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掠影乡巴佬自述(完整版)

年龄大了,生活悠闲,随便写点什么,真的没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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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掠影-河北乡巴佬自述

写在前面

一九五五年被肃反,一九五八年成为右派。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运动来得更凶,横扫四旧,我虽然家徒四壁,也失落了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如旧书,虽可惜,还可以买回来。但那捆十几斤重的日记却付之一炬。提起往事,已成过去。曾发誓不写东西。退休后,生活悠闲,随手写来,星星点点,写给自己看的,自我调侃而已。

现在改变主意了,愿意与人分享。

目录

童年

青年

壮年

老年

暮年

附录

修身

杂感

一缕别情

望洋兴叹

一,童年

爸爸妈妈

我祖籍河北省大城县,城南李贾村,背靠着子牙河,是平原上一个极普通村庄,先辈世代务农,生活异常清苦.

到我父亲这一辈,家道岁虽称小康,食则粗食,衣则短褐,爷爷觉得家中该有一个识字的人,于是爷爷便将十二岁的孩子送去读私塾,他不負老人的殷切期望,只一个秋冬便读完了四书,继而在乡绅的资助下,接受了完全教育,大学毕业后步入仕途,他便是我的父亲.凭自己的资质一路升迁,从科员科长县长,国大代表抗战时期在军中做到少将司令,光复后天津区副区长,兼市党部主任,一九四七年在南京开会期间蒙先总统蒋中正题"移孝作忠"匾额;退守台湾后,在高官成群的小岛,居国民党中央高位,因病过早地离开人世,享年七十六岁.逝世后蒋经国,陈立夫,严家淦等政府要员,均有挽联,选几幅贴在后面:

 

 

 

 

 

 

 

 

我学名大鹏.爸爸是锡字辈,讳锡珍,字晓天.大学毕业后曾在山东利津,河北玉田,静海,天津等地县政府及省府财政厅供职.

爸爸读大学时,大年除夕,回家过年,他抱着我去认新贴的对联, 忠厚传家四个大字,这是对爸爸最初的记忆;妈妈是典型的村妇,比父亲大四岁,缠过足,嫁给爸爸后才放开,爸爸说:“这对脚叫做缠足放。”妈妈带我和妹妹随爸爸到处迁。从记事起到六岁入小学,这期间,有爸爸妈妈的呵护,我度过了快乐幸福的童年 。 记得爸爸在静海县财政科长任上,下班回家从来不会忘记亲亲我和妹妹大荣的脸庞。一家四口过得温馨自在。我六岁入静海县公立学堂。算来爸爸那年二十六岁。

人生並不总是平顺的。其间一件铭心刻骨的事,到现在提起还觉得心痛。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一个女人在我家,爸爸命我称呼她“王姑姑”。这个人鸭蛋脸眼睛上吊嘴巴上翘,我对她的印象极坏,直到我长大成人,甚至到现在都不喜欢这种人。

她在我家住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她和我们睡在同一条炕上。爸爸、妈妈、三岁的妹妹还有我睡炕的东头,王姑姑睡另一头.一天,我看到她躺在炕上,面前摆一个铜茶盘,中央放一盏小油灯,她右手握着一根棍子似的东西,一端有个圆疙瘩,比我的小拳头还大;左手拿根细铁条,她一边用嘴巴猛吸,一边用铁条拨弄,她好象憋足一口气,然后呷一大口水,咕咚一声咽下去,接着一绺白雾喷出来,顿时屋里充满异香.她的眼睛一下子焕发出光芒,脸也红润了些.后来才知道她吸的是鸦片,俗称大烟.我妈说她是个大烟鬼,把我爸给迷住了.

过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一天放学回家,王姑姑不见了,爸爸妈妈也不在屋里。我跑出去,在院里转了一圈,还是不见爸、妈和妹妹. 心里很害怕,不自主地哭起来。妈妈听到哭声,才说:我在这里。这声音是从西屋传来,我好像遇到了救星,急忙衝向西屋,只见妈妈哭成了泪人,怀里搂着妹妹,爸爸的眼睛也红红的,好像也哭过.就这样哭过几次,爸爸纳那个大烟鬼为妾,我们一家四口离散了,从此极少团聚.

大烟鬼名叫王淑敏,死缠着爸爸不放。给爸爸当小婆后,爸给她取名王忠敬,此后我经常看到妈妈独自流泪.

因为我是爸爸的长子,他要亲自教育我。后来我就和这个二妈住在一起,每逢周末我才能去看妈妈,但是每次回来后,准遭二妈的臭骂.

有一次因为淘气,被老师请家长,二妈跟老师说这孩子是小婆子生的……所以才这么顽皮,当时我在门外,隔着门缝听得一清二楚,我恨透她了,又不敢当面揭穿,只在嘴里嘟囔“你才是小婆子呢!”

这是二妈

日本鬼子侵占大半个中国,这时我们住天津市岳阳道津华里.各地都开了大烟馆。天津市北门附近的北海楼商场就有一家。差不多隔两个星期,二妈就差我去给他买大烟土。有一次她将钱用手帕绑在我的手腕上,打发我去北海楼。我高兴地去了,因为可以坐电车到处逛。我出了门沿着岳阳道过了墙子河桥,左转顺臭河来到车站,坐上绿牌电车,愰愰悠悠来到劝业场,满眼都是红灯绿灯霓虹灯,挤过人群,转乘兰牌,在车上不知怎么地就睡着了……等醒来睁开眼睛往外瞧,是陌生的地方,从来没到过。到站急忙下了车,也不知如何是好,泪水唰地流下来。正在这时,一个好心人告诉我快上白牌电车,在第三站下来,往回走不远,就看到北海楼了。正说着白牌来了,三步并两步蹿上车,这才放心地坐下,心一松眼皮就打架,稀里糊涂又入了梦乡。再一睁眼也不知到了那里,但心里明白,反正白牌电车是围城转。这回不敢再大意,睁大眼睛盯着窗外,没多久就到了。虽然天色已晚,我还是在北海楼商场内到处转,在一个货柜里,一把小刀把我吸引住了,我立即掏口袋,摸出两毛钱,这是代买大烟土的代价,远远不够,小刀的标价是五毛钱,只好走开,直奔烟馆买烟土。这儿底规矩是先交钱后取货,我就把绑在手腕上的手帕打开,将二十五圆绿纸币(日伪时期的纸币)递上高高的柜台,心里还惦念着那把小刀,我灵机一动说:我买二十四圆七毛的烟土,(这是我有生以来犯的一个大错误)那个熟悉的老掌柜,将一包烟土照例绑在我的手腕上。我拿到找回的三毛钱,就急急忙忙奔到卖小刀的地方,买下了那把可爱的小刀。万万没想到却被二妈发现了。原来她比猴还精,特别是对大烟更敏感,就是少了一钉点儿她也知道。她感到有问题,就自己跑到烟馆,一下就真相大白了。

一天晚饭后,爸爸的脸色阴沉,我预感是不祥之兆。我正盘算……果然不出所料,爸爸命令似地说:拿书过来,我不敢迟疑,立即拎着书包站到桌前,还没站稳,爸爸的食指点着我的脑门儿,大声说:四书!我急忙把那一函线装书拿来放在桌上。爸爸随便翻开一页,提示道:曾子曰,十目所视……然后叫我往下背。我虽然害怕,但心里有根,《大学》早就是熟套子,便接下去道: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字还没背出,爸爸说:你的书是怎么读的,最后一句是必诚其意。既然你知道“必慎其独”你是怎么做的?我意识到,背书是醉翁之意,赶紧道:我……正要把买大烟的事说出,大烟鬼不想暴露自己背后使坏,便冲爸爸使眼色。爸爸心领神会,话峰一转,必诚其意,为什么背成必慎其独?我知道这顿修理是脱不过了,便不作声。爸爸问,书没背过,该不该打?我正想说该,拳打脚踢,上下交加,我已经躺倒,奶奶和三姑忙上前劝解,可是我已然灰头土脸了。

妈妈的教育

一天检点箱柜,目光触及母亲的遗物,泪水又模糊了我的双眼。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对我品德的形成起着主导作用。妈妈生活简朴,为人忠厚,孝敬公婆;不嫌自家贫,不慕他人富;为人处事,不卑不亢。我深蒙母教,不禁忆起这样一件事。

也是在静海县。一天放学后,我和同院的小朋友玩“丢坑”,这是一种类似弹球的游戏,谁的铜板丢进坑里就算赢。我突然发现广文的铜板中央,有一个凸起的小月亮,光闪闪精美诱人。再看自己的,中间却光秃秃。有一次广文的铜板不知滚到那里去了,怎么也找不到。第二天清晨,我意外地发现了广文丢失的铜板,便如获至宝捨不得还给失主。妈妈发现后,追问铜板的来历。我吱唔着想说是拾的,又怕说了实话,妈妈会叫我把难得的东西还给人家,便说是广文借给我玩的。妈妈听出话里有问题,就追问一句:“是真的吗?我去问广文。”说着站起身就走。我知道瞒不过去了,就把经过告诉了妈妈。妈说:“你今天的错误很严重。明知道小月亮铜板是广文丢的,就应当还给他,可是你……”说到这里妈妈平常那慈祥的面容不见了,我非常害怕,分辨说:“我是捡的,又不是拿人家的。”妈妈见我掩饰错误,严肃的说:“意外之财,哪怕是一根针,一条线也不应该要,更何况你还说谎话,是绝不能饶恕的。”妈妈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我便顺从地跪在妈妈面前。妈严厉地说:起来,站着挨打。我刚站起,只觉得屁股一震,疼得像针扎,接连又是几下,我哭了。妈妈也哭了,紧紧把我搂在怀里,泪水滴在我的脸上,低声说:你是我的唯一的儿子,我怎么舍得打你呢,为了叫你记住这次教训,必须这样做。妈妈的话字字嵌在我的心上。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一想起:非理勿言,非理勿动;贫而勿谄,富而勿骄;不仰人鼻息,不卑恭屈節等内容时,就像站在妈妈面前聆听教诲。我能清白地做人,奉公守法,这是慈母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我要把它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以慰九泉慈母之心,以表自己寸草之意。

小妹临死渴望见到爸爸

沦陷时期,一天妈妈坐在炕沿,看着奄奄一息的妹妹,心里念着,老天爷!救救这可怜的孩子吧。她才四岁,连爸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妈妈怀着大肚子,被爸爸送回老家,当年八月小妹妹出生,第二年芦沟桥事变,兵荒马乱,孤苦无依,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妹妹生得着人喜爱,三岁时就说大人话,妈说这孩子脱生时,准是没有喝迷魂汤。按辈分取名大才,可是大家都叫她小宝珠,四岁那年突然不吃不喝,脸庞消瘦,面色像白纸,她终于躺倒了。这才请来李瑞年,他是村里唯一的先生,他郑重其事地把了脉,开了方子,来到外屋,轻声说:“准备后事吧,孩子得的是童子痨。死马当活马治吧。”妈妈日夜守着小宝珠,已经好几天了。妈妈看着妹妹皮包青筋的脸,擦拭哭干的眼睛说:“喝口水吧!”妹妹微微动一下,拒绝了。可是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说:“爸爸怎么不来看我?我不等了……。”好像还有话要说,就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原来她刚得病时,曾问过妈妈,为什么人家都有爸爸,而自己没有。妈妈安慰她,谎说爸爸出门了,就会回来看你。妹妹抱着一线希望,等着从未见过面的爸爸,虽然汤水不进,苦撑十几天,再没什么希望,才走了,可是眼睛始终睁着。妈妈虽然伤透了心,却安慰自己: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从此再没有哭过。我怎么也忘不了妹妹。妹妹走的时候,妈妈不叫我看,妈说童子不见童子。后来听大人说妹妹被一片韦蓆给卷走了。

交火时分

宝珠走后,我和大妹大荣好多天打不起精神,妈妈也总是愣愣地出神。一天清晨,妈妈说别总在家里憋着,跟表伯到东菜园子散散心去。表伯是奶奶的侄儿,在我家帮工,一次我放寒假回来,他正挖掘埋藏胡萝卜的土坑,地下水已经渗出,他看我正在上面,就叫我下去淘水,我的脚刚沾到水,透骨寒气传遍全身,立即向上爬,表伯瞪我一眼,嘴巴嘟囔着,很不高兴地样子。从此以后我就不喜欢他。这回妈妈叫我跟他去菜园子,我犹豫不决,妈妈催促着,也只好去了。

菜园在村东一里许的地方,表伯蹲在菜畦边上拔野草,他叫我也去拔,我想拔就拔,反正也没什么可玩的。我刚蹲下来,就听劈劈啪啪响起了排子枪,子弹嗖嗖,叭钩,叭勾,地下的土直冒烟,再抬头表伯不见了,我东张西望,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发现一个人影猫着腰,向村子方向蹿,我也学着样子往村子跑,等我跑进村,枪声停了,远远地看见妈妈朝着我跑来,我一见妈妈,哇地一声扑到她怀里。哭诉表伯扔下自己,他独自逃了。妈妈搂着我还在发抖的瘦小身体,安慰我说:“不要怕,妈妈在这里。”原本我们这一带是游撃区,八路军晚间活动,日本和汉奸白天扫荡。这天一股汉奸队大摇大摆走在河岸上,埋伏在庄稼地里的县大队,突然向汉奸开火,敌人狼狈不堪,还了几枪,扔下几具尸体灰溜溜缩回去了。开学以后,我把这一经过告诉了爸爸,后来表伯就不在我家帮工了。

裁缝铺的女老板

暑假后回津。每天早晨上学前,我得把煤火炉先升起。这是二妈的规定。周一我把火炉从楼上端到楼下,路过老板的厨房,不小心将墙壁上挂的煤铲碰到地下,正巧掉进泔水桶,扑通一声,脏水四溅,裁缝店铺女老板,听到动静,披头散发冲出房门,不小心滑倒,一屁股墩在泥地上,又叫又喊,一口上海腔,我根本听不懂,但是我知道她在骂人。二妈在楼梯上答了话:你干嘛不依不饶,孩子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事吗?这一番话,如同火上浇油,老板娘站起身抓住我的胳膊,往楼梯口那边猛冲,二妈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来,和女老板抓在一起,我趁势拎起地上的痰盂,套在老妖婆的头上,黏痰脏水从头上流下来,她的嘴巴还直巴哒,一间门面的裁缝店,顿时乱作一团。

不说这场戏怎么收场,先说说老板的来头。女老板性李,上海人,长脸尖下巴,瘦得皮包骨,颧骨突出,眼睛深陷,昏暗的灯光下碰到她,一定会觉得遇到了鬼。无独有偶,和我二妈像亲姐妹。她有一儿一女,长像着人喜爱,一看就不是她的骨肉。原来她从来没有嫁过人。年老色衰,觉得孤苦,才领养了这两个孩子。常言道,猫养的猫疼,狗生的狗爱,老板娘哪里有一点人心,心情不好就拿孩子杀气,两个孩子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裁缝店还有三个伙计,两个是雇员,一个是他从上海带来,原本就是她的姘头,单这一人随她手转,其余几人都恨她。

姘头一见情人吃亏,也拿架子要动手,叔叔早在楼梯口观望,一看风头不对,闯入人群,揪住姘头便是一掌,嘴里还喊着:打你个插杆儿!正巧爸爸从大后方回来,才劝解了事。老妖婆自己挨打,还陪上姘头,一直怀恨在心,但是老虎掉进山涧里,也无可如何。

日本宪兵队

这天爸爸回到家,连炕都没沾,就说有事,立马要走,奶奶说吃完饭再走也不迟吗,爸爸说事情紧急,一分钟都不能躭搁,说完拎起衣服匆忙下楼去了。那天因为打架,我也没去上学,二妈因为占了上风,也没呵斥我,我乐不得没事到处闲逛,直到晚饭后才想起作业,我刚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就听到乒乓砸门声,还没等去开门,随着门户大开,一群军警闯进来。二话没说,把我全家推上囚车,只听一声呼啸,来到日本宪兵队,我们一家老少,都被关在一间不太大的房子里,一缕黄光从角落的小窗射下来。门上开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洞,从小洞望出去,外面还有一道铁门。走廊里全副武装的大兵,来回走动,掖下的三八大盖儿枪上的刺刀,在不太亮的灯光下闪烁.我依偎着奶奶,感到她瘦弱的身子在发抖,她用左手拍着我轻声说:别怕.右手就去擦拭眼睛.我知道奶奶胆小,就安慰她说:我不怕。其实我真的不害怕,觉得全家人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天渐渐暗下来,大家紧紧依偎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突然听到隔壁的门开了,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的哗啦哗啦声.大家不约而同的坐直身子,侧耳细听.声音越来越远,大家的心又鬆下来.夜深了,空气死一般静,偶有哨兵的皮靴声,打破沉寂。不知什么时侯我睡着了,后来发生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直到奶奶拍拍我的屁股,我才睁开眼睛。这时牢房门开了,全家被带到一间很大的房子,叫我们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坐在长条桌子后边的鬼子,叽里呱啦不知说的什么,旁边的翻譯官说你们都回家,没事了。

原来他们是耍阴谋诡计,想麻痹我们,放松警惕,最终抓获我爸爸。

后来爸爸在他的自傳里这样写道:三十一年十月,余由洛阳返津,至家不一句钟,突感心神紧张,以为将有大祸临头,决意立即离津,赴平暂避。以余离家甚久,初归立别,既无险恶风声,行动有背乎常理,妻及老母坚不放行。然余毅然违情,遄赴车站,晚车抵平,当日晚,余在旧英租界松寿里之住所,即被敌宪围剿,翻箱倒柜,情势严重,妻及弟小儿弱女均被捕,独余得免於难。然事前即毫无消息,坚决离津赴平,如神使之,是余得意事项之二也。

我们迅即赶回家,没多久又搬家了。就这样东徙西迁,有时也逃到乡村,在日寇铁蹄下,奔走呼呺,终年提心吊胆,就这样我的学业耽误了很多。

狗东没有死

李贾村,是十个贾村之一。村庄北靠子牙河,村子不大,只有林李两姓,林家住村西头,李家占村东头,李家就是伺候慈禧的小李子,李连英的本家。他们家有土围墙,提起围子里三村五里都知道,芦沟桥事变那年,二十九军大刀队,曾凭藉土围子抵挡日寇的长驱直入,虽然日军伤亡惨重,但终因国军无援而陷落,强盗进村见人就杀,来不及躲藏的村民共十一人全部蒙难,我祖父也在其中。族门曾祖父和他的三个儿子躲在家里,用两个石碾子顶住大门,强盗们没能得逞,才幸免于难。后来叔祖说,他们从门缝看见,我祖父用锄头跟一个鬼子抵抗,另一个鬼子从背后刺杀了他。

一九四二年是日本鬼子风狂扫荡最厉害的一年。每次扫荡,汉奸鬼子都是把村民集中在一起,家家户户四门大开,任畜牲们翻箱倒柜肆意践踏。闹得鸡犬不宁。六月的一天,四辆绿色的军车突然在家后停下,下田干活的人全被截住,围在卞家门前的广场上。我和叔叔紧紧挤在一起,旁边是三来爷,李家头桩子,大增,富生,最前边是村长狗东,还有很多人现今记不得了。一个官模样的鬼子几里呱啦,说的什么没人懂,穿便装的翻译官狗仗人势地说:皇军说了,你们村八路大大的有,汽车道又被破坏,今天皇军一定要给你们点颜色看看,鬼子说“幺嬉”!呱啦一声鬼子把子弹推上膛,村长狗东被拉出去,只听砰的一声,狗东应声倒下顺势靠在一颗大树上,鲜血从头上流下,一动都没动。鬼子又从人群中拽富生,他抓住旁边的人死也不放,鬼子以大皮靴踢他的胳膊,胳膊断了,才被拖出去,应枪声倒下,地上一摊血,腿还在抽动,又是一枪,他一动也不动了。这时我搂紧叔叔合上眼睛不敢睁,只听砰砰两枪,又一人倒下,后来知道是庄子。鬼子又拉人,声音就在我旁边,我睁眼一看,正拖着三来爷往外拽,这时鬼子军官叽里呱啦不知说什麽,翻译官说三个的够了。鬼子又咕噜半天,翻译官告诉大家,如果再破坏公路,通通杀光,说完上车扬场而去。汽车刚开走,只见狗东爬起来就跑,原来他只伤了头皮虽然流很多血,头脑却很清醒,他知道如果再动一动,鬼子就会再补一枪,所以就忍痛装死,任凭鲜血流淌,才保住一条命。

拂晓的枪声

一九四三年,太平洋战争小日本节节失利,作垂死挣扎,是疯狂扫荡最残酷的一年。

天还没亮,一家人睡得正香,突然被枪声惊醒。妈妈说快穿衣服,鬼子围了村子。根据往常的经验,这个时候就不能逃了。前几天离我家仅六里的臧屯村,被围了,也是天亮前后,老百姓听到枪响,纷纷外逃,机关枪一阵扫射,几十个无辜村民相继倒在血泊里,有老有少,还有怀抱的婴儿,没逃的人反倒没事。所以一家人坐在炕上,大气也不敢喘,坐等天亮。

不知挨了多长时间,突然门被砸开,接着吼道:都到庙山门前开会!妈妈牵着我的手,和奶奶、婶婶一家人战战兢兢来到村西药王庙,广场上老老少少全村人都在这里.我们挤在人群里刚刚坐下.汉奸狗腿子指着大中哥问,他是不是民兵?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不是!可是汉奸狗仗人势,柳木棍子劈头盖脸打下来,大中哥一声不吭.鬼子又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人,大家都为他捏一把汗,他真的是民兵,小名大增,还是个民兵小队长,汉奸见大家神情紧张逼问道,他是什么人,是不是八路.登时鸭雀无声,突然人群中站起一个人,用沙哑的声音说:“他是我儿子,不是八路.”说话人是大增的老母亲.鬼子挥着军刀嚷道“八嘎”带走.不过半顿饭的功夫,大增被架着回到村民面前,浑身是泥,青一塊紫一塊,嘴角还滴着血,原来被动了重刑,腿被轧断.中午时分鬼子见还没人招认,这才收兵,临走把牲畜和值钱的物件掠夺一空.

反抗

我十一岁那年,在老家过春节,正月十五是村民放灯的日子,我也挤在人群里起劲地敲打着铜鈸,这是我第一次敲这玩艺儿,我身材瘦小,因为大孩子们个个身强力壮,平时轮不到我,我敲打得正起劲儿,民兵小队长大增的弟弟武臣,笑眯眯地冲我走来,我知道他没安好心,转身走开,不料他从背后抱住我,把钹夺去了,我踌躇半晌,无计可施,他身材魁梧比我高一头,浑横不讲道理,明摆着欺负人.心里盘算,叫你也敲不成;回到家想找件什么东西当武器,拿起一把菜刀,掂量一下,又放下,不敢拿刀砍人,心想若真动刀会出人命的,不行,一回头瞧见门后戳着一根木棍,是妈妈拨火用的棍子,一把粗大约三尺长,正应手,我便将它藏在背后,又回到敲锣打鼓的地方.武臣正敲得高兴,看到我来还冲我挤挤眼,便不屑一顾地又敲打起来,人群里没人注意,我已愤怒到极点,趁他不注意,就溜到他身后抡动烧火棍照脑袋猛打,越打他就越猫腰,我就越得劲,铜钹用一条红绸子把他的手缠绕得紧紧地,一时松不开.我打完拔腿就跑,边跑边喊:“三来爷拦住他!别让他追我,”我跑到家赶紧栓上门,武臣把门砟得三响,后来经大人道歉安慰,和邻居劝解,也就不了了之.从此以后村里比我大的同龄人,对我都另眼相看了.

学校变兵营

我们的学校真的很棒,座落法国教堂后,西安道上,它的南端是仁立毛纺厂,从南到北至少也有四百米,这就是我的母校-燕达.我在小学部读四年级.操场很大,各种球场,运动器械应有尽有.我爱她,到现在我还在怀念她.有一天我的班任老师来上课,同学们起立齐声问老师好,她一声没吭,泪水顺脸夹流下,我个子小坐第一排,看到她的脸在抽搐,强抑制着没有哭出来.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我们要让出校园,给牠们当兵营!”老师的声调低沉.我们不约而同地问:“为什么?”老师也说:“为什么!?”不久学校就迁到昆明路小学,就是现在的体育馆小学.日本的铁蹄踏不碎中国人民仇恨的心,强盗终于被赶走了.

光复以后

八年离乱,终于熬出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佈无条件投降.天津市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手举各色三角旗,奔走相告,我也挤在人群里喊,胜利了胜利了.突然嘀,嘀……一阵汽车喇叭声,人们闪开一条路,一辆黑色骄车唰地开过,然后渐渐慢下来,停在我家胡同口.司机把门拉开,车上下来一人,衣帽整齐,我一眼就认出,原来是爸爸.登时人们都围拢过来.原来这条街本是平民区,教堂后贵阳路,石子土道,那年头,平常几乎没有小汽车通过.爸爸领着我的手没说话就回家了.爸爸原本是大后方派到敌占区的秘密工作者.抗战期间活动在华北地区,高阳,任邱,大城等地和天津市.日本战败投降,随着天津的光复爸被委任天津地区付区长,市党部某部主任,兼第十一战区挺进第六纵队少将司令.当即有专车接送.不久我们就迁居岳阳道土山花园这是后话.

我再到街上时.人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奇怪这个平日衣衫褴缕的孩子一下子变成少爷.不过我倒没什么不同.照旧跑到街上看热闹.当时街上很乱,毫无秩序.人们见日本人就打.特别是洋车夫更是打得风狂了,我看到一个日本女人被砖头砟破了头,血肉模糊.不知怎么一阵心酸.是可怜还是同情,说不出的滋味;我打心眼里恨日本鬼子,因为目睹过禽兽们蹂躏我国土,残杀我同胞.自己的祖父就是无辜被日寇杀害.爸爸就是为报家仇国恨,投身抗战洪流,我一时理不出头绪.后来在绿牌电车道上又看到可笑的一幕.也是一个女人刚踏上东洋车.车夫问她到哪里去.那人说去宫岛街,车夫听出是日本娘儿们儿,车把一扬,那女人也翻滚在地,裙底露出红裤头.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我也笑弯了腰.满街都是人,到处沸沸扬扬,人们被压抑八年的气一下子都宣泄出来了.再就是乱,卖什么的都有,到处是地摊,买什么的都有.有人吆呵买两块卖两块,凑前一看原来是倒买倒卖银元.各种物品便宜得让人不敢相信.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货物奇缺,物价飞涨,人们的眼神透着恐慌.先是飞来的接收大员,随着国军从陆上源源开来.天津市民八年没见到的亲人,好像从天降临.男女老少涌上街头,绽放的笑脸,热泪流淌,高喊着欢迎国军.大后方开来的国军满脸疲惫,破旧的军装有的漏出棉花.经过八年鏖战的军人你们辛苦了.相继开来另一批部队,令人耳目一新,深绿色的军服,一水美式装备,人们手里晃动着红红绿绿的三角旗,夹道欢迎,从此天津市也有了秩序.

新居 

随着社会的安定,我家迁入新居.岳阳道147号,从花园看,房子正面镶一块汉白玉石.上面镌刻两个大字“临园”.典型的德式洋房.我很兴奋,从一楼到四楼看了个遍.从来没进过这么大的房子,一层是车库,暖气房橱房和附属房间,我从车库外的石阶上到月台,再从拱门进入二楼,二楼的主建筑是客厅和餐厅.客厅面南的整面墙大玻璃窗正对土山花园.三楼是爸爸的卧室,奶奶,三姑和我住四楼.我的房间不大,但是很满足自己的小天地,三楼和四楼的阳台是我最喜爱的地方,站在阳台上就像置身花园里.

环境变了,我的生活方式也不一样了.最大的不同是爸爸有的是时间,我可就惨了.

爸爸学的是政治经济学,毕业后曾在中学教过三个月的书,觉得学非所用,便上书论政,从而步入仕途.平步青云.我虽然自轻自贱,爸却视之如珍,这厢我就倒霉了.

日里上学堂,回家进家馆,净背那些子死古文,还有什么通鉴纲鉴的,我必须装作很认真.说实话凭小聪明,我不怕背书,最怕的是写,每天如果交不上十八个大字,三行小楷,和一则行书日记,屁股就得亲吻硬木戒尺.这并不可怕,最难熬的是长时间的训导,如果爸爸不忙,每次训斥两个小时是平常事.完成那么多作业,我哪还有玩的功夫,三行小楷是拖不过的,日记可以偷工减料,大字拖到周末,请同学突击完成,这种投机法子有时也能蒙混过关.记得有一次运气不好,走背字,我正在书房看书,爸爸突然站在我的面前,将一叠大仿摊在桌子上,严肃地说:“这是怎么回事?”登时我傻了眼.笔体不同,瞒是瞒不过去了,我不愿意再叙述过程.这教训足有三个小时,够我记到下辈子.

我的武术老师是爸的侍卫长,武功很深,听说一次独自碰上五个强盗围攻,最后还是都被他收拾了(不知是真是假).他和我关系很好,没有人时我称他鉴真哥,他称呼我少爷,我最烦的就是“少爷”俩字儿.流落八年的孩子,接受不了这个突变.

每天练功都是在晚上,我喜欢鉴真哥,也就特别喜爱武术,我学的第一套拳叫回回弹腿,相继练花拳,后来就是枪棒刀剑等,虽然学得不少,但功力不够,一来是起步太晚,十五岁才开始,二来学得太快,教练不严,我也乐得走过场.爸爸站在阳台上时,我才一招一式不敢马虎,还有时受到誇讲.一次鉴真小声提醒我,老爷!老爷在阳台上,

我这才拉开架子认真练起来.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爸爸喜欢拔苗助长,他叫我跳级.跳得晕头转向,只好硬着头皮去补习英文,数学.爸爸不是望子早成“龙”吗!

周末抽空去看妈妈,回来后,小婆子的一顿臭骂是脱不过的,妈妈每次见了我就好像多年不见,双手捧着我的脸端详良久,我知道母亲心中说不出的苦,但又不知说些什么,突然冒出一句:”妈!等我长大就好了!”妈的脸庞透出一丝笑意,掩藏着内心的痛苦说:“孩子,你长大啦,听大人话,别叫我惦念!”

情窦初开-青涩傻小子

小婆子和爸爸同年,看起来却苍老许多,为讨我爸爸欢心,平时总是精心打扮,站在露台上等爸爸下班.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糟.脂粉盖不住从里到外的憔悴.一次我从外边回来,趋堂秉告后刚要走,她说:“别走,陪我站一会儿.”语气少有的和缓.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她下颏一扬说:“你看那个女孩怎么样?”我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她娶咱家来给你当媳妇,好不好!”我这才明白她指的是小花园里那女孩子,我认识她,就住在我家旁边的胡同-临园里,跟我同届,刚初中毕业,虽然才十七岁,丰满的体态,举手投足,风情万种.我姑姑就常誇讲她:人家是怎么长的,走路一兜风.我一时答不出.在小花园常碰到,很少长谈,是我不敢,我和她同年,生得瘦小,在他面前显得萎缩,偶尔也交谈,说些不相干的事.她曾问我:“听说你想报考市一中,能跟伯父说说,让傅宝龄也进一中行吗?”我没加可否,其实我自己也没把握,爸爸说过,考上哪所学校,就上那所,别指望他託人情.

提起一中,不免忆起往事,这就是我的母校燕达,自从被日军占作兵营我再没进去过。好容易熬到鬼子投降,又来了美军,以盟军的名义占了我们学校,直到一九四六年美军彻离,才更名天津市一中.

那女孩子姓韩双名冰珠,天生一个美人坯子,五官总带笑样;叫什么宝龄的,是她表哥,和傅作义沾亲带故.二妈一提,我还真动了心.特别刚刚看完的西厢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虽说懂得一些男女的事,只是朦朦胧胧,玉人的妙处一头雾水.二妈见我发愣,又追问:“喜欢就说喜欢”.我这才点点头.“先给她写封情书,写完拿给我看”二妈命令似地说.我手头有一本叫试郎心的小说,里面情书一大把,我就信手抄来,二妈过目后发出.说发出其实是通过她的弟弟外号老白薯的传递,约定老白薯将回信放在后门的水沟眼里.

信发出后我天天去看,终于盼到回信.信的大意是:小弟弟,你的信写得很不错,可惜是通同作弊;你家的张付官也给了我同样的信,真是无独有偶,是出自同一本言情小说,巧的是我也看过.不过她还是约我在周末出去走走,我就像着了魔,每天看好几遍那短短的回信,欣赏像她人一样秀丽的笔迹.平生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慢,星期六漫长的夜折磨着我,想着见面时穿什么样的上衣,见了面说些什么.第一次尝了失眠的滋味.

星期天我如约来到岳阳道西头的横堤上,堤外是稻田,再远处是南开大学,四望无人,我正独自徘徊,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少爷!你怎么也在这里?”回头一看,正是张付官.白净脸,青鬍茬,英俊潇洒,一米八的个头,二十四五岁,跟他一比,我就是个毛孩子.后边还跟着一个人,虽然没看到全貌,我意识到那就是韩冰珠,原来她约了我们两人.说时两人已到了面前.冰珠冲我说:“咱们一同走走吧!”三人朝吴家窑方向走,谁都没说话,我感到很尷尬.冰珠显得春风得意.我觉得自己不该来,便说:“我还有事,先回家了,你们去吧!”回来的路上,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心中七上八下,酸酸地.等心潮平静下来,打心眼儿里祝福他们,他俩才是天生的一双.

后来爸爸知道了这件事,当着二妈的面叮咛:“千万不要再搀和,不然会闹出事来!”好像是说给我们俩人听.二妈又翻出老帐,没好气地说:“郝家的俩闺女多好,臭小子就不要,哪一个配不上你,家底儿好,知根知底,闺女他爹又是你爸爸的部下,人家巴不得攀这门亲.以后不管你浑旦的事.”好像是数落我,其实是说给我爸爸听.她渴望当婆婆,促使爸给我施压,逼我成亲.爸爸认定,我年龄还小,早婚,对学业不利,所以不主张这桩亲事.

郝家的闺女我都熟悉,贺玲是郝科长的千金和我同年,早就是大闺女了,虽然上洋学堂,因为家教严,显得腼腆,早有人给我提过亲,见面时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我有几分喜欢她;贺琴完全是另类,眼睛会说话,嘴巴甜,说漂亮不能形容她,实在太标致了,无一处不匀称,合身的旗袍,裹着微微翘起的臀,更突出了修长的腿,咄咄逼人的傲气,叫人不敢接近,更甭说去爱了.二妈偏偏喜欢她.如果把她娶到家,这两人一个是狐狸,一个是妖精,我能有好日子过吗.我是死活不同意.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能娶媳妇,叫她支使,我的亲妈怎么办.就这样,两门亲事就搁置了.韩冰珠和张付官偶有来往,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

 

被捉弄

有一天右邻的小屈朝我走来,递给我一封信,嘴巴咕嘟着:“退还给你”.我一时被她弄糊涂了.和她从来没说过话,她为什么还给我信.随口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个儿看吧!”说完转身跑开.

我打开信一看,愣住了.信的开头是:亲爱的丽军,我是大朋,你的邻居,咱们认得,冰珠跟我说你喜欢我,其实我早就迷上你了……看到这里我完全明白了,原来冰珠是移花接木,将我对她的一点儿小意思,转嫁给了屈丽军.就用我的口吻给小屈写信.后来得知其实冰珠没有恶意,就是觉得不好拒绝我,才有此一举.

丽军生得小巧,说不上不俊美,只不过发育不良,我对她没有注意过.一来二去,她倒喜欢上我了,左一封信,又一封书,什么青梅竹马呀,搞得我左右为难,丽军完全是一厢情愿,我不好伤害她.解铃还得系铃人,最后我还是找到冰珠,冰珠一下子红了脸,白白的的脸庞泛起红云,平时的落落大方,变成少女的羞怯,平时的快人快语,换成了妞妮,土山花园一带,她可是有名的美人,我不太敢正眼看她,只要目光一碰撞,我立即就把视线移开.那天我好像变了个人,上下打量着她,两人面对面,我听得到自己的心在跳,不知怎么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某种意义上说,我这是第一次跟女人握手,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说不清,绝对不是触电,我触过电,麻遍全身,差一点儿死过去,难过极了;又有些像触电,舒服浸透全身.后来还是她先把手抽回.但是她很诚恳地说了下面话:很对不起你,我从小就和付宝龄订了亲,由不得我自己的,虽然这已是新时代,可是我不敢违背家长的意志.那天我约你们俩人来,是想把我的情况,解释清楚,我看到你不高兴地离开,才意识到是我伤害了你,觉得非常惭愧,我不是有意捉弄人.虽然很小就订了亲,但还没考虑过成婚的事,从那天起,我心里一直很不安.那天你走后,我跟你家的张付官,也说了我的情况,直截了当地回绝了他.他比我大好多,而且他那死死盯人的眼神,根本就没怀好意.说心里话,过去我真的把你当成小弟,我以为你和我弟弟的年龄差不多,原来咱们一个属象,我真的注意你了,你纯洁朴实,又是书香人家,我愿意和你交朋友…….屈丽军的事,是我太幼稚,都是那个张付官的坏主意.我做错的事,我去解决.另外还说了些表示友好的话.

那次谈话后,虽然也有几次交谈,觉得越来越疏远,不了了之.

 

奶奶六十寿辰

奶奶仪容

八年抗战,一家人颠沛流离,用柳宗元的话说就是:嚎呼而转徙,饥渴而頓蹼.爷爷被杀害那年,奶奶年仅五十,一家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旦夕有被捕的危险.亲朋都不敢往来走动.光复后,生活富足安定,爸爸觉得应该为自己的母亲过个像样的寿辰,以尽儿子的寸草心意,但又不愿张扬,就悄悄地做准备.可还是走漏了风声,临近寿诞之日,寿礼源源而来,银盾,镜台,帐料不一而足,寿桃酒类等堆满了仓库,闹得我们应接不暇,真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啊.礼品的抬头都在林老太太前面冠以爸爸的“官衔”,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奶奶天性醇厚,没有老太太的架子,寿诞当日老人家看到年过半百的康妈妈累得气喘吁吁,就用手拍着床边说:“快坐下歇一歇吧!”这话偏偏传到二妈耳朵里,惹得她老大不高兴,还跟爸爸说,拿不出个老太太的样子,主人不像个主人.这一下把爸爸惹火了,冲她他发了很大的脾气,爸爸说:“我是农家出身,我是农民的儿子,拿什么臭架子.”我爸爸很少对她发脾气,二妈病上加窝心气,病得越来越厉害了.

 

请客 

一个周末,我家门前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我数了一下有七八部.爸爸请客,不让我们小孩子参加,门外还布了岗哨.后来才知道这次的来客,是些有头脸的人物.我记得有副市长杜建时,陈长杰,李汉元,胡梦华等.据说不在饭店而在家里请客,是表示关系不一般.这些人是爸爸的同僚,胡梦华更是爸爸的入党介绍人.平时爸爸做事很低调,但这次不得已的请客却惊动了四邻,觉得很不是滋味.事后他千叮咛万嘱咐,上上下下的人行事举止务要谦卑.从那以后他出门总是坐三轮车,以平民的姿态出现,给我做出榜样.

 

小风波-一个女人

北方人过年,包角子是重头戏.我家也是这规矩,大年三十全家老少齐聚厨房里.二妈的身体越来越糟,作为主妇的她,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下楼来.全家人都在,奶奶只包了一两个,就被大家劝走了,这时不知谁喊一声“立正”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太太的到来,大家有些拘束,她倒也知趣,便说:大家请随便吧!侍卫长顺手搬把软椅放在她身后,请她坐下.大家又忙活起来,我和小妹大钧也拿个麺团捏来捏去.二妈在我旁边小声说:叫你爸爸下楼来包角子.我乐滋滋跑开了,三步两步,蹿到三楼,古绍山和爸爸正谈得热闹,我不敢打扰.不一会小妹也上楼来催促,说叫爸爸快下楼去.我这才闯进爸爸的房间,只见那女人脸红得像春桃绽放,…….

这个女人太美了,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俊秀的脸庞端正的五官,很难用语言描述.不妨瞎形容一气,妩媚超过杨玉环,身轻比赵飞燕,安静如维娜斯,端庄胜似观世音,女人的所有长处都集中在一人身上了,她是谁?她就是有名的汉奸大队长郭静轩的太太古韶山.还得从郭说起.郭是在日军投降后被爸爸的纵队收编的,郭生得一表人才,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八分体,祖上有丰厚的家产,有护院家丁,他从小练就一手好枪法,据传他能骑着马,边跑边用自来得手枪,点射池塘边的青蛙,弹无虚发,华北沦陷后,他拉起了人马,名为抗日,实是保家.后来便给日军收编,成了河北一带的汉奸队.日本无条件投降.他归顺了国军.和平不久,就是严惩汉奸.他就住我家隔邻,同样的房子,天津市宪兵协同警备区抓扑汉奸郭静轩,抄了他家,古绍山以为是强盗,便跳过矮墙躲藏到我家.其实根本没她什么事,但是既然逃出来,也就不回去了.他也知道躲在我家再安全不过了.

她的突然出现,我家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就像开了锅,不同的人,感受也各异,但表现出来的都是浮躁不安.副官邢少华捋着黑痣上的一撮小鬍鬚,来回走动,自言自语:简直是仙女下凡(这人后来被共产党枪毙了);张付官手拿一根油条出神,还不住地摇头;王付官眉飞色舞地说:……就是死了也值.(这人后来考入宪兵队,)只有监真哥一脸正气,还甩出一句:“你们都中邪了”

古绍山虽然不着脂粉,却从骨子里透出鲜和灵气,和涂抹厚厚脂粉的二妈站在一起,简直就是鲜花与枯草.

爸爸不动声色地说:“你陪陪阿姨”然后下楼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古绍山说话了:“林先生,坐!”他反客为主.我被这一称呼,弄糊塗了.我瘦小的身材和先生二字多麽不谐调.但是我很喜欢这一称呼,因为我终于由少爷升迁为先生.我羞怯地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她的肤色像吃奶婴儿,明亮的双眸顾盼分明,睫毛明晰可数,嘴干净得好像从来不食人间烟火.我不敢盯着她的眼睛.她徐徐站起身,移步过来,光滑的大腿从高开叉的旗袍里探出,说时已站在我面前,我不自主地低下头,她白净的小脚收进我眼里,我有些胆怯…….

