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年前年夜饭的浓油菜汤

我多么期望有一天,我们的民族能够把自由、民主和人权大写在自己的旗帜上,从而以崭新的面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打印 (被阅读 次)

本文作者是人类营养学博士、哥伦比亚大学退休研究科学家。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父亲王钟明教授。

在已经过去的七十个大年夜里,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五十五年前的老爸的浓油菜汤。那是1961年,我15岁,家住沈阳。

1950年代后期,毛泽东想在15年里超过英国赶上美国。于是他搞大跃进与人民公社,结果弄得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每天的粮食定量不到一斤,油水更少得可怜,每个月三两食油和半斤猪肉。每顿饭只有六分饱,挨不到下一顿就饥肠辘辘了。

1961年的大年夜就在大饥荒中到来了。中国人过年有两件事最重要,一件是团聚,另一件就是吃好的,可那年头吃饱都不可能,吃好更是奢望。那天我的早饭是一碗玉米糊,外加一小块麦麸饼。家里养了一只鸡,每月可以得到些麦麸作为饲料。这麸皮就是从鸡嘴里克扣的,平时舍不得吃,省到年三十享用。

吃早饭时,父亲同母亲商量年夜饭。沈阳本地人都要包饺子,我们是南方人,包不好饺子,所以决定还是煮米饭。听说年夜饭能吃上大米饭,我就提议用增量法来煮,因为报纸上登了不少推荐文章。传统煮饭方法是一斤米加一斤二两水,用大火煮开,再以小火收干。增量法则把米干蒸二十分钟,然后一斤米加三斤三两水,用猛火蒸四十分钟。另一种增量法更牛,把米干蒸半小时,然后一斤米加四斤水,再用猛火蒸一小时,每斤米能出五斤饭,比传统方法的出饭率高一倍。

没想到父母亲对我的提议不加理睬,我感到自尊心受挫折,忍不住冒了句:“增量法是报纸上提倡的,还能有假吗?”见我抬出党报,父亲感到不能不理不睬了,就问我:“你在学校学过米的主要营养成分吗?”我说:“学过,是碳水化合物。”父亲说:“对,米里的碳水化合物又称淀粉。你想,一斤米里的淀粉就那么多,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增量,淀粉又不会多出来,增加的不都是水吗?这样的增量法,与多喝一杯水有什么不同?”父亲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其实我也看出增量法费时费工,但是正值长身体的阶段,填饱肚子的欲望实在强烈,而高一倍的出饭率实在诱人,才引出这段无疾而终的插曲。

吃过早饭,父亲拿了肉票去副食品商店,因为过年每人增加了三两肉票。午饭前父亲回来,母亲见买的肉是带着骨头的瘦肉,忍不住嘀咕:“你就不能买肥点的啊,这么瘦的肉放在大白菜里,能有什么油啊。”父亲见母亲唠叨,就说卖肉那家伙实在不是东西,手里那把斩肉刀像是长了眼睛。见了熟人,或者递上香烟的人,刀把子偏一偏,砍的肉就肥多瘦少。父亲不认识那卖肉的,又忘了带香烟,一刀砍下去肥少瘦多不说,还带块骨头,骨头也算肉的分量。父亲是大学教师,怎能在大庭广众同他计较。父亲窝了一肚子无明业火,没想到回家又挨了顿数落。

挑肥拣瘦是个常用成语,就字面含义来说,究竟是肥肉好还是瘦肉好,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人怕胖怕高血脂,对肥肉避之不及。店家只好把肥肉剔下,送去做化工原料。反观半世纪前,人们巴不得买到肥肉,因为肥肉能补充食油的不足;而瘦肉非但油少,还搭着骨头占分量。可那时候猪也吃不饱,瘦得皮包骨,又能有多少肥肉?想买肥肉,还得同卖肉的拉关系套近乎。

