慢沉静下来,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那时省电视台二套正在播一部电视剧叫《三十年一梦》,我猛然想起竟然这么长时间没给逗号打个电话。我立刻拨了他的手机,电话里传来“您拨的电话已停机!”再拨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这已经不是零度文化公司了,零度公司已经陷入零度破产,老板也走人了。

 

我无所事事,开始看《三十年一梦》电视剧,嫌它太慢,去电子市场去买了盗版光碟一下子看完了它。电视剧确实是根据逗号的同名小说改编。剧中的男人与电梯中邂逅的情人分别后就因被骗而破了产,回到老家,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女儿去国外,他却变得身无分文,妻子终于与他离了婚。他又回到靠稿费度日的生活,然后他在被邀请去写一部电视剧的时候,住在宾馆里认识了一个来宾馆实习的实习生。他爱上了那个女大学生,但他不愿向那个女孩求婚,他觉得那样做会玷污了她。最后女大学生伤心地离开了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四川。

 

他在他编剧的电视剧组里,一个女演员爱上了他,而他并不爱女演员。但在一天深夜,他在电视上看到了四川的那个女孩子被人奸杀的消息后,他痛哭流涕,哭声惊动了隔壁住着的女演员,他给她讲了女大学生的故事,女演员安慰了他,从此他常常让自己在酒精的麻醉中生活,包括对女演员的性。电视剧是在电梯中邂逅的那个情人在拍摄现场遇见男主角的场面中结束。

 

我看完电视,妈妈坐到我的身边跟我谈心,她说希望我回到老家来,说她已经老了,希望死前能有人在自己的身边。我被她说得很伤感。决定到海南将房子和车处理一下。又到星期四的时候,我乘飞机去了海南,用三天的时间把车卖了,又用一星期的时间将房子卖了,其他的零零碎碎的东西都送了楼下看门的阿伯,只留下逗号的《三十年一梦》装入随身的背包里。钱全划入家中的帐号之后。我就定了机票。

 

离去机场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我决定去我和逗号邂逅又在一起工作了几天的大厦。到大厦楼下的时候,只见大厦的台阶上围了很多人,我走近了才知道是一个剧组在拍电视剧。我本能地想到逗号,也几乎是同时,我从人缝里见到了已苍老了很多的逗号。我犹豫了好长时间还是喊了他。

当他辨别出我后就推开身边一个浓状艳抹的漂亮女人,穿越人群挤到我的身边。他非常激动。他要我赶快找个地方和他谈谈,我说我是下午的飞机,他说那就不能隔日再走吗?我说你很忙,就不必了。他还是挽留我,最后我决定和他一起共进午餐。吃饭的时候,他说了很多,他已失去了原来的那份运筹帷幄的自信和儒雅的矜持。他说你走了以后我遭遇了很多事,尤其是爱上了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他说我不愿玷污她才放弃了她,没想到却被别人玷污了,不仅玷污了,还杀了她,我说我都知道了,他说,噢,对,我的小说已经被拍成电视剧了。你一定看了。他说为什么我的小说全在我的身上应验,所有的情节都成了我自己的谶言。

 

飞机准时在我老家的上空降落。我坐到出租车上的时候,车上的娱乐频道正在播送最新消息。说《男人的季风》电视剧组在海南拍摄一个镜头时,旁边的大厦轰然倒塌,导致一名编剧死亡,其他有六人不同程度受伤。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2002年7月2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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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潇雨轩 发表评论于
世间有这么多悲惨巧合的事吗?
为写而写 发表评论于
你真是讲故事的高手。这次猜错了。看到中间时以为小说和现实会在车祸中重合。有时候写小说跟算卦一样都有self-fulfilling的功效。挺可怕。
flyingdora 发表评论于
篇篇透着高冷的气息~~
童谣 发表评论于
这文字太棒了!
梅华书香 发表评论于
好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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