不知什么时候,我挨着她坐在沙发里,嗅到一股淡淡的异香,绝对不是讨厌的脂粉气,这大概就是女人的体香.她又开口了:“林先生,我不知怎么称呼你,你是纯洁无瑕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已经是高中生了,能理解我的处境,可以吗?”“那你就说吧!”我看着她的脸.她还没开口,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珠,真是‘梨花一支春带雨’只有白乐天才想得出这种句子.她低低地诉说:“我家在天津郊区,胜坊镇,父母就我一个女儿,与远房的表兄作亲,从小在一起,兄妹相称,眼见到了成亲的年龄,双双被汉奸抓去硬逼着解除婚约.表兄坚持不从,趁机逃跑,不幸被汉奸槍杀了.眼睁睁地生离死别,这就是红颜薄命.胜坊是水乡,到处是荷塘,可说美女如云,我的姿质,在家乡只能算中上等,家乡女孩上学的很少,我便显得出众了.”她谈到郭静轩时有些迟疑……“不过他没算亏待我.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就像个花瓶,是被人观赏的东西.我本不该到你们家来,那天夜里骇人的榨门声,我还以为是强盗,吓得我魂不附体,就从咱两家的后墙上爬过来,墙上布满玻璃碴,身上划破好几处.我知道我的出现给你们家带来很多麻烦.”听着她的诉说,看着她刚痊愈的划痕,我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伤痛,感觉这世界太黑暗了,我爸爸不是也被别的女人霸占了吗!

古绍山感到不能再呆下去,二妈也不容她再呆下去.转天早晨叔叔乘爸爸的车将古送走了.她的来和去总共十几天,上上下下都卷入这场无名的旋涡,现在我家总算又归于平静.突然少了一人,整栋房子显得冷冷清清,不知道为了什麽...

 

二妈死了

一九四七年的一天,二妈终于躺倒了,他汤水不进,青筋明摆在额头上,眼皮也无力撩开,只靠大烟支撑着最后一口气。肖大夫放下听诊器,跟我爸来到外屋,悄声说“肺病晚期,(现在看来应该是肺癌)我尽力了,建议一方面准备后事,不然再到马大夫医院看看。”肖大夫说的是肺腹之言,和平后,她原被日军霸占的旅馆和诊所从日本手里收还过来,是爸爸的部下帮了她,她一直尽心竭力给二妈诊治。

多么恶劣的天气,也有云开日,一天我正在上课,忽然车夫来报,她死了,我来不及骑车,坐上车就回家,爸爸等在楼梯口,怕我不哭,大声说:“你娘死啦!”不知怎么,我在路上还按耐不住的兴奋,一下子像洪水决口一样放声大哭,爸爸总算放心了,他那里知道我哭的不是她,而是一肚子的怨气,趁机傾泄出来。打这天起,我家又热闹起来,灵棚设在车房,人来客往,我作为礼数上的孝子,披麻戴孝,趴灵陪弔,折腾得胡说八道,时不时送路超度,我扛着白幡子走在最前面,开心地东张西望,纸糊的车马等摆满了半条街,就像赶庙会,内心非常松快,还得装作悲伤的样子。心中盘算着,亲妈妈应该和我们在一起了。乱哄哄也不知闹腾了多久,丧期过后,回到学校才知躭误了两周课,功课虽然压力大,可是觉得一身轻,同学见我喜气洋洋的样子,奇怪地问:“你妈妈死了,没见你悲伤,反而更高兴了?”“你们不知道就别乱说,那不是我亲妈”。

也不知过了多久,爸爸突然来到察哈尔路,是爸爸的宿舍,妈妈就住在这里。妈妈回忆说:“你爸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门口,愣愣地出神,我还以为是做梦,整整十年了,你爸还是老样子,年青萧洒……”原来妈妈也有过幻想,等小婆子死了就可以一家团圆。爸爸来看妈妈也是这层意思,谁知妈妈经岁月的折磨,看起来比年龄大很多。爸爸委婉地安慰了妈妈几句要离开,妈妈没有哭,漫长的十年有多少泪水也早流干了。妈妈看到爸爸衣服上的钮扣松了,还是耐着性子细心地给他缝好。爸爸临走只说了一句“自己多保重吧!我会按月拨给你生活费”一九四九年爸爸出走台湾,妈妈直到去世,也没和爸爸见上一面。现在妈妈的骨灰和爸爸的刻砖替身同眠地下,也不知和好了没有。

 

又换新人

我清楚地记得,爸爸在二妈灵前声泪具下,历数二妈艰苦度日……

没过多久爸爸又有了新欢,到现在我也想不通.爸爸为什么令我们兄妹三人参加他的再婚典礼,婚礼选在国民饭店,我虽然心情不太好,但那豪华气派和热闹场面,还是吸引了我。我从来没见过那种洋婚礼,爸爸身穿黑色礼服,小领白衬衫,黑领结,金丝眼镜,虽然是第三次结婚,他像真正的新郎,我不敢想,他就是我爸爸,三十七岁,有一儿两女,我不愿意再看下去,刚想离开,看到七岁的小妹在抹眼泪,就顺便拉了大妹和小妹悄悄离开。

爸爸那天又娶新娘,脸上却没一丝笑意,宾朋举杯贺喜,喜气洋洋,但我们一家人却想着各人的心思。开席了,我们三人都来了精神,毕竟都是孩子。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叠成花的雪白餐巾展开,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还真是土老冒,从没见过这般阵势,刀叉勺杯盘摆在面前……在大人的辅导下总算吃完了这顿洋餐,与往常大圆桌面摆满酒筵完全不同,吃完一种,再上一种,杯盘不知换了多少遍,吃到最后也没觉得好吃。据说那次吃的是法国大餐。吃的什么我说不上来,倒是最后的冰淇淋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新娘名王淑敏,和死去的二妈同名同姓,新娘不漂亮,但是人很和善,原是慈泽小学的教师结婚前我就认识他,她家住三义庄,我每天上学路过她家,爸爸说过如果我愿意,中午可以到她家吃饭,省得大老远地跑回家.我乐不得这句话,差不多每天中午到她家吃中饭.她家住一个小四合院,是个殷实人家。看来婚姻问题和命运有关,最初有人介绍康振慧小姐,康听说爸爸还有大太太,就犹豫不定,但是不好拒绝介绍人的好意,便约了她的朋友淑敏陪她来相亲,爸爸一听王淑敏三个字,就陷入了沉思,和死去的妾同名同姓,莫非神的安排,王淑敏也被爸爸的风度迷住了.婚后她对这个大家庭有些不习惯,刚结婚就有三个孩子喊娘,不知该怎样驾驭这个家.她天性纯厚,没有架子,不揽权.仓库的钥匙一向是三姑掌管,新娘来了,三姑就把钥匙交出,新娘执意不接,三姑也不再推辞,所以大家相安无事.无可记述.

转年她生下三妹,按字排行取名大平,她生下来就不爱哭,胖乎乎惹人喜爱.大妹大荣天性和善,是是非非绝对找不到她,有时间就去抱抱大平,颇得新娘喜爱.我已经是大孩子了,她从来不要求我做什么.闲来无事,一家人玩玩纸牌,她也叫我参加,爸爸回家时,他就提醒我离开,博得我的好感.

 

我的初恋

这年的暑假,一天我在三楼阳台上瞭望,看到一个女孩子,白衬衫匝入笔挺的白西裤里,短发,戴墨镜,右手扶着镜框,左手臂搭一件白色短外套,白鞋白袜,站在对面小花园的土山上,面对阳台,不时冲着阳台招手,我心跳的很快,正不知所措,大荣在四楼阳台上说:“我就下去.”原来是大荣邀他的同学来玩.

下午大荣兴匆匆告诉我,她的同学名叫赵金秋,还学着金秋的话说:“你哥长得很帅,他有朋友吗?”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立刻就写了一封信,照抄不误,“试郎心”的路子,很快就收到回信,信的大意是:本周六在法国花园(即现在的中心花园)见面,为避免认错,她还穿那套衣服,外加一个白手包.

初次会面之前,我曾想象他很白净,就像他那套白衣裳,见面之后大出所料,有些扫兴,她活像十几岁时的邓丽君,不漂亮,但很可爱,这是我真正的初恋.

周六我按约定的时间地点准时到达.远远地看到白色的身影,越走越近,身材胖了点,脸圆圆的,光滑,洁净,不像他那身白套装那麼白净;越来越近了,她摘下墨镜,眼睛不大,放光,有神,鼻子隆起,鼻头上扬,微带笑意的嘴角自然翘起,说不上漂亮,匀称的脸庞,甜甜的,给人的感觉亲切.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谁都没先打招呼,她也像我端详她一样,从下往上打量着我.我是少年,但不翩翩,还有点稚嫩;她微微隆起的胸脯频频起伏,绝不是熟透了的女人.我有点不好意思,还是他先开腔“你是大荣的哥哥”我早就认出她,随口答道:“你就是赵小姐”我两轻轻拉一下手随即出花园,顺围墙走,走约莫二十分钟谁也没有开腔,我不知说什麽好.还是他先问我:“你有过朋友吗?”

“有,很多.”我随口答应.

“我说的是女朋友!”

“没有,过去有过.”其實過去那不算什麼女朋友,我只不過是看看她的反映.

她問我:“現在還來往嗎?”

我說“總見面.”

他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我看出他很认真,便解释道:“是我的邻居,当然常见面,不过不是恋爱那种女朋友,只是普通关系.”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随便问问,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我无所谓地说:“有过又有什么,我们不是在这里约会了吗!”

话匣子一打开,就不太拘谨了.谈同学,谈爱好,谈自己的家庭情况.直到街灯亮了,才订了下次的约会,还舍不得分手.

回家的路上.我回忆着她甜甜的声音,回味着她少年的经历……

她本是河北深县人.姊妹四个没有兄弟.父母早亡,从小跟大姐生活.历尽沧桑.大姐名叫赵知龄,很有几分姿色后来成了周姓法官的姨太太,遂将三个妹妹的户口迁到天津市.金秋年龄小,一直跟大姐生活.她述说往事时眼圈有些发红,也触动了我的心.我虽然有父母但是长期不和自己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也觉得伶仃,两人可能是同病相怜吧,就像老朋友一样说个没完.

 

我两都耐不住漫长的一周,只好每天写信,诉说心里话,大胆地表示互相爱慕的心情.一天爸爸把我叫到跟前,很严肃地说:“恋爱.”稍停一下“我不反对,但是绝不能耽误了学业!”可能是爸爸看到我们频繁地书信,知道一定是恋爱了,所以才说这番话.爸爸说得很严厉,但并没有反对谈恋爱的意思,我放心了.

 

南开大学湖边,一片小树林里.只有我们两人,天闷热,树梢一动也不动,我两并排坐在地上,她不时用手帕扇凉,我用手背摸一下额头,以免汗水顺眉毛流进眼里,他将手中的手帕塞给我:“你想什么?”

“想你信中的话,你呢?”

“我也是,你为什么不当面说给我听?”

“不好意思.”

“你害羞吗,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你呢,我很想听你心里的话.”

她挪一下身子,我也向他那边靠一靠,两人挤在一起,他不好意思垂下头轻轻地说:“大鹏,我叫你哥哥好吗?”

“我比你大一岁,当然应该叫哥哥.”

“我说的哥哥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后又挪进了些,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有些事,不能说,说的太明白就没意思了)

 

又是一个周末,约好在十字坑游泳,南开大学水坑很多,十字坑是最深的一个.我脱掉短裤,里面露出早穿好的游泳裤,跳进水里,他也從树丛后面闪出来,白底蓝条的泳装包在身上,丰满的体态,羞红的脸庞,站在岸上,我一面划水一面喊她:“快下来呀!”

“你教我,我不会水.”

“当然!”其实我也没受过专门训练,只会自由式,为在他面前表现自己.所以说得很坚定.

“我可真下去啦!你接着我.”说着他将手伸向我,身体向下倾斜,扑到水里,原来他真的不会游泳,一时站立不住,差点儿摔倒,幸好我将他拽住,她顺势扑到我怀里,两人都笑了,谁也没松手,面面相觑,紧紧拥抱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我扶她上岸后,也上来了,她有点儿害羞地说:“你看着有没有人,我倒树丛后面换衣服,你不许过来,也不许看,”等她换完衣服,我又一头栽倒水里游起来,一会儿自由泳一会儿仰泳,实际上是显摆自己,当我上岸后,只见他抱着我的衣服,向小树林跑去,我只好带着湿漉漉的身子,在后面追赶.她坐在一棵大树下,盯着我气喘吁吁地样子,痴痴地笑.我有点生气地说:“干嘛拿我的衣服?”

“跟你开玩笑,你真傻,人家在欣赏你呢!” 我恍然大悟,急忙拿了衣服说:“你也不许看!”

“你放心好了,我把眼睛闭上,保证不看.”她说完两手将脸捂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红红的越来越大了,才不得不回家.

晚上躺在床上,拿着矛盾的“腐蚀”不知怎麽的,说什么也看不进去,下午的一幕幕又呈现在眼前.她翻开后面的衣领,叫我看他的后背,她说:你看我都快成班马了.原来她新买的泳装掉色,将全身染成浅浅蓝白相间的斑马状条纹.她半嗔半怪地说:还不是因为你.说着我俩都笑了,游泳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知是谁主动,她闭上眼睛,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我平生第一个吻.我把初吻献给了她,我徜徉在幸福之中.每当这时,我就把镶镜框的大相片拿出来端详.

那张照片,是她专门请人手绘放大送我的.比本人显得有深度,我不敢挂在墙上,更不敢摆在桌上,只好挂在床下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家里非常热闹,三姑四姑捧着肚子笑个不停,我才感到不对,从三楼至四楼的楼梯转弯处往里一看,大照片正对我笑,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三姑说你爸爸叫你到他房间去.这一下我傻了一半子,不知怎么过这一关.心里打着鼓进了爸爸的房间,没想到爸爸冲我笑笑说:“我可没反对过你谈恋爱,只不过不能影响了学业,人家送你照片总不能放在床下吧,我看这孩子器质还可以,要交就光明正大地交,别偷偷摸摸……” 我听出爸爸的一番话是由衷地,我提着的心呱嗒就放下了.这是没想到的结果,从这天起,我将心爱的大照片由床下请到了书桌上.

 

太阳暖暖的透过树叶投放在我的身上,我头枕金秋的大腿,她用手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因为昨夜的失眠,有些头痛.我还在想着昨天的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的事,爸爸曾嘱咐我不要参加,说这是共产党策划的行动,全市军警宪会出动阻止,恐怕有危险.我想不管是谁组织的,反正我们学生就是要和平,我还是偷偷的参加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类的活动,显得很兴奋,我手举绿色三角旗,拼命呼口号“我们要和平,我们不要战争,停止内战……”

她见我半天不说话,就问:“你怎么啦,不舒服吗?”我就把游行的事告诉她.她说:“多危险那,你应该听伯父的话!”她见我不回答转了话题:“伯父不是要你去美国读书吗,你到了美国会不会把我忘了?”

“不会的”我的语气非常恳切,至于将来如何根本没想过,只是朦朦胧胧…….她把脸凑近我的头发:“我是很认真的,……你的头发很好闻,用什么洗的?”“你不要打岔,我也是认真的,将来咱一起到美国去,永远都不分开.”她对着我的脸颊亲了一下.

 

挡潮

暑假的一个早晨,相约去他三姐家,走到鞍山道口大罗天,因为口渴,在一个小摊上喝汽水,我把金秋的相册随手放在小摊上,喝完汽水就走,结果把相册丢了.回去找,连个影兒也没有了.她虽然说没关系,可是心里老大不高兴,我心中更懊恼,我俩的照片都在里面.我两手牵手往前走,谁也打不起精神,突然她停下来说:“不好!”犹豫一下“我在前面走,你跟在我后面.”我不知所措,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就跟在她后面,突然发现他臀部下面的旗袍湿了一片,我惊讶地喊出来,她摆一摆手示意不要出声,脸一下子红了,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什么地方不对,是女孩子的隐私,原来她叫我走在他后面,是给他挡潮.十九岁以后的我一直运气不好,有人说这是被女人冲了运.现在看来纯属无稽之谈.

从此以后我两的关系迈上一个新台阶.无话不谈,无…….若是写小说,我可以从这里展开,但是我真的不愿再记述这段往事.留在心里回味吧.

 

岁月倏忽.转眼已是一九四八年,我已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内战吃紧,在晚间通常要戒严.她家住在河北路与四平道交口处,从她家出来,正碰上军警巡逻,下意识的吐出一句:“糟了戒严了.怎么办?”她说:“不行回来吧”我犹豫半晌,也无计可施,不得已在他家过了一夜.这一夜无眠.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记得,两人共饮一杯樱桃酒,还有,就是他把灯泡拧松了,说是怕姐姐夜里到他房间来……

我已经快满十八岁了.还很幼稚,什么都不懂.相对女人鬼点子就多了.从此我认识了女人.

 

炮声隆隆-天津解放了

八路军围城,大炮不停,吃紧时枪炮声像刮风.我站在四樓陽臺上,环顾四周,北站,東局子,和西營門外,槍炮聲響成一片,西營門一帶天光变成紫色.

現在家中只剩下新娘(我稱他三媽)不滿一歲的小妹大平和我.奶奶三姑大榮因為害怕,已搬到察哈爾路我妈妈家里,家中有價值的東西早已轉移到親戚朋友家.一個月前就没见爸爸回家,不知什麼時候侍衛們也沒有了,樓下只剩車立平看大門,康媽媽做家務,沒有人管我學習和練功,我提前‘解放’了.

一天晚上收音機裏廣播:……天津城防固若金湯,津市確保一月無虞.這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傑的聲音.口吻堅決,但聽得出來底气不足.我預感到不久的將來,很多事會有大變化,至於如何變,我說不清楚,我很坦然,起碼現在沒人管著我,自由自在,對於未來我不擔心,我小時候到過解放區,並不像宣傳的那麼可怕.三媽顯得很驚恐,她说:“大鹏,你一点也不怕吗,这可怎么是好哇!”

“怕有什么用,反正爸爸逃了,我们应该没事.”其实这是过去爸爸说过的话,我觉得有道理,也这么说了.她又说:“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爸爸早就说过,他和咱们不一样,如果他落在共产党手里,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就不一样了,一个学生怕什么,他还说国共合作时期,他在河北省冀中区任丘,河间一带与共产党共过事,了解他们的政策,共产党需要知识分子.您是小学教师应该也没事.”我的说辞无济于事,她还是坐卧不宁.我也想得太天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作为被通缉人员的家属,遇到了相当大的麻烦,这是后话.

转天清晨,远处传来稀疏的枪声,我站在阳台上看到,美式装备的国军,背着枪,稀稀啦啦的散兵从八里台方向退下来.耀华中学方向还有枪声,大约中午枪声渐渐停了.一队队戴皮帽子的大兵猫着腰冲上来,有时趴在地上,有时匍匐前进,后来听说那是林彪的队伍,长驱直入,天津全部解放了.那天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

转天叔叔打来电话,叫我们去他家,三妈说他要回娘家,临走他给了我两块袁世凯头像的银元,叫我自己去,我只拿了一床被子和一个书包,带着两个银圆到察哈尔路去了.

转天,我回家取东西,大门上已经贴着封条,大红印章:天津市军管会,只好无精打采的回来,看到路上还有没收完的尸体,有的地上画着白圆圈,这是告诉人们小心地雷.刚回到叔叔家,孙汉章就来了,他左臂上带着纠察字样的袖章.他的出现,吓了我一跳.他本是我爸爸的侍卫,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他开腔了:“大鹏,走!去拿你爸爸的枪!”我说:“我们家封门了.”

“叫你去你就去!”我这才觉得不对劲,他过去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称呼我们父子老爷,少爷.我正犹豫,大姑父在旁边插嘴道:“汉章是地下党,跟他去吧!”

说来话长,孙汉章,王恒和我大姑父肖连荣原本就是共产党,日本投降后,大姑父弃共,投奔天津,在我父亲名下供职,当时我父亲兼县长职,孙王二人来天津投奔大姑父,由于姑父和我父亲郎舅这层关系,就收留他们俩个人,这二人曾主动偷袭解放区,枪杀村干部,表示忠诚,遂得到信任,后来成为我父亲的侍卫.就这样长期潜伏下来.解放后我们家的一切情况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后来王恒因为犯罪被处死,听说孙汉章一度当过派出所所长,三五反时因贪污畏罪自杀了.世事变迁,就像演戏换幕.快的让人不敢相信.

解放前夕,警察局长李汉元,保持中立,令各派出所不抵抗,解放后秩序恢复得很快.

世事变迁也挡不住恋人的约会.解放不久的一天,我和金秋顺四平道,转向罗斯福路,看到中原公司(现在的百货大楼)墙上被炮弹炸开一个大窟窿,多伦道上的社交小会堂也随中正书局一同炸毁了.从前我俩来过这里,是一个冷饮店,金秋看到冷饮店的残垣断壁,满目苍夷,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从前我约你到这里来是告诉张伯鸿,我已有男朋友不要再追我?”

“谁是张伯鸿?”

“是我的老乡,就是那个冷饮店的经理,他曾经追过我,比我大九岁,你别多心,我只跟你好.我心里只有你.”她接着说:“咱们结婚吧,当法官的姐夫自己逃了,丢下姐姐无依无靠,我也没人管了…”

这劈头盖脸的大问题,像一颗炸弹,把我给炸懵了,我刚满十九岁,还能不能继续求学,前途未卜,况且自己连家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结婚.我的脸涨得通红,说:“我们家更惨,已经被军管会查封了,你大概不知道吧!我自己还不知将来干什么.怎么结婚?”我说的完全是事实,但是她无助地哭了,这是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我送她回家后,懒懒地信步走在大街上,觉得特别不是滋味…….突然一张大布告吸引了我,大意是:革命形势的需要,革命大学,华北大学,军政大学,南下工作团大量招收知识分子,欢迎有志知识青年,踊跃报名,投身革命……

我将两人一起考革命大学的想法告诉了金秋,他很高兴,于是我们分别报名,考试,我拿着河北工学院开的介绍信,在河北路励行中学报的名,在耀华中学考试.大约过了半个月,发榜了,天津日报整版发布,我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并通知在北京总校上学,这时金秋急冲冲跑来,告诉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的名字.我虽然为他惋惜,但也无能为力,只好安慰安慰了事.

 

二 青年

革命

一九四九年三月的一天,只有妈妈为我送行,天阴着,有些寒意,心里像塞着什么东西,说不出的滋味,妈妈送我到万全道,嘱咐我说:“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吧,这是命啊!”我真舍不得丢下妈妈,可是对于前途未卜的我,只能独自去闯一闯.我原计划报考南下工作团,妈妈听说随军南下,等于参军,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才考进革大,妈妈知道是参干,而且是先在北京上学,毕业后才分配工作,就同意了.我拎着简单的行李,直奔车站的方向去了,不敢回头,怕忍不住哭出来,走到河北路拐弯处,回头一看,妈妈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左手擦眼睛,右手不住地摆手,我忍不住地跑回来抱着妈妈,哭着说“妈,我不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去吧孩子,奔自己的前程去吧,别惦记我!”妈妈独自生活练就了钢铁心肠,字字说得斩钉截铁,我这才放心地上路了.

 

我赶到北站集合地点,刚好赶上等车的队伍,一个横幅上写着:去北京革大同学在这里集合上车.

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有点紧张.在车上年轻人很快就混熟了,大家拍着手,唱着歌,有说有笑.车厢大喇叭里传出歌声:年青人,火热地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紧紧地跟着毛泽东前进!千万青年,跟着毛泽东,永远向胜利,永远向光明.

这歌声从来没听到过.随着歌声青年人的心沸腾了,大家都和着唱起来,一遍又一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自由了,感到自己插上了翅膀,像燕子似地飞翔.

 

华北人民革命大学

在北京前门车站下了车,领队叫我们把简单的行李放到马车上,排着队穿行西单,出西直门沿白石桥路,过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渐渐地看不到建筑,到处是农田,再往前走远远一排排青砖楼房,一群人向我们走来,伴随着锣鼓声越来越近了,原来是欢迎新生入学的秧歌队.我两条腿虽然很累,还是不由自主地扭起来.我已经记不清怎么进的学校.

我被分配到二十一班部,第三小组,宿舍在二楼,地铺苇席下面是厚厚的稻草,躺在上面不觉得凉.班部主任是侯可一,老革命知识分子,一身土布衣服,系带的灰布鞋,透出从里到外的深沉文静,他并不像听说过的那种土八路,他的谈吐和仪态,给我的印象很深,对我影响很大.它给我们的见面礼是致欢迎词:欢迎来到革命的大熔炉,进行脱胎换骨地改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新名词,“熔炉”“改造”真是摸不着头脑,学校怎么成了熔炉,还要改造.既来之则安之,管这么多干嘛,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在例行公事的小组会上了解到,小组成员年龄不同,最大的四十岁,最小的只有十八岁;职务不同,从国民党军官到学生,从艺术家到商人;这些人的家庭出身不同,资本家,地主,自由职业者,官僚等等,成分复杂.虽然六十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其中一些人:大胡子江涛,不修边幅的画家,脾气急坏,热心于集体的事;东北大学流亡学生王鸿志夸夸其谈,小伙子很帅,很能瞢人,女孩子们喜欢他;王绳祖,曾是国民党的空军,比我大三岁,身强力壮,憨厚,会唱许多歌曲,开始我两很要好,后来他表现积极,第一批入团,还想发展我,后来他知道了我的出身,渐渐和我疏远了,我总觉得这个阶级的烙印是别人给我打上的,从此我背上有了包袱;缪迪生,北京人,十八岁高中女学生,说话细声细气,大家都叫他小猫;徐筠,四十岁的老女人,他说自己的丈夫是老革命,因为她带着女儿田燕上学,大家都相信她,他很会笼络人,平时除去集体活动,总有几个人围着他转,其中王振起,小猫,我……更是和她关系密切,和他在一起,有点妈妈的感觉.刚开始独立生活,有这么多同学和朋友在一起,很开心.

第一堂课是人生观,天津第一任市长黄敬(余启威,现在的政协主席俞正声的父亲)主讲,他白白胖胖口若悬河,从来没听到过的新名词,从他嘴里流出,我如饥似渴地吞咽,生怕漏掉一句,他说:每个人对人生的看法截然不同,什么阶级说什么话,每个人都打上他那个阶级的烙印,他要求大家,不管自己属于哪个阶级,都要按照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改造自己,因为无产阶级一无所有,最大公无私.身体参加了革命,思想还是资产阶级的,你还不是真正的革命者,所以首先要把屁股做到无产阶级这边来.露天大课堂上万人听讲,鸦雀无声,三个半小时没休息,屁股坐麻了,也不愿动一动臀下的小马扎.                       话说回来你黄敬本来就是余家大少爷.怎么就屁股坐到无产阶级炕上了,仔细一盘算,原来领导无产阶级的人都是些封资大户.现在改革开放发展资本主义就顺理成章了.不过名字还叫社会主义,加个定语<社会主义>以示区别.其实糊涂一点好,我不是也以少爷身份进革命大学了吗.最后也算革命有功"离休了".简直就是一锅糊涂粥.我只能说到这儿,再往远处扯,就离反动不远了. 

中午,我们用筷子敲打着搪瓷盆,冲向我们班部的大食堂,地上摆着十几个大笸箩,苫布底下冒出腾腾的热气,香气扑鼻,领导宣布:今天改善生活,包子管够,开饭!随着哨子声,炊事员揭去盖布,同学们呼啦一下就将大笸箩围上,我身材瘦小,在外围干着急,只好跟大家往里挤,突然一声尖叫,大伙立刻散开,原来最前面的人被挤趴下,双手插进滚烫的肉包子里,人们七嘴八舌有的说快冲凉水,有人喊快抹油……幸好包子不是刚出锅.

 

饭后休息一小时,下午接着听黄敬海阔天空,大家好像没后劲了,是包子吃多了,还是因为疲劳轰炸,就不得而知了.想一想黄敬的话也不无道理,有一个笑话里的几句诗正印证了他的理论.一年下大雪,秀才说:大雪纷纷落地;御用文人说:尽是皇家瑞气;大地主说:再下三年何妨;穷苦人啐口唾沫说:放你妈的狗屁.秀才的斯文,御用文人的马屁,和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地主的话,激起了贫苦人的愤怒.什么人说什么话,听起来有道理.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上大课小组讨论,唱歌扭秧歌.自由活动时,到处游荡.逍遥.无意中发现学校很大,这就是一个大社会,饭馆,邮局,百货店,小吃部,洗衣房,游乐场所,不一而足,到处生机勃勃,比我原来就读的工学院好多了,我非常喜欢这里.生活秩序就绪,开始想起金秋,觉得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分明是两股道上的车,但是一年多的花前月下,怎么忘得下,心里很矛盾,于是写了下面的信.

金秋:革命大学,是一个大家庭,我喜欢这里,就像当年我喜欢你.我放心不下你一人生活,如果你也考上革大那该多么好.不说这些了,这条路我是走定了,不会再回头,我们再相聚真的很难了,不知你是怎么打算的,希望来信.我依然是你的大鹏.

不久就收到回信.大意是:一言难尽,她姐姐考上革命大学天津分校,她已无路可走,冷饮店老板追得很紧,又没有我的消息,在绝望的情况下结婚了…….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收场,也是我想到的结果.我就像漂泊在水面上的一颗稻草,又能做什么呢,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有时也拿出照片来看上一眼,然后就是回味了.

 

学习是枯燥的,可都是新鲜事物,我每次都很认真地听讲,详细作笔记,较完整地系统地学习了社会发展史,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主讲老师分别是艾思奇和杨献珍.他们都是理论界的重量级人物.后来杨献真的合二而一,触犯了毛泽东的一分为二,理所当然地遭到批判.

郭沫若作为脱党的民主人士,学者,参加华沙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归来,给我们作了专题报告,他很潇洒,说话富有煽动性.当时我对他的印象不错,因为以前就看过他的著作,像雄鸡集,沸羹集,地下的笑声等杂文集;棠棣之华,屈原,虎符,等历史剧,以及少年时代,革命春秋,等自传体小说,所以很欣赏他的风采.(说实在的,不喜欢他那马屁精的样子.聪明的他,算定要生存,明哲保身是靠不住的,遂采取了以进为退的策略.也是一念之差呀.)

后来中央接连不断地派人来革大做报告,有幸见到叶剑英,聂荣臻等首长.有一次我们正在听报告,忽然传来空袭警报,台上立即作出决定:大家不要动,疏散已经来不及,以小组为单位,围拢做成土堆状.我们行动迅速,大家将手伸开十人一组搭成拱形,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土馒头,刚准备好,就听到闷声闷气地炸弹声,然后飞机声也远去了.台上大喇叭宣布解除警报,原来是国民党的飞机轰炸南苑机场.国民党不死心在北部中国的失败,还在做困兽之斗.我们不得不将小组讨论转移到附近农田的旧战壕里.在这里第二次闻到了战争的味道.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深夜,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我一觉醒来,发现宿舍里空无一人,只听外面锣鼓喧天,火把通明,口号声响彻云霄.我埋怨自己睡觉太死,胡乱地穿上衣服,跑到外面才知道,大家正在庆祝二十万大军渡过天堑长江.我手里没有火把,随手捡起一根棍子,狂呼,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革命队伍的一名战士.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把整个校园点燃了,好像自己在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看来这就是革命了.当啊Q也很快乐呢.

 

形势急转直下,南京解放,随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从总统府落下,全国解放的日子在即,我们的学习也越来越有火药味了.在小组会上,讨论着战争罪犯的名单,一个个昔日声名显赫的名字,多么熟悉,他们是:蒋介石,宋美龄,李宗仁,陈诚,白崇禧,何应钦,顾祝同,陈果夫,陈立夫,孔祥熙,宋子文,张群,翁文灏,孙科,吴铁城,王云五,戴传贤,吴鼎昌,熊式辉,张厉生,朱家骅,王世杰,顾维钧.吴国桢,刘峙,薛岳,卫立煌,余汉谋,胡宗南,傅作义,阎锡山,周志柔,杜聿明,杜永清,王叔铭,汤恩伯,孙立人,马鸿逵,马步芳,左舜生,曾琦,张君励等计四十二人.一九四九年元月十日淮海战役,杜聿明全军覆没,杜被俘,黄维被俘,黄伯韬,邱清泉战死,李弥逃.大家讨论时你一言我一语,有一位叫马洪典的激动地说:“真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啊,不久前还是国府总统,要员,声言剿灭共匪,转眼间自己就变成战犯,成了蒋匪帮,改朝换代,说快也快.”我听着蛮有味道,但很少随声附和.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父亲虽然不是战犯,但是也已外逃……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原来是班部的干事,他说:“这种观点不正确,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剥削阶级统治劳动人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决不是什么改朝换代,蒋匪帮就是蒋匪帮,他们说共匪纯属污蔑.”经他一一批驳,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一时场面尴尬,万马齐喑.他又启发大家说:畅所欲言,言者无罪,各抒己见吗…….四十多岁的马洪典,脸一阵红一阵白.又一个胆大的发言了,她诉说了自己的经历,还指出俄国大鼻子赖在东北不走,为非作歹,强奸妇女,跟日本鬼子没什么两样.他说时声泪俱下,这人姓杨名洁,她和丈夫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从东北流亡到关内,他们的经历是不可置辩的铁的事实.这名干事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他只好说,这是个别现象,现在的俄国是共产党领导的苏联,时机成熟后就会撤走.

在这里的学习和生活,很有规律,几个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我还以为政治学习后,就会转入正规的专业课.没想到学期一结束,就算毕业了.毕业前的一次集会,使我终生难忘.那天我们集中在大操场,四周戒备森严,气氛凝重,我心里在盘算,可能有大首长来.不出所料,大家正在猜测,主持人宣布,毛主席本想来看望大家,但是毛主席实在太忙,朱总司令代替主席来看望大家,并作重要讲话,顿时会场沸腾起来,只见总司令从用苇席临时搭建的台子后面走出来,身穿卡其布黄军装,足蹬系着布鞋带的灰布鞋,面带微笑,向大家招手,台口仅两个侍卫,堂堂解放军总司令,给我的印象是那样平易近人,现在回想起来,还很怀念.总司令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们,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脚踏实地,在哪里锻炼,奋斗十年,和国家一起成长.会后大家纷纷递条子,要求和朱总司令握手,上万人的师生挨个握手是不现实的,最后只得排队在主席台前走过,接受总司令的检阅.这是我第一次在两三米的近距离,看到敬爱的总司令,不知为什么我是那样喜欢这位慈祥的老人,从内心觉得他是个好人.后来我在一本书的扉页上,看到他老人家的题词:以读书为嗜好,以音乐为伴侣.这句话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一生.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间毕业了,分配工作前,放假一星期,可以回家探亲,我归心似箭,但是手里除了两元钱的津贴费,可以说分文不鸣,便来到一个远房亲戚家斋戒,他家住大栅栏,一九四七年爸爸带全家到北京去玩,就住在西河沿的旅馆里,一天到他家拜访,这家主人的殷勤劲儿真没法形容,并表示有什么事绝没问题,看到他们那狗颠屁股垂的样子,跑上跑下,差点笑出来.没想到这次他竟说不太认识我.我说尽了好话,结果还是碰了一鼻子灰.他家原是生意人,虽然不是百万富翁,起码是小康之家,这次的碰壁,使我不太成熟的心灵,受到强烈的刺激.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怎么办?我想哭哭不出来,我算明白了欲哭无泪,和世态炎凉是什么意思.只好返回学校.宿舍里空无一人,都回家了,我把被褥铺开,仰天长叹,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唯一可以换钱的东西,立即爬起来,将被子下面的皮褥子拽出来,拿到街上去,先换些钱再说,我不知怎么卖,站在道旁愣愣地出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像不敢见人的样子,突然一个老人站在我面前,轻轻地说:“孩子,有什么难事吗?”是个陌生人,但见老人面色和善,就说:“我回家没路费,打算将这个卖掉,(我指一指胳肢窝夹着的皮褥子)买一张去天津的火车票,”随即我把皮褥子塞到老人的手上,老人毫不犹豫地从衣兜里掏出五块钱说:“够你买车票了,皮褥子吗,今后你还用得着.”说完连钱带褥子都给了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冲老人直作揖,老人再没说什么,扭头走了.我立即赶到前门车站,正好赶上就要开的车.在车上还琢磨刚才的一幕,莫不是遇到了神仙…… .后来我和妈妈说了当时的情况,妈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到家啦,心怦怦直跳,我推开房门,用很响亮的声音喊了一声妈.妈妈看到我穿一身灰军装,差点没认出来,妈妈笑得眼角噙着泪花,仅仅半年时光,四十五岁的妈妈头上添了不少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当妈妈知道了我只能在家呆几天时,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打了半截的毛衣织起来,他说无论如何叫我带走,免得天凉了挨冻."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深深地懂得这首诗的深意了.

 

转天突然赵金秋来了.他满身脂粉气,我当时正要出门,他把我挡在楼梯口,说:“大鹏咱们谈谈好吗,”到现在为止,我都没弄明白,她怎么知道我回家探亲,我觉得好像受到羞辱.不过我还是礼貌地说:“你觉得我们两人之间还能谈什么呢.我还有事要办,对不起,我该走了.祝你幸福,快乐!”我头也没回,匆匆下楼去了.从此了却一桩心事,至今六十年了,再没见过面.

 

我急于看望老同学,刘宗兴,李永江,李宝兰我们四人是高中同学,半年没通信,不知有什么变化.记得一个夏天,我们三人骑自行车远足到李永江北仓的老家去玩,他父母是土地主,他母亲特地给我们擀的面条,刚从地里摘来的黄瓜,顶花带刺,吃起来那真叫一个香,大伏天光着膀子,搧着扇子,挡不住热汗流淌,几个人越说越投机,都表示不管到什么时候,彼此一定互相帮助,决不食言谁变心不得好死,说着四个人的手紧紧地叠在一起.海誓山盟的情景到现在想起就像昨天.

永江原来一直住在姑妈家,和我是邻居,他姑妈是某绸缎庄的东家,一见我是他侄子的老同学,就说:“永江参加革命啦,他不叫我说,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才告诉你,他在税务局工作.”谢过老人,转头就去找永江,按照他姑妈说的地址,很快来到坐落在睦南道上的和平区税务局,我径直往里走,门卫不让进,我只好等在门口,不大一会儿,永江出来了,面部表情阴郁,我趋前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来,他冷冷地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咱们以后最好少联系,以免互相影响.当时我转身就走,连对不起三个字也没说出来,我立即意识到,他是怕我的官僚家庭出身,影响他的前程.什么朋友,感情比纸还薄,真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哪.我没有心情再去找刘宗兴,怕再碰一鼻子灰.回家正好顺路,他家在南市官沟街,我进去一问,才知道宗兴也在财政局上班了.

沈克俭是我在中正的同学,我匆匆向他告别,他在我的日记本上写道:木必先朽而后虫生.现在我们的年令已过八十,都还记得那句话,还常常在越洋电话上互相砥砺,他是我的挚友之一,彼此都觉得活得平淡,问心无愧.

 

一周的假期,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终于告别生长的故乡-天津,拜别亲爱的妈妈,踏上全新的生活道路.

回到革大等待分配,虽然大家都做好了思想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但是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上级的基本精神是服从组织分配,但如果是一对恋人,可以分配到一起.我是光杆司令,无牵无挂,一身轻松.一天突然小猫出现在我面前,我下楼梯她上楼梯,两人一上一下打个照面,她停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有话要说,我看他那神情也停下来,他突然说:“大鹏,怎么办呀?”“还能怎么办,服从分配唄.”这时我完全明白,只要我答句话两人就可分配到一起.放假前他多次表示过那种意思,我一来前缘未了,二来我对他没那个想法,只好谢绝了.自我感觉成熟多了.(这想法也许是自做多情)

 

我被分配到内蒙古地区绥远.一点都没感到意外,还感到很高兴,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天似穹窿,笼罩四野;”想到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草原;记起读过的孙文建国大纲;尊敬的孙中山先生描绘的蓝图,展现在面前:五条铁路干线伸向祖国的大西北.我心驰神往.‘到边疆去,到大西北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想到朱德总司令谆谆教诲,我热血沸腾.(到现在2012年这五条大干线还没完成)

 

我们登上京包线的一列火车,同车都是革大同学,二十一班部,只有徐筠,王振起等和我几个人分配在一起,绝没有陌生感.每个人都将从家里带回的小吃拿出来,供大家分享.火车开得不快,过了青龙桥,渐渐慢下来,火车像头牛吭哧吭哧地爬坡,转弯处可以看到车尾,一个机车在后面推.过了几个山洞,终于在居庸关停下来.大家纷纷跳下车,不约而同地来到詹天佑铜像前,瞻仰他睿智的遗容.听地理老师说当年外国工程师曾断言,这儿的地形复杂,坡度太大,这条路根本没法修.詹天佑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铺就这条路,为中国人争了一口气.

车子长啸一声,又启动了,不是继续向前,而是向着来的方向徐徐下滑,大家用惊异的目光询问,怎么又回去了.原来这段铁路设计成人字形,火车开到人字顶端,最后一节车厢过了人字接合处,车尾变车头绕过山头,开进另一条轨道继续向前,给人的感觉是倒退了.这就是智慧光芒的所在.

 

火车踢踢踏踏继续向前,在一个小站前速度稍慢下来,对面开来一列车,车上满装大麻包,顶上坐着一个人,是我父亲过去的侍卫邢少华,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车厢上.不容我多想,对开的车呼啸而过.那应该是一个逃亡者,多年以后知道他没逃过天网灰灰,最终被枪毙了,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列车朝张家口进发,经过长途颠簸大家的情绪稳定下来,说笑声消失了,张家口附近的村庄和山野显得冷落萧条,墙壁上还隐约留有弹痕,过了张家口,山渐渐多起来,山呈现黄绿色,慢慢绿色褪去了,望不断的荒山野岭,给我心里蒙上一层阴影,挥之不去,忍住压抑,想打起精神,但是办不到,忽然空气中传出抽泣声,是女孩子发出的,传染性很强,一个两个……带队的指导员突然站起来.带领大家唱起了歌:年轻人,火热的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紧紧地跟着毛泽东前进,千万青年,跟着毛泽东,永远向胜利,永远向光明.这歌声驱散了沉闷的空气,歌声给这群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以安慰,给了他们以勇气.实际上这群火热的青年,大都刚离开襁褓,突然离家远去,难免,目睹荒凉的群山想起父母而落泪.这也就是所谓的小资产阶级感情吧.

火车继续向西,开始进入大同地界,山川纵横,沟壑交错,气侯干热,我们的列车是桶仓,两侧的铁门完全开着,放眼望去,无限感慨,小说里囚犯发配的情景一幕幕呈现.到站了,下车伸一伸懒腰,也不知大同的模样,稍事停顿,又钻进车厢,车头带着我们向北方衝去,带队指导员告诉大家,下一站就进入内蒙古地界,丰镇是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太阳点地时,到了丰镇,站上没有个像样的站房.说镇其实就是一座村庄.