午饭后,父亲去学院收发室取报纸,临走时关照我把大白菜洗洗,切成片放到大锅里炖。那年头的沈阳,大白菜是过年时唯一供应量还比较多的蔬菜。然而炖大白菜必须多放油,否则吃起来味同嚼蜡。父亲取了报纸回家,面带喜色、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他回来时路过学院食堂,看到垃圾堆上丢弃了一摊骨头,里面或许能找到些可吃的。我兴奋得马上就去捡。父亲却把我拦住,说等天黑才能去。我说去晚了还不被别人捡走?父亲说:“要是能捡,我刚才就捡了。食堂里人进人出的,怎么好意思当众翻垃圾堆?要是让我的学生看到,脸面朝哪儿放?”后来长大了,我体会到父亲的用心良苦:身为大学教师为了家人,斯文都要扫地了,却还得顾及读书人的那点颜面。

父亲取回的是我家订阅的两份报纸;我们就边看报纸,边盼天黑。《人民日报》登了些介绍增量法的文章,煮米饭、蒸馒头、蒸窝窝头,各有各的增量法。另有文章介绍如何从树木落叶中提取淀粉。更有奇葩文章,介绍把人的尿液晒阳光来培养小球藻,称其营养比猪肉还好云云。诸如此类的“创新”,那年头多了去了,但十有八九不靠谱。我们想知道如何准备年夜饭,报纸却没提。大概编辑也明白,靠配给每人的那一点点肉,翻不出什么花样,不如避而不谈。

于是我们再看英文的《莫斯科新闻》。父亲早年毕业于美国教会办的上海圣约翰大学,对英文情有独钟。可在当时,资本主义国家的报纸大多被定位为“反动报纸”,老百姓根本看不到。《莫斯科新闻》是同属社会主义国家的苏联办的,所以能在中国发行。当时中共与苏共已是面和心不合,虽然还没有撕破脸皮,报纸上却已经在明里暗里掐架。就连《莫斯科新闻》这份英文报纸,也变着法儿使坏。它明知中国老百姓挨饿,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在过年这当口连篇累牍地谈论中国美食。要是介绍满汉全席就罢了,反正我们没见识过,也就不馋。它偏偏介绍麻婆豆腐、古老肉、回锅肉等家常菜,都是几年前老百姓隔三差五吃得到的;还不是泛泛而谈,而是详细介绍制作方法,好像中国老百姓能敞开买到猪肉似的。尤为可恶的是,这报纸还配上美味佳肴的彩色图片。中餐讲究的是“色、香、味、形”四端,那些彩色图片“香”与“味”阙如,但“色”与“形”无可挑剔。我看到父亲一面翻译给我听,一面吃力地咽着口水。我更是恨不得把那几盘佳肴从报纸上抓出来,一口咽下。后来想想,《莫斯科新闻》此举往轻里说是别有用心,简直就是居心叵测,它就是想挑起挨饿的中国老百姓的不满情绪。半年后,中苏高层终于撕破脸皮公开骂架,我们就再也看不到这份报纸了。

享用着《莫斯科新闻》的“精神大餐”,其实我们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摊骨头。好不容易挨到天色黑定,父亲带着我提了个包,冒着凛冽的寒风,悄悄地朝那垃圾堆摸去。大食堂已经关门,黑灯瞎火的。就着远处闪烁的昏暗灯光,我看到那堆骨头居然没被翻过,不禁暗自高兴。后来知道,当天中午食堂举行除夕会餐,这堆骨头就是几百号人狼吞虎咽留下的残渣。我再仔细一看,发现几乎所有的骨头都是碎的,而且被啃得干干净净,根本就没有任何肉粒残存。我看不出这些碎骨头还有什么“剩余价值”,感到失望要走。父亲却不放弃,仍在骨头堆里翻尋着。过了几分钟他终于从底部翻到了四根长长的骨头,高兴地说:“要找的就是它们,还好没碎!”