 

难忘的晚餐,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莜麦窝窝,在蒸笼里像一朵大花,其实更像个大蜂窝,软软地很有弹性.我满满地盛了一碗,浇了一大勺羊肉臊子(用羊肉做成的,就像我们北方人吃捞面的卤),外加一汤匙油炸辣子,饥肠饿肚吃了个饱,谁知这东西吃进肚里,越来越饱,后来简直就是撑了,夜里起来在院里遛达,直到后半夜才觉得肚子有点动静.后来到了部队,这就是主食之一,渐渐明白原来莜麦是很难消化的食粮.它须经过三道热加工才能吃:第一步先将麦粒炒熟再磨成粉,第二步,用开水把面粉烫成半熟,第三步,将面团压成面片,然后再卷成圆筒,摆在蒸笼里上锅蒸熟,就可以吃了.大家都没有经验,虽然指导员提醒过不要吃得太多,但都將勸告當成耳旁風,没放在心上,就把这种难消化的东西装满肚子,能承受得了吗,何况又是第一次吃.

第二天休整,可以结伴上街,前街和后街仅一两家小店铺,人烟稀少

我和同伴绥英权觉得没什么可买,看到小摊上摆着一蓝子蜜麻花,油

光铮亮,每人买了一个,刚咬一口,一股怪味直冲脑浆,立即吐到地上,原来是从来没吃过的胡麻油炸成.这和天津又脆又香甜的十八街大麻花不一样.只好丢掉.一天晚饭后大家无事可干,群集在街上的空地上,说说笑笑,二十左右的毛头小子,经过两天的修整,个个精力充沛,没法不发泄发泄,有打斗的,有摔跤的,小绥赤红脸,一出手就像练过摔跤,接连摔倒两个,像个战胜的小公鸡,用不大不小却很傲慢地声音叫着“谁还来!”我想出场和他摔一跤,但是想起鉴真哥的话,不能轻易出手,他看出我跃跃欲试的样子说:大鸟,来摔一跤.这是他在火车上给我取的外号,还诙谐地说:“大鹏不就是大鸟吗”现在他当着众人的面,喊我大鸟,我觉得脸上一阵热,立即冲出场子,他看我又瘦又小,想一下子就把我摔趴下,猛地一个扫堂腿,我看出他动左腿,就将自己的重心移到左腿上,说时迟那时快,提抽右腿,顺势用右腿跨住他的左腿腕,顺他用力的方向只轻轻一带,他就倒了,我怕摔着他的头,所以没松左手,他的屁股刚一沾地,我就把他拽起来,围观者哄然大笑,小绥的脸变得通红.有人在喊叫:小绥咱吃这亏!据说绥英权真的练过摔跤,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小绥连说是失手,当即用左手抓住我的脖领,右手抓住腰带,我没多想就用鉴真哥教我的方法,又将它摔倒在地.这一手叫小禽拿.他抓我的两个部位,明摆着就是想将我横摔在地上,我没等他用足力气,就用左手紧紧钳住他抓我脖领的左手,右手托他左肘部,他的身体立即向右倾斜,我左腿一扫,他又栽倒在地.登时又是一阵哄笑,小绥可没吃过这样的亏,不服气的说:“再来一跤”,我一看他急了,便诚恳地说:“你已经摔过好几个人了,你累了,我这是乘人之危.”他被连摔两次,就没那么气盛了,也就不了了之.我暗想,鉴真哥教的散打擒拿还真管事,觉得套路倒没什么用处,白费力气.成人以后我才悟出,没有那些套路的基础是不行的.另外要保持谦虚,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得寸进尺.更不要将人弄伤.

 

荒凉的小镇,没有娱乐场所,听完形势报告后,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一带属武川县东部,刚解放不久,武川西部董其武的部队还在顽抗,前线很近,打打停停,但都是小打小鬧.新解放的地区,急需干部,上级的意图很明确,派我们到地方上开辟工作.一天晚饭后徐筠,王振起和我在一起闲逛,谈到工作分配,心里焦急,王振起说愿意当副县长,徐筠也想留在机关,我表示愿意下基层,区长副区长都行,再不行当个小干事,順便摔打摔打自己,各人想个人的事,不免想入非非.但是谁都没有估计到工作的艰苦和危险性.

等待分配期间,西北局书记苏谦益的动员报告,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他对形势分析得很透彻,西北地区国民党军队还不肯投降,企图负隅顽抗,苏谦益号召青年踊跃参军,随时准备打胜解放大西北的决胜一仗.我觉得这是为国效力和進步的好机会,晚饭后同伴相约,在铁路上边走边聊,我和小潘,决心参军.我俩越说越投机,幻想着将来,觉得前途无限光明,都觉得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用不了三年五载,当个团长什么的,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后来谈到个人的过去,都有过女朋友,我首先把皮夹子打开,将唯一的一张赵金秋的照片,撕了个粉碎,手一扬便随风飘走了,表示自己和过去一刀两断,小潘也将过去女朋友的照片,撕碎扔掉了,觉得一身轻松,完全可以意氣風發地轻装上阵了.

 

同时报名参军的人很多,我记得王振起,小潘,小刘等.徐筠因为身边有女儿,他决定留在地方上.随着入伍名单的张贴,大家很快穿上了新军装,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在刚修复的铁轨上,颠颠簸簸地向平地泉开去,气温突然下降,我将妈妈给我新打好的毛衣裤穿上,从心里往外暖,一个多月了,因为驻地未定,一直没给妈妈写信,妈妈一定很着急.一到驻地我就给妈妈写了信,大意是告诉老人,新解放区,在地方工作,也很危险,在部队过集体生活,反而更安全.

平地泉--集宁新兵集训,我的班长是个女的,她叫牛会清,小组会上她宣布几条纪律,第一,外出必须请假,第二,上街必须搭伴,第三,衣帽要整齐.天气渐渐冷了,据说这里冬季气温零下二十度,有人说夜里出去撒尿,很可能冻成冰柱,得带根棍子随时敲打.实践后才知道没有那麽玄乎,尿洒在地上才变成冰.在这里等分配期间,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分发到各部队;再就是高中以上程度,可报名到军干校参谋训练队,接受三个月的培训,然后到部队任见习参谋.我有条件报名,但是我急于去部队,放弃了这个机会。

我潘光谟和刘克平被分到骑兵部队,搭上西区去的列车,向旗下营进发,不要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当时的火车,慢得像牛,路基软软的,就像一条硕大的虫子在爬行,我和另外两人,坐在敞开的车门口,两腿羍啦在下面,脚快要碰到地面,万一掉下去,还可以爬上来.虽然才九月,放眼一片荒凉,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到达旗下营镇.说是镇,连内地的普通村庄都不如.我们部队的留守处就设在这里.一个不大的院落,三个留守人员,我们只好暂时住下,等待部队来领给养时,将我们三个新兵带到山里司令部.

留守处的保管员陈文余,为我们发放了棉被,马被套等一应用品,他告诉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过夜,明天上午司令部来人领给养,将我们带走.转天一大早我们就爬起来准备上路,谁知日上三竿才来人,十来个骑兵,大概是一个班吧,多了几匹枣红马,大概是为我们准备的.果然吃过中午饭,给我们每人一匹马,鞍韂齐备,我们都没骑过马,一个班长告诉大家说:“甭怕,这些马都很‘疲’”我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陈文余在旁解释,‘疲’就是很老实的意思,照他们的样子,我们也将行李装入被套,搭在马鞍上,绑好.也学着样子翻身上马,果然,这畜生一动也没动,带队的班长两脚磕磕马蹬,身向前倾,箭一样射出去,随之十几匹马都跟上去,登时尘土飞扬,我还没缓过神来,坐骑也冲上去,觉得自己像驾云,屁股一颠一颠,没有抓挠,六神无主,只有抱紧马鞍壳,任它飞翔.相继我和潘光谟都从马背上摔下来,后来刘格平也没幸免.那些马都很听话,当我们从马背上摔下来时,他也站住了.我们也没受伤,当即有两个战士过来,帮我们整整马鞍,紧一下马肚带,扶我上马,并嘱咐说:“脚用力踏住马镫,身体随着马的颠箥起伏,以免尾巴骨受伤;手握嚼绳不要太紧,需要时勒紧嚼绳,马就会停下来,不要紧张.我会告诉班长别跑得太快.”这次还算顺利,太阳红红地刚碰到山巅就到家了.

 

司令部驻地干沟仔,当晚司令部贾协理员和武参谋接待我们三个新兵,丰盛的晚餐,盛情地款待,有到家的感觉.饭后不久,武参谋又来了,叫我们写自己的简历,原来他是想知道我们的字写得如何.一夜无话,转天早晨,清脆的号声把我叫醒,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瞬间武参谋来了,他通知我们早餐后到司令部去,今天不用出操了,

这一带村庄很稀,骑马跑上两蹦子,才可能碰上个小村儿,我们三个新兵好奇地到处转,觉得没意思,便跟随在通讯连队伍后面跑起来.

早餐后武参谋把我们带到司令部.院子很大,三间北房司令员和政委分别住东西屋,堂屋是办公室,武参谋站在门口大声喊:“报告!”浓重的山西腔.“进来,马拉个靶子,搞什么鬼.”四川口音.

司令员姓包,小个子,很瘦,眼睛有神,一一问了我们的名字,我估摸刚才的骂声就是他嘴里发出.另一个,大个子是罗政委,说话慢条斯理,这两位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干将.看来也平平无奇,不是想象中的威武英俊,风度翩翩.政委说:“你们大知识分子,到部队来,我们早就盼着,我们工农出身的指战员,要有文化,全靠你们啦.潘光谟去一连担任文化教员,刘格平二连今天就去报到.我心里正打鼓,不知分到哪里.政委的眼神转向我,林大鹏留在司令部,见习参谋,兼司直机关文化教员.我很满意自己的工作.后来才知道是武参谋的意思.

武开明和我同年,比我小一个月,脸色很白,黄眼珠,脸和后脑都扁平读过初中,十六岁就当兵了,作战勇敢又有文化,三年就升为连级参谋,我边复写开会通知,边端详他,心中盘算,按我的文化,三年起码熬成团长.心里美滋滋,抄抄写写小菜一碟,一周三次给连队上文化课,由于我的耐心,战士都很喜欢我,一排长武汉民如饥似渴地学文化,一有时间就来问字,一年以后他就当上连指导员这是后话.

 

“‘零’大鹏准备一‘哈’,今天下连队检查工作”这是武开明浓重的山西腔,他将‘林’读成零;‘下’读成哈.我没好气地盯他一句:“我姓林,不行零.”他满脸涨得通红,大声叫:“你不是零大鹏,那是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我立即回他一句.

罗政委正从外面进来,立即制止道:“小知识分子,不要互相看不起,要互相帮助吗”我们谁都没再支声,下连队去了.

“二娃子跟上!”这是武开明的声音.只见他的大青马屁股一跩,尾巴一甩,一溜烟跑开了,说跑,其实并不准确,那匹马分明是在走路,只见一侧的两条腿同时移动,然后是另一侧,交替前进,人骑在马上左右晃动婉如坐轿,我跟在二娃子后面,拼命抽打马屁股,还是落在后面.原来他那是一匹走马.跑起来又快又省力,人也舒服.到达二连驻地,我落在后面足有二里地,等我赶到,武开明又用浓重的山西腔冲我嚷:“你怎么搞的,磨磨蹭蹭.”我憋一肚子火没处撒.也冲他半开玩笑地喊:“你甭臭美,如果我骑一匹好马比你还快,逞什么能,浑充大尾巴鹰!”这一下他急了:“你个小见习,敢跟我炸刺,走着瞧!”

二娃子遛着两匹马,武开明倒背手看我自己遛马,脸上拂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心想小小排级干部,想使用通讯员,还差一截呢,气死你,遛你自己的马吧.见他踌躇满志地看着我,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下到排里检查工作时,也是他问,我记录.往后的日子他更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叫我干这干那,我无话可说,只好压着无名火工作.

一天我俩都忙着工作.我复写通知,他起草文件,他突然说:“零大鹏给我倒杯水.”

“没看我忙着吗,难道你没手吗?我可不是你的通讯员.”

只听砰的一声,我猛一回头,他的搪瓷杯还在地上滚动,我按奈不住冲上脑门的怒气,便不顾一切地把桌上的办公用品胡乱地摔在地上,这下他觉得抓住了理把子,便冲我吼道:“你破坏公物!”

“你捡大帽子扣,没人在乎你!当你是谁!”

“我枪毙你!”他的脸变得煞白.

“我信吗,木头眼镜夹橡皮,看不透!”俩人正吵嚷,我一回头,罗政委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门口,便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文人相轻,就是你们小知识分子的劣根性.给我说说,到底是为什么.”

恶人先告状,武开明指指我抢先说:“他不听指挥.”罗政委转过身问我:“是吗?”

我说:“是,他指挥我给他倒杯水,我拒绝了,然后他就把杯子摔在地上,我忍不住也摔了东西,但是摔文具是我不对.他还说要枪毙我.不知是谁给他的权力.”

罗政委点点头:“好了,他可能说的是气话,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以后要搞好团结.武参谋到我这来一下.”

我立刻明白了,政委是给武开明留面子,不好意思当我的面批评他.果然,抽袋烟的工夫,武开明回来了,似笑非笑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支你给我倒水,说枪毙也是气话.”“没关系.”我知道罗政委批评了他,气也消了,只好这么说.但是从此我俩的关系更加紧张,表面平静暗里拱劲.我的脾气自己知道,不会讨好别人,更何况他是我的上级.但又无法摆脱这种处境,太无聊了.

一天,二娃子告诉我,外面有人找,是个女的.

我出去一看,几乎认不出才几个月未见的老大姐徐筠,在革大相处半年,又一同分配到绥远,我参军后,再没见到她.才四十几岁的的中年妇女,看起来像个老太婆,又黑又瘦.她说我们参军不久,他也分配了工作,武川县某区担任副区长,负责拥军优属和支前等工作,作为新区工作很难开展,经常受到土匪的骚扰.我见她穿得很单寒就把他让进屋里.他说:“我已将宝贝女儿田燕送回东北老解放区.就我一人独来独往,天气渐渐凉了,我只有一件毛衣御寒.你穿上新棉军装,挺神气的。”他话题一转:“你妈妈给你做的半大棉袄用不着了吧,借给我得了.”

“借什么,送给你了,反正我是供给制,什么都发,”我毫不犹豫地从枕头下面掕出唯一的包裹,连包袱皮送到她手里.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保持联系.没想到没过多久传闻她被土匪枪杀了.在大青山剿匪的日子,常常想起徐大姐…… 朝夕相处的革大同学都失掉联络,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偶然结识了靳先生,他说他父亲也是北京革命大学毕业,在蒙绥军区副县长任上被造反派杀害了.平反时他才知道,他父亲被诬陷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在台上弯着腰,铁丝挂在脖子上,下面坠着砖,活活被勒死了.我以为是同班同学,便追问是不是金剑,他说他爸爸姓靳.此后我再没有听到革大同学的消息.不知革大同学有多少人还在世…….

没过多久集宁参谋训练队结业,分到骑兵支队三个人,都留在司令部任见习参谋.我临时在政治部帮忙.宣教干事赵孝祖希望我留下当见习干事,政治部主任郭作篱表示再考虑考虑,其实我心里明白,自己出身不好,他肯定不叫我留在政治部.帮忙期间我和赵干事下连队,我的马突然急停,由于惯性,我便从前面闯下来,幸好双手先着地,没摔到头,右手掌根部搓下很大一块皮,至今仍留有疤痕.那天卫生队护士长为我包扎好.刘医生也在场,表示对我特别关心,问长问短,最后问我的紫红绒衣是从哪里买的,心想,在这偏僻的山沟里到哪里去买,但我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便说:“如果你喜欢就拿去穿.”没有办法只有割爱了.至此我从家里带来的衣物就剩一身毛衣,名副其实地无产阶级了.此后和刘医生很谈得来,人确实也憨厚,有个头疼脑热,刘医生都能热情帮忙,偶尔还可以开病假,看来革命队伍里也不乏私人感情.

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天接到通知,排以上干部都到四连驻地集合.四连驻地鸦雀无声,连部四周摆放纸制花圈,空气像凝结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屏住呼吸,政治部主任郭作篱,用他特有的沙哑嗓音低声宣布:连长牺牲了.然后提高了嗓音说:这是阶级敌人干的,大家要擦亮眼睛,警惕不甘心灭亡的阶级敌人疯狂反扑.接着他详诉了连长遇害的细节.原来大个子王姓战士正在值夜放哨,赵连长査哨回答口令同时,枪响了,子弹从左胸穿过,连长应声倒地.据郭主任分析,应该是有人给了他好处,他就乘机下手,造成悲剧.

我们胸戴白纸花向死者致哀,表示决心,一定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为革命烈士报仇.在战斗中立功.为激发大家的斗志,政治部主任叫我们去观看被关押的敌人.

我们来到村头,只见两名荷枪实弹的战士,守卫着菜窖口,虽然刚刚深秋,塞北已经霜雪满天,菜窖里王姓大个子被麻绳捆绑着,蜷缩在地上,绳索已经勒进肿胀的肉里,有几处渗出黄水和血.看样子奄奄一息了.我们大都没出声,也有人说活该.郭主任狠狠地说:“看看吧,这就是反动分子的下场.”

整个事件告诉我,在革命队伍里,和平时期也会有人牺牲.

 

我下连队

不久调令下来,我和潘光谟对调,我下连队当文化教员,小潘到政治部任见习干事.

初下连队时感到陌生,连长杨喜权,是个孤儿,十二岁就参军,给首长当小鬼,十七八岁下连队,从战士,班长,排长最后升任连长,由于没有文化,再没升上去,指导员张喜和连长不和,后来调走了.杨连长一人身兼二职,什么事他都跟我商量,支部开会他竟然叫我这个非党团群众参加,开会做记录,给上级打报告都是我的事.他对我很好.一排长邢德瑞,初通文字,作战勇敢,但是和我犯同一个毛病,天生抗上,当了多年排长,二十六岁了,连个副连长都没他的份儿,由于性情相近,我俩很谈得拢.渐渐和各排战士也混熟了,人熟是一宝,可以说是一切得心应手。我教战士唱歌,帮他们排节目,后来他们夸我说:“老侉子还真行”,打那以后‘老侉子’成了我的外号,但绝没有恶意.随着解放军度过长江,占领南京,进军大西南,形势急转直下,新政协紧锣密鼓,筹备新中国的成立,天天教新歌刷大标语,我提着石灰水桶,起劲地挥舞着磨秃了的笤帚疙瘩,刷满了所有的土墙,我没想到爸爸逼着练字,在这里派上用场,政治部郭作篱主任下来视察,夸我的字有些功底,然后他递给我一张新报纸,指给我看,通栏大标题写着:歌唱祖国.是一首歌,简谱谱成,作者王莘,我无意识地哼了两句.郭主任一惊,但仍不动声色地问:“你能识谱?”我说:“试试看”。“那么你拿去吧,”他不舍地将报纸给了我。我连夜学会,并很快在全连普及了这首歌。郭主任迫不及待地将我召回政治部,先在司直机关教唱,然后辅导各连文化教员学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歌声在我们住地的山坳里回荡,我感到自己和祖国连在一起。在连队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自从董其武宣布九一九起义以后,我们的防地逐渐向西移动,新防地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一排和连部都住在这里。原司令部的贾协理员调一连担任指导员,他是副营职,自认为到连里当指导员是屈就,看谁都不顺眼;连长杨喜全本来身兼二职,一人说了算,新来的贾协理员高他半级,心里不舒服,不到十天,两人的矛盾爆发了,他顶着一头无名火,到处找碴,正好撞到我头上,他满口典型大同腔冲我嚷:“我到处找你个‘球’的,你到哪去拉?”

“你为什么骂人?”

“我骂你个球,咋地啦!”

“你是指导员,够格吗!”

“我就这样,你敢怎么样”

我也急了,便冲他说:“你是什么东西,当众撒野,有失身份!”

他上嘴唇哆嗦着:“我枪毙你”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我看你没有那个胆儿!”这时三个班的战士都在院里看热闹,只有一排长邢德瑞,出来打圆场,连长也不得不出来劝解。贾指导员雷声大雨点小,就坡下驴,不了了之。

后来战士们议论纷纷:老侉子还真厉害,敢跟指导员干仗。不久贾指导员就调走了,我想他是觉得没脸面,主动调走的。之后杨连长和我关系又进了一层。

十一月的天气,比家乡十冬腊月还冷,营房里火盆熊熊,架满烧透的牛粪,晚上大家围着火盆,埋在炭火下的土豆发出诱人的香气,拨开滚烫的烧焦的土豆外皮,肉泥雪白,洒下几粒盐花,满嘴流香。

记得堂兄大中那年来访,就是这个季节。司令部通知我到留守处接他,我赶到留守处,见堂兄穿的很单薄,我便将自己的毛衣毛裤脱给他,好在我除了棉衣棉裤外,还有棉大衣。当晚我俩睡在留守处也是同样的火盆,炭火炜土豆;他问我:“牛粪烧土豆能吃吗?”看看我的脸接着说“这是过的什么生活,真没想到,当年的你多威风,上上下下围你转,大少爷的生活,不到一年落魄成这个样子,大婶若知道你的情况,如何受得了。”我说:“千万别跟我妈说,免得老人惦念。”他答应着。一夜无话,他说这趟跑买卖到绥远,顺便来看我。转天我带大中哥到司令部,政委听说他过去是做司书工作的,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便希望他留下来,因为环境艰苦,他执意不肯.临走时他带了我的一封信给李锦。

李锦是我母亲的隔邻。一九四七年夏天一个周末我去看妈妈,站在察哈尔路五十号阳台上乘凉,四十八号阳台上一个女孩子,跟我年龄仿佛,她在阳台矮墙上,左手搂住一根碗口粗木桩,身子探出围墙,两人打个照面,我心提到嗓子眼,腿也酸软了,担心她失手从楼上摔下去,恨不得把她抱下来;她也发现我为她捏把汗,冲我一笑,出溜下来,两人靠着短墙,几乎是面对面,我有些害羞,他落落大方地问我:“你住在这里吗?”没等我回答接着说“怎么没见过,你在那个学校?”

“我是中正中学初中毕业,现在‘特一’读高一,同学录........ ” 我刚想说你是同学录上的校花吧,没等我说完,他插一句:“看你像林大鹏不敢确定,同学录上地址是岳阳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你?果然是你。”

“我妈妈住这儿,”原来中正中学男女分校,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初中毕业合制同学录时,沈君克俭因事去女校,邀我同去,我也想看看女中有名的两朵花,便去了,可惜只看到白素荣,却没看到李锦。

话分两头,现在与金秋刀切葱断,了无牵挂,想与李锦叙旧缘,连夜写信,交与大中哥,他向我保证一定亲手交给本人。信的大意我永远不会忘。大意是:你诚实的脸上透着规矩、温文、尔雅,并且博学而又完美无瑕,身材丰满而得体,水样的眸子里充满着无限的期盼,青春的气息荡漾在你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荡漾在每一举手、每一投足、每一言谈之中。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像刚从水里透出的荷,纤尘不染,嫣然一笑,纯洁,高贵而深沉,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动心的滋味,便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下《醉垂鞭》一阕:风吹发如云,阳台边,乍相见,朱唇自天成,粉面不须匀;分明观世音,人却道,玉环身,为谁染红尘,卿本天上云.

还告诉她,我现在是骑兵部队文化教员,地处内蒙古大青山,山青水秀,沙漠能埋人,连队从连长到战士,几乎无初通文字者,我仅仅是大一程度,但在连队已然是秀才,平时与战士生活在一起,颇有些成就感,周末假日,就不一样了,寂寞,孤独,无奈,无处诉说。骑马兜一圈,看不到人影.我已投身革命熔炉,经过一番锻造,试着抹去你的身影,一个字,难!正是:玉户簾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还是旧时阳台,相视一笑,醒过神来,哪有你的踪迹。我觉得自己既傻且笨,当时心里的那个字就没说出来,自作自受,陈年的煎熬,不得不写这封信.送信的人,是我堂兄,我求他把信亲自交到你手上,如果你还记得我,得便回复,如果已无记忆,那就算了.我的落款是:在同一本同学录上的同学,一九四七年曾邂逅于阳台上,林大鹏草上。

送走大中哥,盼回信的折磨,我不知是怎么过的,十五天后终于雁归来,手托着信不拆,揣摩着答案,信封写着:林大鹏同学亲启。一笔豪染,挺拔遒劲,仍掩不住女子的灵秀。我服了,本觉得自己被爸爸逼出一手不错的字,相比之下,自愧弗如也.

这封回信内容是(一字不漏,原封照抄):大鹏:展读大扎,真的非常欣慰,我当然记得,你担心的样子,和羞怯的表情,我和你一样也动心了,但是当时我们毕竟还小,单纯得像一汪清水,不敢冒然越雷池一步,那正是我们的纯真所在,我对你的印象,不好用一句话概括,说的不妥的地方,你别介意,我是真诚的。从你眼神里读出,诚实,质朴,你出身于那样的家庭,难得不像纨绔子弟,确有书香气。你毅然走上全新的道路,我钦佩之余,还有点嫉妒和羡慕,想象你驰骋于大草原,我心向往之。我并不觉得咱们之间有距离,空间距离,和心灵距离是两回事,你说是吗。我现在南大读一年级,像没头的苍蝇,因为出身还没入团,向我示好的同学不少,但我不喜欢他们那哈巴狗摇尾取宠向上爬的样子,爸爸妈妈是电信局职员,知识分子,自鸣清高,一种不谙世事的样子,对我影响不小,我讨厌乱哄哄登台表演的俗相,这就把自己划在圈外,成了孤家寡人,你是在旷野里孤独,我则是在喧嚣中寂寞,何其相似啊.我愿和远方军中哥哥做朋友,借鸿雁传书,增进友谊,颇有几分含蓄的浪漫味道,这期间我期待着军哥,如果飞鸿不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风筝断了线。只好劳燕分飞了......

我还是那个李锦.

我即刻回了信。差不多每周一封,内容不过是卿卿我我,没有实质性的东西,可以说乏善可陈。值得一提的是,她在信中,对男人做了评论,大意是:母亲告诫她,男人的话是靠不住的,女人在男人眼里就是一朵花,鲜艳时插入花瓶把玩欣赏,凋谢时丢在路旁。而且见异思迁者居多,男人们总是以大男人自居,得到以前,花言巧语,得到以后变成了征服者。对此我没有回应,也没有表示反感。我平静地阐述了心里所想:男人和女人,除了生理不同,都是人,都有独立的人格,虽然组成家庭,谁也不隶属于谁。人类社会需要繁衍生息,传宗接代,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切生物莫不如此,家庭是社会的一个细胞,他健全,国家社会也和谐安定,只有这样,人类社会才能生生不息。它是一种责任。从恋爱结婚到组成家庭。这个过程的每个环节,都得处理好。所谓恋爱是从爱开始,‘爱’是无条件的,但是一霎时的爱是靠不住的,爱还需要培育,然后生情。记得小时候听歌手唱: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它是将‘爱’和‘情’分开来;电视剧《神医喜来乐》主题曲的歌词也是这样说:人间情多,真爱难说。我也觉得爱和情是两回事。按各种字典的解释综合起来看:‘愛’是对一件事或一个人恋恋不舍,回头张望不忍离去,愛是发自心,上部字头表示回头,下部的字形则表示两腿不愿移步前行的样子。看来爱是自发的,而情是诱发的,从爱情再转化为另一种情,我暂且称他为亲情和恩情,更能经得起风浪.人们常把‘恩爱’挂在嘴边,你没发现恩在前面,爱在后面吗,最经久不衰的是恩情,爱情过了疲劳期就另当别论了。以后的半年中,频繁的军邮书信往来,谈得不算不深,但是看不到人影,嗅不到气息,凭添了几分寂寞.

这期间,部队接受了大生产的任务,队伍开到四子王旗附近,周围环山,一眼看不到边的坡地,说是大生产,实际上仗没得打,变成军人屯田.战马一夜之间成了耕马,我们的战士来自农村,个个行家里手,我真的变成老土,好在连长叫我负责宣传,没有出洋相,我连夜编快版,写三句半,现在还记得一些:竹板打,响叮当,蒋家军,命不长,死的死,亡的亡,残兵败将交了枪,蒋家王朝见了阎王.解放军,英雄汉,随时听从党召唤,锄头在手枪在肩,又战斗,又生产,谁敢来犯准玩儿玩。抽空我就下田干活,种土豆非常有意思,我原以为,种土豆得先培育秧苗,原来是猴子吃麻花满拧,其实种土豆非常简单,先把土豆切成块,每一块上必须有一个芽眼,这就是种子,在犁出的墒沟里,一块一块撒下去,接着再犁一墒,新的墒勾掩埋了种子,一墒接一墒,整片田地就种完了.

再就是种莜麦,耕地,提耧下种,全过程我都看到了,我觉得很简单,有一次我要求亲自试一试下种,刚架起耧把,耕马就走起来,只觉得耧扶手不听使唤,俩条耧腿,七扭八歪地画出两条龙,登时出了一身大汗,脸也羞红了,连长说还是搞你的宣传吧。这样我也算参加了大生产.

 

进驻新区

不久我们又接受了新的任务,除司务长闫栓子带一个班留守,整个队伍统统开拔,我们连的任务,是开进包头北边的新防地固阳县。从开拔那天起,政治部赵干事调来任指导员,一连七天,马不停蹄,刚开始还觉得很过瘾,一天下来,腰痛腿酸,屁股也受不了,几个小时连续在马鞍上颠簸,想下马步行一小会,都困难,好像腿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小小排级干部没资格配备通讯员,只好自己遛马,喂马。看看马身上,毛发一道一道汗渍,心中一股热流布满全身,我拍拍他的脖颈,我的脸和他的脸靠在一起,她也轻轻向我靠一靠,我用硬毛刷子,刷去他身上的汗渍,在月光下毛发闪光,黝黑铮亮,当他吃下最后一口油麦,带她饮完水,接着就是遛马,我牵着缰绳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了,用力拉他也不动,还用力地晃动头,我好象一下子领会了他的意思,试着把缰绳盘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拍拍她的臀部,他跟在别的马后面遛开了。我们,我现在用这个词,觉得我和他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人民服务,位置不同罢了,他体会我这个书呆子的苦楚,知道我已经筋疲力尽,没力气再去遛马,便自己跟在别人后面溜开了.我看着她的样子,一下子眼眶湿了,从此我和他可以说亲密无间,不论什么情况,不论我多累,我都不忘照顾她.我给她取名可心,他也欣然接受了.某种意义上说,他救过我两次.行军长途跋涉,鞍马劳顿,一时困惓,因瞌睡从马鞍上栽下,一只脚套在马镫上,可心立即挺直前腿,一动不动停在那。如果他再向前跑,无情石子肯定将我的头颅啃破,后续的马队踏过我瘫软的尸体,我将呜呼哀哉了.

部队西行第三天,连长召集排以上干部,传达紧急命令,立即赶赴北面的红山子,阻击敌人,那天月光洒满山谷,几乎像白天,只有些枯草聊以伪装,北风呼啸,脑门冻得像针扎,狗皮帽子外面再扎上一道羊肚毛巾,也好不到哪里去,皮大衣裹紧上身,还算过得去,下面的缝隙钻进的寒风,像一块冰贴在小腹上,连长传令将马鞍上的被套拿下来,铺在身子下面,我的可心伏卧在我旁边,我紧靠着他,他用硕大的身体为我挡风,他的体温熨贴着我的心.漫长的夜,煎熬着我们的战士,没有人出声,静静地等待败退的残匪经过时给以痛歼,天将拂晓,阻击令解除,是敌人已被全歼,还是残敌另路逃窜,上级没有传达.转移阵地时,只见我们的战士,一脸疲惫,站立不稳,我只觉得两脚发木,不听使唤,直到太阳升起来,腿才恢复了知觉,脚趾开始疼痛,左腿总是感觉冰凉,我的老寒腿大概就是这次做下的。

七天以后,刚刚过午,便来到目的地.固阳县城北,靠近旧教堂,一个残破的大院子是连部所在,北房三间,连长指导员占一间,两个通讯员一间,司号员张大全,卫生员高黑眼和我,三人挤在最西边的一间屋里。南房是炊事班和伙房。这是一九四九年末的事.不知为什么,长时间没收到她的信,莫非鸿雁向南方过冬去了。

转天固阳县林田县长,召开干部会,介绍当前形势,并介绍说:县公安队、政府部分干部、和新到防的你们连是自己人,这是新区,周围都是刚起义的部队,十一师的防地,他们慑于必败的大局,九月十九日宣布起义,军中一些顽固分子仍在负隅顽抗,经常打黑枪,军心不稳,亟待解放军化,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连队的主要任务:一是区县治安,二是以模范行动,促进起义部队的解放军化,县委知道大家的担子既艰巨又危险.最后提醒大家,晚间避免单独出行,以防不测,但是也不要草木皆兵,主要是提高警惕,防备敌人搞小动作.现在军区正从各部队抽调党员干部,派进起义部队,担任政工干部,从根本上改造这支队伍,为人民所用.

我们的驻地没有营房,各个班分别住在老乡家里,当地情况复杂,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真假难辨,晚上和衣而卧,冬季到来,长时间不能洗澡,身上长满了虱虫,全身发痒,没有一人例外,空闲时间就脱下裤子捉虱子,天气越来越冷,虱子也越来越疯狂,好像专门和我们做对,一天我突发奇想,睡前把裤子脱下,衣里朝外搭在院子里的铁丝绳上,转天早晨一看每条裤缝都鼓起一条绳,仔细一看,麦粒大的虱子,经受不住零下几十度的酷寒,头朝下拿起了大顶,原来是冻僵了,抖一抖衣服虱子洒满一地,踩上去爆料豆一样,全歼敌人没费吹灰之力。后来战士们照此办理,无不奏效.

 

小打小闹

以后的日子,出发剿匪,休整交替进行.山区经常有小股土匪出没,剿匪不像作战两军对垒,新区老百姓觉悟低,胆子小,土匪充分利用这一特点,掩护自己,一次夜间我军两个排的兵力,到黑山子追剿敌人,刚进入漆黑的山沟,铁蹄踏在岩石上冒出火星,突然一阵排子枪朝我们射来,连长立即命令抽出马刀冲锋,一排长大喊一声,带领一排向山坡冲去,我紧跟在连长后面,也冲上去,这时只听后面有人喊叫:“连长,转鞍了,”我听出是司号员的大同腔,跟连长打一声招呼,便调转马头去帮司号员,新调来的文化教员李树森,人称李二愣子的,正帮张大全,紧牢靠肚带,这才又冲上前去,我军迅速冲上山顶,但是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到,我们上下搜索,突然发现一匹马,马鞍上还有血迹,继续搜索又找到几匹马,从迹象分析,是溃逃时受了伤,扔掉马匹,化为村民隐藏到老百姓家里.我们一时间想不出好办法,绝不能随便闯入村民家里搜查,这是铁的群众纪律,询问当地群众,回答得简单又干脆:“不知道”这里是刚解放不久的新区,群众觉悟不高,更何况有时匪民难分,白天是老百姓,晚上结伙打劫,谁的脸上也没写字,结果又是一次不了了之.幸运的是,我们这支剿匪部队虽然不幸遭到土匪伏击,并无一人负伤.经过几个月的小打小闹,长了不少经验.

又是一个月光皎洁之夜,大家刚刚睡熟,县里通知:发现一股土匪在五区附近游荡,还蓄意挑衅,根本没把区里武装小分队放在眼里。这期间,连长指导员带着两个排的兵力,执行其他任务,防地只剩下一个排和炊事班,再就是我和另外几个病号,加在一起四十余人;公安局配合十几个人,乘着月光我们出发了.我的装备和普通战士一样,马鞍壳上一把战刀,肘弯里挎一杆马步枪,一挂子弹袋,腰缠四枚手榴弹,我作为文化教员,第一次当作战斗员骑马上阵,虽然高烧没退,精神一振作,病魔被驱赶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我们是七凑八凑的队伍,也没人知道它的真正战斗力.

一路奔波,马蹄踏碎月影,‘但闻人马之行声,’午夜时分,来到五区驻地,只见区政府十几号武装人员,在土围子上转悠,警惕着可能来犯的敌人,当见到我们这表人马逼近时,大声地呼叫:“口令!”“解围”付连长回答后,区政府武装人员立即打开大门,为我们带路朝敌人可能驻扎的地方,进发.据侦查,这股流窜匪徒就在区政府附近的小村庄,可见他们肆无忌惮,猖狂到什么程度,这时半个明月当空,方圆十几里的山坳里,可从这里一眼望到山脚,除去几堆油麦秸,几乎没有任何掩体。我们策马疾行,很快就来到那股敌人驻地,远远地望去只有十几户人家,四周鸦雀无声,付连长命令:“就地下马,骑兵变步兵,四个人为一个战斗小组,其中一人牵三匹马,另外三人匍匐前进,”连长接着冲我说:“;林大鹏,你的任务是负责联络,协调和公安队的行动。”为了和公安队取得一致行动,我必须独自一人,设法穿越无任何掩蔽物的开阔地,当时真有点儿发毛,我是文化教员,副连长把我当通讯员用,这是命令,战场上只有绝对服从.月光下,迂回穿过开阔地,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顾不得多想,朝一堆油麦秸爬去,不料麦秸掩映着一口枯井,不小心滚到井里,随着狗吠声,一排子弹朝我射来,井里没有水,绝对安全的掩体;瞬间又鸦雀无声了,一个念头闪过,敌人射击完全没有目标,我站起身,枯井只有多半人深,探头四下搜寻,不到一百米,就是友军的埋伏点,我以最大的速度冲过去,终于联系到公安队,按照约定时间,南北夹击,我随公安队一起迅速占据了村南的残垣,迅速包围了敌人,这时一点动静也没有,奇怪的是连狗也不叫,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从村南到村北几步之遥,我便沿着短墙迅速归队,连长见我回来,立即下令朝敌人开火,我们按计划只对天开枪,避免伤到院里的马匹,和屋里的百姓,不料枪声响起,院中马匹惊恐万状,突然一只黑狗从屋里窜出来,当即中弹倒地。原来狗叫声过后,敌人已经发现被包围了,就将狗控制住,并做好了顽抗的准备.我们佯攻后,立即喊话:“你们被包围了,快放下武器,出来投降,解放军不虐待俘虏;侥幸是没有出路的。”话音刚落,十几杆枪噼里啪啦扔出来,都是长家伙,看来这伙敌人还挺乖,这时炊事班小李,兴奋地跳起来,打算越过短墙,突然一颗子弹飞来,说时迟那时快,旁边战友乔二来一把将他拉住并按趴下,已经迟了,鲜血从前额上留下来,卫生员给他包扎时,才发现只在发际擦过头皮,并没伤到头骨;大家见有人挂花一排子弹朝敌人射去,同时扔出几颗手榴弹在院里,过后再喊话:“你们应该都有妻子儿女,缴枪是你们的唯一出路,如果胆敢继续顽抗,手榴弹在屋里炸开花时,你们一个也活不了,最后三分钟,要死要活,自己选择.”

“我们交枪,请别吓着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接着又是几杆长枪,十几把短枪,都扔到院子里,看来敌人完全知道自己的处境,真的投降了.付连长又命令说:“举起双手,一个一个地出来,”敌人有的身披军大衣,有的披着被子或毛毯,狼狈地走出来,最后清点人数,一共十三人,其中包括一个女的一个小孩。副连长令一班负责,将那十三个敌人分别绑牢双手,再把他们的双脚分别栓牢在马镫上。同时三班按分工清点缴获的武器,步枪十一杆,短枪十五把,手雷五颗。最后把步枪和子弹带发还给敌人,套在他们的肩上,当时我疑惑不解,又不好意思问,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的战士早把枪栓卸了,我完全是个新兵蛋子,什么都不懂,这次真长了不少见识.敌人走在前面,我们分别跟在左右后方,警惕着敌人.这时天光拂晓了,虽然已是饥肠饿肚,但是胜利的喜悦掩盖了几分疲倦。

后来的总结会上,点到我的名字,说我作为文化教员表现突出,提出表扬,还允许我在缴获的马匹中,调换一匹走马,作为奖励。这次小小的战斗,我得到锻炼,成长了很多.

 

转眼又是一年,这是我第二次在部队过年。春节连队照例粉条子炖猪肉大会餐,为了营造气氛,包饺子是少不了的。李树森,文化教员刚调来三四个月,才十九岁,说话楞头愣脑的,大伙都称他二愣子,虽然当了兵,像在襁褓里那样任性;特别是对自己的级别不满意,觉得自己是北京人,傲气十足谁都看不起,别人都起劲地擀皮,包饺子,连长看他无精打采地留来溜去,就说他几句,他毫不示弱地顶撞连长。连长觉得大过年的,也没说什么。晚上开席了,平时见不到的酒是少不了的,场面虽然很热闹,但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连长指导员放下身段到每个席面祝酒,推杯换盏到最后,一部分战士的舌头都发直了。二愣子李树森,脸发青,走路东倒西歪,口里嘟囔着:“我没醉,我真的没醉,连长你有本事,冲我来,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当连长,大字不识,”连长也急了:“你有什么了不起,多认几个字就摆知识分子臭架子,......”指导员听出连长的话出格了,就用话岔开:“连长不是那个意思,咱们部队最需要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我军的宝贵财富,”二愣子指着连长直脖子吼:“什么xx连长,够格吗,”

这一来连长当着大家的面,照实下不来台,也吼道:“我关你禁闭,小兔崽子,”

我没想到连长真关了李树森禁闭。觉得作为一连之长,太没水平了,看他也在气头上,也没敢为二愣子说情,看当时的架势,说情也是白染一水,按我的脾气说不定也被关禁闭,不如先照顾好李树森再说.于是我偷偷溜到禁闭室,值班的正是一班小张三,我的好伙伴,我跟他挤一挤眼,他就放我进了禁闭室,已经醒了一半酒的李树森,也有些后悔,我又赶紧端来饭菜,让他吃着,赶紧回到连部,这时连长的气也消了一大半,原来指导员也在做连长的工作,我趁势说李树森也觉得自己不该顶撞连长,就这样树森完好无缺地放了出来。

大年刚过闫算子回来了,他是大生产基地留守人员,满面红光,原来的瓜条子脸,变得圆润油滑,看得出他斩获颇丰,正月十五,是个修整的日子,连长宣布十五当大年,庆祝丰收,连队干部战士人人有份我想应该是生产分红,实际每人只分到六尺‘十斤白,’很扫兴,后来觉得总比没有强。之后神不知鬼不觉闫算子升为正排级司务长,大家揣测这里一定有问题,二排长乔拐子,串通三排长放风说:“闫算子,贪污发财了,”后来在大家的催促下,公布了一张清单,表明收支平衡,从驻地到大生产基地,相距千里,无从查证,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忙着搜山剿匪,谁还顾得上那些闲事。

这期间有几个小插曲值得一记:头一件是三班长马昆山开小差。他是和我很要好的班长之一,事情是这样的:一天小马跑到连部,找我借毛衣毛裤,他说穿两天就还给我,我没加可否,就把他要的东西给了。谁知他是为开小差做准备。这件事在连里震动很大,马昆山是党员,班长,是排长培养对象,到底为了什么,谁都说不清.这件事又令我想起了刘政,一年前,我刚到部队,就在四连长遇难不久,他也开了小差,更令人不解的是,他是骑兵支队二连指导员,这件事,就是现在我还是糊里糊涂.

第二件是:我换上一匹走马,可以说是心爱之物,但是到了我的屁股底下,就是不听使唤。马医官告诉我,骑走马有诀窍,双脚踏上马镫后,就不能太用力,骑马蹲裆势坐稳,重心在臀部,才能压得住,马领略到你是个好骑手,他才乖乖地驮着你循规蹈矩的走路.按他的法子果然奏效.此后我和马医官成了好朋友。这第三件是骟马.马医官虽然穿军服,但他是没有军籍的雇员,他有自己的办公室,我两经常凑在一起喝喝小酒。春天来了,是骟马的季节,那些新添的大儿马,快乐不几天了.我还是头一回看这玩艺儿.几个彪悍的战士将马腿绑起,然后绊倒,它就乖乖地躺在地上,以前趴在骒马背上的那股雄风那里去了,只见马医官端来一盆冷水放在地上,左手紧紧地攥着马蛋的根部,右手撩水,医官说这是冰水麻醉法,接着边撩水边用小刀划破马的卵皮,浑圆的东西突出来.医官迅速地将松软的蛋皮往上撸,然后用一把大铁钳紧紧夹住卵的根部,沿着钳住的地方,将那根大筋剪断,又用事先烧热的烙铁去烙切断后的大筋,马医官喝令助手把一盆冷水泼向伤口,血止住了,解开绳索,只见那匹马多多索索地站起来,给东西不吃.给水也不不喝,可怜的马儿啊,你也像人一样给阉了做了太监.馬阉了力气更大,听说阉人是一刀切,无从查证.阉后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胡须毛发脱落,声音改变,本性赤裸裸地显现出来,更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一副十足的奴才相.怎么会是这样子,没人说得清.

第四件是:我们全连开赴友军驻地。他们是起义部队,原国民党董其武所部第十一师,参加军解放军化动员大会,各方代表讲话后,战士表决心,我的责任是带领呼口号,由于我適时地呼口号,部队情绪特别高涨。返回驻地总结时,指导员表扬了我.谁知轰轰烈烈地解放军化动员大会刚刚开完,没几天传来极不幸的消息.一部分起义部队叛变了,他们的理由是不愿意离开绥远地区,更不愿赴朝参战;真正动机是不愿解放军化,坚持反动立场,与人民为敌,我们派去的政工人员都被杀害了。叛变后的敌人,脱去军装,完全蜕变成土匪,利用地理优势,和老百姓觉悟低的条件,在山里为非做歹,我们的任务就更重了.此后解放军二十二师,骑兵一师,加一个骑兵支队,花了两年多时间才基本肃清这股顽匪。

剿匪期间,指导员赵孝祖调回分区,三排长雷子云提拔成副指导员,上级文件明文规定,连级干部可以结婚,连长急不可耐地催促我立即打报告,为他申请结婚.

未婚妻尹玉芝,固阳县普通居民,厚道勤俭,是嫁鸡随鸡那种婆娘,迎娶那天连队放假,没有成席,也没帖喜字,猪肉片子烩白菜,大白馒头管够。连长招待丈人亲家,专门从馆子叫一桌菜,我有幸作陪,意外地看到连长的小姨子,县立中学上学,名叫尹玉梅,十七八岁,花样年华,对于我们这些终岁见不到异性的军人,还真有点子心跳脸红。就这点儿心思也逃不过指导员的眼睛。事后我硬着头皮,专门从尹家门外来回遛达,希望有机会见一面,不知怎地被连长发现了,当晚被叫去谈话,大意是不要有非分之想,免得犯错误;小小排级干部,不够结婚资格。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眼巴巴地看着连以上干部,纷纷结婚,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使我又想起一年前的事.

政治部的高股长,人长得像他的姓,又高又大,满脸斑点,红鼻头,翻嘴唇下一嘴黄牙,其实人並不坏,只是找对象有困难,按说四九年后形势一片大好,大批知识女青年涌进部队,不乏漂亮女孩子,多数老干部由于劳苦功高,优先把年轻有姿色的揽入怀中,同时参军的男知识青年,则望着心仪的人儿兴叹,因为清一色排级以下小角色,挨不上号。高股长是营级干部,当然是机会优先的,有人怀疑他什么地方不行,怀疑归怀疑,组织上仍不断给他张罗,派一个不行再派一个.这天又来了一个漂亮姐姐,体态丰盈,苹果脸,白里透着红,按现代人的审美观点,肉多了点,在当时条件下,应该是一个尤物,调她来名义上是股长的秘书,摆明了就是对象准媳妇。高股长刮胡子洗脸,换上一身新军装,腰带扎紧,五十岁的男人,有几分英气,不巧翩翩少年潘光谟几乎是同时和我调换,来到政治部,准媳妇一见小潘,眼睛放光,只能用春情荡漾来形容了.组织部乱点鸳鸯谱绝对奏不了效,小潘和准新娘眉来眼去,一来二去,几个回合,逼得组织不得不出面了。先小会后大会,小潘只一句话:我什么都没做.这也是实情.可是高股长妒火中烧,按捺不住,当着许多人打了小潘一记耳光,小潘急了,是他喜欢我,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事还照实不好办,准新娘调走了事。

这事过去多年,早淡然了,当时我,还有小潘一样的参军青年,很多人都有痛和痒的感觉.痒是心向往之,痛是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是主观上的事,当时的问题是不准求,能不痛吗。行笔到此,六十年前的事说说而已,毫无感觉了.

接连发生这么多事,军分区来人视察了。宣传科长岳子宜,一个早期参军的知识分子,白净脸高个子,看起来文质彬彬,嗓音醇厚有韵律,不怒自威。连长以从未有过的殷勤劲儿,招待钦差大臣,特地从附近的天主教堂借来一架单人钢丝床,岳科长并不买账,脸色阴沉,没露过笑容,只找了几个排长谈话,也没召开任何形式的座谈会,临走前问我为什么要求上调分区,并安慰我安心工作,还嘱咐我多在连队锻炼锻炼有好处.

经马医官指导,我的骑术大有长进,感受到骑走马的乐趣。一天,连长的通讯员刘占发遛完马回来,看到连长新得到的黑旋风,心里一痒便说:我可以过过瘾吗.小刘便说:你敢骑黑旋风,摔死没人负责.我也甩给他一句:“有什么了不起,拿来.”
真没想到我的脚刚认蹬騙上马,耳边刮起风,心想怪不得绰号叫黑旋风,说时迟那时快,一百米,五百米,出村了,速度有增无减,我这才想起马医官的话,勒紧嚼绳好马会全力奔跑,我赶紧松开嚼绳,果然奏效,当我把马交还占发时,他阴阳怪气的扔出一句:老侉子不简单,活着回来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一年又过了大半,我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一大早连长将我召到连部,说调我回分区,三班长陪我,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下午就到了,可是没人接待,因为常来常往,人地都熟,我便到处串,本来都是熟人,我发现连老熟人也不热情,觉得不对劲,过去到分区开会,经常一个人,今天偏偏三班长送陪,心里有些发毛,晚饭后天渐渐暗下来,我在游艺室打克朗棋,突然祝干事叫我去保卫科,小祝是革大同学,平常谈得来,今天一脸严肃,我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知道去保卫科准没好事,心里打着鼓进了保卫科,鼓足勇气叫一声田科长,他反问我,你是林大鹏,我说:田科长你认识我呀,他说:“我现在问你.”声音不高,但阴森可怖,我答是.他手里摆弄一纸公文随烛光摇曳,说:“河北省公安厅来函要我们扣押你。”我反问为什么,他没答,又问:“林某某是你什么人?”我答:“是父亲.父亲的事你们都知道,解放前夕早已逃离大陆,我从大学投身革命至今…”他打断我:“这是上级指示.”又使眼神,一个生脸军人上来把我的帽徽和胸章拿下,这时真的体会到心为什么会凉,什么叫心灰意冷,作为一个大学生,他憧憬自由向往民主,毅然从军,和家庭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容不得我,我清白无辜,我才二十一岁,母亲就我这一个儿子,她送我投考革命大学,鼓励我参军入伍,希望儿子有所作为,可是我就这样啷铛入狱了……不容我再想,一个荷枪实弹的军人已守在门外,田科长一挥手,他就把我压走了。

 

怕狗

刚到大门口,突然守门的大灰狗向我扑来,我只觉得魂被吓飞了,幸亏那畜牲被不太长的狗链子拽回去了.可是从此以后,一见到狗,心就揪到一起,可能是被狗吓破了胆.

我几乎不知道怎样来到军分区拘留所,铁门打开了,一股异味冲鼻而来,我被推进门,送我来的保卫干事特别关照一声,我才从坐满人的地上上了炕.紧靠我的一个中年人,好心的说挤一挤吧,能躺下,这一夜没合眼,那狗的狰狞面目一直挥之不去;平常进进出出,守门狗习以为常,很少听到吠声,今晚为什么,不自觉的各种狗的影子都来到面前:乞丐总是被狗咬,所以讨饭吃的人手里都拿着打狗棒,衣着款款的绅士走近,它非但不咬,往往摇尾,俗语说狗眼看人低,人的高矮大体相同,为什么狗态不同,原来那畜牲的分辨能力很强,它的标准明确,嫌贫爱富;无独有偶,有人说过,人敬富,狗咬破.难怪从小父母就教诲我们,贫而勿谄富而勿骄,或勿谄富,勿骄贫.可见老人家也讨厌狗.朱子治家格言也说,见穷苦亲隣须多加温恤,看来讨厌狗性者古已有之.

当然不能一棍子打死,也有义犬救主之说.又有人说狗很忠,不能苟同,忠字的创造者,匠心独具,心本来是歪斜的,上面放一中字,是提醒人要把心摆正.狗心本来也不正,待人三流九等,看人下菜碟.谁喂它,它跟谁.强盗养狗,狗就为强盗效力,这不是祝纣为虐吗.反正到死我也不会喜欢它了.

长夜

不知什么时候终于挥去了狗的影子.扫视不大的收容所,地下炕上挤满人,所不同的是炕上的人大都穿军装,地上的人则大都是便装,五花八门,静悄悄中隐约有啜泣声,长嘘短叹声.也有沉睡声.大部分人和我一样,想着自己的心思.

作为林家的长子,从小倍受祖父母姑叔亲戚的疼爱,自从爸爸纳妾后好象一切都变了,妈妈经常背地里哭泣,周围的人好像都讨好姨太太.爷爷奶奶则仍旧呵护我们,大概是爸爸妈妈的婚姻由祖父母作主的缘故吧,我过早地尝到了世态严凉.爸爸如果不爱妈妈,为什么和妈妈结婚,而且生下三个子女,在我记憶里,爸爸总是谐家眷到任,从山东利津,河北峦县,玉田,天津市,到静海县,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爸爸为了娶大烟鬼和妈妈吵闹,就像仇人,后来爸爸答应妈妈,不会忘记十几年的夫妻情,妈妈就答应了,从此以后爸爸再没听到妈妈的哭声.

远处传来鸡叫声,头有些发涨,眼巴巴合不拢眼皮.大烟鬼又来到眼前,生生夺走别人的丈夫,还要抢夺人家的儿子,我随她的日月里,心情没有舒畅过……和平以后我可以堂堂正正地上学了,爸爸打算叫我进耀华中学,这是天津最好的私立中学,可是大烟鬼却说,那是纨绔子弟的学校,学不了好,说得冠冕堂皇,谁知她心里怀什么鬼胎;每次周末我看妈妈回来,都遭一顿臭骂.最可鄙的是她管我妈唤大嘴,其实妈妈的嘴很正常,大烟鬼的嘴很小,总撅着像鸡腚眼,她嫉妒妈妈的嘴生得好看,才故意那样说.有一次我打摆子,周身忽冷忽热,很想吃水果,一大堆蘋果我很想吃红香蕉,我刚伸手,她却迅即递给我一个青蘋果,我不敢不接,一肚子闷气,被青涩的蘋果压住,心里翻滚,一下子全吐出来,从此闻到蘋果的味道就想吐,这种状况直到四十岁一个偶然的机缘才消除.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头发昏脑发涨,漫漫长夜,往事的煎熬,身体一下子垮掉了……

解送军区

早晨的牢饭我吃不下,只喝了半碗油麦粥,大约八点左右,我被压回保卫科.保卫干事小祝给我带上手拷,小声说:"委屈你了大鹏,我也是执行公事."然后一个生脸军人,压着我叫我前面走,他跟在我后面,不知为什么我将双手交叉伸进棉大衣的袖筒,生怕人看出自己戴着手铐,我背负沉重负担上了火车,莎喇旗是个小站,上车的人不多,可是我觉得透不过气来,刚想开车窗,一只手将我按回坐位.车子徐徐开动了,我的头发涨,脸上流汗,心里翻滚,一下子吐了出来,我要求去厕所,他只好陪我去,而且不得不打开手铐,他怕我逃跑,厕所门一直开着,我伸展双臂,手自由了,觉得人身也自由了,好景不长,转瞬双手又被铐牢,头昏脑涨,两小时的颠簸,我感到没有尽头的折磨,后来我一乘上任何车就觉得头晕,晕车的毛病就从那时做下了.

 

在保卫部

呼和浩特是我熟悉的城市,原来他们把我送到蒙绥军区保卫部,一个干部看完我的档案,就把我的枷锁除掉了.当时我如释重负,知道没事,心中一丝宽慰,当我被关进一间四人的囚室,看到这里的三个犯人都戴脚镣手铐,心想肯定是重罪,心又紧张起来,但那三人的表情平和,见我进来,并不惊诧,还主动给我腾出位子,心又平静下来.靠近屋顶的小窗透过密集的铁栏杆射进一束阳光,牢房的规矩不准相互串通.巡逻兵来来去去并不可怕,只要听到哗哗的脚镣声,立刻紧张起来,尤其是那三个趟镣的人.通常单独带走的趟镣犯人,是去处决,很少再回来,我手脚上没有枷锁,并不担心,每日三餐,我主动去窗口接饭,早晨二米粥,咸菜.午餐不是窝窝头就是小米饭,我端着搪瓷洗脸盆等在小窗口,送饭的人是等待释放的,他见我也穿军装分饭时总是对我笑一笑,而且多给一点.我们迅即将打回的饭分到每人的碗里,水立刻就到了,用同一脸盆接水,喝剩下的水就用来洗碗.三餐之外就是两次放风,每次我都抢着去端尿桶,放风的时间虽说不长,大家都非常珍惜这几分钟的宝贵时间.用来深呼吸几次,伸一伸懒腰,抓住这自由,当仰望四周的高墙和不大的天空时,才知道自己仍在囹圄,放风是大小便的时间,少有人利用来方便,牢内有尿桶,大便可以喊报告要求去厕所.两个月过去了,没有被提审,夜晚经常失眠,偷偷啜泣,其余三人渐渐了解我的情况,也就没了戒备,彼此之间都互相了解.大个子性李,是国民党的上校团长,他说只管带兵打仗,没干过坏事,可能部下做的事会算在他帐上,他还说,有心理准备.表面很坦然,可是每当听到走廊传来镣铐声,就非常紧张,左眼不停地抽动,我对他印象不错,他写一笔好字,会唱京剧,他轻轻哼出的二黄很有马连良的味道.他还总安慰我,说我的问题根本不算什么,只是时间问题.还真让他说着了,五个月后我被无罪释放.另一中等个子,脸色惨白,但仍掩不住萧洒英俊,是国民党十二师某连上尉连长.他和我同年二十一岁,我估计他可能是某大人物的少爷.我还记得他叫史凤礼,一朝失宠,榔铛入狱,等待他的是刑事法庭.我庆幸自己对政治不感兴趣,爸爸有远见,他自己学的是政治经济,从政以后飞黄腾达,但是他经常说政治太黑暗了,所以才让我进工学院,他说学点儿实业比甚么都强,也就是一念之差,躲过了刑场之灾.

我和史凤礼很谈得上来,他说最放不下的是漂亮的妻子,结婚才八个月,他诚恳地嘱託我出去以后一定设法去看看他太太,把他在监狱的情形说给她听.当时我只得答应,在相处的日子里,他教会我几首情歌,后来我知道大都是爬山调,他告诉我后套是个好地方,但是多年兵燹,男人都当兵去了,到田间的人都是妇幼,那地方流传一个顺口溜:哈蔴搽墙墙不倒,嫖客跳墙狗不咬,大姑娘生孩子娘不恼…….后套本来人烟稀少,国军年年抓壮丁,男人缺少为贵,嫖客跳墙连狗都习以为常了.我出狱以后也没去看史凤礼的妻子,觉得我去了算甚么呢,心里还有那麽一点惋惜,也是无奈了.这第三位,杀人越货就不值得一提了.

 

独居-生死劫

数着煎熬的每一天,过了四个月又十三个日夜,这天早晨杀人犯被带出牢房,脚镣声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他虽罪不容诛,大家还是惋惜生命,没人出声,屋子显得冷清,他再没回来.下午门又开了,两个戴脚镣的站在门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叫我把被褥等东西全部拿上,一个念头闪过,是不是要放我出去,可是转眼我就被关在另一间屋,这是一间空房子,没有任何物品,连土炕也没有,我的脑袋像这间房子,空荡荡.突然门又开了,还是那个人,他将一个厚厚的草垫子扔下,遞给我一叠白纸和一支笔,然后甩出一句话:“好好交待问题.”我脑海里突然闪出两个字“完了”。半天理不出头绪.晚饭也吃不下,天渐渐暗下来,屋顶灯发出暗淡的黄光,好像书上描绘的阴曹地府,虽说没有牛头马面和夜叉,我还是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张开,我怕,六神无主,我本来就胆小,那时我被笼罩在恐惧中,浑身被汗水浸透,不由自主地战慄,我支撑着散架的身子,把被褥打开,将全身裹在被子里,头脑好像渐趋清醒,心中盘算着,除了妈妈,我别无挂牵,不如就此了却生命;转念一想不行,妈妈怎么办,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我才二十一岁,我不甘心,来日方长,就这样不清不白地结束生命,他们会得出畏罪自杀的结论.我是清白的,我是无辜的。我回忆起往事.从朦胧的印象开始.四岁那年爸爸在河北省财政厅作事,妈妈带着我和一岁的妹妹一起到天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大城市.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住河北大街三马路,一个四合院,北房三间与别人分租,几乎每天清晨爸爸牵着我的手,妈妈抱着妹妹到大经路(现在叫中山路)的豆腐房喝豆浆吃油条,然后爸爸去财政厅上班,妈妈带回一暖瓶热豆浆,留待中午喝.爸爸每月发薪后如数放在家里,我不知道确定数目,白花花的银圆,至少也有几十个.钱不多,可是看到妈妈那高兴的样子,就知道日子富足,无忧无虑.后来听大人说房租还不到一块钱,买一袋洋麵才一块光洋,再搭配一袋大米,就足够一家的口粮,鱼肉蛋菜都很便宜.我好像进入了过去的时光隧道,越走越远,好像我又淘气,妈妈举着笤帚疙瘩追我,我拼命跑,摔倒在一个土丘旁,二姑正在那里,一个人寂寞的样子,我赶紧跑过去,二姑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她最疼我,是我的护身符,可能是看我正在受罪,不远千里来保护我,我打了一个寒噤,顿时头脑清醒了,一身冷汗,预感这是不祥之兆.二姑十九岁得了不治之症,还没有结婚就去世了,四五岁的我扛着白纸幡子,哭着为二姑送路,现在一定是来接我了.反过来又一想,做梦都是反的,自我宽慰觉得好一些.后来稀里糊涂的似睡非睡,又回到日本发动卢沟桥事变时期,那年我八岁,洪水泛滥,日军沿着子牙河大堤已经打过了白洋桥,距离我的老家还有六里地,沿着河堤很快就攻进李贾村,村民纷纷逃难,我们家除爷爷一人外,其余都逃到只有三里地远的骆贾村,远远地听得到枪炮声,听大人们说,国军凭借村东头的土围子,奋力阻击,打退日军一次又一次疯狂进攻,鬼子死伤无数,国军最后弹尽 又无后援,才沿河套向西撤走。鬼子进村后见人就杀,没逃的人无一幸免,全村十一人蒙难,我祖父,堂曾祖,堂祖父,叔祖等五人惨遭刺杀,祖母那年仅五十岁,当时的悲惨情景没法诉说,父亲远离家乡我作为林家长孙,代替父亲为爷爷扛幡送葬,全家笼罩在悲惨凄切哀伤之中。我再一次哭醒,又回到空旷的牢房里,绝望地看着铁窗,我有何罪,从一个学生到解放军,我犯了什么法;难道比鬼子还不讲理吗,天理何在。理不出一点头绪,索性随它去了,蒙上被倒头就睡,转天清晨,被送牢饭的吵醒,我没心事吃东西,想吃也吃不下去,放完风回来,看守通知我接受问话,这是关进来后第一次问话,是福是祸是喜是忧,心中敲鼓,浑身不适,战战兢兢被带到一间很大的屋子,至今我记得清清楚楚,门朝西,一个白净脸戴眼镜的男子,坐在东北角落里,面带一丝笑意,挥一下手,示意叫我坐下,我坐在他对面,大约三四米远的椅子上,我的紧张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问:“你是林大鹏同志,”我答:“是”。这是将近半年来,第一次听到别人称呼我同志,我如释重负,下面是我和那人的谈话记录,基本是原话。

张:“我姓张,是保卫科长,称呼我张同志好了。你的问题基本弄清 楚了,就等河北省的公函一到,结案就没事了。”说完冲我一笑。

我一脸彷徨:“将近五个月没问过话,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很想知道,希望告诉我。”我探寻地望着张科长。

张:“我们也是按文件办事,半年前军区接到河北省一封公函,要求我们扣留你进行审查,事情和你父亲有关,所以我们就下达公函,从你们连队调到分区,之所以没直接逮捕你,因为只是怀疑,现在已经查清楚,事情和你没关系,你父亲已经逃到台湾。”

我:“我想也是,不然能逃到哪里去呢!”当时我心呱搭一下就放下了,官方的结论准没错。我理直气壮地接着说:“那我关这么长时间算什么呢?”

张:“我们的意见就此结论,算‘误押’恢复原级别,原职务,如果你愿意可以换单位.只能委屈你了.你的问题算幸运的,有的一拖就是一年,甚至更长。”                          我:“我愿回原单位,这可以澄清误会,证明我是清白无辜的。”

 

回到人间

就这样结束了将近半年的铁窗生涯,外面的大喇叭想起熟悉的歌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再不是那么沉闷和无精打采,谈话结束后,我被安排在军区招待所,天是蓝的,空气是新鲜的,我对着墙上的镜子,看到久违的脸,脸色白皙,上唇长出绒绒的胡须,他成熟了.我无拘无束地放开喉咙唱起了杨白劳的唱段:“人家闺女有花戴,你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扎呀扎起来.”真是柳暗花明,一群女孩子呼啦围了上来,她们是被抗美援朝热潮,卷进解放军大家庭,在招待所等待分配的女孩子.她们七嘴八舌,有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咸鱼,被一群苍蝇糭着.一点也不心烦,反觉得美滋滋,说不出来的味道,其中一个人闯进我的眼里,她的脸色不是一般的白,用当时的话说是洋白,但是中国式的桃腮,眼珠灰黄色,头发深金黄色,像是个混血儿,然而,言谈举止,特别是一颦一笑,却是东方女孩子的气质,这是她的魅力所在.许多男孩子围着他,再容不得旁人染指。一天在食堂吃完饭出来,他主动搭讪,说:“你的声音很好听,像电影里的杨白劳。”

我问:“是吗,你会喜儿的唱段吗?”他点点头,回到宿舍我们就来了一段对唱,引来许多人围观.这是我成熟后第一次被女孩子喜欢.好景不长,一周后军区来通知,叫我到人事部办手续,并立即回部队.我真舍不得离开,恨不得永远呆在这里.这是一相情愿,是梦想,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赶回部队去了。

我在军区人事处开完介绍信,再到后勤处拿免费车票,顺利地登上西去的列车,直奔萨拉旗。说也奇怪,来时车行如牛,车内空气沉闷,旷野一片萧条;而现在还是那深绿色的车厢,坐上去非常舒适,车轮和钢轨接触后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和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非常悦耳,伴随着律动的心,放眼窗外,远处的大青山随着近处的树木向远处推开去,同样的路程,回程却是‘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感觉。回分区后,正赶上兵演兵汇演,临时组成一个班子,派我担任组长,真是鸭子上架,够难受的,硬着头皮也得上,这是命令,必须服从,只好暂时呆在宣传队.这里一水小知识分子,宣传干事吕秉谦字吕品,人称五口先生。原国民党留用人员,在文艺上有些造诣,演技有两把牙刷子。

我参军后大部分时间担任文化教员,只给战士排演过小节目,这次的节目要拿到军区汇演,关乎到军分区的荣誉,自己感觉压力很大,好在我少年时代练过拳脚,担任一个舞蹈角色还算马马虎虎,踢腿弯腰叠罗汉,都不成问题,跟队员关系处的还可以,我虽然是正排级,但是从没带过兵,自己散漫惯了,要求队员也不严格,有一次各单位都出操了,我们这群文艺兵才起床,这时吕干事闯进来冲我大发雷霆:“你怎么搞的,我撤你的职,三班长集合队伍出操......”我心想你一个连级干事,有什么权力撤我的职,但自觉理亏,哑巴吃黄连,虽然以后还是我负责,总是憋一肚子火没处撒,就向宣传科长岳子宜告了他一状,科长说:“他批评你是应该的,只是态度粗暴,他是旧军队留用人员,难免有军阀作风,我会做他的工作;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以后要严格要求自己,严格要求队员.”从此以后,我渐渐认识到组织上给的任何任务,都要认真去完成,不要计较批评者的态度,主要考虑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妥.

经过两个多月的排练,我们终于拿出两个节目,代表军分区参加军区汇演,在招待所遇到不少老朋友,都是革大同学,仅仅两年的时间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在集宁集训时的小组长牛会清,现在是军区文工团的主要演员,他在白毛女歌剧中饰白毛女,是我看过的“白毛女”最好的扮演者,刘自力在话剧中的表演也很出色.我虽然身在文艺代表队,觉得自己是个艺盲,对于文艺一窍不通,军区有名的评委一个名子我都叫不上来,只记得侯镜如一人,他曾经是国民党的一名要员。汇演休整期间,文工团女演员辅导交谊舞,说是学习苏联老大哥,回想起来,自己真是又土又笨,除了脸红外,不敢碰女人,这件事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不知怎么从那时起,就迷上了交际舞,对文艺发生了很大兴趣,现在八十多岁了还乐此不疲.还自学了二胡、小提琴等乐器,加上喜欢唱歌,晚年的生活可以说多彩又多姿。

 

汇演结束后回到分区,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宣传队. 调去独立营担任中心文教,负责全营五个连的文化教育,我担心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想去,科长解释,就是发发通知等事务性工作。他相信我一定能做好,就这样在独立营一晃半年过去了。期间有几件事值得追记。

真巧我到独立营报道,和我办交接的是老朋友陈文余,他告诉我不想当文化教员,想离开这里,没想到刚交出中心文教,旋又下连队,更感到不是滋味,每天闹情绪这是后话.

接下来就是反贪污反浪费,营部开会我是当然记录,教导员宣布开会后,大家都不做声,营长说,机会不多,贪污数额不论大小,主动谈,都会宽大处理。

我自觉一身轻,没有任何问题,便抢先说:“我在一连时分过六尺白布,没有了。”

杨连长抬起头解释:“是我主持分的和他没关系。”我意识到他示意不要揭发,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前来指导运动的岳科长启发说:“杨喜权,你十二岁参加革命,不要辜负党对你多年的培养教育,只要你把问题说清楚,组织不会难为你,大家帮助你也是挽救你,你要好好想一想,没有党那有你的今天,你一个苦孩子,是党把你养育成人,把你培养成革命干部,帮你成家立业,你怎么对得起党,对得起你妻子,和将要出生的孩子。”

一席话打动了连长,他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一个五尺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不是触到伤心处,怎么会泣不成声呢.岳子宜接着说:“你冷静一下,把你做过的对不起党的事说出来,对你对党都有好处.”

杨连长擦干眼泪:“我对不起党的培养,我不该将战士们辛勤劳动的成果,据为己有,当时闫算子和我商量说“大丰收了,除去开销净盛一大笔钱,如果均分到每个战士手里,就很少了,这些都是他的原话。”连长接着说:“我便把这笔钱,拿出一部分,每人六尺布,其余的吗,结婚正需要钱。”连长停一下看看闫算子继续说:“我见钱眼开,利益熏心就把钱据为己有了,我对不起党的培养,对不起战士们,对不起人民,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话音刚落,宣传干事马杰带头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教导员说:“杨喜权同志的态度是诚恳的,知道悔改仍然是好同志。”原来我对连长的一些看法立刻释怀了.问题在闫算子,其实早在岳科长视察时就对连里的问题,有了底。他真不愧为英明的年轻领导干部。我佩服他,平心暗想应该以他为榜样.

 

镇反

在营里不像连队,小干事们都是知识分子,与鲍东来,马杰,高太中等,大家相处融洽,又有共同语言,期间算是我参军后最顺畅的时期.

和平的好景不长,全国掀起镇压反革命高潮,人人过关,心想我已经被审查过,应该没事了,谁知道依然逃不过这一劫,营部里不论大小干部,必须向连队战士交待,战士可以随时打断你的谈话,并提出质问,而且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如果有人认为你的态度不好,就有人高呼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是唯一出路,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气氛森凝滞,我别无选择,又把在军区保卫部写的内容,重复一遍.有人质问:为什么你父亲逃台湾,把你留下,给你什么任务.

这类问题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事实是:我是一个大一的学生,中学时就参加过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示威,对国民党当时的腐败政治,有所不满,父亲经常教育我好好学习,学点实业报效国家,不要染指政治,政治太黑暗了.父亲逃往海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战士对我的解释不以为然,仍然怀疑我是潜伏特务,我实在是冤枉透了,有口难辩.带着这个包袱一路坎坎柯柯,直到右派改正,离休出国探亲成为统战对象,才松了一口气,结果人老了,残年了。

 

镇压反革命期间,我有机会看处决人犯,那天半阴天,老爷庙前召开审判并处决人犯大会,当地县政府当场判处十几个犯人,其中死刑立即执行者三个,刑场就在会场东南方一片沼泽地,我随着看热闹的人群,跟在后面,只听一个身材魁梧犯人大喊着:我值了,当过团长娶过三房媳妇。说话间,已经到了执行地点,一个持枪战士,一脚下去那人趴在地上,他又挣扎着爬起来,大叫:国民党万岁。喊声未落枪声响了,脑袋开了花,花红脑浆溅开,一股腥臭铺面而来,我捂着鼻子,冲出人群,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从此我再没有勇气看那种残忍的场面。当时一种思绪萦回脑际,革命是为了什么,就是革人的命,一个政权被推翻了,杀那么多人干什么,为首的,有人命的杀掉就算了,在旧政权做过事的人,是无辜的,每个人都要吃饭,要维持基本生活,他们必须去工作,养家糊口,凡在旧政权服过务的人,都要带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再加上他们的亲戚朋友,几乎人人有问题了。后来我稍稍看出点子门道.原来是为阶级斗争是个纲,埋下伏笔,运动运动一运就动,阶级敌人自然不敢乱说乱动,‘那一小撮呢’‘那一大把呢’不止吧,恐怕是一大片呢.运动一来,人人自危,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所以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能不灵吗。地、富、反、坏、右、贪、退、流、盗、走(走资派)那么多阶级敌人,不搞阶级斗争行吗,没有功夫发展生产.三忠于四无限,天天读是主旋律,工作,种田和学习只能是变奏了。非但如此,还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革命就是为了搞阶级斗争吗.想想越来越糊涂了。糊涂一点好,郑板桥早就悟出:难得糊涂了。

不知怎的,摆脱囹圄后,特别喜欢小鸟;看着它们自由地翱翔,枝头上下,鸣声唧唧,我幻想成为一只鸟.太天真了,天上还有老鹰呢.

幻想归幻想,现实如此,一个青年人还得向前看,用时髦的话说就是追求进步,我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一天政治部来通知,明天到宣教科报道,心中揣摩该不是升迁吧,一夜没好好睡,转天一早就赶去报到,推门一看还有比我早的,高太中,陈文余,坐在长条桌的后面,议论着什么,都是熟人,你看我,我看你,我立刻感到三个人好像都是宂员,是不祥之兆,正在狐疑,岳科长进来了,和善地通知我们,到军干校进修,迎接全军向文化进军的高潮,考虑到你们三人文化程度好,都在高中以上,希望大家不要辜负组织上的期望。

计划赶不上变化.三个同龄人在东去的列车上,谈笑风生,时而和着喇叭哼唱:你听奔跑的火车,轰隆隆地响,轰隆隆地响.千里万里的庄稼一片金黄,马达的声音,震天动地,劳动的歌声生产忙,生产忙.时而欢声笑语,一声长笛,到站了,老地方不由想起被关押的日子,我珍惜重新得到的自由,决心努力学习,争取做一个合格的教师.

军干校坐落在军区大楼不远的地方,旧式营房,通铺上下两层,我们仍是部队编制,每班十个人,我当副班长,邵穆林是班长,他是步兵二十一师文工团抽调的,班里成员高太中、陈文余是老熟人,还有新参军的马致远和小梁都是天津老乡,觉得格外亲切,且不说.单说陆陆续续报到学员,大都是各文艺团体抽调而来。自由散漫的文艺兵,本来就不好管理,再加上都不愿意当文化教员,更不愿意离开文艺团体。几乎个个闹情绪,更有甚者打报告申请复原,不巧不成书,暂停业务培训,掀起清查反革命运动新高潮,乌兰夫主席作形势报告,第一次目睹领袖的风采,他高大魁梧,酷似毛主席.报告会后运动热闹起来,大组查小组挖,几乎每人都得把自己的经历抖落一遍,文化界成员本来就复杂,运动一来,人人自危,晚上睡觉像烙饼,大通铺吱呀作响。我好像刚睡着,起床号响了,全体集合在操场,教导员姓什么我忘了,特征倒记得很清楚,淳朴的农民形象,但训起话来头头是道,应该是久经锻炼的老手,他开训了,嗓音洪亮:“一小撮阶级敌人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竟敢用自杀向党示威,昨天夜里就有人用刮脸刀割手腕,你想死为什么不抹脖子.警告一小撮阶级敌人,不要乱说乱动,只有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才是唯一出路,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革命军人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反扑.也希望有历史问题的人,坦白交代你的反动历史,争取得到党的从宽处理.”

深挖反革命运动搞了一个多月,以重新填写履历表而告终.这场清查反革命运动,搞得人心慌慌,虽然没有查出反革命,但从人们的脸上看到了心里的阴影.从此,闹情绪的、要复原的、想回原单位的都销声匿迹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真是屡试不爽.怪不得后来发展成纲了.

运动停止后.业务培训开始了.段成樑是主任,方砖脸,白净,说话有点结巴,谈吐不俗,据说是大学毕业,他开始讲课了,是些基本语法知识,和数里常识,毕竟这些久违的书本子又拿在手里了。大家还是煞有介事地认真听讲.基本训练后,进入实质操练:速成识字法,说是一个叫祈建华的军人所发明.课堂示范,就是战场.主讲老师叫宋若萍,段成樑介绍说,宋老师是经军区特别培训的顶尖模范,大家一定要认真领会教学法的精髓.宋老师从后面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大伙大吃一惊,这么漂亮的名字,怎么是个男的,貌不扬不说,又瘦又小,下眼皮还有一巴黎眼,唯一的特点是嘴唇很薄,几乎看不到。他开场白第一句话:“我没把大家吓着了吧!”下面鸦雀无声,这声音将大家镇住了,清脆,悦耳,钻进你的心里,反正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他接着讲解:“祈建华识字法的精髓,就是思想高度集中,把字当作敌人,老师就是指挥官,学生是战士,字就是敌人,一仗下来,必须全歼敌人.接下来宋若萍老师开始示范课,很快教会注音字母歌,然后教拼法.最后段主任命令我们说:“不许走样,必须亦步亦趋,比如 ba 八就拼成八,等而下之.”实习开始了,我所在的班有一个辅导员,他叫李谟,后来成为我的好朋友之一,这是后话.两个半月的军干校学了个所谓速成识字法,不少人不太认同,我也是其中之一,还被戴个不接受新鲜事物的帽子.接下来是分配,我和高太中分在一起,军区速成文化学校,坐落在军区司令部西边的军营.

学员陆陆续续报道,分班后我负责中级班,还有一个助手,是原来的女教师,叫刘桂香,长我五岁,本地人,中级师范毕业,备课时常以大姐口吻帮我,表示她是内行,我很反感,上了几节课后,他一反常态地谦虚起来,说什么要向我学习,特别是生活上倍加关心,我这才注意到她对我有好感,我也注意到她,个子不高,长方脸,鼻子尖尖的,虽然有几点浅浅的雀斑,看上去很舒服,特别是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眼睛显得特别有神.我当时二十一岁,她虽然比我大五岁,我感觉她不像大姐,更像母亲,对他很依恋.后来他察觉到,我并不是真的爱她,一个中午她端来两份饭菜,放在写字台上,无精打采地说:“小林,我们这种状态长期下去,你觉得怎样,别人看着,咱俩的关系暧昧,可是我感觉你把我当大姐,甚至是...... ” 他没说下去。我接茬说:“你真的像大姐,我很喜欢你,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对我照顾关怀备至,你为什么那样说?......”。她眼圈红了,我不知所措,想给她擦眼泪,他用胳膊推开,说:“我不怪你,是我一厢情愿,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打那以后,我俩的关系渐渐淡了.没过多久我调到一个新班,她也调走了.后想起来那段经历,还挺那个的。

 

不许恋爱

新班级成员大部分是部队文艺团体和机关抽调来进修的。女兵身材都标致,有一个女孩子,姓乔我不便写她的真名,(她应该还健在)看到她心为之一动,圆脸,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眉弯弯总带着笑,左面嘴角下有一个针鼻儿大的小酒窝,能歌善舞,对老师那股殷勤劲,我以为是对我的好感,弄得我心慌意乱,像掉了魂,他那粉白小脸從脖颈一直白下去.她来自步兵二十一师文工团.一来二去,支部委员张工代表班委会找我谈话,她告诉我,很多同志对我有意见,说我对某些同学关心过度,忽略了学习有困难的学员.我听后,觉得不是滋味,假装着急,火冒三丈地说:“我对每个同学一视同仁,绝没有偏袒,”张工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是同学们普遍的反映,”我感到事态严重,硬碰硬不行,便说:“我以后会多加注意,多照顾学习有困难的学员,”一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学校扩大规模,军区决定将校址迁往包头,新址坐落在城区东面的军营,校内规模很大,校园内杂草丛生,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清理宿舍,拔除杂草,草堆下面硬盖昆虫癞蛤蟆到处爬,这并不可怕,有一次我光着膀子刚抱起一团草,只觉得一个冰凉的东西,从胸前滑落,一条蛇翘起头爬走了,我倒退几步,差一点摔倒,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掉了魂.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做恶梦,被蛇吓醒,总觉得蛇要钻进我的嘴里.我厌恶蛇,怕蛇,我的属相偏偏是蛇,我为什么属这么一个丑陋的东西,甚至有时连自己都讨厌.怕蛇一直怕到七十多岁,才了了.

某天又给我班配备一个新教员,他姓赖, 刚从朝鲜战场退下来,高中程度,由于满嘴广东腔根本不能讲课,安排当我的助手,我觉得他也对小乔眉来眼去,但是她并不买账,乔虽然不声不响,眉宇之间传达的意思,使我萌动的心更加不平静,一天课后太阳西下时,我大着胆子在女生宿舍附近徘徊,乔端着脸盆出来,我立即凑上去,他使眼神,意思是不要出声,到操场旁的大树下等她.

月光下,仍可感到他的粉颈紧连着突起的胸脯在跳动,她慢慢地诉说“师直机关的老干部追我很紧,我不愿意,组织出面做我的工作,叫我考虑政治前途,我没有了退路,只好答应,还有半年我满十八岁,就得和他结婚;也是该着,他因为贪污停职反省,我提出解除婚约...... ” 我立马打断她:“你们只是订婚,又没登记,根本没有法律效率,解除什么婚约,你有权利追求自由.”她接过话茬:“你是排级干部,能结婚吗,”

“现在当然不能结婚,但是我爱你,你也爱我,这是最重要的,我们的年龄还小,我们有的是时间,你说呢?”我两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地站着.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班长其木格(蒙族战士)匆匆出来,站在我们中间,阴森森的面孔,略带不满地冲乔说:“马上就熄灯了,赶快回宿舍,”

我撒谎说:“我和她谈谈这次的作文不行吗?”“随便”其木格没好气的甩出一句走了。

两天后,我被叫到政工科。政工主任谢铁莲铁青着脸:“你是怎么搞的,自己的出身且不说,你父亲逃亡台湾,你应该好好表现,争取进步,现在又出现作风问题......”没等他说完,我便接过话茬:“什么叫作风问题,我二十二岁了,交女朋友,谈恋爱有什么不对吗?”

“你没资格谈恋爱,一个正排级文化教员,是不能结婚的.”

“我并没要求结婚,交朋友总可以吧,”

“谈恋爱也不行!,这是纪律.”

“如果这样我无话可说.”说完抬腿就走,谢铁莲一拍桌子:“你是什么态度,停职,回去写检查,深挖你的资产阶级腐化堕落思想,等候组织处理.”

回到宿舍整理书籍文具,乔推门近来,说:“组织找我谈话,並警告我,如果再和你来往,要考虑团员问题.”说着好像掉了一滴眼泪,我知道全完了,只好叫她把作业取走.

大会批小会谈,检查写了好几遍,也过不了关,最后全校大会声讨,

什么混进革命队伍的坏人,阶级异己份子等大帽子满天飞,这些我都不介意,自己最清楚,一个学生,就像一张白纸,随他说唄.突然一个声音:“ ..........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立即站起来:“别说脏话,不要进行人身攻击!”顿时会场哗然,这里毕竟是学校,在台上就坐的关校长立即走到台前,才平息了这场突发的风波.批判会继续进行算是和风细雨了.最后结论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调换班级继续担任教师.我虽然心里不服气,但是处理结果比我估计的轻多了,也只好吞下这口气。

 

慈母来军营

下午课后,我和高太中在操场拔双杠,突然一个声音:林大鹏你看谁来啦!