从垃圾堆捡东西算不得偷,可是夹着个鼓鼓囊囊的包,我们还是有点心虚,生怕遇到熟人。回到家里一看,那些骨头半米多长一根,都被啃得光溜溜的,哪有什么可吃的?父亲说:“别急,你不懂。”他取来劈柴的斧子,用斧背使劲猛砸,把骨头从中间砸断。他举起骨头对我说:“看到没有,骨腔里面满满都是脂肪组织,解剖学叫做黄骨髓。”母亲见到此情此景,居然未表异议,只问这是什么动物。父亲说从骨头长短来看,这动物比猪和羊大,至于是牛是马还是驴,就说不上了。父亲命我取来细长的小匙,把骨腔里的黄骨髓掏出来;掏到骨腔深部,小匙够不着了,再用筷子掏。从四根骨头掏出来的白花花的骨髓,竟有一大碗之多!

此时我家那锅大白菜还在炉子上炖着,虽然里面放了一小块买来的猪肉,但是既少且瘦,根本就闻不到肉的香味。父亲把捡来的骨头洗干净放到锅里,再把刚掏出来的黄骨髓,挖了满满两勺加进去。如同变魔术般,锅里顿时弥漫出油脂的香味。我家住筒子楼,各家都把煤炉摆在走廊里。父亲见香味四溢,赶忙把锅连同煤炉搬回家里,把门关严。他说,要是油香飘到左邻右舍家里,还不得把人馋死。

能让家人在大饥荒的年三十喝上了好汤,父亲挺得意的,可是当着母亲的面又不好表功。我问父亲:“食堂这么多人,怎么就没人想到把骨头砸开呢?”父亲说:“哺乳动物的四肢长骨里含有黄骨髓,也就是脂肪。食堂里有没有人懂这知识不好说,但是经手这几根骨头的人肯定不懂。不是说知识就是力量吗?这就是知识,你必须好好学习。不过也要能分辨,像增量煮饭法那种似是而非的知识,还是不能学。”

就这样,在五十五年前的那个年夜饭,浓油菜汤成为我家当之无愧的主菜。时至今日,每逢年三十,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锅浓油菜汤,那真是我此生喝过的最美味的汤。《莫斯科新闻》精神大餐的色与形虽佳,但画饼毕竟不能充饥。老爸浓油菜汤的色与形不怎么样,其香其味却无与伦比。那菜叶吸足了油脂,吃进嘴里满口留香。那汤飘着厚厚的油脂,散发出诱人的油香,喝下肚把五脏六腑熨得服服帖帖。然而,喝了浓油菜汤为什么会浑身暖和和的,当时的我却不明所以。直到几年后我学习了生物化学,才明白无论牛油、马油还是驴油,主要化学成分都是三酸甘油酯;每克三酸甘油酯在体内能释放出高达9千卡的热量。喝了老爸的浓油菜汤浑身暖和和的,答案即在于此。