我猛一回头,王涛陪着妈妈向我走来,妈妈好像从天上掉下来,我三步并作两步,闯到妈妈面前,三年没见到妈妈,她已经老太龙钟,我差一点没认出来,妈妈仅仅四十八岁,比我才大二十五岁,我离开妈妈时,她还是满头黑发,隐隐约约看到眼角的鱼尾纹,我忍不住跪在妈妈膝下哭了,妈妈也哭了,王涛、高太中也哭了,妈妈见我伤心的样子,便打岔说:“快起来,别像个孩子,叫同志们笑话,”我这才站起来说:“我差点没认出你,见到您,我高兴,”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快让老太太到宿舍休息吧。”王涛和我这才搀扶着老人进了宿舍.王涛说:“我去食堂打饭,大伙也散了吧,好叫他们母子二人说说悄悄话.”这时屋里就剩我和妈妈了.妈妈向我介绍了我离家后的变化.

原来从四九年七月半,探亲分别到现在虽然仅仅两年多,人和事的变迁互相都很惊诧.妈妈说:“你走后,叔叔无故被捕,人家说他要报复,判刑三年,谁都知道叔叔是热心肠,有口无心,他什么事都没做过,仅仅是饭店一个挂名监理,有口难辩啊,二楼的两间大房子,也不让住了,一家人只好挤在原来存煤的小屋里,奶奶想你爸爸,经常暗自流泪,比以前瘦多了,奶奶六十多岁,婶婶经常住娘家,把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丢给我,有一次小平子的妈到察哈尔路来了一趟,把死了的小婆子撂下的女儿大鈞丢给我,自己带着大平逃走了,据说是偷渡到了香港.大鈞还小才八九岁,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没有壮劳力,没有任何进项,全靠我拖着两只小脚,刨种景老二的几亩稻田,勉强维持生计.”正说着王涛端来饭菜,看到我们母子眼里噙着泪水,安慰几句走了,我劝妈妈先吃饭,别说那些烦心的事了。妈妈说:“看到你就放心了,为什么好几个月没来信,就是那些日子,我吃不下,睡不着,一下子就老了。”等我把无故被拘留审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她提着的心才放下.

晚上妈妈被安置在家属招待所,我回到宿舍,说什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描摹着妈妈操劳疲惫的身影.妈妈在万全道察哈尔路十字路口张望,看到骑马巡逻的军人,在后面追着看,那不是我儿吗,揉揉眼睛看着远去的骑马人,心想我儿我儿生病了吗,是不是受伤了;莫不是牺牲了;为什么不来信呢,后来好像睡着了,看到妈妈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又黑又亮,突然就变白了.

转天课后,在家属队看到妈妈帮人带孩子,我把妈妈拽到一旁:“您怎么干这个呢,在这里轻松几天吧,”

“我不累,在这里没事闲待着,一天也看不到你,更难受,还不如看个小孩心里净板,”

晚饭后妈妈在操场悄悄地诉说痛苦的经历。“受苦受累我不怕,就怕派出所经常来找麻烦,人家不知道我和你爸爸的关系并不好,十几年间仅仅见过他一面,我什么都不知道,让我交代什么,提起这些事我心里就难过,他们见我伤心地痛哭,以后就很少叫我去派出所,也许是经过调查我说的都是实情.”

“家里生活状况越来越糟,你三姑委屈嫁人了。”说到这里妈妈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大荣也结婚了。”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妹妹还不满十八,学也没上完,怎么就......”

“没有办法呀,总得活下去吗,再说,你参军后,大荣不得不去上班,养家糊口,有什么办法呢“三姑心气很高,过去习惯被人称作姑奶奶,本来希望嫁个像样的人家,可是转眼间,家道衰败,繁华不再,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谁也没经过,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怎样.还算好,后来你邮来军属证明,街道上和派出所的态度也变了,后来按月发放军属救济金,还派我担任街道代表,日子好过多了.”

妈妈每天给一个军人家属看小孩,我也每天业余时间去陪妈妈;周日就陪她到包头市区走走,花掉仅有的津贴吃了一次包头的全聚德,和妈妈照了相,那张照片我经常带在身边,后来在一次火灾中失落了.时间很快转眼一个月的探亲假快到了,到期如果没有特殊理由,必须离队,妈妈愿意留下来,在家属队看小孩,我心里非常不自在,怎么能叫年近半百的母亲做这种事,(其实现在看来真的没什么,劳动吃饭吗;但在当时我的等级观念,封建意识作怪,没同意老人留下来,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就跟妈妈说:“奶奶六十多岁,大钧才十岁,还有婶婶和她的两个孩子,您不在家他们怎么过呢.”妈妈答应暂时回家,并说再来看我.

我送妈妈到包头火车站,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同志,她答应一路照顾好妈妈,我还是不放心,因为那个家属舍不得离开丈夫,独自孤零零地走人,哭成了泪人,妈妈和我还得安慰她.汽笛响了几声,出了几声长气,几声短气,像是也感受到离别的痛苦.不得不徐徐挪动了,我拉着妈妈从窗口伸出的手,随着火车沉重地脚步踉踉跄跄地奔跑,妈妈看我痛苦地样子,强忍住不哭,还努力地现出笑容,我也强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火车绝决地长啸一声,速度越来越快了,我不得不放开手,任它去了,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站上的工作人员,看我伤心的样子,只好安慰我说:哭有什么用.我勉强止住了哭声,抽泣着掏出手帕揩去泪水,才发现自己穿着军装,不该失态,久久地徘徊在站台上,事情远去了,六十年了,心里还在痛,今天不能再写下去了。

 

第一回喝醉

那年协理员结婚,我和王涛协办,忙上忙下总算圆满礼成,协理员很感激我们俩,把我和王涛请到新房,一瓶竹叶青,一瓶红玫瑰,年轻好逞能,喝得烂醉如泥,什么时候怎么回到宿舍,我完全不记得,那一夜迷迷糊糊,总觉得头朝下,昏天地黑,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水泥地上,根本不知道怎么掉在床下,好在裹着被子,也没觉得怎样.这次的教训保了我一辈子,八十多岁了再也没喝醉过.看看表已是九点,幸好是周末,胡乱吃些就上街了.同行七八个人,他们是:我的同行,高太中、宿聚德、程万寿和我,另几个人的名字已无记忆。一行人说说笑笑,不觉来到转龙站,这是包头城东唯一的好去处,实在太熟习了,都觉得很无聊,进城除去吃饭也没个好玩的地方,便信马由缰,向黄河荡去.

河套的黄河,河面不宽,水流湍急,从高原上冲击来的黄汤,滚滚而下,苇席搭成的酒肆,在堤岸上被风吹得歪歪斜斜,酒幌子飘上飘下别具风情,河滩靠水边的地方,稀稀疏疏插着一些柳木棍子,上面拴着不粗不细的麻绳,我们这些呆子谁都搞不懂是些什么玩意儿;只见酒肆掌勺的跑下河滩,抓起栓在柳木棍子上的绳子,一把一把绕起来,粗绳上还系着一条条细绳,细绳上都系着鱼钩;突然一个很大的浪花,金花花的大鲤鱼翻滚着被拖出水面,我们齐声叫,不,其实是狂吼.大家不约而同地问掌柜的:“卖吗!”

“当然,要几条?红烧,还是糖醋?”

“各一条好了! ”虽然七嘴八舌,大家的口味却很一致。我接着说:“我们游完泳上来就吃,快一点.”

“好嘞”掌柜答应着就动起手来。

我们脱光衣服,下饺子似的跳进黄河,大伙清一色狗刨,在水里撒几个欢儿,就爬上来,初夏的天气,水依旧带着西北的寒气,难以忍受。小风一溜,不免上牙碰下牙,大家互相看看都笑了,个个都变成了泥猴。俗话说跳进黄河洗不清,我们照实领略到了.骄阳晒着,全身干透了,用手抚摸身体时,往下掉面儿;指甲一划,一道白痕。

鱼香渺渺,大家围坐在露天桌旁。一瓶本地老白干,搪瓷缸子飞传,酒香鱼鲜.是这辈子最惬意的野餐了.已而,杯盘狼藉,白云苍狗,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完全暴露,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嚎叫,唱歌走调,开洼野地,尽情发泄,反正没人买票观看.只有我最清醒,因为昨天的烂醉,传到我手闻一下,也没人注意这些,就混过了。太阳偏西,醉人相扶着回营去了。

 

一桩糗事终生难忘

和往常一样,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乏善可陈.有一件糗事还记忆犹新.一天我正在上数学课,分数四则题讲了一半,忽然内急,小腹下坠,上厕所都有点来不及了,关校长,段成樑主任等七八位坐在后排,听我讲课,我咬紧牙关,努力提肛,终于熬到下课,跑向厕所的路上,一肚子存货,一发不可收拾,隔着内裤,顺着大腿内侧留下来,灌满了鞋壳泐,这一场景,每个人都看出来了,铃响前的一两分钟,我的声音发抖,脸也绿了,在我冲向厕所时,领导都跟了过来,我的丑态,窘相叫我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围着的人们看到都捂着鼻子,我实在忍不住哭了.班部主任说:“快去洗一洗,换换衣服,到卫生所检查检查,”其实我也只是后不住,为掩饰糗事,谎说着凉泄肚掩人耳目而已。没多久学校升格,全称为:人民解放军第五十二速成中学,学校相继补充了一批教员,都是大专以上学历,我们这些老文化教员的命运与浮沉,谁都猜不透。

 

华北军区师范学院

我进到教务处大办公室里时的阵势:段成樑主任靠在写字台后面的高背椅上,李政委窝在右手边的沙发上,关校长端坐在椅子上,段主任习惯地挤一挤眼,有点结巴地说:“大鹏同志请坐,”这是官话,什么都说明不了.我扫了一眼窝在右手边沙发上的李政委,和端坐在椅子上的关校长,都似笑不笑地打手势示意我坐下.我心中打鼓,吉凶莫辨,又有哒哒敲门声。“请进!”李谟、王涛、高太中相继近来,段主任说:“人都来了,请关校长宣布好消息,”我们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利多弊少,我的心也随之放下了.

关校长笑容可掬道:“我们正为大家的去留伤脑筋,天从人愿,上级来通知,要各校选派有培养前途的教师,去培训,你们几位都是大学一二年级肄业,条件好,党委决定,保送你们到华北军区师范学院进修,这是难得的机会,大家表个态.”

“没意见,服从组织分配.”四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其实大家早就有这种想法,就顺水推舟了.

师范坐落在河北省会保定北关外.下了火车早有人等候接站,出了站

车子驶入一条非常宽大的柏油路,好像直通罗马了;越走越窄,到了城关简直成了小胡同。早些年我们居住天津市,爸爸常说去保定开会,在我的想象里省城应该是豪华大都市,谁知有名无实,仅仅是一座古城罢了.

接着就是到教务处注册,我想学文学和历史,说是满员了,物理、化学、数学系可以任选一门.于是李谟、高太中和我都注册了物理系,王涛愿意攻化学。我们班学生来自各个部队各机关,空军、步兵、骑兵、坦克兵,五花八门,我们三人外,记得起名字的是:边可贞、陆文树、莫绍凡、常若凡、高耀春、李尧煌、罗扶周、王守娴、王以鹏马辉义、刘君、张晉、李某某等四十人。

我们主讲老师叫候伯岳,教育学主讲不是军人,某师大聘请的客座讲师,他完全是照本宣科,但是我们必须认真听讲,这是军人的纪律,课后只好自己去找参考书,这样一来反而对教育学产生了兴趣,读了《凯洛夫》《别林斯基》等,从而也迷上俄国文学作品。有一次课上讨论,“人是可以通过教育改造好的”主题,我原以为人是天生的,性格很难改变,但观点是可以改变的,有人说蒋介石不可以改造,我引了捷克大教育家夸美纽斯的话:世界上没有那种弄脏了的镜子,无论如何,任便什么都不能接受映像,如果有,就洗净它,擦干它;世界上没有那种粗糙的黑板,无论如何任便什么,都不能在上面书写,如果有,就刨平它,磨光它。其实性格和观点又纠结在一起,观点虽然可以改变,但是性格要坚持己见,就难办了.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懂其中的奥妙.就我自己而言,对事物的基本看法是根深蒂固的,急脾气的性格也丝毫没有变,认准了的事,一条道跑到黑,所以一生坎坷奈何奈何.八十几岁的年纪了,才知道一点,原来自己的坚持丝毫不起作用,什么都改变不了,地球一天一天变暖,气候一天一天变坏,人变得六亲不认,钱比他爹亲,道德算什么,损人算什么,只要他自己合适,就得了.怪不得有人预言世界末日来临,这世道也该到末日了.说说就得了,别往心里去,不要改变自己,活出自我好了.

说话间半年过去了,学习轻松,成绩斐然,我担任学习组长,负责帮助成绩差的同学,一切就绪了.这期间的几件事是忘不了的.

先说她吧,玛露霞是大家对她的爱称,还得从每周末到城里看电影说起.苏联电影《青年突击队》,女主角,技工学校校花,实习时表现非凡,人漂亮,是青年学子追求的共同目标,电影散场后,人们的目光集中到王某某(她应该还健在,不便直呼其名)身上,她真的像,还以为玛露霞从电影里出来了,几乎是同时喊出来:“玛露霞!”说也奇怪,王某自己觉得就是玛露霞.以后的日子,不少人开始动作了,但是她并不当回事,一天她在讲台前指挥唱歌,他的眼神与我相对,见我也痴痴地看着她,她的脸闪过一丝红云,我的脸也觉得发烫,正是心中敲战鼓,脸上火烧山,我警告自己,依然小小排级干部根本没资格,如果再染这一水,还会旧戏重演,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学校里,不是自取其辱吗,一年前的惨状让我不寒而栗,我只好低头.但是我并不死心,每次跳舞我总是等着,抓住可能的时机,邀她跳一曲,依然脸红心跳,几次鼓足勇气向她表白,可是终究没开口,曾为她写了一首新诗,总也找不到机会递给她.不久她和陆文澍走在一起,我才发觉陆文澍和我的相貌、神态、仪表都非常像,我的心一下子掉了,魂儿也丢了,原来她喜欢的就是我这种类型.这才反省自己,正月十五拜年,晚了半个月,后悔莫及.这时我记起了潘长江和黄晓娟的小品,我整个一个潘长江饰演的亮子,就是不敢向倾心的人坦率地表白,世界上真有我这样又傻又笨的人.我笑自己,现在说说,回味而已。

后排左一是我,前排中陆文澍

陆文澍和王某某正在热恋,熄灯号响了,陆文澍还没回来,女生班也在倾巢出动寻找玛露霞,我们班这一下炸开锅了,班上的绞屎棍们疯了一样,喊着:“出事了!出事了!”我心想,不就是吃天鹅肉没摸着吗,高耀春喊得最凶,看那阵势,非把好事搅黄了不可,系里指导员出来了,他说:“按说学习期间不可以谈恋爱,年轻人吗,交交朋友,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他们听到熄灯号以后,会回来的。”正说着,两人姗姗地回来了.这时都没话可说了.一夜无话,转天传来好消息:排以上干部可以交异性朋友,升到连级时便可以申请结婚.从此陆文澍和玛露霞就光明正大地谈起了恋爱,大家也不必偷偷摸摸搞对象了,可是我失去了天赐良机,害得我直到二十八岁才结婚,先不说这事.

 

第一次探亲

一九五三年春节,放寒假两星期,凡是自从参军没探过亲的,都可以请假回家,一律免票.这次回家,让我打开了眼界,心随着火车离家越来越近了,探亲的男男女女,热情奔放地唱起了革命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天空是蓝的,鸟是自由的,人是驯服的,一片大好形势,指引着人们走上社会主义康庄大道.离开家仅仅几年,虽然天津东站还是老样子,街道也依旧只是不少街名新命了名,法国桥變解放桥,原来的旭街北段称胜利路,南段称解放路,等等.三步并作两步,登上老试有轨电车,晃晃悠悠,叮叮当当,穿过解放桥,经过登赢楼,拐上和平路,过劝业场,四面钟,中原公司的弹洞不见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斜对面,中正书局的废墟,变成了胜利公园,我下了电车,沿着多伦道向西,熟悉的照相馆,裁缝店,香山理发店,河北路口的烧烤橱窗突出出来,散发着引人馋虫的香气,这里留下过我和她的足迹,旧事一下子涌上心头,让人有隔世的感觉,顾不得这些了,还有一百米左右就到家了.家里变成什么样子,最疼我的奶奶还好吗,妈妈呢,头发更白了,或是突然变黑了,小妹长高了吧,婶婶和她的孩子们都还好吧。大门是敞开的,三步两步窜上二楼,推开妈妈的房门,一个很端庄的中年妇女迎上来:“你找谁?”

“我...... ” 我根本不认识她,我正在不知所措,右手边的门开了,我立即认出:“妈妈!”“大鹏!你从天上掉下来啦.”

“我请假回来探亲,要住一个星期呢.”我搂着妈的肩膀,看着她苍颜白发,忍不住哭了.妈妈把我拽到那间小屋里,告诉我:“叔叔怕交不起房钱,就把那两间大房子交出去啦,我住这间,是原来放粮食的小屋,你婶一家住原来盛煤的屋子,就这样他还是被抓,进去两年了,前年我去看你,没敢说,(其实说过一次了,想必是忘了)怕你受影响,其实你大叔什么事都没做过,他只是德源饭店的监理,光拿钱,不管事,他就是嘴巴不好,爱胡说八道,可能得罪了人,平白无故判三年徒刑,你婶经常回娘家,我一人照顾你奶奶,还有三个孩子,好在收到你的军人证书后,咱就享受军属待遇了,日子还算过得去.”

奶奶一点也不见老,老人家不爱操心,安详地靠着墙角的被子,凡事有妈妈一人担着,妈妈照顾奶奶非常贴心.她听着妈妈的诉说,心里不免想起坐牢的儿子,和逃亡在外毫无音讯的大儿子_我的父亲,用手帕不住地擦眼睛,我知道说安慰的话,根本没有用,便爬到炕上依偎着奶奶,奶奶拍拍我:“别走啦!行吗,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真难为你妈了.”

陪着奶奶和妈妈,不觉假期已满,那次心酸的探亲,好多事情情何以堪,一笔带过吧,为什么还要戳心上的伤疤呢.只好匆匆上路回军营去了. 又是一个春天,学校大礼堂竣工了,校园一片新气象,为迎接全国慰问解放军代表团的到来,各系各个专业都忙着排节目,史某某是我们节目的导演,并担任伴奏,我舞弄着指挥棒,充指挥,纯属鸭子上架.慰问团发放的慰问品无非是慰问袋,毛巾等,最值得纪念的是搪瓷缸,上面印着:‘全国慰问解放军代表团赠’大红字非常醒目;但最珍贵的还是全国解放纪念章了,至今我还保存着,有时就拿出来看看,回味那段历史,就像昨天,想想八十五岁的老人了,还享受着离休殊荣,能不心酸吗.那一年事情不少,朝鲜战争停火,没牺牲的儿女总算凯旋了;只想没事了,不成想又出了高饶反党集团,这我就更不明白了,高岗已然是国家副主席,怎么反起党来,小民更糊涂了.糊涂归糊涂,日子还得过;不知不觉又想到一些人:张国焘就别提了,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也曾是党的实际领导人)王明、博古、张闻天、刘少奇、都有路线问题,也就是说,只有毛泽东一人正确,他又被邓小平三七开了,他的阶级斗争纲,不止三七吧.算了,不明白的事多了,还是回到学习上来吧,课程接近尾声,面临考试,还要参加八一运动会,这一年我还不满二十四岁,力量冲上脑门,练跳高,长跑三铁,什么都想试试,我虽然有爆发力,但是身量较小,跳高高度上不去,竞赛速度也不行,体育老师说我适合练器械操,于是我改练单双杠,因为我平时总爱拔双杠,臂力不错,很快就进入状态,同时练的几个人,很快被淘汰,最后只剩我和王以鹏,我叫林大鹏,老师说:这二鹏有前途,我两越练越起劲,挺起,叠起,拉起,倒立,大绕环,最难的绕杠下一一掌握了.八一运动会前一天,加班训练,由于过度疲劳,下杠时挫了手腕,又红又肿,前功尽弃,比赛泡汤了.手腕痛的火烧火燎,但是看着玛露霞光着大腿,跑百米的样子,疼痛缓解了,有些事说不清.人家已经有了归属,我自作多情了.

 

像是相亲

毕业考试得了满分,我给大中哥的信是这样写的:两年的大专课程没上够,就毕业了,我的成绩平时很好,发榜那天我还是很紧张,为了面子,生怕排名拉后,心里打着鼓,从后向前找,我的名字在前面,我得到那个最荣耀的五分.(在当时考试成绩采用前苏联的五级制).现在看来,正是少年无知,既轻且狂。

等待分配期间,有几件事记得很清楚:一天同班好友李谟约我到他伯父家玩,伯父是河北农学院教授,住在校内教师宿舍,学校古朴典雅这是我没想到的,据说河北农学院是北洋军阀曹锟旧园林的一半,另一半建成保定人民公园,怪不得现在的人都拼命抓权,有了权名和利就双收了,忘了是那位高人说的,乾隆帝江南私访,问江边修行了一辈子的老和尚:每天有多少船从这里经过;老和尚回答说,我只看到两条.乾隆又问:那两条?和尚说:一条名,一条利.蝇营狗苟都是为了名和利.我倒觉得其实只有一条船,从正面看是名,反面看就是利,记得司马光说过,彼汲汲于名,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现在可好,名这块布被风吹走,就剩利了,说白了吧,就是钱,有名更好,名正言顺地拿钱,没名也没关系,条条道路都能捞到钱,不是有句俗话,有钱的网吧大三辈吗,又说跑题了.

李谟的两个堂妹陪同我们闲说话,几根木棍搭成的丝瓜架,歪歪斜斜地吊着几条细丝瓜,我无意中瞄了一下耷拉下来的两条细丝瓜,差点儿笑出来,又憋了回去,因为太像他的两位侄女了,后来才知道,他是叫我来相亲的.(左起是他的两个堂妹,李谟右边是我)

 

莲池书院

说远了,等待分配期间,经常到市区的莲池书院去,据百度网站介绍,莲池书院因莲花池得名,古莲池为元代汝南王张柔初建于1227-1234,后因地震而严重损毁,直到明后期,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整修扩建.从那以后,莲花池成为当时达官贵人云集的场所.到了清代,才修建出莲池书院的初貌,当时书院人才济济,扬名天下.尔后又被修建成为皇帝行宫,至此达到极盛.莲池书院中山水楼台参差错落,形成了著名的“莲池十二景”.园内琼楼与阁上的奇花珍卉雕刻陪衬着画舫楼船,芙蕖香荷,尽托于山山水水之间,俨然一幅写意的中国山水画,因此书院博得了“城市蓬莱”的美称。其中以传说中老木匠以“莲叶托桃”揭露慈禧卖国丑行的传说最为人熟知.在20世纪初,英法德意四国侵略军侵入保定,将当时造价千万的古园中的珍贵文物抢劫一空.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它才在人民政府的修缮后恢复了昔日的光彩.

这里虽小巧,又不失典雅,每次到这里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几百年过去了,有多少人到过这里,我们来了,又去了,写到这里,回忆六十年前的我,一个毛头小子,今天已是老态龙钟子孙满堂了,这几十年里又有多少人到过那里呢,他们干了什么,说过什么,莲池书院你都记下了吗,我老了,你永远年轻,你还要接待来者,见证历史,你从不做任何评价,你包容万象,你没有喜怒哀乐,不知什么是闲愁,小子要拿你作榜样了.

那时我初学跳舞,瘾头大,其实是天性,异性的吸引.怪不得有人说世界上就是两个人,男人和女人,天造就.莲池书院附近有个免费露天舞场,周末挤满了人,这可能就是几十年后,现在的街头巷尾舞民们的先声了.

 

沧州

好景不长,分配名单公布了,第五十二速成中学,同来的几个人,说好一同回原单位,结果王涛一人如愿,我,李谟高太中三人,支援新建校,到第五十三速成中学教书.对我们来说就是发配沧州,新学校坐落在沧州正东方向,津浦铁路东面,东圈营房,围墙虽已残破但仍在阳光下顽强地站立着,院内稀疏的杂草,我们这群不甘寂寞的文化丘八,来到校外想发现点儿什么,出了围墙,心为之一沉,除了偶尔几丛红柳在风中摆动,就是一眼看不到边白素素,隐隐约约冒蓝光的,寸草不生的盐碱地,着实令人心寒,只有返回宿舍侃大山了.一道分配来这里的数学组,化学组,历史组加上我们的物们物理组,大概几十人,其中不乏侃爷.有个小伙子,宽鼻梁,阔嘴巴,薄嘴唇成一条缝,有几分英气,李谟送他个绰号—小聊,他是有幸全鬚全尾(音已)从朝鲜战场归来,每天没事就听他神聊,它神秘兮兮地,一手遮着半边嘴,告诉大家:“有个段子我还真不敢说,”最后他还是说了:有一次我们随着增援部队到前沿慰问,半路屡遭敌机轰炸,飞机低空扫射,真好像要抓我的帽子,工兵抢修炸断的铁路,部队战士仰卧着,只能用步枪向俯冲的飞机射击,偶尔也能射中一架,机率太小了,炸断的路刚修好,又被破坏,补给跟不上,前沿的战士急需棉衣和食品,我们最可爱的人,穿着单衣饿着肚子,在严寒中被俘了.

听了这种段子,心里好一阵缓不过劲来,水分有多少谁也不知道,我没去朝鲜,只能以人民日报为准调整自己的心态.

这段日子过得平实单调,备课备课还是备课;好在上课不必维持课堂纪律,学员都是军官,自觉遵守课堂纪律,再说还有党支部做保证,没人敢违反纪律.

周末组织舞会,上街,那时的沧州,依然苍凉,当地人们这样形容她:一条街,一座楼,一个公园一个猴,一个警察看两头;虽然夸张了,写实一些呢,应该是解放后新建了三大建筑,他们是:百货公司,电影院,人民礼堂。逛上几次后,也就没后劲了。大伙最感兴趣的是石狮子。再就是寻找草料场,林冲发配旧址,和风雪山神庙,当然是无果而终.

教师们基本是来自大城市,耐不住沧州的荒凉,好在我还有几个好友,长居闲聊,除了五十二速中的几个人,另认识一位女士,化学组的孙秀一,五官端正,皮肤白皙,曾是歌手,一年前,和一个营职干部订婚,因为他有病住院,拖着没结婚.她二十六岁了,熟透了的大姑娘,被那么多恶汉围着,李谟、高太中还有我是秀一的座上客,一来二去,大家没话不谈,我感到一丝被嫉妒的醋意,渐渐我们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一次进城,开始成群结伙,最后我两落在后边,她突然扔出一句:“叫姐吧,我比你大一岁呢.”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姐!”我的嘴巴还算甜.接下来长时间地默默走着.

为了一个什么庆祝会,孙秀一独唱,我和老高伴奏,在当时一把二胡加一架小提琴,是不伦不类;我拉提琴是外江派,无师也不通的那种.排练几次也不搭调,最后硬打鸭子上架了.上台我很紧张,秀一鼓励我,大胆地伴奏万一合不上,我就干唱;唱到一半,老高突然停下来,调琴,我也慌了,不知自己拉的是什么,只觉得琴弓子在琴弦上乱打滑,好在秀一有舞台经验,台下报以热烈掌声,清唱谢幕.

期间如果没有她,真不知道怎么熬过那段日子.沧州最有生气的地方就是火车站了。沿着小道向西,不过二里地,就看到沧州车站,连三间红砖房,大约半小时总有一列火车,那大物喘口气,停一下,上下的旅客虽然不多,立刻热闹起来,卖烧鸡的,買花糕馒头的,也有买糖果瓜子的,一声长笛,再喘口大气,吃力地离开了,随着它的远去,站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说宁静其实并不贴切,我感到是空旷,荒凉,因为小站又回到没有边际的盐碱滩,那种强烈地对比,更增添几分失落.心中的那个空洞越来越深了。还是回到现实吧.

我们天津人喜欢冬菜,人们早晨上班前,坐在馄饨铺里,来上一碗馄饨,热腾腾再加芫荽和冬菜,两个油酥烧饼真叫过瘾.馄饨里面也不能说没有馅,但看看面案上那一浅碟子水馅,老掌柜右手拿一根儿筷子蘸一下水馅,往馄饨皮上一抹,左手一卷完事了,包上一天馅也不减少。就这样骨头汤加芫荽,再放些冬菜味道立刻提起来了.

说到冬菜,就不得不说说沧州的特景:深秋的早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头不梳脸不洗,来到堆放白菜的场院,一人一把切菜刀,一块木板,抡起菜刀开剁,白菜帮子,蒜辫子,剁得山响,(洗没洗,我不敢说,因为我没看见)加盐装罐,储存,来年就上市,非常畅销.我妈总会买一罐存着,打开一闻,味道好极了,不亚于臭豆腐,那个年代加一筷子冬菜,几粒干虾皮,外加开水美美地一碗清汤。虽然有点儿牙碜可是味儿浓.到了美国,有时还想着家乡那一口儿.买来一尝不是原味了。百思不得其解,才想起前面描述的那一幕,时代进步,讲究卫生,机械化制造,原味没了.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早已盼望的评定军衔,来临了,其实前一年已经评完,现在只是发布,我不可能低于少尉,因为刚入伍就是正排级,心想在部队六七年,升中尉不算奢望吧,考虑到个人出身,又有海外关系;又想党的政策,有成分论,不惟成分论,论资排辈也该是两个豆.结果呢,还是少尉,于心有戚戚焉,看看周围大略如彼,气就从后面出了.

第一次少尉津贴,是双月,两个六十六圆,日子顿时富裕起来,因而也不得不接受小少尉的军衔了.

剿匪做下的腰痛和寒腿毛病,经常发作,学校卫生所无能为力,只好转院治疗.半年来常到天津二五四陆军医院看病,他们也没有高招,说是物理治疗,其实就是烤电,红线黄线都用过,当时舒服一些,过后该怎么痛还怎么痛,但是藉看病机会,回家的次数多起来,顺便把工资稍回家,看着奶奶和妈妈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得到很大补偿.这件事在我心里折腾很久了,家里六七口人生活,靠我的二十几圆微薄津贴,根本没法维持,出阁的妹妹大荣,在天津印染厂做工,每月给娘家贴补十五圆,真难为她了.眼下我把薪金带回家,终于能挑起家庭的生活担子,得到一丝安慰,也去掉了心中的一块病.

 

复原前奏

心病没了,腰痛越来越厉害,左腿总是冒寒气,大夫说:“做组织疗法吧,可能疼一些,但疗效好,”后来才知道,这种疗法就是打胎盘组织浆,在小肚子上注射后,鼓起鸡蛋大的包,疼得直不起腰,好几天才被身体吸收。腰痛也不见好,大夫说:“要坚持几个疗程,才有效果。”我想:经常乘火车来回跑,不是长久之计,大夫同意将组织浆带回沧州.我觉得可行,治疗和工作两不误。谁知道卫生所的护士是二把刀,她用很粗的针头,像纳鞋底一样往里锥.痛得我差点没闭过气去,结果换了大夫来打,才凑合过去,但是打完后,那个鸡蛋大的包十几天还没下去,我不敢再打了,卫生所所长悄悄对我说:“这是一种新东西,有没疗效,还在试验,我看你小伙子,人很实在,才对你说这些,天知地知,希望咱心照不宣.”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实践证明他是对的,从心里感激他.

时间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事件,一九五五年是大变革的一年,朝鲜战争停火,周边无事,庞大的军队编制,已经不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大裁军开始了.一九四九年国民党败局已定,形势急转直下,战争仍需大量兵员,和大批知识分子,仅仅革大,华大,军政大学,和南下工作团,就招收了几万知识分子,当然这些人当中成分复杂,因为需要,权益之计,只好兼收並蓄了.现在大局已定,朝鲜停战,没仗可打,百废待兴,况且部队需要纯洁,时机成熟了,大清理是必然,说是裁军百万,消息传来,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农村的战士好办,高高兴兴回家种地去了.这些小知识分子就炸锅了.怪话连篇,说什么的都有,什么卸磨杀驴拉,用着拿来,不用了一脚踢开啦.虽说怪话连篇,说归说,闹归闹,该走人还得走人.

这一次很特别,没有动员大会,个别谈话效果更好,谁都不知道谈话内容,被谈话的人出来后,个个蔫头耷拉脑,脸上挂着无可奈何地苦笑;我的心情没有波动,复原回家,舍我其谁.自己最清楚,表现不好---顶撞上级,家庭出身不好---港台关系,身体不好---病秧子.该很快就轮到我了,找我谈话的是老熟人,教导主任,我说:“主任,甭谈了我回家,没有要求,不用浪费您宝贵时间了.”主任还是叫我坐下:“都像你,这工作就好做了,能不能说说是怎么想通的?”

“这不是小秃的蝨子,明摆着吗!”我没有正面回答。

主任推心置腹地说:“我应该像你一样,痛痛快快,今天我找你谈,很快就轮到我,等着瞧吧.”还真叫他说中了,我和他是同一批离开部队的.

动作麻利快,一九五五年五月份,我们这批复原转业人员集中受训地点是独流镇,就是独流老醋的产地,离天津市九十里。训练无非是:保持革命军人好传统,提高革命警惕性,服从当地政府领导和安排,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等等.离开时还有个小插曲,发给安家费三百八十圆人民币,三百存折,八十现金,这在当时是不算小的数目,人人满意,我领到一个大信封,抱在怀里,像得了宝贝,回宿舍打开信封,一个意外大惊喜,八十元现金变成一百六,连数三遍,还是多出八十元。再看发放单据明明写着存折三百,现金八十,天上掉馅饼,哪有不吃的道理;心里又打起鼓来,一定是会计装重了,平白无故少了八十元,小会计吃不了,还得兜着走,不知她急成什么样子了,又一想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的错,而且我不说,神不知鬼不觉,管它呢;还是不行,这有点缺德,想起爷爷赶集粜粮食的事:叔叔说过,有一次爷爷赶着马车到集市去粜粮食,为同村远房老人代卖一袋高粱,回来时将自己那一份应得粮款留下,余款就给了老人,老人说:‘不对呀,我的一代粮食怎么卖了几十块钱呢?’爷爷说:‘我的钱留够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了。’其实爷爷心里有数,粜自己粮食时不知是什么人多给了钱,退还给谁无从查对,就给了那位老人.老人虽然不肯收,强不过爷爷的执着,也就收下了.想起爷爷被日军无故杀害多年了,我现在沾这点小便宜,爷爷在地下也不安,就还回去了.小会计接过钱,眼圈都红了,他说:“你若不来,我只好掏腰包了,平白无故少了这么多钱,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谢谢你啦.”当天吃午饭时,广播里表扬了我的名字.

 

回家

回家了,我万万没想到,孙秀一赶来为我送行,在车上她告诉我,下个月就结婚,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沉痛地说:“身不由己啊!你多保重,”说着他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不要看等我走后再看吧!以后多通信”说完紧紧地攥了一下我的手,转身下车去了,这时火车徐徐开动。我打开小本子,我赞赏过的那张照片出现了,我曾在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看见过,下面写着:如果想我,就看看吧。这帧照片我珍藏很久,可惜在农场劳动改造时,连皮夹子一起被窃.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忘不了她的身影,她坐在一个台阶上,一只手撑着后面的台阶,列宁装,短发,扬起下巴,凝视远方。

乍离开部队,真有点儿留恋,不知道留恋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感到心里空荡荡,六七年的感情,就这么一刀两断了,北站有人接,有到家的感觉.

复员转业接待站,一个五十多岁瘦高个子,语言缓慢面目和善,但是话里带刺,一下就把我们唬住了:“回到家老老实实听从当地政府安排,不要居功骄傲,活着回来就不错,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功劳不是那一个人的.”他慢慢腾腾地解开胸前的纽扣露出几块疤痕接着说:“谁的伤疤比我还多,我不是也得回来,乖乖地听从组织分配.”他的一番话,很管事,不少人的满腹牢骚,只好憋在肚子里了.

 

分配工作

天津市和平区革命军人轉建委员会,坐落在哈密道,去报道的回乡军人真不少,相继结识了吴白桁,刘群,纪根毅,易正先,叶威,小陶等.

白桁是某文工团下来的,编辑出身,看得出有几分文采,他住陕西路离我家很近,纪根住山西路,等候分配期间,这伙脱了军装的闲人,除了压马路,就是聚在一起神聊.无非是过五关斩六将,没人谈走麦城那一段,看看大伙的级别,就知道都憋着一肚子窝囊气没处撒.

这段时间,工作机会不少,根据过去职务和要求,白桁分到美术出版社,刘群分到某公司仍是司机,我被分配到铁路中学,我嫌远拒绝了,没多久分配四十三中,我带着介绍信去面谈,接待我的人事主任问我想教什么课程,我表示还担任物理科,他建议我改行,教历史,我当然不同意,物理是轻车熟路,结果谈崩了.回到区里再等,过了一个多月,才来通知,这回是到工厂当车间管理员,我执意去教育系统,负责分配的干部说:“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以后统一分配,再不去,就自谋出路了。”等待分配期间,白桁的美术出版社,需要连环画脚本,他介绍我和纪根毅改编长篇小说‘腹地’为连环画脚本,曾去征求青年作家陈园宁的意见,自那以后连日编写,写完后,纪根自己带着初稿再一次去见陈,然后就自己进行修改,因某种原因,出版社说暂时不用此稿,给了五十元作为补偿,纪根独得,我能说什么呢.

一个月后统一分配,要求去教育系统的十几人,都推给市教育局,我和大家一样,高高兴兴地去了,局小教处长训话:“据统计今年小学招生暴增,为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大家暂时统统到小学去,我和另外几人分到南开区,旋即分到东门里小学,担任自然课暂且不提.

 

肃反-胡风

不久又一件叫我不明白的事,突然发生了.报纸铺天盖地,都是胡风的消息.一夜之间就变成反党集团.真让人糊涂,胡风是文艺界老前辈,老革命,怎么会反党呢,枪杆子攥在党手里,几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拿什么反党,可是报纸上说,用笔反党是一大发明。运动热火朝天,人民日报社论来了: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通栏大标题.从中央到地方,各行各业,各系统各单位都掀起肃反高潮.教育系统先务虚,学习文件,谈认识,东门里小学书记挂帅,肃反领导小组成立.

他们是:郭维廷、方吉甫、张家礼、陈忠贤、外加于含芳,他们自称是‘契卡’(前苏联特务组织-肃反委员会-的名称).

教育系统暑假集中搞运动,分片进行,我们学校划归东南角片,地点在草场庵.领导运动的总首领是巩镜霞,和肃反小组.我记得第一次是在一间大教室,坐北朝南,组织者站起来,阴森可怖的语调:“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上厕所要报告;不准交头接耳;有问题的人,向组织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警告隐藏很深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主动向人民低头认罪,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我觉得一身轻,因为部队早有结论;一个大学生,没做过任何事情一九四九年毅然参军历史清白又清楚.我没料到的事,突然发生了:肃反小组成员方吉甫喊着我的名字:“林大鹏有问题,有一次再反胡风座谈会上,林大鹏不发言,在小本子上写过,‘胡风可怜’,我坐在他旁边,是亲眼看到的.”

顿时我成了靶子。劈头盖脸矛头冲我而来:“林大鹏交代和胡风是什么关系”

“林大鹏是胡风分子”

“林大鹏交代你的出身”

“林大鹏,你反动老子为什么不把你带走”

“给你留下什么任务,你要老实交代”

我突然站起来说:“我没问题,部队早有结论,...... ”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声音:“你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

口号声铺天盖地响起:打倒林大鹏!林大鹏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林大鹏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心想这是怎么啦,招谁惹谁啦,开始并不以为然,态度傲慢,强调说:“我是退伍军人,凭什么拿我当敌人。”这样一来,更惹得‘群情激愤’了.这时巩镜霞立即站起来:“反革命分子,竟然向广大群众反扑,他是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了.现在肃反小组开碰头会,群众分头准备揭发材料,现在暂时休会.”

下午继续开会时,气氛紧张,地点改为小礼堂,另外其他学校人员来了许多,把我围在中央,他们坐着,我站着。先是喊口号,火药味十足.巩镜霞主持斗争会:“林大鹏你要端正态度,好好交代你反动思想和反动家庭历史,争取宽大处理.”

他们觉得硬的不行,改为攻心;我想也不能硬顶,就把过去的结论历数一遍,结果毫无用处,他们蛮不讲理,劈头盖脸,人身攻击,像暴风雨向我袭来:“林大鹏死猪不怕开水烫,”

“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你反动老子给你布置什么任务,老实交待!”

“揪出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

“打倒林大鹏,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林大鹏是埋在革命队伍中的一颗定时炸弹!”

“林大鹏只有老实交待,才是唯一出路,螳臂当车,将被历史车轮碾得粉身碎骨”

刚才这一条是于含芳的声音。

我接下去道:“叫我交待什么,真的有案可查,要假的可以.”

又一阵口号过后,巩镜霞说话了:“林大鹏的态度大家都看到了,大家对他的帮助,已经仁至义尽,他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等候组织处理吧,现在休会,”

大会小会几个回合以后,我还是我,但是他们花样百出.其间几个毒招,还真是触及灵魂.晚上不让回家,肃反小组轮番找我攻心,我都不在乎,但是经常很晚才回家,母亲很担心,我只好撒谎说加班,他们发现我怕妈妈担心,便派老教师徐仁佑找我谈,他假惺惺地说:“知道你是孝子,你妈妈真是不容易,你父亲停妻纳妾,还自己独自出逃,叫你潜伏大陆,他怎么和你联络,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保证你一定受到宽大处理,你还年轻,要为自己前途打算;组织完全掌握你的情况,我这样苦口婆心开导你,是为挽救你。如果你还不交代,他们会找你母亲谈,你忍心让你妈妈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你不怕老人为你担心吗,赶快坦白吧,再执迷不悟我也不管了.”我一边听,心里觉得好笑,扑风捉影也得有风和影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使诈有用吗.扔给他两个字:“随便!”

没想到肃反人员趁我不在,到我家逼我母亲做我的工作,他们也没想到,妈妈不慌不忙,取出我以前的军人证明书和复员证,并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一个大学生,什么也没干过,为嘛折磨他,我说呢,大夏天,每天半夜才放他回家.你们想干什么?”那夥人见老人家不吃那一套,临走把我们全家照片,和爸爸的毕业证书等全部拿走,到现在也没还给我们,特别是蒋中正亲笔为爸爸题写的四个大字‘移孝作忠’匾额,再也要不回来了。我的右派问题改正以后,我曾找过原来的书记沈秀璞,她说:“最好不要再找麻烦,要也要不回来。”从此也就不了了之.有些事没道理可讲的,人是多么无奈啊!

一计不行又施一计.白天批斗,晚上回家写交待检查;这还不算,每当逮捕人时就让我们站在当场观看,刑警作出姿态扭住‘罪犯’的胳膊,咔的一声戴上手铐,并警告说:“没交待问题的人和一小撮隐藏很深的敌人,看到了吧,再执迷不悟,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就这样足足折腾了四十多天,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对我的结论是:家庭历史反动.这叫什么话.另有几个在解放前工作的教师被送进‘政训队’继续交代所谓问题。另一人某某(记不得名字)因忍受不了折磨投河自尽了.记得高峰老师在反右时说过很经典的一句话:“肃反,人人自危,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那.”

这一年烦心事很多,有两件事值得说一说。

 

限制自由

复员后的第一个国庆节游行,不让我参加,说是人数限制,这倒没什么,夜里值班不给我排班,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摆着对我不信任,我也认了,可是到了九月三十下班后,几个值班的,都是肃反小组成员,缠着我不让回家,分明在监视我.天渐渐黑了,叫我和他们打牌,很晚了还不让我走,我很不高兴,但是我还是不愿说破,便说回去太晚妈妈不放心,执意要回家,他们也只好让我走.骑车回家的路上,总觉得后面有人,猛一回头,果然肃反小组的两个人跟在后面,还假惺惺地说,送送你,反正我们也没事,一直到我家门口,他们警告我:“晚上别出来.”

回到家我告诉妈妈:“他们一直监视我,刚才跟踪到家,我知道自己清白无辜,谁知他们安的什么心.”妈妈说:“别怕,他们再来找你麻烦,我跟他们拚了.”我说:“没用的,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虽然给自己解心宽,但是心里很不安,总是提心吊胆地熬日子,直到节后评薪定级,我的心才算平静一点.打那以后,经常感到心跳,医生说:“你严重心律不齐.”我明白了,自己从小就胆小,长期处在恐嚇惊吓之中,做下了病。后来一有风吹草动,就心跳,更何况整人的运动接连不断,变成了后天性的心脏病。

 

降级

有道是:屋漏偏遭连阴雨,逆流适逢顶风船.我在军中是正排级,最后军衔定少尉,已经够堵心,可是谁叫自己出身‘不好’呢,也认了,每月拿六十六块人民币,在那时工资不算低了.这次教师的级别四级五十八元五角,三级是六十六圆,我绝不奢望二级的七十八元;三级总该有保障,因为当时有保留工资一说.第一榜公布了:林大鹏四级.出乎我的预料,硬着头皮去问,回答是:军队和地方级别不一样,六十六圆,包括军龄补助六圆.我又提出保留工资,回答是保留工资是对资本家说的.我弄不明白事情到了我这里,就出问题,一园五角钱不多,明明是根我的出身过不去。

在那个年月,我的工资还不算低,又是单身一九五六年夏,组织出面到北京玩,女教师坐火车,几个年轻人精力旺盛,我、小魏、张家礼、刘哲人决定骑自行车,那天早晨四人一行相约出发了,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口气招呼了六十里到了杨村,由于用力过猛,都被汗水湿透了,休息用餐后就又来劲了,这次有了经验,不疾不徐,中等速度来到廊坊,稍事休息,过通县,进东直门,来到事先联系定的一所学校住下,稍事休息,女士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催促我们几人去大栅栏吃饭,老家伙中不乏吃货,工会主席徐仁佑,五十多岁的老处女,一级教师,解放前曾给某富翁少爷当家教,吃过见过.她是这家回民馆常客,他介绍的两个菜,使我至今难忘:一个是烧半只,脆香爽口,一个是它似蜜,香甜滑爽而不腻.   第二天我和小魏相约骑车游颐和园,可以说痛快淋漓,直到太阳落山,我俩计划在园内过夜,一天的暑气渐消,我俩在离佛香阁附近的凉亭上歇息片刻,便大声唱起京剧空城计片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突然来了两个人,告诉我们已经静园了,赶快走吧,我说:“天色已晚,在这亭子里不冷也不热,也没有蚊叮虫咬,夜深人静时睡一觉,明天继续游园,还可以省下住店的钱,就让我俩住一宿吧.”那人诡秘地一笑:“也行,但是你们得到办公室登记,我就没责任了.”我们觉得合情合理,就随他去了,到了大门附近,他将我俩领进一间屋,一个民警坐在那里,见我们进来,劈头就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知道静园了吗?”然后一摆手,叫那个值班的走了。我们将上面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说:“没这规矩,赶快走人,再胡搅蛮缠就送派出所."这时我俩才缓过神来,被骗的哭笑不得,自知理亏只好认了。乖乖地出了大门,颐和园门前的广场上到处是人,有的睡在地上,有的坐着聊天,我们两也就找了一块空地歇了.北京,早在四七年跟爸爸来过,(那时称北平),这次无非是逛大街,参观故宫博物院,天坛,雍和宫等古迹.一周时间过得快,骑单车原道而回无容赘叙.

有了工作以后妈妈催促,自己也着急,亲朋好友忙着张罗.男人离不开女人,年青人离不开搞对象.下面的女人们我不能不谈.

小陶是个很秀气的大姑娘,从某文工团退役,这些刚复原的光棍们,像驱不散的苍蝇,叶威捷足先登,不许旁人染指的架势,大伙都靠边了,叶威万万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位刚复员就成了叶威的情敌,一点也不怪,小伙子是个堂堂男子汉,论个头,论长相样样出众,演奏拔扬手风琴,自弹自唱,和小陶堪称绝配,一来二去登记入洞房了.不少人酸溜溜.刘群结婚了,他不上心里去,在这件事上只有我一人没有染指,其实我不是不想,而是自觉差一截,主动跳出圈外,看热闹.成亲那天,我们没有被通知,大家公推我去探听虚实,我没推辞,径直到了长春道的新房,果然结婚了,没亲朋好友,一对新人热情地欢迎我,我知道那是故作姿态,反正我是带着任务来的,再加上脸皮厚,也没感到怎样,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陕西路白桁家是我们都愿意去的地方,他的老母亲,和蔼可亲,大家都亲热地喊她伯母.一天吴伯母说:“大鹏还耍单儿啦,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您了,我是没头的苍蝇,还瞎撞呢”

“八一小学有个女孩,我算知根知底,我看和你挺般配的,如果你同意,星期天我约她来,你们见见面.”

我答应着:“那太好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在吴伯桁家楼上不大的房间里,等着她的到来,时间过得很慢,终于楼梯响了,吴伯母领着一个女孩子,进来了,她穿一件浅色布拉吉,两条短辫子摆了一下,我礼貌地站起来,吴伯母说话了:“这是魏桂荣同志,”指指我“那就是我向你说起过的林大鹏同志.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谈.”说完下楼去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被人介绍相亲,觉得有点不自在,像我这么厚脸皮的人,脸也会发烧,僵持站着呆了一小会,我还是主动开口了:“请坐,我也是小学教师,吴伯母可能介绍过了.”我开始端详她,圆脸,五官端正,脸上细绒毛可见,仍不失为光洁,像没成熟的苹果,说不上来心动,但也说不上不喜欢;她也简单介绍了自己,跟吴伯母说的一样.东拉西扯瞎聊一会儿,她说还有事,就告辞了.我感到我们对互相的印象差不多,不温不火.我送她到楼下,她对吴伯母道了谢,出门去了.吴伯母推我一把,别傻愣着,快送送人家呀.

我紧走几步跟了出去.她回回头,脚步停下来,我说:“送送你,八一礼堂离我家很近.”她欣然接受了,一路上谈得投机,都表示愿意深交,于是我们定了下次的约会日期.几个回合下来,彼此了解深多了,搞对象的细节就免了.他开始考察我的身世.我毫无保留地谈了自己的家庭请况,他表示,出身不能选择,他不介意.但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影子.突然问:“你是党员吗?”

“不是!”

“是团员?”

“也不是,曾经是候补,因为搞对象,取消了候补资格.”我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和乔玉秀那段愉快的经历,他表示理解.这时突然天空阴云密布,我们立即离开北安桥旁的木椅,顺鞍山道往回走,到八一礼堂时,雨点密了他说:“到我的宿舍避避雨吧!”

他住在八一幼儿园宿舍,房间不大,一男一女,好像要发生点什么,其实安然度过了大雨滂沱的黄昏,只不过更亲近了些.穿过走廊在她单位食堂吃了晚餐,雨还在下,是天留人,但我必须回家,妈妈还惦记着我呢.他没婉留,将他的雨衣裤,和高筒雨靴给了我,我也没拒绝.八一礼堂和察哈尔路仅仅两个街口,几分钟就到家了.

妈妈见我穿一身女士雨衣,便说:“哪来的雨衣?”

“还用问吗,是对象的唄,连雨靴都穿来了。脚够大的.”婶婶打趣地说。

我还琢磨刚才分别时的情景,拥抱时的有气无力,似乎传达了某种信号.

又是一个周末,到老地方赴约,半个小时过去了,不见人影,四十分五十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顺着鞍山道往八一礼堂边走边看,远远地两个人对面走来,我加快脚步,是她,还有一人是他妹妹,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是有事!你自己到吴伯母家就知道了.”

吴伯母和白桁都说:“你跟人家说那些干什么.”

“我就是直肠子,有嘛说嘛,反正瞒也瞒不住”

“你傻呀,将来处出感情再说也不晚呀,干什么都得讲点策略吗.”

伯母语重心长地说.又盯我一句:“你想好,如果对她感兴趣,我再给你们说和说和.”

到这份儿上,我觉得没必要了,谢过吴伯母,翻篇了.

 

警察老张在东南角站岗,见我路过便说:“我给你说的那个女的,要不要见见面,”

“见吧,现在我单身,”

“来了,北边,白牌,把自行车放我这,上车,就是那个开电车的”

窜上车,往里挤到最前边,只见那位姐姐不断地用脚踩铃铛,后影高大宽猛,粗壮的胳膊,攥着有轨电车摇把的大手,我想象着攥成拳头的样子,一拳就能把我打倒.我没敢看正脸,下一站就下车了.

谢过老张,骑车上班去了.我和老张相识还有一段故事.老张是解放前的警长,人老实,解放后留用,当路警.原来是我家远房亲戚.日军侵占时期,请一奶娘 ,奶一岁小妹,奶娘是本乡本土人,人很直爽,性格开朗,对我很好,和我们像一家人,唯独与二妈有矛盾.

一天奶娘说:“我听她(二妈)背后说我坏话,我听到‘什么篓’你听到了吗?”“我听到她说你是个虾酱篓。”我知道那是骂人的话,说完就后悔了,我知道闯下了大祸,就叮嘱她别说是我告诉的.奶妈急匆匆抱着小妹回来质问二妈:“你凭嘛骂人,我亲自听到的.”越说越多,奶娘占着理一句不让,爸爸不好插嘴,只好请老张来调解.高大威猛的老张武装齐备,提着警棍来,奶娘一个乡下人,见这阵势,没等老张说话,软了下来,事情不了了之.小婆子从没吃过亏,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孩子离不开奶娘只好忍了.

 

东门里二中的前身,东门里小学,可说美女如云:桂淑慧,满族人一口京腔,眼里透着灵气;于雪华,人如其名,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有两颗浅浅的美人痣,启齿说话,满口流香,声音悦耳,有一小恙,偶犯起神经官能症,脚踢手刨,必须两人按住手脚,一人掐人中,才能克制住.一次他犯病,那些未婚青年,为避嫌,叫我按住她的手,治病要紧,我没推辞.当我抓住她的小手时,半晌缓不过神来,我从来没触摸过这样的手,没法形容,像棉花,不,棉花没弹性;那种酥软,细腻,光滑,世界上竟有这样的手,让人如何消受.直到现在,再也没有握过那样销魂的小手;郜玉环,刚满十八,代课老师,长发齐肩,明眸皓齿,中国女孩子中很少那种洋人的高鼻梁,微微翘起,薄嘴唇笑开,向银元宝,脖子长,向前微绷,像芭蕾演员,可是她偏偏坐在钢琴老师的大腿上学弹琴,叫人不无羡慕;翟秀敏,五官端正,左嘴角一针鼻大的小酒窝,还没退去村姑特有的苹果脸蛋,但仍不失为漂亮少妇,得到书记马某的青睐,他给翟设计成五四时期洋学生的刘海,配一条长围巾搭在胸前,很有味道;新寡杨永庆,虽然年近三十,眉宇间那种俊俏,淡雅而得体的孝服,加上他那一头秀发,见人时含羞默默,人见人爱;前四人文革初期分别成为书记的‘秘书’据说翟女在党支部特设的床上为书记按摩时,被人撞到过.可不知为什么二人又反目成仇,文革后期翟某人潜位成了书记,因为她是烈士出身,这些零碎儿暂且掠.另一俏佳人,从大办公室穿堂而过,大伙的眼神都被牵动了,她叫王雅君.辫子长及小腿,粗细均匀得体,眼睛顾盼分明,我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只好借用‘巧笑倩兮’来形容了,左眼皮下面有一几乎看不到的胎记,更增加了俏皮,传说中的仙女,也很难超越她的美丽.好端端地教学秩序被扰乱了,几个当婚而未婚男人,可以用魂不守舍来形容他们.刘中起、郭维廷、刘哲仁、陈忠贤和我,像穿梭往她所在的办公室跑,我感到自己条件还行,也就当仁不让,争着献殷勤,这时和我关系很好的两位中年女老师,把我叫到一旁:“大鹏,别傻了,支部出面为小郭撮合了,刘中起还呼咧呼咧地往前冲,真是不知死的鬼,”我听完倒抽一口凉气,我怎么能和共产党员长相又好的小郭争高下呢,釜底抽薪这招很灵,风波平息了.

应该是大鸣大放的前奏,有些早已禁演的影片,歌曲开禁了。中午我在休息室练习二胡,刚拉出个调调,边演奏,便哼唱:...... 天涯海角觅知音.小胡(胡慧文)王雅君近来了,王见我拉琴,转身出去了,小胡脸红了一下,坐在我旁边,跟着琴声接下去: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两是一条心,哎嗨哎嗨咿呀。我再傻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没拾这茬.后来工会主席徐仁佑老师找我谈:“你还没对象吧,小胡对你印象不错,你觉得怎么样?”我当时满脑子都是王雅君,心里怎么能装下别人呢,拒绝了小胡,连工会主席也得罪了.徐老师没好气地甩给我一句:“我看你找个什么样的,以后不管你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小胡稳重大方,五官端正,不黑不白,不胖不瘦,不卑不亢,只能说自己犯糊涂,失去择偶良机.

不久,表姑,二奶奶的侄女,介绍一小学教师,我记得在万全道墙子河上与祝佩华见面,算白净,大眼睛,笑起来牙花微露,我没驳表姑的面子,后来到还谈得来,一次晚上,我们一起在鞍山道喝汽水,适逢吴白桁纪根毅一伙人过来,瞎起哄:“大鹏也不给介绍介绍,这位戴红手套的是谁,”

“甭介绍了,就叫红手套好了。”这是白桁的声音,弄得我俩很不自在.

也是墙子河边,我们并肩坐在洋灰铸成的长椅子上,天气见凉,相偎着倒还过得去,但她卖弄地说:“天再冷也没关系,我有棉猴.”其实这话本没什么,可是我很敏感,我一个刚退伍的丘八,还穿着那件褪了色的军大衣,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见过什么,太小市民了.下意识地把手抽回,说:“天不早了,回家吧。”“那,下次什么时候见?”他期待着。我说:“电话联系.”告别时没握手也没拥抱,显然冷淡了许多.

表姑着急了:“这叫什么事儿!”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还说人家祝佩华还等信呢,我直接回绝了她:“对不起,您费心了,我俩实在合不来,告诉她做一般的朋友吧.”就此了了。

那年暑假心血来潮,想回老家看看,多年离乡感到什么都新鲜,几十年来家乡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村西头的吃水井比以前更深,水浅多了,再就是成立了互助组,初级社,农民下地不好好地干活,据说干了也是白干,有工分,没分值,分不到东西;干脆把锄板卸下,光拿着锄钩在地上出溜,大伙都心照不宣,农民依旧穷,年轻已婚女人不穿上衣,俩个肉弹扥冷扽冷地也没人笑话.这不是我该关心的,径直奔何奶奶家去了,她和我妈妈是表姐妹,亲上加亲对我特别照顾,见到我问长问短,最后问到我:“还没媳妇吗?”我点点头:“是!”这时敦叔进来了,同族人和我爸同辈,是村里嘎小子,机灵会办事,爸爸在静海县任上,曾请他当差,就这点事,解放后被群众专了政,因为这层关系,对我特热情,知道我还没成家,便接茬说:“我给介绍一个,臧屯李五爷托我为孙女找婆家.”何奶奶说:“快结婚吧,你妈岁数不小了,趁他身子骨硬朗,给你拉吧几个(孩子)。”

那天说好了在集上见面,可是人家闺女没来,她母亲带着儿子来了,说是先看看我,如果看着人不错,再和女儿见面,我虽然很扫兴,但是对这位和善可亲白白净净的老人印象极好,心里琢磨,女儿一定错不了,我就送了她们母子一程.转天敦叔就带我去见面了.

臧屯村距离俺们村六里地,骑自行车转眼就到了。敦叔先带我到女方大姑家,这也是他的亲戚,在这里等候相亲,女方的母亲我见过的,也在这里,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来啦!”外面等着看热闹的声音.我从窗上的小玻璃往外望,一兜风似地向北房走来,脸现粉红色,是刚赶路的样子,门帘起处,已经进来了,敦叔站起来指着我介绍:“这是我跟你们家说过的林大鹏,”转向我:“这就是李秀兰.”你们谈吧。我们一时都没开口,秀兰的母亲说:“天太热了,到外面凉快凉快去.”藉口躲出去了。敦叔也出去了.

屋里就剩两个人,都在用手抹汗.我大大方方地介绍了自己:出身不好,解放前大学一年级学生,解放后考进革大,毕业后参军,在部队是正排级文化教员,后来在华北军区师范学院,取得物理系大专学历,曾在解放军第五十二,和第五十三速成中学任教,五五年复原,现在是东门里小学教师,工资五十八元五角;婶婶一家四口跟我们一起生活,家里很穷,但是吃饭不成问题;家庭被斗情况敦叔说过了不必再说了.秀兰也介绍了她的情况:“家庭被斗,没机会上学,直到前年在高里庄高小毕业,和弟弟一起到城里上中学,后来家里无力供我姐弟同时上学,我缀学在家,从事养蚕等副业.”她还介绍了家庭被斗争,扫地出门,老人被打等凄凉惨状.我也告诉他解放后第二天,家里就被查封了.我觉得从家庭处境看,门当户也对,谈话投机,谈话间发现她纯洁质朴,一点也不张扬;白皙的脸颊,在农村算得上清水芙蓉,便说:“我对你没意见”她点点头面带羞:“穷有什么关系,我对你没意见。”当时有人在外屋,那个年代,在农村拉拉手都是忌讳的.外面的人进来了,我们没机会拉手.为表达我的诚意第二天我径直奔她家去了,他父亲正在院里,看到我进门,像来了多么高贵的客人,喜在心里,笑在脸上,高声对着上房喊:“来切了!”‘切’在我家乡是客人的意思.                       北房三间,堂屋一个水缸,立在角落,秀兰掀起门帘把我让进西屋,靠着对面摆着一个小坐柜,是屋里唯一的家什,地也不平,他从墙上的蝌蚪窑的纸盒子,取出他唯一的一张照片.劫后,真正是家徒四壁,我喜欢家乡的土气,更喜欢一贫如洗的她,那是一个十足的村姑,我想把照片带回家,他说这是毕业纪念.我决定娶她,便说:“我喜欢你,我们都是劫后余生,但是我必须回去跟妈妈商量,老人同意了,我立刻娶你.”

她说:“应该征求老人的意见,我等你.”回想自己恋爱过程,可以说是洋洋大观,没承想就这样三言两语达成了终身大事.

回津后跟全家介绍了情况,都说连个照片也没有,像谁呢,我忽然起敦叔的漂亮媳妇,他是三村五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就说:“像敦嬸。”一家人高兴的不得了,那就快办吧,我迫不及待地写了信,大意是:妈妈同意这桩亲事,并要求国庆节前结婚,请你立即,办理迁移户口,开据介绍信,赶快来津办理结婚登记,千万别忘了带户口.

婚期前一周准岳母和秀兰来了,临时住在他表亲家。我开始忙了,周末到百货大楼买东西,跟秀兰商量一切从简,他也没意见,结婚那天穿的用的以及床上用品 必不可少,还有妈妈提前做好四床绣花被子一应俱全.原订在学校和钱华(党支部书记)一起集体结婚,那时兴这种形式,吉日订在九月二十八,前一天我到学校确认,发现工会忙活的都是支部书记,我立刻感到,不要沾人家的光,知趣的主动退出,通知女方如期改在家里举行婚礼.通情达理的人家好办事.我正和岳母商量,突然表姑来了,大嗓门老远就喊:“我看看大鹏找了个什么样儿的媳妇,我给他介绍一个老师,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害得人家闺女别扭了好多日子.”表姑这番话不知冲谁来,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只好委婉地道歉:“对不起,表姑,白叫您费心了,以后我专程登门谢你.”

转天正日子,雇了几辆三轮接媳妇,秀兰打扮起来挺靓丽,荷叶头,擦胭脂抹粉,渡红嘴唇,我心一动,这就是我媳妇,小我五岁多,那年还不到二十三岁,是我心仪的人.大门二门大红喜字,妈妈婶婶和姑姑都戴了红花,很热闹了一阵子,学校工会主席徐仁佑和干事于树青代表工会和学校老师,送来贺礼,并解释全体老师参加钱华书记婚礼,脱不开身,致以歉意.我的婚礼有表弟肖德龙司仪,都是老一套,向毛主席三鞠躬,向主婚人,证婚人等鞠躬,夫妻对拜,咬苹果等习俗想免也免不了,礼成,并不算完,我的同期复原战友,前来贺喜助阵,这帮人很难缠,非要亲嘴,这时秀兰麻利地给每人嘴里塞一块糖,我暗自庆幸,若不是她的智慧,这一关就过不了.白桁说:“大鹏以后得小心了,你斗不过新娘子.”朋友走了,亲戚邻居都住在同一栋楼里,还要闹新房,我已经筋疲力尽,心里烦,硬撑着装笑脸,入洞房前,大中嫂为新人铺床时,口中念念有词:左边扇右边扇,闺女儿子一大片,一把枣一把栗,祝贺新人早立子,临了被窝里撒了一把大花生,还嚷嚷着,要花生.人都走了,大表弟德龙将我们的新房在外面锁上,这事我真急了,心想万一有火灾逃都逃不出去。秀兰悄悄说:“床下有人!”我往床下一扫,是二表弟,我把他拉出来:“多脏啊,你不怕憋死.”这时我有足够的理由叫德龙开门放德清出去.

房间里就我们两人,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床下有人?”“我听到有出气声;”“你为什么给他们往嘴里塞糖?”“占着嘴还能说话吗,你傻呀。”我佩服她。久旱逢甘雨,夫妻恩爱,不需赘叙.

 

 

国庆节晚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是倾城出动,看焰火,溜大街,我也带着秀兰出去了,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挽着我的胳膊,我感到很幸福;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轻轻上楼,路过妈妈的房间,听到里面在议论:......差远了,哪有敦嬸漂亮,真是的,大鹏是什么眼光,还不如那个小学老师呢。

“倒是挺白的”这是大姑的声音。

“大鹏都快二十八岁了,娶上媳妇就不错了,人家还不到二十三;再说呢,咱家庭成分又不好,官僚配地主也算相当。”妈妈算接受了.那些话秀兰当然也听到了,她心里别扭了好长时间.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白天上班,下班后就上楼陪她,逗她开心.秀兰是A型血,性格内向,不苟言笑。有一次下班回家,我悄悄地递给她一根胡萝卜,他突然开怀大笑,大概楼上楼下邻居都听到了,我抱着她亲了又亲,打那以后,我总是设法逗她开心。夫妻恩爱不需赘叙,这一页该翻过去了.

反右派

开始大家都没放在心上,党的喉舌人民日报,号召大鸣大放,并保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特别是不揪辫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知识分子欣喜若狂,感到真是伟大的党,人民的党。为帮助党整风,献言献策,也提了不少实际问题:诸如党的一元化领导不好,最好是党政分家,报纸应该实事求是,不应该报喜不报忧,农业合作化过激,官僚作风等等,外行怎么能领导内行等等,这都是很中肯的意见.也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要党取消无产阶级专政,要轮流执政,这不是专戳共产党的命根子吗.试看当今是谁家天下,怎能让你们翻天.人民日报通栏标题: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其实呢,有什么啦,枪杆子在你手里攥着,你专你的政,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普天之下都是你的土地,人民都受你统治,犯得着收拾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吗,这次整人的反右,定了多少右派早有人统计过,运动的不讲理也有人评论过,也有人说谁叫你不管住自己的嘴巴,其实有的人什么都没说,右派帽子照戴不误,据说:骨子里反党,嘴里虽然没说,那是怀恨在心,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我的嘴不是爱说吗,成为右派当然顺理成章了,而且是极右.我没料到的是叫我列席区人代会,开始真有那么一点受宠若惊,实践了,才知道是在大会上接受批判.打倒呀,斗臭呀,老一套耳根早磨出老茧了,我倒是不太往心里去.但是没料到结果是去劳动教养,一去就三年。

这件事我放到下一章去说.

按说我校该划右派的大有人在,最后只定三人为右派:周懋功、吴征信和我。八十一名教职员三个右派超过百分之三点五.老吴说旧社会也不是都坏,结果划成中右;周懋功就有点冤枉,他原来是核心组成员,在研究如何批判右派言论时,他说:“老林(指我)是复员军人,他怎么可能反党呢?”结果是引火烧身,矛头立刻转向了他,就连领导上叫他在会上动员大鸣大放,也成了罪名,说他故意煽风点火,挑动右派分子向党进攻.此前我两说话就很投机,许多观点不谋而和,全校仅我二人读过大学,而且都很骄傲,常在一起发牢骚,议论时弊.他发表过不少儿童歌曲,他常常约我为他写歌词,所以常在一块切磋,从而认识了他的漂亮媳妇史春兰,后来还一同到天津广播电台录音,史春兰伴奏,懋功指挥,可惜只播放了一次,就因为反右禁播了.反右热闹劲只能用如火如荼来形容了.我两为了自救,在海河边上长谈了一次,中心是谁也不揭发谁,我们熟悉他们那老一套,从中挑拨,各个击破,我们互相保证,不论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回答一句话:什么也没说过。直到运动结束,我两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三,壮年

党支部的保卫委员老刘找我谈话:你定为极右,有意见吗?我说没有.他又说:右派分子是敌我矛盾,按内部矛盾处理,等候通知.没想到这么快,回家怎么和妈妈说呢,怎么跟秀兰交代,下班回家饭也没吃就跟妈妈说了,上楼一头就栽倒床上,秀兰发现我趴在那抽泣便问:“你是不是后悔啦,”(意思是后悔结婚)

我抬起头:“我没脸对你说,你已经有了身孕,我成了右派分子,很快就去劳动改造,咱结婚才半年,两人还没好够,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恨我自己成了右派,怎么会后悔.”

秀兰深情地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无论如何,不管怎样,我等着你回来!”他这么说着,眼圈红了,我抱着她安慰说:“我好好劳动,争取早点回来.”

那天是一九五八年四月三十日,中午保卫委员蔡允迪通知我:到公安分局报到.我说回家拿行李,他说有人给你送.我和他走路大约十分钟就到了,还有比我早的,有认识的,也有生脸,一转脸,蔡不见了。我想出去找他,警察拦住我,我被限制了自由.一间诺大的房子,渐渐挤满了人,没有座位,没有时钟,大约两点钟,我的行李来了,后来才知道还是蔡到我家拿行李,妈妈和秀兰要亲自送,想看看我到底怎么了,蔡不让,他说以后到李七庄去看.

三点左右,我们被拘留的人,分别上了两辆敞篷卡车,开上了南门外大街,直奔李七庄而去。七转八拐开进一个大门,大伙从车上跳下,然后分组,我被分到右派分子班,班长李志清,副班长王振。班长介绍这里是收容所,首先要端正态度,认罪服教,原来两位班长也是右派分子,只不过早来几天,因为认罪表现好,先留在这里当班长。李志清是中学老师,也是因为几句话,与对象双双成了右派,判处劳动教养,和我年龄仿佛.李志清推心置腹现身说法:“既然到这来了,就别胡思乱想,老老实实认罪,接受改造,别无选择.”其实我早有心理准备,看那阵势不把你搞的灵魂出窍,不算一站.我的表态得到认同,很快我被叫去谈话,那也是一个右派,他说:“我是营级干部也成了这个,你们班长说,你原是骑兵,态度端正.那就对了咱们是受过党的教育的,到什么时候还得为党工作。你原是排级带一个班应该不成问题,你当班长,明天出发到板桥农场,汽车来接.”听他的口气是个工农出身的干部,话语简洁.这么高的觉悟,怎么会变成右派呢.

转天一大早喝完粥就上路了,我带十个人,大都是小青年,只有一个那志峰,他说自己是右派,后来才知道他也是教师,是历史问题,心想还有愿意充右派的人.

四辆卡车开进了农场,那志峰说这里是过去袁世凯练兵的兵营,现在是劳改农场,说话间汽车分头开走了,有的向东,有的向北,我坐的车向南开去,没毛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灰朦朦白茫茫,和我当时心里的状况一模一样.车子开进一个大门,停下来,几排褪色的矮矮地红砖房,我们十几个人被带进其中的一间.这里的人很客气,还帮我们打开水喝,不久就开饭了,熬白菜,玉米面大窝头管够;晚饭后开会检查当天的表现,睡前在露天撒尿,看到周围有铁丝网围着,没见荷枪实弹的岗哨,这是一分场.熄灯号后睡觉,一夜无话.折腾一天,我睡的还行.早餐是窝头咸菜还有玉米面粥,饭后,每人领到一把铁锨,说是到田里平整土地,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叫我到场部,一个干部说:“你是林大鹏吗,”我答:是.“带上你的行李,跟车到总场直属队报到.”别的什么也没说,我心里发毛,可能是我的问题性质严重,怎么就我一人,听天由命吧.上了解放牌大卡车,司机叫我坐在他旁边,他很客气,告诉我他姓宋,汽车队队长,他问我:“你是右派吧!”没容我回答,接着说:“农场对你们右派还挺重视,专门成立一个直属大队,受总场直接领导”几分钟的功夫就到了总场,气氛不同,接待我的人像个老农民,端一杯热水递给我;“快坐下歇歇,喝点水暖和暖和,”后来才知道他叫杨继高,是原十六中(解放前的耀华中学)教导主任,他早来两个月,已经改造的卓有成效,思想是否改造好没人知道.我被分到纯右派分子班,班长叫雷衍夏,原师大助教,小组长桑健,他很积极,立即找我谈话,首先介绍自己:专业军人,营职干部,选调入南开大学历史系学习,因为大鸣大放,成了右派急先锋,开除学籍保留公职劳动教养,并说在朝鲜战场给杜平当秘书.当他知道我原是骑兵复员,便说:“咱们都在部队受过党的培养教育,要端正态度好好接受改造,同一个小组还有崔志宏也是复员军人,要带头好好劳动,争取早日摘掉帽子.”说实在的,跟他好像似曾相识,很谈得来,后来我当放水班长,他也在我们班,住在支渠上的窝棚里,这是后话.

桑健快要结婚的女朋友和他吹了.世界太小了,中学同学沈克俭,刘中兴,华北军区师范物理系同班同学,莫绍凡都在这里相会了.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基本生活千篇一律,太阳没出下地,太阳出来后在地里吃早饭,窝头咸菜,熬粥;饭后接着平整土地-- 行话叫起高垫凹。两个人台一筐,扁担是一掐粗的杠子,如果是干土,筐子装满不过二百斤,如果是泥土,这筐土装得满满的,半人高,足有三百多斤,有时能把杠子压折,抬两个来回,肩膀开始红肿,半天下来,开始渗血,上衣肩膀开始破损,这群没干过农活的老右,呲牙咧嘴者有之,偷抹眼泪者有之,悄悄骂娘者有之,总之大都耷拉着脑袋,盘算着,还能熬出头吗;我不这么想,家有老母亲盼儿归来,新婚才半年的妻子,临别告诉我,她等着我,她说我是好人,不管多么苦,也得咬牙挺着,况且她还怀着我的孩子,我绝不能趴下起不来,说也怪,两周过去肩上只脱了两层皮,手上的血泡磨成老茧,渐渐地身子骨结实起来,开始时全身散架的感觉,和快要支撑不住心理状态,开始好转,干起活来腰依然痛,早晨爬不起来,手攥在一起伸不开,得用另一只手去一根一根掰开,但是我不再惧怕干活,天气暖和起来,农田开始繁忙,天长夜短,顶着星星就出工,太阳入地还没收工,三顿饭都在田里吃,没时间开讨论会,我觉得多干点活比开会强多了.

和我一样的汉子也不少:肖传经,中学校长,肖狄,程海,天津青年报主编和副主编,魏力仁,桑健,赵山在、沈克俭、刘乃炎、杜信中等大学生都熬过来了。也还有一些朋友,还在死亡线上挣扎,张增聪,余奇就是,据说张增聪是张勋的孙辈,中学教师,不知什么叫吃苦受罪,穿着毛料衣服抬大筐,说撂挑子就撩挑子,能不干活就不干,当时的俗语叫软磨硬泡,不知是谁的主意,只见有两个大汉架着他,其他人硬是把杠子放在他肩上,装满泥土的筐坠在下面,压得他学鬼叫,一把鼻涕一把泪,让人看了心酸,后来知道这是违背政策的,是少数劳改分子干的.

更严峻的考验

好像是故意安排的。六月初大战张家河动员大会,右派分子像我之流为了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摩拳擦掌,表决心,每人领到一把大铁锨,浩浩荡荡出发了,马车拉着被窝卷和简单用品,右派大队扛着铁锨,唱着大跃进的歌曲前进,歌词大义是:大跃进大跃进,社会主义大进军;赶上那个英国用不了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嗨嗨十五年。张家河在那里,没人知道,干什么去没人知道,又困又乏,杜信中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喊痛,队长就让他坐上马车。(后来混熟了才知道是一计,这小子是南大原子物理系高材生,很会来事儿,凭小聪明占了不少便宜。)下午到了目的地,是一条干河床,河内长满芦苇,我们就是来跟它玩儿命的,每人分到五米地段,给河底加深一米,外加清理河床,铁锨碰到芦苇根,卡呲卡呲响,铁锨根本下不去,手剛磨出的老茧下面又鼓出血泡,老茧磨掉了,血泡也破了,疼得钻心,咬着牙也得干,第一层终于清除了,可是河床也越来越深了,每一锨土甩上河堤,都得把大便干燥的劲使出来,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难熬,三餐吃在河堤上,晚上睡在新搭起的席棚子里,不少人垮掉了,我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妻子母亲盼着我回去,一周的时间好像多少年月,太阳就像钉在天上,收工前的一个多小时,前心贴后心感觉让人无法忍受,好像肠子粘到一起,每掘一掀土,就有抽去灵魂,或被抽取脊髓的感觉.我终于又一次挺过来了.

张家河大战胜利总结大会,我受到表扬,一个意外的收获更让我惊喜.三个月的大锅饭,几乎不换样,现在好了,按劳动表现,评定伙食等级,我和另外几个人评为先进,待遇是使用饭票,在食堂买菜,总有三四个菜可以选择.第一次在食堂排队买饭,还有那么一点优越感,我要给自己的肚子改善一下,于是买了烧茄子,稻米饭,我刚坐下还没吃,余奇跟过来:“分一点尝尝,太馋人了!”我知道这是普遍现象,便分给他一些,说实在的还真有点舍不得,可是面子难耐.评选时陈可正,说我只是劳动好,不是真的追求思想改造,余奇和其他几人,极力推举我,並说:“怎么样才叫追求思想改造,我们这不是劳动教养吗!”最后我才拿到这个优惠.这是分化右派分子的招数,大家心知肚明,还是乐此不疲.下个大战就要来了,我们都摸不透,听天由命吧。期间每个周末都有家属去探望,将近两个月了,我曾写过几封信给家里,告诉他们我很好,主要是劳动,身体能顶得住,家里还是不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最不希望他们看到我已经面目全非了,蓬头垢面,一个邋遢的农民样子,但是我还是写信叫他们来看我一趟,为的是让亲人看到一个真实的我,精神和肉体都没垮掉.

一个星期天是探望接待日,场部前面空场搭台子唱京剧,大概是故意安排的,好让亲属看到我们过的是人的生活.我坐在露天广场正聚精会神看戏,突然听到呼我去接见,我的心怦怦跳,很久了,我见了妈妈和妻子说什么,感情该如何拿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临时搭建的席棚子,秀兰站在妈妈的旁边,挺着大肚子,穿着结婚时买的唯一的烟色花上衣,面容憔悴,瘦削的肩膀更凸显怀胎七个月的大肚子,我差一点哭出来,强咽下含着的泪水,冲着妈妈轻轻道:“妈,您来啦,你老多了,”转身对着秀兰:“你瘦了,”我主动抓紧她的手,妈妈躲出去了,她坚定地说:“我很好,你没变,就是黑了,好好劳动,我知道你是好人,到什么时候我都等着你,家里有妈和我呢,有老人照顾,放心吧.”说着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看看我,他那淳朴的样子,和从心底发出的声音,到现在想来,还像是昨天,我跟妈妈告别时再也忍不住了,妈妈说:“别难过了,家里有我,甭惦着,七月份就生了,你给孩子取名吧,”我说听你的,什么都行,这次见面时间很短,但是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母亲和妻子看到我完好无损,我更坚定了早日摘掉右派帽子的决心.后来小杜跟我开玩笑:“接见时,是不是下了最后通牒,能保住吗?”意思是要离婚,大家心知肚明,右派分子们保住家庭的少之又少,订了婚的,热恋的,都吹了.我肯定地告诉他,不会.

 

峰回路转

新的任务下来,出乎我意料,养芽子(即培育稻秧)派我担任放水班长,另有赵山在,魏力仁,桑健等八人.刘益之曾留学日本,是水稻专家,稀里糊涂成了右派,不过凭他的技术,很少下地劳动,他专门为我们讲解养芽子的基本知识,他解释说:关键是水不能大,也不能小,干湿适度,这是水稻种植的关键,且不去管它.

住在二用支(上水支渠的简称)新搭建的窝棚里,我从此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基本工作是拎把铁锨在田间转悠,检查放水情况,秧苗一天一个样,由黄绿变葱绿;一寸,寸半,二寸三寸,半尺高了,看着秧苗茁壮成长,心情很好,家里又传来喜讯,秀兰生产顺利,母子平安,我当爸爸了。可惜没有陪在他身边,还好很快就收到她母子的照片,难友们都为我庆幸,也有的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心里的满足没法形容,妻子不但没抛弃我,现在又为我生了儿子.只是农忙季节不准假,无奈忍着,忍着.六月下旬秧苗茁壮,大田坵平如镜,插秧大战在即.所有的人一律下田拔芽子(就是把养好的秧苗拔下来,捆成小捆,准备插秧。)绝大部分人都没干过这种活,但是我很快就顺手了,我一手拔苗,交到一隻手上涮泥土,另一只手同时继续拔苗,这样就省掉涮泥的时间,比一般人快很多,带队的邓队长起劲的鼓动,听到表扬,我索性坐在泥水里,又凉爽又不腰痛,满身满脸都是泥,样子很狼狈,我心里明白,自己腰痛自己知道.还有一个快手他是葛品惠,成右派之前是铁路局的调度,干活非常麻利,只有他比我快,而且上身很少泥点子,后来他成了我的小队长.

插秧开始了,谁都脱不过去,我首当其衝,丘田像一面面镜子,人们站成一排,技师刘益之讲解:左手攥一把秧苗,大拇指和拇指捻出几根秧苗,右手接过来顺手用食指和中指将苗插进泥水里,这是个技术活,根部不能弯成烟袋锅,窍门是手指插下去向左一抹把秧苗贴在泥窝里。奇怪的是我一下就掌握了,而且插得很快,无形中窜到前面,但是我的腰痛难忍,这是老毛病了,只能在插完一把秧苗后,趁着换另一把秧苗解开捆腰时,直起腰喘口气,就这样我还是一路领先,形成人字。就这样我又成了插秧能手.往后的日子我总是第一个下水插秧,但也不乏能手,小队长葛品惠,原大公报编辑刘桐,某中学教师武先真,都是快手。说起来轻松,当时泡在水里,常有蛐蚍鑽进肉里,必须用鞋底用力拍才能出来,上面大太阳烤着,腰痛难忍。就是什么都不做,一天弯着腰背朝天面对地,都很难支撑甭说还干活,每天顶着星星下地,太阳下山收工,早晨起不来床,下不了地,寻死的心都有,但是绝不能死,年过半百的母亲盼着我早一天回家,年青的妻子和哺乳的儿子等着我,每天强带笑容,表现积极接受改造,说到这,我得说明一点,什么追求思想改造,思想能改造吗,说也奇怪,每天嘴里嚷着,好好劳动,追求思想改造,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人民队伍里。千遍万遍地说,好好改造,好好劳动,就像是真的,现在想来,纯粹自欺欺人.

劳动强度到了极限,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干脆光着膀子,后背像灼烧一样痛,脱一层又一层皮,人真是顽强的动物,后来后背变得黝黑铮亮,记得有一次放假回家,一家人差点没认出我,还以为我是农村来的亲戚,看来改造卓有成效,起码样子变成了农民.

第一批早秧完成了,又派我耙水田,说我曾是骑兵,熟悉马匹。耙平放在水田里,师傅站在耙上,我在前面牵着马往前走,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那马也走不稳,有一次突然马前蹄踏在我右脚上,当时没觉得有多严重,又走了几步,我的脚痛的钻心,但是我知道若是就此败下阵来,一定被说成逃避改造,我咬着牙,忍着痛踉跄着拉马向前,意识到骨头没事,到了地头看看脚面青了一片,像个马蹄形。幸好是在泥水里,不然那只脚就完了,后来渐渐肿起来,但是为了亲人,我不得不一瘸一拐地继续‘追求改造’.人这种动物,和其它兽类,没什么区别,动物被猎人打伤,有谁给他疗伤呢,它慢慢痊愈了,人更顽强为了某种目的,也能不治自癒.

这一关又熬过来了,新把戏在前面等着,农业技术大跃进,劳教分子中不乏人才,造出的第一台插秧机,让我实验,原以为机器会比弯腰撅腚的用手插秧轻松些,天知道那是重体力活,推着这件庞然大物在泥水里行走,已经很吃力,它还拖着个大轮子转动,轮子带动六支木头手插秧,插秧机过处,整齐的六排秧苗呈现在眼前,心情好的话就是一幅美丽的画卷.这时的我肚里没食,两腿发软,每迈出一步就感觉往外抽一丝丝生命.插秧大战总结,我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第一批准假回家探亲.