(图片取自网络)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华府采菊人' 的评论 : 是的,形势大好永远大好越来越好。
华府采菊人 发表评论于
从政治观点来说, 三面红旗迎风飘啊飘, 怎能一月三两肉票? 文革时的陈三两那就是在污蔑大好形势了, 要知道形势不是小好呀
pokemama 发表评论于
那段艰难的日子,真是一言难尽。我当时在新疆,比起内地,相对好一些,杂粮是主食,油肉都是餐桌上的点缀。孩子小,在党委托儿所全托。因为党委的首长有特供,他们把一部分拨给托儿所食堂,能补充些营养。从心底感谢他们。
Rosaline 发表评论于
是的,320 :)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Rosaline' 的评论 : 您是指320号大院吗?也祝愿您全家春节快乐!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jack1' 的评论 : 在三年大饥荒期间,上海人的待遇比其他地区要略好一点。据说这是因为上海生产的轻工业产品占到全国的一半(未知确否),所以要确保上海人的待遇。您有幸在那段时间生活在上海,比我在沈阳强得多,比农村更是天地之差。
Rosaline 发表评论于
刚拜读了先生的系列文章,我们是一个大院出来的。我比先生晚。祝愿先生和全家春节快乐!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Rosaline' 的评论 : 谢谢评论!我是一个理科生,很少写这样带点文学色彩的文章,让您见笑了。
jack1 发表评论于
60年我还小,只有5岁,在上海。有些断断续续的记忆。记得如果家里来客人了,那吃完小碗里饭就要离开桌子。锅子里剩下的一点点饭是给客人添的。我小时吃不饱的事都是长大后先母告诉我的。那时期上海好像每人除了粮票还有一张糕点券,可我就不记得那时吃过什么糕点。其实这与当时大多生活在农村的其他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我70年代在国内工作时,曾经亲口听同事讲他在安徽凤阳农村老家人相食的事。共党进城后,称为推翻三座大山,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到了78年,又把三座大山请回来了, 说是改革开放好。呵呵。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莲盆籽' 的评论 : 谢谢理解。我只是个普通的科学工作者,德高望重万不敢当。也祝您健康快乐!
Rosaline 发表评论于
难得的好文!那“莫斯科新闻”的色、香、昧“精神大餐,和寒风中拾回家的两根长骨…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山里人家168' 的评论 : 真实和心酸,但是并不美好啊。
莲盆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加成' 的评论 :
谢谢加成老师耐心解答!
我没介意,我也是这样理解的,我给人回复时也是这样说的。只想confirm这是您的本意。您德高望众,被人曲解了不好,所以来请您明说。
也给您拜个年。祝您健康快乐!
山里人家168 发表评论于
真实,美好又心酸的往事.谢谢分享.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莲盆籽' 的评论 : 吃完了骨头上的肉,挖出骨髓,再把骨头卖掉。这是我们许多人的共同经历,难忘!至于您说的我在您文章中的留言,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所以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翻开您的博客一篇篇查,才查到我的留言。其实我的本意,就是如我的留言(完全没有讽刺的意思)所说,去中国学习中文、历史、艺术等,对于美国是很有益的。要是去学习马列主义,那就要当心了,我辈吃它的亏还少吗?当然,偌大的美国,有那么十几个以研究马列主义为专业的学者,是必要的。但是如果有几百个美国学生到中国去学习马列主义,那么回来后恐怕连工作都不好找吧?至于在我后面有的评论者说的话,我此前没有看过,当然也不是我的本意。您不必在意,好好过个年,谢谢评论!
莲盆籽 发表评论于
到了七十年代我家还是穷得只买最便宜的骨头熬汤。喝了汤再掏骨髓吃,吃完还把骨头卖去旧货站。

”知识就是力量", 一直没看懂加成老师对我前面那篇留学的评论。可能别人的评论让我想岔了。上次想问没好意思,不知您记得吗?能否展开说说?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qi91856' 的评论 : 您只知陈三两,而不知三年大饥荒。估计您还年轻,最好问问您的父母,在1960年至1962年期间,他们每个月能吃上几两肉。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小小月' 的评论 : 谢谢评论!
qi91856 发表评论于



三两肉是文革时期陈希联定的事,你搞到1961年去了,真是穿越时空大法。



小小月 发表评论于
美好又心酸,读完百般滋味涌心头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阿留' 的评论 : 此文未在文学城发过,您可能是在《世界日报》副刊上看到的。现在在年三十前夕再发此文,是为了不忘记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某些人不是爱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吗?
也向你拜个早年!
阿留 发表评论于
记得加成兄好像贴过一次,再读还是感慨万分!这才是真正的“忆苦思甜” :)

给加成兄拜个早年!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bobby41' 的评论 : 要表达的意思,尽在未言之中。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笑薇.' 的评论 : 希望那样的生活永不再来。谢谢评论!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888+++' 的评论 : 谢谢评论!
bobby41 发表评论于
要说说老百姓为什么过这样的日子
bobby41 发表评论于
要说说老百姓为什么过这样的日子
笑薇. 发表评论于
读的让人心痛。今天,世界上许多人还在过着那样的生活,对于已经远离的我们,希望他永远不会再来。
888+++ 发表评论于
生动,好看!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