我家地址是察哈尔路五十号。沦陷时期日本名字:吉野街.光复后改名察哈尔路是爸爸配给的宿舍,妈妈妹妹住在这里,叔叔、大姑一家也住这里。灰砖房两扇红漆大门,门内一间门房,进二门,右手两大间,中间折叠门隔断,南北都有大窗户,往里走是后院,另有两间房其中一间通后门的胡同.对着二门上楼右转再上五登楼梯,两大间,中间有隔扇门,格局同一楼,另有一间储藏室,退回来下五登楼梯,是厨房再往里昰浴室和一间大储藏室。上三楼两间屋稍小一些,北面房间通着大阳台,地板紫红油漆.解放后爸爸出走台湾,房子仍是公产,自然归公,我从革命大学毕业后回家探亲,妈妈住三楼一小间,婶婶住中二楼大储藏室,大姑住二楼小储藏室.原来那栋房子一家人住着宽敞舒适,这时已经变成九家人的大杂院.这次回家探望,房舍破烂不堪,我走进房间又多了一个儿子,我进门后把妈妈吓一跳,问:“你找......”谁知还没说出来,秀兰忙说大鹏回来了,我打量自己,一个十足的老农民,怪不得连妈妈都几乎认不出我.一家人刚说几句话,警察进来了,劈头就问:“这是谁?”秀兰机灵地答:“那不是大鹏吗,是孩子他爸,”

我心里明白,劳教人员放假,派出所早就得到消息,立即跟踪到家.

每次回家,说话的时间分配不过来,跟妈妈说多了,冷落了秀兰,多陪陪儿子,又觉得无颜面对老人和妻子.一晃三天就过去了,说三天其实仅仅一个整天,周六下午到家,周日一整天,星期一早晨就得回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是每天都盼着一月一次的探亲假,好歹能团聚一天呀.

回到农场接着灵魂深处闹革命,可以说每个人都触及到灵魂.记得放水结束后,开全场摘掉右派分子大会,几乎每人都抱个热罐子,我觉得自己受到过多次表扬,更是志在必得,开会那天两千多右派分子,聚在大礼堂里,死一样的寂静,心里盘算着有幸轮到自己.开会了,场长王明哲作总结报告,他是场里的秀才,能说会道,他历数改造成绩,谈到多数人积极追求思想改造。我心中暗喜,衡量自己肯定第一批摘帽,他话题一转:“但是还有少数顽固分子,坚持反动立场,抗拒改造,所以思想改造是长期的任务,必须深挖灵魂深处的反动立场,才可能重新回到人民队伍中来”我的脑袋凉一阵热一阵,心七上八下,五味杂陈,没法形容那种滋味.他长篇大论,我也没招耳朵听,王明哲最后宣布:“现在由赵队长公布第一批摘掉右派帽子的名单.”大伙竖起耳朵,队长手托一叠纸念道:“第一批摘掉帽子的是:农林队小队长赵智法;直属队小队长,葛品惠。.”大家伸长脖子等着下文。“这两位同志就是你们的榜样,”最后还说了一些警告和鼓励的话,就散会了.会后我只想着一个词‘长期改造’,大概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回到队里同班的陈代拂突然被任命为小队长.他找我谈话说:“你表现不错,当第一般班长吧。”我点点头,觉着当班长也不错,心想等熬到小队长也许差不多了.

摘帽会后,前途茫茫,看不到希望,多数人的思想郁闷,表现五花八门,有的干脆破罐破摔,也有的表现特别反常,范长志就很典型,他天天练长跑,没人介意,他原来就是运动员,一天早晨出工,点名时范长志不见了。原是河北大学历史系学生,大鸣大放期间写了一篇小品:《主题与变调》内容大意是帮党整风,一下子成了反右运动,因而化为右派分子,觉得前途渺茫,选择一招险棋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农场几乎是倾巢出动,天罗地网也没捞条小鱼,最后不了了之.我常在工地的水渠里练游泳,连续游三千米也没问题,萌生了偷渡的念头,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后来听说有人嘴里含一根芦苇可以潜到香港,但是凶多吉少,如被边防发现,只一梭子弹鲜血染红一片水,尸首就飘起来了.思前想后,家有年迈的母亲,年轻的老婆,哺乳的小儿,心就软了,不敢,也不忍铤而走险了.

也有的干脆怠工,抗拒改造,典型人物龙润酬,公然宣布自己没有错愿意进行公开辩论,辩论算是和风细雨,可能该龙润愁是印度尼西亚华侨,特殊看待也说不定,最后不了了之;另一位是邹雄,据说他是搞飞机设计的,他强调不知错在那里,对他也没怎么样,还派他搞技术革新.渐渐地也不知那里来的一股风,对右派管理松了很多,新来的曹队长说:“知道大家对铁丝网有情绪,本来嘛,右派分子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应该当敌人对待,上级决定拆除铁丝网,从此扬水站北面靠排水河的八栋红砖房,右派大队四周显得视野空旷,人们感觉呼吸顺畅多了。

对另类人又不同了.青年队大部分是小流氓,刘大个子是他们的小队长,有人常听到后院的菜窖里有哭喊声,这是有人挨打,打人不说打,暗语说‘下雨’,小流氓们一听到下雨,就好像老鼠见了猫,刘大个子不声不响,把个青年队管理得就井井有条,服服帖帖,他们的俗语:没人敢炸刺.

张家诚是一个很不错的年青人,他思想包袱很重,经常发牢骚,不愿劳动。按当下的时髦语言对这种人,叫软磨硬泡死猪不怕开水烫.陈代拂小队长把我和魏力仁还有赵山在叫去,布置任务:“张家诚这家伙不老实,你们三人去给他端正一下态度,”说完右眼角稍微诡秘的挤一下,我们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们也可以完全不执行.我们是大俗人,摘帽大会以后,思想混乱,贪婪自私暴露到极致,为了表现‘好’,争取早日摘掉套在头上的紧箍咒,变得禽兽不如,自己变得像畜生,某些地方还不如牲畜,比如狼,人类公认它是最残忍的,我在内蒙大青山执行任务时,碰到十二匹的狼群,个个肚皮贴着脊梁,显然是一群饿狼,但是它们团结相谐觅食,绝不自相残杀,而人是互相残杀最狠毒的一群,相比之下,千真万确人不如畜,在自己被整的环境里,去整别人,丑陋的灵魂龌龊的思想,那里还有人的味道.这件事一直在煎熬我的心,这样说一说,表示内心的忏悔,向张家诚道歉,並不求别人原谅.

改造期间经常被派到市里去劳动,参加整建西沽公园;北京西郊刨树苗.记得有一次路过天津劝业场,进去逛一圈,看到很多货架子是空的,转过弯看到很多人排队,我也排在后边,问询卖什么,没人知道,好容易排到了,递上一元钱,从小窗口拿到一个小纸包,转身打开,是一个女人用品,我苦笑一下,觉得家里有媳妇,以后用得着.这已经成了市民们的习惯,只要看到有人排队,虽然不知道卖什么东西,立刻排在后面,度荒时期,大家口袋里有钱,市面上没商品,肚子空空的,没抓没挠,回家将纸包给了秀兰,说了经过,他又苦笑了一回.晚上躺在床上肚子饿的火烧火燎,媳妇把老家娘家送来的,仅有的一把干枣从空空的盛粮食的半截缸底上翻腾出来,一家四口吃了个舔嘴刮打舌,这才睡下.          一次到北京刨树苗,任务完了遛大栅栏,商店没货可买,看到劝业场来了一批苏式棉帽,出来时每人一顶,遛到前门外看到有人排队,赶快续上,直着脖子向前看,队伍很长,知道是餐馆,不管卖什么,反正能填饱肚子就行,终于到个了,吃食没了,净盛几杯冰冻啤酒,大冬天虽然天寒地冻,我还是把它喝了,总比没有强.一肚子凉啤酒支撑着看完马连良张君秋主演的苏武牧羊,说到这里现必须补上一笔张学武的段子.他是北京戏剧学院副教授,戴帽子以后和外交部的右派一起送到板桥农场,由于表现好,当上了小队长,人还不错很会笼络人,青年队的小流氓围他手转,在大跃进狂潮中,他又荣登小工厂负责人,不知为什么得罪了队长,邓队长本就对他在小工厂的专横跋扈不满,趁机调进几个能手,其中有桑健,崔志宏和我,还有谁我记不清啦.张学武不愧为老油条,我们不自觉的就和他热乎起来,这次到北京刨树苗又是他带队,劳动之余,是他帮我们弄的戏票,劳教中的右派分子,能享受到这种待遇,也算苦中有乐了.

自杀潮

后来保留公职的人员,都回原单位了,个别人回乡了,不知什么原因,还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摘掉了帽子,仍然呆在农场劳动,听说文革中有人不堪其苦,竟然走上绝路,这中间就有张学武,他是在一间值班用的土坯房子里用刮脸刀割腕而死,相继有文笔了得的大公报编辑刘桐,还有我们原来的管教队长王伟,他原来是天津市委书记万晓塘的秘书,聪明能干,能说能写,不知触犯了谁,也当上右派,送到农场改造,文革中他看到万张反革命集团被打倒,觉得前途暗淡,继刘桐之后在同一间房子里割喉自尽了。有人给那间土屋取名十三号凶宅.

黄冠生是印尼归国华侨,原南开大学助教,成右派后也在右派大队改造,他身体瘦弱,但是他很乐观,积极劳动,他太太曾到农场看望,这里的右派大学生们在用支(灌水支渠)上的养鸡场,偷偷为她开了欢迎会,摘掉帽子后又回到南开任教,后来听说他也自尽了,据说是思想压力大.白国贤外交部来的右派自杀了原因不详.消息是我的右派好友赵山在转述的.

 

转眼又是一年度荒开始了,无油菜,窝窝头,定量,繁重的体力劳动,不少人垮了,这时我被调到养鸡场当班长,地点在五用支,山高皇帝远,我说了算,大家偷吃个把鸡蛋,都心照不宣,再加我天生饭量小,定量够吃,但是长期无油,身体无力,心里发慌,想吃糖想的就像犯烟瘾,小卖部有时卖少量白砂糖,一毛钱一小包,去晚一点儿就没有了,运气好只能买一包,打开看一下,一口吞掉,浑身都感到舒服。没事就到小卖部探探头,探听一下有糖没有。后来完全断档,小卖部干脆关门了.

全民度荒开始了,场里号召到北大港,捞水菜充饥,直属队派我当组长,带三个人:赵山在、魏力仁、闫树栋,邓队长负总责,大马车连人带行李将我们五人送到北大港,安顿在一座关帝庙里,就向着港湾出发了.入秋的天气,下到齐胸的水里,浑身打个机灵,一身鸡皮疙瘩,倒吸一口气.看看身边一眼望不到边,都是水菜,每人拉着一个箥萝,顺手将捞到的水菜放进箥萝里,中午太阳晒着,还可以支撑,太阳偏西,又累又饿,天寒水冷,一把一把的撈,把心也捞空了,直到一点力气都没了,才收工.可以说饥寒交迫,回到破庙里,那种心情我没法形容,死的心都有,恨不得一头撞死,又不能死,为了熬到头,咬紧牙也得撑着,谁让自己的臭嘴说犯忌讳的话呢,忍了吧.写到这里庆幸苟活过来了,不然就没有今天了.每天四个人能捞一大马车水菜,到第三天小魏开始拉肚子,吃的猪狗饭,再加上十来个小时泡在冷水里,能受得了吗.小魏跟马车回队了,最后只剩三人,说也怪我们就像铁打的,坚持到最后都没趴下,但是糟蹋得不像人样子了,正不知还有什么鬼门关要过,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回到队里正赶上第二次摘帽大会,早先获得自由的黄嘉宾是我们的小队长,他找我们几人谈话,听说大家表现很好,争取早日解决问题,当询问是否有我们时,他模棱两可地说:“我也没把握,更不能说.”我们心里有了底,摘帽大会那天,大厨房特意改善,六寸长拳头粗的大包子,每人三个基本能吃饱,队长叫大家穿戴整齐,唱着革命歌曲,直奔大礼堂,我心里盘算,不要抱太大希望,轮到自己是幸运,轮不到也得接受现实.         礼堂里静得叫人难受,听得到自己突突地心跳,虽然自己安慰过自己,不要激动,可是仍然抑制不住因盼摘帽而兴奋的心情.大会开始了,主持人还算够仁义,开门见山:“现在请厂长宣布摘帽的名单。”场长开始很和蔼地说:“今天是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的大喜讯,他们积极追求思想改造,认识到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根源,脱胎换骨,取得了可喜的进步,现在我宣布这次摘帽子同时解除劳动教养的有:桑建、魏力仁、林大鹏,”听到我的名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像掉下来,我长出了一口气,心平静下来.盘算着未来,台上继续宣布名单,我基本没听到,场长念完了名单,最后说:“但是我还要强调,确实还有不少人拒绝思想改造,时不时散布右派言论,我郑重警告这些人,你们的前途掌握在你们手里,刚才宣布的一大批名单,说明党和人民宽大为怀,只要你认识并改正错误,就欢迎你回到人民队伍里.”当时感觉当局还是通情达理的.可是细细推敲,我们本来没有错,就算有,也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本就是人民,怎么还要回到人民队伍里,这不是矛盾吗.话说回来,矛盾的地方多了,例子俯拾皆是: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既然是最高,上面理应再没什么领导,事实明摆着上面还有党;凡是重要会议开始都要唱《东方红》歌词有:毛主席是咱大救星,会议结束唱《国际歌》内容有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明眼人一看便知;再有“人民民主专政”这句话就自相矛盾;党是代表广大人民的,是谁委托党代表人民的,党只能代表党,人民并没委托你代表他们呀。这些话大家都知道,算我多说了.

解除劳动教养后,我们被冠以留用职工,区别于基本职工,仍然下地劳动,所不同的是,到食堂排队买饭,有事可以请假,可以上街,仅此而已. 一个假日回家,家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个大家庭不幸分居另过了,原来我们和婶婶一家共有八口人一起生活,生活拮据,还能勉强维持,从我被划为右派到农场劳动教养,停发工资,遭此剧变家中生活无以为继,妈妈说:“你不让分家,可是没有进项,七口人吃饭,到哪里去弄,秀兰在街办工厂上班,每月十二元,你妹妹大荣每月补贴十五元,哪能够吃饭的,这是一;四个孩子,三个大人,我姓骆,你婶婶姓刘,秀兰姓李,三个女人,三个姓,你说说这日子能过到一起吗,不得已分开了.”妈妈的一席话,我只好低头认可了.后来叔叔劳改到期,回家探亲时说我不该分家.我只能实话实说:“我在农场劳动,不在家,也没钱,妈妈婶婶加上秀兰,三个异性妇女带着四个孩子,矛盾重重,家中一个男人也没有您说怎么办.”叔叔也没活可说了.

 

汽车队当会计

假期满又回农场照常修理地球.

不久,第一批摘帽的葛品惠离开汽车队,回铁路局了,邓队长征求我的意见,愿不愿意到总场汽车队,我当然乐得离开农田,就这么简单当上汽车队的会计和仓库保管,工作就是三件事:发工资,给汽车加油,管理汽车零件.轻松自由,没事时就到汽修车间看修车;各分场司机来加油时,都希望在定量外多加些,正因此和司机们混得很熟,每次探亲回家方便多了,省了车票不说,直接上车走人.有一次联合厂司机来加油,我想开他的车,他乐不得讨好我,但他不知道我是二把刀,打着车,换完二档开着车转悠起来.前面转弯处突然很长一根铁管伸出来,踩刹车已经来不及,水箱被戳漏了,当时我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怎么向队长交待,几个修车师傅看我着急的样子,便说:“林师傅,别急,我们先把其他的工作放下,马上给你修水箱,万一队长问起来,我们就说车子出了点毛病,一个多小时就得了。”亏了这些师傅帮忙,我免了一顿批评.我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好心.这些人当时在劳动教养期间,他们为我担了很大风险,他们具备这种品格,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在汽车队的几个月,轻松愉快,活不累,看书没人管,但是好景不长,一天接到通知,所有的摘帽右派在总场集中,等待回原单位并且補发工资.天大地喜讯从天降,老右们欣喜若狂,纷纷回家报信,我和秀兰计算着这两年多能拿到一笔可观的人民币,一家老少欢天喜地。在低工资时代,几千块钱就是富人了.在家等了二十来天,突然来通知,立刻回场,我估计是落实政策,补发工资,分配工作,我马不停蹄赶回去,不料原来搂着的热罐子,突然变凉了,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无精打采不说,各种怪话都出来了.当局立即抓典型,大会宣布现在必须刹住这股歪风;小集团活动猖獗,主谋是林大鹏,另有赵山在和魏力仁,消极怠工,搞非组织活动,影响极坏,必须作出深刻检查,等候处理.我突然想起一个情节:从汽车队回来,正是度荒饿肚子,人心惶惶,职工小队长张学武主持,把地里种的倭瓜拿来和着绿豆煮熟充饥,这本来是大好事。后被厂部发现,要追查主谋;他们事先约定,‘异口同声是群众的主意,’当时我们三人不在场,根本不知道这个约定,开揭发会时我们也没按时到会,等我们来到会场,队长叫我说说关于吃倭瓜的经过,我当时一头雾水,只有实话实说:“不知道”。就是这三个字触怒了张学武,散会后他利用职务之便召集开会,转天好多人见了我们都怠答不理,我们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问张学武,张假惺惺地说,你们不该说‘不知道’。算啦,不跟你们计较了。

不久就发生了‘林大鹏小集团’的事,明摆着打击报复,从此将等待补发工资的大方向,转移到批判林大鹏小集团上来.

王伟,王队长警告:“林大鹏,你检查不深刻,小心把帽子再给你戴上!”但是开起会来,多数人的发言只轻描淡写,走过场而已;只有几个老家伙在张学武的指挥下,煞有介事的严肃认真,特别是高志宁,薛坚,一定要我深挖资产阶级思想根源.我特别记得高志宁咬牙切齿地说:“大家要挖他的根儿,他出身反动家庭,顽固坚持反动立场”

我真不明白,都是摘帽右派,还往死里整人,难道他们忘了,自己不是也被人家整的灵魂出窍吗.

时间总会过去的。帽子也没戴,王伟又派我值班看果园,菜园,这也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差事,夜里查岗哨,没人时碰到什么吃什么,桃子,葡萄,瓜果,深秋时节连霜茄子都吃.好景不长,备战备荒,将有问题的人迁往内地,据说到了那里,想跑吗,随便,在渺无人烟的地方,用不了三天不是自己回来,就是被狼吃掉,或者再跑远一点,想回也回不来了,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还好右派最后只有少数人送到北大荒,大都是有历史问题的,我记得关代瀓就是.下一步就轮到纯右派了,(所谓纯就是没有历史题,)直属右派大队解散,多数送到四分场,混入流氓盗窃堆里,最后结果真不敢想象.在这里适者生存,大家聚在一起议论,怎样才能摆脱困境,讨论的结果有四条可行:一是给周总理写信报告现在的处境;二是练练拳脚,以应对不测;三是向上级机关联系,报告自己已经摘掉帽子,能不能回原单位;四是回原籍。

给总理的报告是这样写的:敬爱的周总理,这是一群经过改造,已经摘掉帽子的右派,看到人民日报陈毅的文章,他说:“改了就是好同志,”我们等待着回原单位,或回到学校继续学业。但是消息过去半年了,还没消息,而且原来的右派大队解散了,将我们送入改造坏人的农场,我们并不怕劳动,但是与流氓盗窃分子为伍,连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知您为国操劳,日理万机,思来想去无路可走,才给您写信,请您在百忙中,帮我们解除困境,恳请回复。 签名(十三人)这封信陈代拂起草,我抄写.连去两封类似的信,一直没回音,情况越来越糟,没多久我们被迫迁到一个灌水支渠上,这里没有住房,自己动手建房,没有砖瓦,完全是泥巴掺上稻草垛成泥墙,小窗口只有四分之一平方米,门口窄小,砍伐树框当房檩,上面铺满稻草,再上面涂上厚厚地泥巴,房子就算建成了。没等泥墙干透,就让我们搬进去了,好在是秋天,不算冷,但是一觉醒来,被子潮湿,早晨起床时,夸张一点说,被子可以拧出水来,晴天时拿出去晒晒,碰到阴天或下雨,就得盖湿被子,白天繁重的农活,晚上休息不好,碰上大雨,外面大下,屋内小下,外面雨过天晴,屋漏不停,有句歌词说:“淅沥淅沥,点滴不离身,”简直没有栖身的地方,实在熬不住了,眼前一片黑暗,还奢谈什么前途.突然想起我的结论是保留公职,我便请假回家探亲,利用三天的假期,硬着头皮上访市教育局,回答是找区教育局,可是我原来所在的城厢区撤销了,又找到和平区,在那里无意碰到陈忠贤,它是原单位同事,后来区间合并时,他调到和平区教育局担任科员,他建议我到南开区教育局问问;旋又跑南开教育局,他们正好缺人,同意我回来,正是花明时,看来命该如此,不信命运行吗.

我立即回农场办手续,办完手续,戴上铺盖卷又马不停蹄回市里,在鞍山道正碰上秀兰回家吃中午饭,便说:“刚走就又回来啦”

“不走啦!回原单位工作.”

“谢天谢地,这可好了,”秀兰高兴地说.

当即回家把好消息告诉妈妈,老人家半信半疑地望着我,看我一脸兴奋的样子才说:“老天爷有眼,总算熬出头了.”转天周末,妈妈把积攒了一个月的肉票找出来,到副食店秤了二斤肉,为我庆贺,做我最爱吃的小炖肉打卤面。

周一去学校报到,党支部书记马明告诉我,根据我的表现只降一级,他还说按规定要降两级,我脑际闪过一个念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怎么又罚又打.改造三年停发工资,现在又降级,到那里说理去。我知道争辩已没用,别再节外生枝,每月五十三块总比没有强多了.然后告诉我:“你还不能担任课,临时看大门,打铃,扫院子,有意见吗,”我答应了,敢有意见吗。

不久二儿子林方出生。那天我把挺着大肚子的秀兰送到赤峰道卫生院,等了很久,护士告诉我时间还早,回家去等明天再来.转天一大早我就跑到卫生院,护士告诉我是个儿子,我高兴急了.秀兰说:“叫一辆三轮车吧!”我坚持一定要奢侈一下,便跑到建设路天津市唯一一家租车处,订了一辆小汽车,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秀兰抱着四斤半的孩子,脸色蜡黄,透过棉袄依稀看到锁骨下微微闪动,没有奶水,每天三顿棒子面窝窝头,每月每人供应二两油,蔬菜里看不到油星,每月每人二两肉,每到月末连下个月的肉票一起,割一斤多肉,包顿饺子打牙祭.孩子先天不足是肯定的.三四分钟后就到家了,司机收我们两块钱.大姑从楼下跑上来:“你家的小孩子呢?”妈妈指一指床上的被褶:“那不是吗”孩子多么小可想而知了.说也奇怪秀兰吃了东西不长肉,都变成奶水了,不到满月,小儿子又白又胖,老天有眼,真是天相啊.从此我们是两儿一女,虽然岁月艰难,一家六口快乐温馨。

再说说工作.东门里是出了名的校外活动典型,各种校外兴趣小组全面开花,只有小提琴组找不到辅导员,张金铭就用拉二胡的方法教孩子,当然是不得要领。大队辅导员郭维廷找到我命令似的说:“听说你会小提琴,提琴组就由你负责吧,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我一口答应,总比闲着没事好.我拉提琴也是鸭子上架,也是二胡改提琴,好在能识五线谱;红土充朱砂罢了.                           六一庆祝会,汇报演出,曲目是东方红和白毛女选段北风吹,得到领导肯定,马明立即拨款,叫我置办一批乐器,我建议除了添购小提琴外必须再买一把大提琴,他同意了,我在大百货店乐器部选乐器时,看到两架展品小提琴,上海金钟牌,一架七十元,另一架四十元,我试着演奏一下,那声音把我震住了;我那把提琴是战友高太中在我从部队复员时送的,十八元的广东货,声音木头韵不说,还闷在里面传出不出声来.当时倾我全月的工资也不够买琴的,怎么办?我踌躇,忐忑,心蹦蹦跳,头上汗珠像黄豆,在那个年月,百货店很少有这种上档次的提琴,如果回学校请示,恐怕失去机会,我便自作主张,用买四架普通琴的钱,买下那把四十元的琴。回学校硬着头皮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马明没有批评我,反而说我有远见,独奏时总得有一架像样的琴.同时又批了些钱置办乐器。提琴兴趣小组空前壮大,音乐学院为了选拔人才,到我们兴趣小组参观,又有幸认识了郑世昌老师,指导少年拉琴是他的特长,后来我能带着学生到音乐学院看提琴观摩课,就是通过他的关系.

后来学校缺少音乐教师,学校令我教唱歌,我不敢违抗,我硬着头皮,被当作鸭子赶上架,虽然有困难,总比扫院子好,从此我不得不自学钢琴,课余时间我就泡在音乐教室,回家后用纸画成键盘,练指法,总算应付下来了.

后来从南门里调来一个班,据说是老大难,调皮捣蛋的大有人在,没人愿意接,头头们认为我还行,也许是想考验考验我,决定叫我担任那个班的班主任,但是不能担任中队辅导员,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担任五年级班主任,原来在部队速成中学讲课,只管把知识讲清楚就得了,根本没有课堂纪律问题,学员双手背后,坐姿端正,学员对教师毕恭毕敬;管理十二三岁的学生则完全两回事,说也奇怪,这个班在我手里半年下来,不论学习成绩还是课堂纪律,都有了进步.

东门里小学课外兴趣小组搞得轰轰烈烈,发行全国的人民画报下来采访,照相,决定出一期专辑,以便在全国推广校外兴趣小组活动.我满怀希望等着照相,谁知轮到提琴组照相时,党支部通知我说:“你不能照相,到时候张金铭接替你照相,”又一次给我敲了警钟,别忘了自己是摘帽右派,不能上人民画报,什么窝囊气都得受,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大儿子垣考上了区重点万全道小学,这段日子突然多出五十多块钱,日子松快多了.在学校我接受了教训,摘帽后政治压力虽然还有,但是我只管埋头工作,少说话多干活,日子还算平静,好景不长,六四年开始四清运动阶级斗争的弦又绷紧了.又是黑云压城,普通教师们当然没事,但是摘帽右派的我,再一次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心里打鼓,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找上我.这一次万幸逃过一劫,这是作为老运动员,唯一的一次没有挨整,虚惊了一场.

这几年学校共涨了三次工资,当然没我的份,原来同级别的教师,现在比我至少高两极,我原来六十六元,降到五十八元五角,这次又降一级,变成五十三元,同级别老师现在涨到七十八元,跟谁说理呢,但是每次调级,都要参加讨论谈感想,我实话实说:“我为涨工资的老师庆贺,高兴,关于我自己吗,不但没涨,反而降了,只能怪自己,怨不得别人.”当场韩任卿就批评我,说我情绪不对,我说:“我没有觉得发言有什么不妥,”但是当天下午我就被叫到党支部,接受谈话,书记马明绷着胖脸,似笑非笑地说:“听说你又发牢骚,讲怪话,有人反映你对涨工资不满,这说明你仍然站在右派立场,要深刻反省,别再犯错误,给你敲一下警钟是必要的,这是组织对你的关怀.”我只有忍气吞声,唯唯诺诺,表示今后多加注意.虽然心情很糟,但是我带一个班,是尽心竭力的。学校对我的工作点头称是.

马明也是复员军人,因为是党员,理所当然地成了学校党支部书记。他的领导能力,整人手段,都很在行,但是墨水喝的少了点,有一年闹大水,他动员防汛,大家突然爆发一阵笑声,他大发雷霆:“严肃,这是政治任务,笑什么.”笑什么,他真的摸不着头脑,因为平时他讲话,教师们是不敢笑的.这次的事情是这样的:冀中一带有一个淡水湖叫做白洋淀,另有东淀和西淀,水满为患.他的原话是:“同志们,情况严峻哪!东腚、西腚、白洋腚、的水”话没说完大家实在忍不住才爆发的,这样的桥段还有,给他留点面子吧.就这程度,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被破格提升为中学校长,中营小学政工马承骏继他之后,当了东门里的书记兼校长.

文革前期,有一次当时的市长胡昭衡到我校视察,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校长马承俊和教导主任把市长带入我的教室,后面还跟着一些老师,校长示意我继续讲课,当时我正分析鲁迅的《闰土》那篇课文,学生也很配合,我从市长等人的眼神和面部表情看出,对我课堂教学相当满意.

文革开始了。报纸刊登了《我的一张大字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我懵了,傻了,心脏像擂鼓,不知如何是好.说也怪说是横扫一切,我这个摘帽右派,应该够牛鬼蛇神的格了,可是他们把我放在后期处理了.中间有几档子事必要录在下面.乱箭齐发,大字报贴满所有能贴的地方,我的大字报不多,可能是埋头工作,不多说少道,人际关系还算好,但是试用教师韩力甫的一张大字报写得很滑稽:代课教师吕玉芬,刚到学校一头就扎到林大鹏的怀里,林大鹏是什么人,他是摘帽大右派,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大字报明里写给小吕,实际把矛头指向我,新来的教师都不知道我是右派,他这一提,旋即全校教师的目光射向我,陈年旧账又该重算,我也做好了挨斗的思想和肉体的准备.但是这阵风却没吹到我,接下来学校停课闹革命,我校所属区域十个学校集中到中营小学,由新成立的文革小组领导,炮打司令部,十个学校的一把手都被揪出来,戴高帽,穿孝袍游街示众.各校党支部书记都被冠以绰号加以丑化,马承骏的称谓‘大滑头’、仓敖街小学陈庆余称‘大官而儿迷’、有的叫魔鬼、有的称妖精不一而足.这时政工干部翟秀敏成了保皇派,从左派急先锋,变为攻击对象,学校大部分员工对她疏远了,这一切和我不相干,再说他有什么错,我这人天生就同情弱者,便如常称他为翟老师,我感觉得到,她对我没有恶意.但是形势越来越糟,到处都是大字报,海报,全市街道变成红海洋,带红袖标的红卫兵,打砸抢,炒家,恐怖极了,至少我是这种感觉.一天,文革小组长韩任卿绷着大驴脸冲我喊:“林大鹏外面有你的大字报,自己去看看”

大门外一张大字报:大右派林大鹏立即回学校,交代你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不然就砸烂你的狗头.

我心里很害怕,学生打老师现象出现很多起.我也暗自好笑,我这不入流的教师还有什么资格执行什么路线.(大字报贴出后好几天,没见动静,不知为什么不了了之.)

那天回家的路上,在陕西路交口处,看到一个中年妇人,身披一件厚厚的俄国毛毯,站在太阳下一动不动,全身湿透,脚下的地也湿了一片,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我心一紧差点摔倒,那件毛毯和我家那件一模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披到我身上,大夏天穿单衣都嫌多余,更何况披件厚毛毯;我们二楼曹先生是海关小职员,炒了家.我和秀兰害怕极了,赶紧把一些旧字画,书籍,和一大捆日记,胡乱地分批放在大木盆里,加水泡湿,用搓板搓成纸浆,倒在恭桶里冲走。当时也想烧掉但是又怕烧毁时冒烟,红卫兵万一顺着烟找上门怎么办.担心归担心,老天保佑又躲过炒家这一劫,后来很后悔多此一举,旧书有的还可以买回来,但那一大捆日记是我多年的心血啊!还有全家照片很大一包裹因为怕也全毁了.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心痛呢.

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再加上大串联,热闹得很,八月的一天,文革小组召开大会题目是哪些人能去串联,那些人不能去,提到了几个人,但是没提到我,我正暗自高兴,李新(女)站起来大声说:“听说林大鹏老师有问题”我脑袋一热,但头脑清醒,即刻站起来:“我没有问题,如果说有,那是在一九五八年,划为右派,但是早就摘掉帽子,并继续担任教师,这些情况政工翟秀敏主任都知道.”这时翟秀敏站起来:“是这么回事,我证明.”这是意外的结果,也可以去串联了.串不串联其实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关键是在文革领导小组召开的会上,政工干部宣示我没有问题,脑袋上的紧箍咒松了一扣,当然心有喜庆焉.再说李新,他母亲也是右派,我摸不透她是什么心态,对我开枪,只有她黯然的心晓得了.

转天老师们免费乘火车进京串联了.大街小巷沸沸扬扬,把个首都搞得乌烟瘴气,高音喇叭的喧嚣掩盖了人声.我们可不是来看热闹的,文革小组布置下任务,认真看大字报,做记录,学习北京的造反精神,回校闹革命。我们马不停蹄到各个大学看大字报,重点是北大清华,我也顺便到了人民大学,因为这里算是我的半个母校了,看官别误会,我没上过人大,但她的前身是革命大学和政法大学,我是革大第一期毕业.八月十七日参加了北京工人体育场批判彭佩云陆平大会,有幸目睹了部分京官的面孔,特别是江青的风采,他嘶哑着嗓子直着脖子喊:“我代表毛主席看望你们来啦.”当时的气氛谁敢不佩服她,她是旗手.开完会当天赶回学校,错过了八一八第一次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大会,觉得还挺遗憾的.回到学校便邯郸学步,成立了各种战斗队,翟秀敏为首的红五类建立了红卫兵,以保卫毛主席为己任;一些青年教师觉得出身一般,便跟在红卫兵后面跑,取名红卫队;也有胆大的成立了《痛打落水狗》造反有理战斗队,觉得有得捞,哪怕是稻草一根呢.还有三个人,觉得成立组织是大势所趋,但红卫兵没有他们的份儿,红卫队年齿不对,造反呢他们不敢,不参加组织就是逍遥派,运动后期不好过,他们是:于含芳,冉玉芳,和周凤歧.他们掂量自己,在运动中不可能捞到什么,但是决不能失去点儿什么,为了保住自己,还是老实一点好,三人小组贴出一张海报:红心向党战斗队,签名.他们的深谋远虑,保证了平安过关,后来听说于含芳也被某单位抄了家,算在劫难逃吧.谈人家还是为了说自己,写到这里我的情景一目了然,我想保卫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不放心;造反,没那心情,你想造谁的反不是找死吗,不造你的反就偷着乐吧,所以我逍遥了.

大串联开始了,工厂停工,学生罢学,教师没课可教,全民投入文化大革命,我们十个学校有组织的革命,也散摊子,走了!串联去了!这时教师们的派系分明,以派别为单位分别去串联.我心想难得的机会,免费旅游,何乐而不为,我是逍遥派只能随着文革小组走.十一月天气渐凉,秀兰特意为我缝制一条新棉裤,晚上在天津北站候车,天气突然刮起大风,气温骤降大伙背靠背取暖,他们见我神情自若,便问:“你不冷吗,老林?”“不冷”我告诉他们“刚刚穿上大棉裤,所以没觉得冷.”多亏她想得周到,新棉裤,我心里感激她,很多事她都有先见之明。以前我总为自己的右派问题发愁,他不止一次地说,我的问题早晚得平反;新盖的大楼还没封顶他就说:“这房子得有咱一间”这些都让她说对了.车终于来了,等车难,登车更难,先挤上去的人往里拽,在车下面的往上推,上车后每人一身汗,车上挤满了人,行李架,走道里,连靠背上也坐了人,手必须抓住上面的横杆,才不致于掉下来.临到最后想挪动一下也难,脚提起来再放下去再也找不到地儿.火车晃了几下,顺着铁轨吭哧吭哧地南下了.我有尿急的毛病,想上厕所方便方便,一个字‘难’因为进到厕所,好容易解放了,谁还出来.我敲门告急,告诉厕所里的朋友,行行好,我真的憋不住了,他发了善心放我进去了,那感觉真好,虽然又臊又臭,但是在车厢里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终究可以自由一下,谁还打算出来.那年我三十七岁,毕竟还年轻,还能撑得住,夜里行车,晃晃悠悠,往外看黑洞洞,走走停停,过了青县掠过沧州,德州、济南,徐州、终于到了南京,大白天过长江,很开眼界,江面很宽,长江大桥的桥墩从江底钻出来,火车还不能飞过去,无奈只好两截两节地被车头折腾到渡船上,我们坐在车里,车厢躺在船上,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渡长江.据传,外国人断定在南京到浦口的江面架桥根本不可能,可是不久中国人自己架成了.过了江车头又将车厢接起来奔上海去了.车行至安亭车站,突然停车据说有情况,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不见动静,大家都耐不住寂寞,纷纷下车方便,有的吃东西有的聊天,不知道哪里弄到一个篮球,就在车站简陋的篮球场上打起球来.过了不知多久,汽笛吼了一声,大家迫不及待又爬上车,车终于又前进了.后来才知道是王洪文和他的对立面武斗的结果.

我们被分配到普陀区一个中学住下,管吃管住不要钱,刚住下不少教师累病了,其实说累病不准确,长途跋涉,不得吃,不得喝,休息不了,再加上车厢里污浊的空气,不病才怪呢.我病得不吃不喝,口吐绿水,翻心倒胃住进了普陀区纺织医院,毕竟当时年轻,打一针病床上休息一下精神就来了,病号饭吃完不解饱,又要了一个馒头算完事,吃完就拉,上厕所又出了洋相:一脚刚迈进门,立即蹦了出来,因为一个女同胞在里面,我以为尽到女厕,正犹疑,有个男同志进去了,我在门口张望,男士从容地蹲下方便,那女的还在清扫,这在我们天津是不可思议的,我恍然大悟,男女各干各的,互不相干,我这才进去方便,但还是觉得不得劲,只好入乡随俗了.

还有一次我和体育老师海德,出去看大字报亟待小解,却找不到男厕所,但是看到不少人对着墙小便,我们俩不敢,怕被人发现,又往前走,又看到有人对着墙尿尿,我俩远远地观察,原来那就是小便处。墙根是小便池,便池两边只有半尺的墙垛,算是遮掩物.这在我们天津市也是万万不可的.渐渐地上海风土人情吸引了我。这里的妇女特爱清洁。大清早女人们坐在胡同口大搞卫生,用竹刷子在大木盆里刷马桶,刷的山响,把马桶刷的漏出白茬算完事;大木盆是一品盆,不光马桶,尿桶,痰盂,洗衣刷鞋,我没想到的是:最后洗菜也是它.

在我印象里,上海小姐娇滴滴,油瓶倒了也不扶,眼见为实,在大街上见到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坐在地排子车上的是大男人,赤脚在地下跑的是卷起裤管的女人.这一下,上海女人在我心里平反了.

在上海坐公车免费,我说的是大串联时期,上海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有一次,车里的乘客都下去了,我们几个还坐着不动,因为我们看到站牌标示的地方不是我们的目的地,这时售票的瘦女人冲我们尖叫:务期嘞,务期嘞!两手做哄鸡状,我们恍然大悟,迅速跳下车,原来务期嘞的意思是到终点全下车的意思.在上海一个月学会了‘上海宁’(上海人)和‘务期嘞’.两个词儿.

一次和于含芳老师在一起,肚子饿了,他说:“上海的小笼汤包很有名,要不要尝一尝?”他兜里有钱,我却囊中羞涩,但是觉得不知猴年马月再来这里,一咬牙随她进了包子馆,含芳大方地点了二两,我却舍不得,因为家里有老母亲,妻子,儿女,况且秀兰省吃俭用给了我二十元,那是用来过日子的钱,我狠了恨心,点了一两,六个牛眼大小的汤包,外加一小碗鸭油汤,吃得我满嘴油光铮亮,但是这件事教我后悔了好一阵子.出来后正碰上王廷岚,正在摊位上喝啤酒,于含芳也买了一杯,我站在旁边再也没有动邪念,经受住了口腹诱惑,因为家中老小还在天津肯窝窝头呢.

闲白儿少叙,该说看大字报的事了,说看大字报,其实借机参观各个大学,大字报虽说千篇一律,不过也有些新鲜词,姚文元《吃螃蟹》一文这样写道:我不想去研究吃螃蟹,不过像螃蟹这种从外到内看上去很可怕的动物,要知道它的味道,开初吃的人要有极大的勇气.我想起鲁迅的几句话:'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可敬佩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也一定有人吃过,不过不好吃,'没有那在吃上勇于实践开拓新的食物领域,又善于总结经验的人,就不会有今天许多好吃的东西。今天我们享用着最普通最平凡的用品,在初创时,都是劳动人民用极大的勇气,花了极大地劳动摸索出来的.如果第一次正在吃螃蟹的时候,有人惊讶道:'你怎么吃这么可怕的东西,赶快放手吧!”再假如,吃的时候因为缺乏经验,被螃蟹壳刺破了,便有人嘲笑道:"你吃错了,你乱吃所以你要倒霉,"这人一定是不图上进的胆小鬼,或者是暗中幸灾乐祸的人.如果听了那人的话,今天我们就不会知道螃蟹的美味了.但是我们的先辈却不动摇,继续吃,并且认真总结吃螃蟹的经验,改进吃的方法,才使螃蟹成为广大人民群众的一种美味.鲁迅说:这样的勇士是应当极端感谢的,这是他爱憎分明的是非观的表现。就是因为缺乏经验而吃了蜘蛛,或别的什么东西,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取得经验后就不再吃它了,如果勇士不去吃,怎么知道螃蟹是美味,蜘蛛不那么好吃呢.

在上海音乐学院看到一条大字报:“揪出隐藏很深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死不悔改的修正主义分子贺绿汀。”我有些迷茫,一个音乐家,又是经过延安洗礼的老革命.走遍了上海的大专院校,我有些明白了,凡是一二把手,专家,学者都在被打倒之列.上海交大一张大字报末了引一句唐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倒还有理.后面又说:‘死老虎天天打,打它个呼爹唤妈’这一句促及和震撼了我的灵魂,因为是批判老右派的内容,我并不老,然而是右派,挨打是在劫难逃了.我还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怕将薄冰踩跨,不说不道,多念佛多烧香,希望侥幸躲过一劫.在上海街头突然碰到一个熟人,她叫李学勤,是我天津的邻居,三楼对门,他知道我的底细,我生怕她检举我,我没料到这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仍然亲切地称呼我大伯伯,并说:“没想到您也来串联了”潜台词是‘您是有问题的人,怎么会被批准大串联呢’最后说:“您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告别了。在那个各人顾各人的年月,还有那么善良的好姑娘.回津后他也没提这件事,我心里明白,她见到我这个曾经的右派分子去串联,应该检举揭发,可是她没有,用缄默躲避作为一个红卫兵的责任.后来学勤成为一名小学教师,成家立业,但是没有孩子,六十多岁就孤独地离开人世,我一直为她惋惜,这么好的人,没能长寿,没有后代,是不是应了好人不长寿,王八活千年的谚语呢.

二十多天上海免费游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们的组长韩任卿决定下杭州,其他成员主张西上重庆,于是大家在上海北车站等车去重庆,当时全国铁路和各行各业,各系统一样处于无政府状态,等到半夜也没听到鸣笛,败兴回到驻地,天气转凉,二来老师们都有妻室,一致同意打道回津,两天后来到返家第一站南京.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乘铁皮闷罐到达南京,住落家湾第八中学,转天乘解放军大卡车晋谒中山陵,紫金山下绿云缭绕, 气象万千,拾级远望,高山仰止,创建民国的孙文先生,被尊称为国父,当之无愧;陵前的铜鼎歪歪斜斜地躺在那里,据说周恩来一通电话,中山陵才免遭一劫.进入陵寝,俯视先生仰卧在玉石砌成的硕大圆墓内的石棺上,再看看石壁上镌刻的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难道现在乱哄哄地造反就是继续革命吗.每逢十一,孙总理遗像高悬天安门城楼,小百姓弄不懂是啥意思.感慨归感慨,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接着游山玩水,得过且过,回去挨整还得些日子.爬到紫金山顶一点都不觉累,远望长江飘飘如带,山峦起伏苍松翠柏,一派祥和景象,他那里知道,‘正是为了您这美丽山河,’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延续了一代又一代;又多情了,不长记性,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又开始捡拾枫叶,松塔,小松鼠爬上跳下,自由自在,比人强多了.回程掠过明孝陵荒冢,昔日繁华的秦淮河,今日荒草稀疏干涸,历史就这样,谁能拦得住呢.转天自由活动,我和于老师像赶场似的,游了莫愁湖,玄武湖,又匆匆跑到燕子矶,悬崖下的大江,若从这里飞下去,艳羡杀人了,怪不得痴男少女,都愿意在这里成仙.

一天,排着队,唱着语录歌,带着阶级感情参观南京大屠杀展览馆,血淋淋照片不由你不信,军国主义的兽性与兽行,令人切齿;当时一个闪念,当时国军一定进行了一场殊死保卫战.我捂住嘴巴,生怕这种念头脱口出.因为我们接受的教育是:蒋介石国民党不抵抗,只有共产党抗日,真没必要撒谎,事实终究要大白于天下的.这天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到雨花台,这里的讲员说这里的雨花石色彩斑斓,是烈士的鲜血染成,我有点纳闷,想起爸爸到南京开国民大会时带回的石头很鲜艳,其实雨花石和烈士本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一切都政治化了,江山一片红,石头红了,也就顺理成章了.国共合作时期周恩来,董必武等人的驻地,对外开放,会客室圆桌上摆放着一盘雨花石,少了一枚,据说是来这里参观的革命人士顺手牵走一块,不知确否,无从查证.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六点起床,至中山码头,轮渡至下关候车下午一点半,登上普通客车离宁反津.

本来破旧不堪的校园,变成大杂院,窗玻璃大部分破损,课桌座椅缺胳膊少腿,榨烂狗头,斗倒斗臭的大字报,针对谁的都有,简直乱成一锅粥.老师学生分成若干派,基本阵势是造反和保皇。文化大革命的热闹,有很多人描述至滥觞了,这里我只谈自己的心情,人家去串联,上访,贴大字报。造反我没那份闲心,我也没有阿Q的胆识,保皇轮不到我,我逍遥了,逍遥也挺难受,不知哪天被揪斗,天天警惕着,看到人家被斗,坐喷气式,就觉得是自己弯着腰,腰痛得钻心,心里劝自己,千万不要想不开,妈妈谁孝敬,孩子交给谁,秀兰怎么办坚强一点,坐牢熬出来了,农场三年改造也没怎么地,这一次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每天总是觉得心通通跳,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

看书是唯一分散精力的途径。看什么呢,除了毛选四卷,毛语录,唯一能看的是医药著.期间,我每天从家里(察哈尔路五十号)穿过建物大街二道街到达东门里(学校),两点弯弯曲曲一条线。偶尔看一眼大字报,其余时间就盯在药书上,一来二去我读完了《中医学概论》背诵了《汤头歌诀》《药性赋》》《蘋湖脉学》所以初通一点中医知识,也不能说白浪费时间.有一次林垣和林艺患黄疸型肝炎,到中医医院看大夫,陈菊医生开的药方中有犀角,我看后觉得欠妥,便说:“用羚羊是否好一些,”她立即点头并说:“谢谢你的提醒,您怎么知道的。”我答:“没事看闲书,药性赋上说的:犀角解乎心热,羚羊请乎肺肝,孩子患的是肝炎.”陈大夫当即改犀角为羚羊,心想这是一位好医生,同时也欣喜自己一点浅见,还有用场.后来真的喜爱上医道,又自学了针灸,背诵了不少俞穴,和歌诀如:肚腹三里留,腰背委中求,头项徇列缺,面口合谷收.买了针灸用的针,先在线团上练习提插,后在自己合谷穴上实践,但没有行家指点,终究没敢献丑.

一天和平路上一幅大标语:‘和平区语言讲习班’是一株大毒草。心中立刻蹦蹦乱跳,大难临头了,我曾是讲习班学员,并持有他颁发的结业证(见证书照片)

 

 

有些事防不胜防,谁知道进修一点文史知识,也有罪.我并不后悔,两年的课程大都是由名教授主讲,南开大学李霁野,北大白寿彝,著名学者冰心等等不一一例举,在班上结识不少朋友,记起来的有孙浦清,李基中,王乐民,关山,直到我出国还和李基中有联系.后来说是为了消毒还在中国大戏院开了一个批判会,我出席了,由小罗代表我们小组发言,发言稿上也有我的名字,现在想来还很后悔,没有主见,浑浑噩噩,有什么人的味道可言,简直就是行尸走肉,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觉得自己的思想很龌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只要保了自己什么见不得人,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干的出来.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二傍晚,临产前秀兰舔着大肚子,扛着自行车上楼来,脸色很不好看,放下车气喘吁吁地说:“今天特别不顺,天气捉弄人,上下班都是顶风不说,快到家了,碰上一辆大马车在前面,我紧蹬几下想超过去,倒霉车把式大鞭子一甩,马车像惊了一样又窜到前面,车辕子碰到我的车把,车子打晃,我急中生智,用力推马车的车辕,自行车歪向边道右脚蹬地,险些摔倒,不然我们娘儿俩的命就完了.”说着指指自己的大肚子.

一家七口人,我和老伴工资加在一起是八十三元。吃棒子面窝窝头足够,从没想过鱼和肉,那对我们来说太奢侈了,妈妈年老体衰,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其中二人得了急性肝炎,为了孩子多吃糖,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秀兰心爱的小皮袄买了,最后我上班骑的自行车,也不得不卖掉,还好总算闯过这一关.

但是新问题又来了,买不起半导体收音机,孩子们经常去隔壁邻居听广播,怎么办,看到李学栋老师自己装矿石收音机,就跟着学,这东西太简单了,但是效果不错,能听中央台,甚至有时听到台湾的广播,也没人注意,因为小孩子们都在听矿石收音机.后来市面上有卖二极管,三极管,电容电阻等半导体零件,很便宜就买来跟李老师学着组装收音机,还真灵,从三管,推挽,到四管半导体,终于有了自己的收音机,接着大儿子林垣也学会了.没想到从学习装半导体,学会了看线路图,后来到美国派上大用场,这一层待下一章再叙.

接着批斗走资派,牛鬼蛇神,花样百出,文革小组人称大韩的高个子韩任卿,带队到东郊学农,他吹着口哨,呼着口号,唱着毛语录歌,从田里回来已然筋疲力尽,还必须踏着口令齐步走。回到驻地还要训话:警告一小撮阶级敌人,你们必须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许乱说乱动.当时还真不知道向贫下中农学什么.训话后在院子里吃饭,大家劳动一天,又渴又饿,在洋铁桶里盛一碗汤就喝,小王将满满地一大口汤喷了出来,接着,有几个人小声说:“这汤是什么味道,”“是桐油味”.

大韩直着脖子吼:“什么阶级感情,资产阶级小姐少爷,摆什么臭架子都给我老实点儿.”

其实我也尝出来了,悄悄咽了,没敢吱声,不知道什么原因桐油桶变成了饭桶,热汤一烫,发出的气味,闻了都想吐,甭说咽下去了.韩任卿肚子里怀揣什么,他知道,群众也知道.但到文革后期他也没钻进共党组织.他捞到的唯一好处是娶了任老师,生下两个女儿,一个聪明伶俐,铁随任老师;另一个女儿天生白痴,看官猜一猜根子在那里.

东门里八十一个教员,十一人被专了政,关进牛棚。其中李学栋老师解放前当过几天保安团,那时生活艰难,他要吃饭呀;刘宗起是我的高中同学的胞弟,家庭是个不大的业主,他招谁惹谁了;扈文芳老师曾被评为一级教师,据说在旧社会干过文员;王廷岚旧社会开过金店算是资本家吧;杨永庆一个寡妇,难道也有罪.我是在劫难逃了,我时刻准备着进牛棚,吊诡的是我白等了,我游离于牛棚之外,更加逍遥了.

深挖细找隐藏更深的阶级敌人动员会,政工干部翟秀敏讲话时,拍着桌子喊:咱们学校地、富、反、坏、右都有,都给我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不许乱说乱动,火药味儿够浓,震慑得没人敢喘大气,我当时觉得原来高兴得太早了.可是开过几次斗争会,仍没轮到我,左等右等心跳的要出来了,盼着快进牛棚,进去了才能一块石头落地,省得提心吊胆.

一日,在蹲坑茅房大解,被打倒的当权派,书记马承骏也在,他自言自语地说:没你的事.他没看我,眼睛一直盯着那张用来崴屎的旧报纸,但明明是说给我听的,因为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我俩关系一直不错,共同值班时,无话不谈,有些事看法一致,特别是当时对文化大革命的观点,我们一致认为是乱中夺权.我心里有了底,他虽然被打倒,但还参加核心组会议,他的消息绝对可靠,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不久有人来外调,(就是调查本单位有问题的人员)问我一个亲戚的事,我当然是实话实说,可那斯说我不老实,拍桌子喊:“你要老实交待,不然”没等他说完我也拍了桌子,(不能无故受人气,这是我的一贯作风)结果他说:“你这态度,叫你的组织收拾你,”果然政工主任翟秀敏找到我,面带微笑说:“老林,听说对人家拍桌子了,人家是外调,是工作,应该配合一下吗.”写到这里,觉得有必要弄清楚我为什么成为漏网之鱼,打越洋电话问候兼访问了翟老师,当时他是革委会主任,现在她也是七十八岁的老人了。也不再是马列主义老太太口吻,不再讲阶级斗争,谈了他的孙辈现在英法等国留学,但他对当前腐败现象保持缄默,很明显因为她的配偶是革命离休老干部,子女已是'钱图'大亨了.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不便多嘴,我问她:“为什么我在文革中没进牛棚,”他回答的很堂皇,说什么我解放前参过军,对革命做过贡献,有能力,对教育事业兢兢业业,还培养了一些人才.并很客观地说:“谁没有缺点呢,那时都年轻,脾气不好在所难免.”从他的话里话外透出一点信息,整人是有目标的,在地富反坏右中,要选择看着不顺眼的打击,我所以没挨整说不定另有隐情,很难理清了.

我以为没事了,谁也想不到工宣队进学校,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第一批工宣队是天拖派来的(天津拖拉机厂)为首的名叫刘峻岭,共五人,一进校就召开全体大会,他不等介绍,就自己站在台上叫喊:“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是来搞阶级斗争的;警告一切阶级敌人,你们要老老实实交待问题,不然工人阶级的铁拳就砸烂你的狗头.”那狂劲好像要把天戳个窟窿.无一人例外,那感觉就像世界末日到了。这一波能不能闯过去,我心里没底,还好他们不是乱扫射,是按照专案组提供的花名册整人的,虚惊一场,没多久丝织六厂工宣队,顶走了天拖队,新老板新办法,叫大家到厂里劳动,活不算累,但是车间里的噪音实在受不了,只记得穿梭声连成一片,面对面大声喊都听不到对方说什么,下班后出了车间,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是耳朵里塞满的织机声接着吵嚷,连熙熙攘攘的大马路都静悄悄,我从中体会到作为工人确实不容易,可是和他们付出的劳动相比,拿报酬太微乎其微了.

后来运动转向大联合,成立革命委员会,和我不沾边,学校叫我干啥我干啥.备战备荒深挖洞,我被派去打砖坯,土法上马烧砖,地上挖个浅浅的坑,然后将土坯一层一层码起来,最后在最外层用土坯砌成棒子面窝窝头状,把砖坯封起来,然后在预先留出的能烧火的洞子里用木柴升起火,连烧七十二小时不能停,我和刘哲仁值夜班,一点不觉得苦,感觉到挺自在,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我俩平时关系不错,他本就是好好先生,运动中的逍遥派,这一夜真的就忘了文化大革命,我俩无话不谈,竟然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怎么可能,“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瞧他那样子,弱不经风,差不多了.(不久温都尔汗消息传来,我俩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按当时时髦语言表述,竟是狗胆包天了.说心里话真愿意当一辈子烧窑工,只要不参加运动.

好景不长,烧窑任务完成了,还得运动,该清理阶级队伍了,谁也逃不脱,人人过关,把翻腾熟了的家庭出身个人历史再抖落又抖落,你说烦不烦,不光烦,一提到出身成分,家庭和历史,心里就发毛,父亲流亡海外,不知下落,自己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危险分子,监控对象,说实在的甭说联络,连想都不敢想,想就是犯罪,有海外关系就是犯罪,每天的日子就像在薄冰上行走,心脏吓出病来的远不止我一人.害怕归害怕,日子还得过,深挖洞开始了我又是主力,可能因为我手巧,拿着瓦刀垒墙,圆旋门封顶,都能得心应手,但是我们自己烧制的砖不够火候,虽然不能说像核桃酥,谁也说不好防空洞在地下能坚持多久.每一间办公室和教室地面大开膛距离墙根一尺多,房子居然没倒塌,算我杞人忧天了;又一次我在下面挖土,头上突然轰的一响,差点昏过去,用手一摸粘糊糊,我知道是头被砖头砸破了,工宣队刘师傅笑嘻嘻地,说:“手没拿住,砖头出溜下去了,没事吧!”老师们七嘴八舌的叫我快上来,去医院,我自觉没大碍,卫生员给我抹些红药水简单包扎一下完事,趁机休息了两天。

天津市终于大联合,相继各单位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翟秀敏是当然的主任,马承骏调到渭水道当校长不提.东门里开始正式复课,无非是读毛主席语录,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的课桌椅残缺不全,门窗大部分破损,我的任务是修理桌椅,给窗户安玻璃,这等活计虽然从来没干过,倒也容易,修完桌椅成了半拉木匠,按赵本山的标准也是中级知识分子了,这是笑话,后来家里的木工活都没难住我.

学生一批一批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去了,城市人口也得疏散,我又紧张起来,从家庭出身,个人成分等各方面称量,疏散对象是合格人选无疑,看大门的宋致信,原托儿所保育员张慎斋,老温和杨志云疏散到东郊去,他们是前任总理温家宝的父母.据说我是在名单的,我既要务虚也得务实,为此我专门回原籍一趟,看到大中哥回去了,叔叔,大姑父肖连荣,乐叔一家都回乡了,处境相当糟糕,这且不说,孩子们的学业也耽误了.

我找到村支部书记,他告诉我,村里地少人多,不要回来了,这是实情.我回津后跟家里商量,只有听天由命了,也许是老天可怜我,稀里糊涂地疏散又没轮到我,不幸中的佼幸。

奉上级指示,学校大办工厂,我们首先办起拔丝厂,就是将粗铝丝拔成很细的铝丝,老高,刘哲人和我成了拔丝的师傅,活不累,像农村浇园的辘轳,把穿过模具的铝丝缠在一个铁罐上,反复几次,就成了细丝.拔丝的过程如果顺利,大家说说笑笑,诙谐几句很开心,如果中间断了丝,只好再穿一次模子,也就是费点时间,断丝也是常事.但是我们上面还有一个工宣队员,他是个活阎王.一次我拔断丝,被他撞见,大吼道:“你这是搞破坏,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你小心点儿.言外之意:看我怎么收拾你”.所以我的日子从来没有踏实过.后来工厂扩大规模,再办一个裁纸厂,主要设备是裁纸刀.工宣队把这个任务套在我头上,说是向十一献礼.裁纸刀,我从未见过,咋去完成,震晕了,我请求一张图纸,工宣队长说:“有图纸还用你吗,你不是学机械的吗?”心想这不是难为人吗,我只是机械系大一学生,解放后考进革命大学,那是个短期训练班,除了辨证就是唯物,灌输所谓革命思想而已,我硬着头皮接下了几乎完不成的任务.刘宗起给我当助手,他手很巧,但是仅仅初中程度,不管怎么说两人总比自己单干好.

首先得有图纸,听说草厂庵小学有一台裁纸刀,我和刘商量先参观一下,再说,还真是实践出真知,看完他们的裁纸刀,心里有了底,只不过简单机械而已.转天我带上纸笔等绘图用具,照猫画虎,刘宗起量尺寸,我画就了几张草图,要把图纸变成机械,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钢板台面,刀架,骨架等需要大量钢材,学校哪有这些东西.领导吩咐自己去想办法,也只有没头的苍蝇瞎撞了.瞎猫碰到死耗子,没费太大的周折原材料齐备了,下一步就要动真格的了,手头的唯一工具是几把锉刀.领导下了死任务,要在十一国庆献礼,剩下四十多天,除非做梦,神仙也完不成.高老师等爱开玩笑的人说:还献礼呢,等着‘现眼’吧,流言蜚语满天飞,谁都知道这是个完不成的活儿.谁知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了.我带着刘宗起到处瞎撞,求人加工,没有料到的是,求到的厂家都很热心,零件按我们的草图尺寸一一完成了,最后组装所需的螺丝和刀要自己买,领导眼见大功即将告成,遂慷慨解囊,就这样一架土制裁纸刀站起来了.我很高兴,领导赞赏,但是能不能实用,就有待将来实践了.后来校舍改建,机器被坍塌的房顶砸坏了,解除了我的责任,这也算运气吧.

 

喜事临门

在领导对我另眼看待的当儿,又喜添一女儿,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秀兰骑着自行车上班,从察哈尔路出来,左转上万全道,再右转沿长江道,在西南角直奔黄河道下去,一路大顶风,足足四十五分钟,到了密云路的复印机厂,通身是汗,冬天脚冻僵了,脚后跟冻裂,天气偏和人过不去,来去顶风.秀兰怀着小女儿,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最后上下自行车都费力气.天津市的早春,寒气未减,秀兰下班,把自行车扛上三楼,脸色发白,喘吁吁地说:“肚子有点不对劲,可能得上医院.”妈妈说:“赶快叫一辆三轮吧.”

秀兰说:“骑车快.”说着就又去扛车,我一把接过来,把刚扛上来的车,又扛下去,我两人并肩骑着车很快来到南开医院,我挂完号扶她到产科,大夫稍事检查,说:“快进产房,为什么现在才来.”我想跟进去,大夫把我拦在门外,我只好回家,骑一辆车,另一只手领一辆回家了.转天我到医院探望,当天夜里秀兰顺利地生下老闺女,这时想起大嫂在我们新婚之夜,为我们铺床时说的吉祥话‘这边扇那边扇,闺女小子一大片,’入洞房时,被窝里还有一些糖炒栗子,和红枣,我俩为图个吉利就吃了,还真应验花生了,两儿两女.

按当时的规定,不准生下一胎,可是文革乱了套,学生不上课,工人不生产,谁还管生孩子这些闲事,所以我们也赶上了这躺车.从此两儿两女,妈妈和我们两口子,可高兴了.高兴之余,现实问题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我每月拿回家五十三圆人民币,玉米面八分五一斤七口之家,吃窝窝头没问题,有吃没穿,秀兰在社办厂,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孩子吃奶榨干了她所有的营养,大家都知道的三年灾害年月,大人缺乏营养,手指在小腿上轻轻一按,肉皮贴在骨头上,半天起不来,臀部也没肉,坐着小板凳钉箱子,屁股上都磨出老茧,做板檫,学木匠这都不是妇女干的活计,后来改产品,给药厂做瓶子塞儿,这东西的原料是栓树皮,砖红色,秀兰是粉碎工,他每次下班回家,总要在外面把身上的粉尘清干净才进屋.有一次,下晚班我去接她,因为早到几分钟,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被我撞见,她穿一件补丁罗补丁的工作服,头上紧紧地蒙一块厚厚的头巾,大口罩掩盖整个脸,只剩下两个布满红粉尘的眼睛,看到她我心里一酸,眼圈就红了,这就是和我共苦难的妻子,我一个大男人无力担负起全家人的生活,心里骂自己窝囊废,可是她无怨无悔,还安慰我说:“熬着吧,总会有个头.年年轻轻地吃点苦不算什么.”就这样没日没夜的干,每月仅仅三十元人民币,日子再苦也不能教孩子光着身子,一年到头总要给孩子们缝一件衣服,蓝色斜纹布比本白色贵得多,为了便宜我们买本白色斜纹布,再花两毛钱买一袋蓝颜色,染一染,四个孩子每人一件只花一件衣服的价钱.我的同事张宝珍主动为我的孩子剪裁,剩下的就是秀兰一针一线地缝了.如果有一台脚踏缝纫机多好啊,可是论我们的经济条件,买一台缝纫机,比买房子都难,也只好手工了,女孩子们的衣服鞋袜比男孩子省多了,特别是二小子方儿,秀兰好容易锥帮纳底做成一双鞋,不到半拉月就露脚豆了.也不能全怨孩子,打夹子用的旧布一点筋骨都没有,当然鞋子不禁穿了.听说南马路有卖轮带底,我就买了几双,可是尚鞋的麻绳露在外面,很快磨断,鞋帮鞋底就得分家,还是秀兰精明,他用捅炉子的火筷子沿着鞋底的边,烫出槽沟,这样针脚就磨不着了.听起来日子好像艰难,可是一家人过得有乐有趣.

孩子们越来越大了,房子面积还是十二平米,七口人挤在里面,怎么调算都没法睡.把床档卸下来,搭成通铺,还是不行,人总是有办法的,我把床上面的墙壁凿下两块砖,然后把床档的两条腿插入,上面正好睡一个人。我和秀兰睡地板上.睡觉的问题还有一段乐趣:睡在地上翻身也没响声,我俩欣欣然.后来天气渐热,臭虫见多,据说这小东西一夜能繁殖好几代,反正越抓越多;刚刚躺下,臭虫就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就像大军攻城;电灯一亮,臭虫立即四散逃窜,妈妈开灯抓臭虫,差点将我俩抓住.

后来终于发现了臭虫的老巢,我家唯一家什是两个樟木箱,每个角垫了两块砖,防止擦地板时把箱子弄湿,谁知那几块砖筑就了臭虫的大本营.一个周末,来个全家总动员,第一回合,刚把箱子移开时,那臭虫就像千军万马四处溃散,我一家十四只手大开杀戒,碾死臭虫没法计算,反正十个手指变成红色了;有的臭虫很鬼道,从砖缝往外探探头又缩回去,我翻开一块砖,凹凸不平的地方臭虫滚成蛋,秀兰手疾眼快端来一脸盆水,快把砖放进水里,只见臭虫盖满了盆底;照方吃药,八块砖头依次泡在水里,结果盆里的臭虫大概能装满一茶杯.经过那次大扫荡,臭虫就没那么猖狂了,但是仍旧影响睡觉叔叔不知从那里弄来一些灰色粉末,他说非常管用,照他的办法,事先将门窗封死,将药粉放在洋铁片上用纸做成引信,把引信点着,赶快出去把门关好,几个小时后,我带上口罩,把门窗打开,又经过几小时,才敢进屋,那味道仍然叫人恶心.后来才知道那是农药,叫做绝灭,有剧毒.从那以后很长时间都没见臭虫的影子.

结婚十年,跌打碰撞,失去一些,收获了两儿两女,他们天真可爱,好学上进,他们都没加入红小兵,回家抱怨老师偏心。他们不知道老师的难处,他们不敢批准右派的子女参加红五类的组织,他们怕承担立场不稳的罪名,难得是没法跟孩子们解释,只能告诉他们听老师的话,继续努力.

眼看着孩子一天一天长大,唯一的前途是上山下乡,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是教他们学一点乐器,将来到了农村,有机会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少受些苦.也是命里注定,大儿子初中毕业那年,一九七四年老大可以留城就业,林垣应该升高中,因为他是右派的儿子,只有就业和上技术学校两个选择,不能升高中或中专.当时还有一层考虑,上技校毕业后,还有到农村去的可能性,在十字路口我走错了一步,十六岁的孩子去做工了,从而孩子失去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亏待了他.

一九七三年我们小学变中学,七四年我分了一间房,上交一间,在津西黄河道新华楼分到两间房,心里非常高兴,一家人欢欢喜喜去看新居,教育局某领导说:“这一大一小正适合你。”当时我的头翁的一下,差点没昏过去,等缓过神来才说:“这是一间半房,不是两间,上交一间,分到一间,应该是两间。”领导板着脸居高临下地说:“这是分房小组的决定,这个单元两大一小,如果给你两大间,剩下的半间给谁,你如果不同意,等下一批.”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等了将近二十年,才分到这间房,下一批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猴年马月也等不来下一批呀.我万般无奈咽下这口气,一个摘帽右派还能怎么样呢.
一个月后,空着那一大间,搬来一位不大不小的党员干部,某中学教导主任,隔墙听得真切,推杯换盏,宴请分房小组的头目人.人家藉分房机会以一小间换得一大间,而我却一大间换得一小间,‘其间相去何远哉。’(司马光谏院题名记语)

大间十三平方米,小间八平方米,比起原来的十三多出八平方米,另有一个小厨房,四面通风,一家人还是高高兴兴迁入新居.我两商量叫妈妈住大间,妈妈不肯,愿意一人住小间.开始两个女儿跟奶奶睡小屋,后来妈妈的病情恶化,需要人照顾,由我陪妈妈.这期间新建建民里小学需要支援,而且离家只有几步之遥,中午我可以回家给妈妈换洗尿布,为妈妈弄饭吃,还真是人挪活,证明走对了一步.这一年我顾不得想闲事,每天两点一线,家学校.学校政工张庆元对我不错,工宣队也不是太严厉,再加上自己小心翼翼,这一年过得平安无事.

妈妈的病情恶化了,哮喘发展成肺心病,按说根本不能离人,但是我怎么办,不上班,扣工资,一家人要吃要喝,眼睁睁看着母亲卧病在床,含泪上班,中午回家为妈妈换洗尿布,(说起尿布,是一大难题,每人一身一件,没有旧衣服做尿布,大荣拿来些破旧绒衣,权当尿垫子)给妈妈弄些饭菜,匆匆返回去上班.妈病重期间,大荣每周来一趟帮妈妈洗洗涮涮,现在回想起来,愧对妈妈,不能为妈妈分担病床之苦,养儿有什么用.

妈妈去世后,同事们背着工宣队偷着来吊唁,出殡那天,同事要来送殡,工宣队阻止了,并说:“林大鹏是摘帽右派分子,你们的阶级立场那里去了.”那时只有政工干部张庆元来安慰我,看起来政工人员也有通情达理的,他还特别批准些钱作为丧葬补助.

 

地震翻身

转年是大变动的一九七六,唐山大地震,当晚睡梦中秀兰说这是什么声音,我机灵一下,鲤鱼打挺似地坐起来,下意识地冒出一句:“不好了,是地震!”房子摇晃得厉害,桌子上的暖水瓶摔在地上,只听厨房的瓶瓶罐罐稀里哗啦,房顶的水泥板卡卡作响,“快跑!”秀兰和我几乎同时喊出来.老闺女摽着秀兰的脖子,匆匆往外逃,到了楼梯口,不知是谁家的蜂窝煤滚的到处都是,连滚带爬从四楼下去,楼群里挤满人,看到别人才发现自己没有穿外衣,也没人觉得难为情,谁都没顾这些;大震过后余震不断,我盘算着下一步,暂时去学校避一避吧,说着天快亮了,上楼胡乱拿些吃的用的,不敢多停留,带着四个孩子直奔汾水道小学去了.进了学校,这里早就挤满了人,我是教师情况熟悉,弄些木棍麻绳和草帘子,很快就搭建起一个简易防震棚.这时学校很乱,领导不在,我变自告奋勇安排前来躲避的附近居民,把能用来建防震棚的材料,分发给大家.政工主任张庆元是第一个到学校的领导,我不好意思地说明自作主张的做法,他鼓励我说:“你做的对,”我作为学校唯一的摘帽右派,生怕做错什么,这才放下心来.期间不断传来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消息,唐山市整座城变成废墟,据说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那惨状早有报道,我不说了.

我原来住察哈尔路五十号,那一片的楼房震坏的很多,原来我住的三楼那一间,前脸和两边的墙都倒了,只剩一面墙,据后来搬进去的新婚夫妇介绍:“地震那天夜里,一声巨响,还没回过神来,南面有窗户的墙倒下去了,紧接着两边的墙也开始向外倾斜,我们两口子慌忙从床上咕噜下来,三步两步顺北墙根窜到门口,房顶和地板都塌陷了,门外是楼梯没有倒,通道也没事,我俩便逃到阳台上,算躲过一劫.”我想像着如果我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当时如果在那间屋里,一个都逃不出来,早就成了地震的亡魂了,万幸真是万幸.看来很多事情的决定,只是一念之差.等了很久分到的房子,两间变一间半,心里虽然不是滋味,转念一想谁叫咱是右派呢,吃亏不算啥,周先生教的精神胜利法,结果免遭劫难,也是天佑阿Q了.

半个多月过去了,大家觉得没事,陆陆续续搬回家,我两商量着咱也甭在防震棚里受罪,就回家了;吃过晚饭,平安无事,我刚把脚泡在热水里,房子又摇晃起来了,我俩和四个孩子又匆匆跑回学校.夏季天长,太阳要点地时,第二波余震袭来,在大操场看着楼房都在抖动,就像摇煤球,没人再敢回家,开始搭建耐久的防震临建棚.政治运动跟地震一样,一波接一波,批判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批周公,这当儿,我自觉头上的紧箍咒好像不那么紧了.天津市召开表彰抗震救灾大会学校推举三人,其中有我,张庆元宣布人选时,一片哗然,有的交头接耳:好像说他林大鹏是右派呀.张庆元严肃地说: “大家说说,谁去合适,还有谁在抗震救灾工作中比林大鹏同志表现积极。”全场鸦雀无声,我知道张庆元是政工干部,他的表态意味着什么.
校长将乐器库房的钥匙交到我手上说:“不要怕别人说闲话,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先搞起来.”原来乐器归老朱(朱秀忠)管,我用乐器得找他借,觉得很不方便,可是老朱感觉很爽,在别人看来他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这时他便散布:咱学校右派翻天了.我刚放松的思想又紧张起来,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好,但是对于工作,我一如既往,兢兢业业,除去教好课,我利用住在学校的有利条件,积极组织排练节目,其实我对艺术完全是大外行,但是我喜欢音乐,自学过一些乐器,像二胡,扬琴,笛子等,还在东门里小学辅导过小提琴组,经过努力我搞出一台小节目,宣传演出,慰问演出,并参加区里文艺汇演,心情好起来了.

国家多灾多难,大地震,把毛主席也给震升天了.中央电视台沉痛宣告老人去了,从此万万岁消失了,举国上下悲声不绝,看起来比死了爹妈还伤心,人民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了.经过一番追悼,钦定接班人华国锋在追悼会上念最后一句:永垂不朽!台上人人眼神里透着杀机,不久就摊牌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一切照旧,人马一波一波地换,你下去,我上来,才子佳人又把工农兵挤到台下,样板戏成了折子戏没有唱衰.最大的变化是三中全会上,小平给老毛来个三七开.纪念堂照盖;没见过活人,见死人,我也有幸曾瞻仰了一把当年的领袖,气氛凝重庄严.

邓大爷说发展生产力是硬道理,我赞同,比阶级斗争为纲强多了,毛老人家是斗人斗糊涂了,还是老糊涂了,没考证过.一来二去我也随着改革大潮晃荡起来了,说心里话,尽管多年不涨工资,我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从来不奢望先进,迩来不知怎么,接连评上先进,优秀班主任,模范少先队辅导员,大帽子一个一个愣往上扣,叫我总结先进事绩,我那有,过去就这么干的,现在还这么干.我怕写材料,因为参加工作几十年来,写不完的检讨,没完没了地交待,写的我头痛.这回好了,组织上帮助我写,报告会上我只管照本宣科,轻松多了.

全区班主任经验交流大会,我坐前排,三个人发言,朝左右看看都是老先进,觉得赧颜,杜润珍是市级劳模,我怎么和人家比,想退出为时已晚,硬着头皮上,好在现成的发言稿.“现在请林大鹏同志做先进事迹报告,”这是主持人唐莉的声音,她曾经是我的学生,上台时她还掺了我一把,我在一片掌声中上了台,虽然有点紧张,但感觉不错,很爽,几十年来上过不少台,除去上课以外,只有检讨,交代问题,接受批判和斗争时才上台,当时我毫无顾忌地扫视会场,发现不少熟面孔,批判会上帮助过我,我谢谢他们,他们也是无可奈何,运动中自身难保,再一次用这个词‘爹死娘家人,个人顾个人.’怨不得任何人,告诉自己的心,原谅他们吧,他们有很多不得已呢.

此后的日子过得相当顺,东门里二中政工主任老李碰到我,笑眯眯地说:“来一下,好事。”

我问:“你找我能有什么好事.”

主任:“我们想解决你的右派问题,也就是改正,你有什么意见.”

我淡淡地说:“改正没意见,过去带上帽子都没意见,怎么想起来给我改正?”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上级的文件,我是按指示办事。不过呢,就要放暑假,现在先把喜讯告诉你,一切手续要等开学再办,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要相信组织.”

我说:“没别的,通知我老伴和孩子的单位吧.”

 

 

 

 

 

 

 

就是这么几张纸,稀里糊涂命运变了。接连涨工资,一年一级,没什么好讲的.最后一次调级,还有个小插曲。,不少教师升不了级,有意见,风言林大鹏连调好几级,已经是最高的了.我也觉得占名额太多了,找到政工老李说:“据说右派改正后,应该补一级,因为我降过一级.”

老李说:“我忽略了这个茬,我开个介绍信,辛苦你自己到教育局跑一趟,应该没问题,”我觉得跑一趟算什么,到了组织科,二话没说便得到满意的答复,恢复一级.还有两个名额,给我补一级,剩下一级也给我们学校了.这时学校正为了一个名额挣得面红耳赤,付杰付老师是志在必得,老梁人缘好呼声高,当我将升级名额告诉校长,校长咧嘴笑了:“你这个名额,真是及时雨,老梁付杰每人一级,皆大欢喜.”后来付杰拉着我的手说:“你真有办法,老林,”我说:“你高台我了,老付.”我才不揽那好名声,把工资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还是说没有我到教育局办事,那一级也到不了咱学校.涨钱高兴,没必要详述了.

开放以后统战部,市政协,区政协都有我的份,跑跑龙套而已.特别是市政协开会后常有饭局,说是便餐,实际是山珍海味,政协的厨师非常棒,所以我联想到市委的大厨,就可想而知了.另外,还经常出去参观,旅游一概公费,玩赏祖国的好山好水.就连我这低觉悟的人躺在床上琢磨,都觉得白吃白喝白花国家的钱,心里不得劲.后来越演越烈,习以为常,就见怪不怪了.

我的脾气一向不咋的,专和领导顶牛,我走过的路坎坎坷坷,除了出身的原因,恐怕和天生抗上有关系.一天期中考试,试卷印的马虎,看不清楚,我便找到主任老康说:“试卷看不清!”

他说:“你嚷嚷什么!”

其实我根本没嚷,只是旁边有人,他故作姿态,我的气也不打一处来,便理直气壮地说:“我就嚷了,你是教导主任试卷不清楚,不找你找谁.”吵得很热闹,教导员吴学耀跟老康有点和不来,趴在办公桌上装睡觉,最后还是工会主席老尚打圆盘,不了了之.后来想一想老康人老实,办事小心谨慎,力求圆满怕别人说,我当着别人的面,说试卷不清楚,等于挑他的毛病,我顶撞他,是我没有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悔之晚矣.另一件可不是我的错,王玉玲军官太太,调来学校不久,入了党,当了几天主任,后来升了副校长。她当主任期间,我是班主任,有一次晨检时,同时要做几件事,检查卫生,收缴作业,教给孩子们读浅近唐诗,课堂上显得很活跃,我觉得很得意。主任不以为然,质问的口气说:“你的课堂这么乱!”

“什么叫乱,”

她说:“应该安静,”

“读书就得有声音,晨检有很多事要做,这很正常.”就这样争吵起来,人越聚越多,他觉得脸上挂不住:“我这主任不干了!”

我接过茬:“你不想干,到教育局去辞职,跟我说不着.”他一时气的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又哭又闹,也有顺情说好话的,过来劝解,事情就过去了.后来张兰杰跟我说,我才知道以前小张老师也气过她一次.吵归吵闹归闹,校长照升不误,有了权力,后来跟赵校长合谋给我穿了一次小鞋,这是后话.

刘美素是学校的佼佼者,政工干部,可能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严,无缘无故找我的茬:“注意说话时检点一些。”我不吃他那一套,立即回她一句:“说具体的。我招谁惹谁了。”

刘:“给你打预防针!”

我:“没事找事,看我好欺负是吗?”

刘:“你还不服气,刚改正(指右派)就翘尾巴.”

我:“你有本事再给我把帽子戴上.”

刘拍一下桌子:“你等着瞧.”

我比她拍的还响:“我看不透!”奇怪的是在校长室里,没人搭腔,校长王淑琪,副校长张颖两人碰一下眼神,溜出去了,我把门用力带上,也出去了.

后来美国的亲人邀请我去探亲,办护照遇到麻烦,三番五次找刘美素开介绍信,每一次她都找借口拖延.一次到公安局办护照,我把情况告诉公安局老王,遭到刘美素刁难,老王说:“你告诉刘,同意出国,就写同意;不同意要写明不同意的原因.”

转天我找到她刘美素,再一次要求开介绍信,並将老王的话告诉她,如果不同意出国,就说明不同意的理由.她想不出不同意的理由,最后违心地给我开了介绍信,得以顺利办了出国护照.看刘美素那样子,一肚子窝囊气出不来,被普通教师顶撞,脸上不搁,自己要求调换工作,后来听说去了客车厂,退休时按企业待遇,比教育系统差多了.那是她自找,和我可没关系.

 

四、老年

由于大儿子林垣参加了工作,我的负担大大减轻了,大女儿林艺读了五年医学院,毕业在即,林方在财经学院读外贸系,小女儿读高中,我虽然五十多岁了,仍不觉老,一九八三年鲜花盛开的季节,是我命运转折的一年,心情格外好,一个星期日,下午四点钟,一天的暑气消了许多.垣,艺,方,深四儿和我,每人一辆自行车,相偕沿红旗路直奔津门游览胜地,水上公园.

公园里绿树成荫,尤其是三岛水上登赢楼前的丛林,方圆百亩,楼前临水,更是消暑的好去处.白杨以他参天雄姿,傲然挺立,以小众树,小叶榛以他抗碱耐寒的顽强生命力与白杨争相生长,只是身材矮小,不得不屈居白杨之下了.洋槐,紫穗槐是丛生灌木,更矮小.他们都以自己开不败的花,发出缕缕幽香,以熏醉游客为己任.

微风徐来悉悉索索,加上蝉吟蛙鸣,多么像一曲田园交响乐.沙沙作响地是沙球;声调悠扬似小提琴的是鸟鸣,造物者的杰作啊.双双情侣,队队少年,苍颜白发的我看着两双儿女多少有点陶醉,孩子们说爸爸出神地样子,好像有什么心思.孩子们的话倒激起了我地诗兴,便随口念了一首打油诗:渺渺湖上荡扁舟,悠悠花下诉衷情,老夫林中须纵酒,愿尔幸福杯不停.老伴儿秀兰今天不休假,美中不足了.夕阳西沉,晚霞抹红了天边的云,映着张张笑脸,孩子们见我游兴不败,便约我登眺园亭.远眺天际,霞光耀眼,白云苍狗,不时变换着形态,春风习习,湖光粼粼,一种幸福感涌上心头,不自觉地轻吟起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来.当我读到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时,三个孩子一起接下去道:“蹬兹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一时父子五人兴致极高,有点忘形了.

俄顷,天色渐渐暗下来,是旅客投宿,游人归家的时候了,我们也踏上归途.

是夜一家人像往常一样,灯下谈天说地,谈学习,也学些古诗文,那晚学的是前赤壁赋,我着重讲述:天下之大,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虽分文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耳.夜深了,楼群里,只有我们的大灯管还亮着,楼下乘凉的人们像鸟儿一样大都归巢了,只剩几个牌迷还在打扑克,这是我们睡前下楼散步的时候,邻居韩光华戏称我们是夜袭队.一夜无话.

转天早晨二妹大鈞匆匆跑来,神秘地说:“哥!咱爸爸来信啦,你知道了吗.”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喜讯,我又惊又喜,半信半疑地说:“我怎么没接到信,你是听谁说的?”她告诉我,信寄到老家,信封是二爷和叔叔的名字,由本家转来,咱婶婶一家子还嘱咐我千万别说是她们告诉的.当我时听了,感到不是滋味,爸爸来信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急匆匆跑到叔叔家,叔叔到大姑妈家去了;我又赶到姑姑家.叔叔见我来,便说:“我正和你大姑商量,信上没有你的名字,我觉得不对劲,这都是他妈(指婶婶)和小光的主意,正好你来了,重写吧.”原来这封回信是大光执笔写的,没写我和大荣的名字.我按原信照抄一遍,把我和大荣添在后面,署叔叔的名字,然后写上大鹏代笔。信写完后,叔叔激动不已,还说了一些她对我如何如何好,我也顺便道:“我也算对得起叔叔,您不在家那些年,是我抚养着婶婶和您的四个孩子,”我的话还没完,叔叔从床上站起来,吼道:“我抽你,(打的意思)”我立刻觉察到我的话确实不妥,伤了老人的自尊心,不该让老人感到难堪.便说:“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叔叔不要生气了.”大姑在一旁劝说:“算了吧,大鹏认错了.”叔侄和好如初.

“不久就收到爸爸的回信,並随信邮来一帧照片,没想到照片又掀起风波,各家都说是给自己的,我低头审视了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寄去照片一张,儿等存念.我把信又念了一遍,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望洋兴叹

一九四九年战乱中,家庭失散,各奔东西,爸爸只身出走台湾,整整三十四年,杳无音讯,不敢打听,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亲人离散,五零年三母林王淑敏携两岁的三妹,冒险偷渡香港转往台湾。我母亲,祖母,大妹,二妹,叔叔一家均留国内,从此以后,骨肉分离,直到现在,突然接到爸爸令三妹写来寻找亲人的信.隔海相望,翘首云天,亲人你们在那里,三十五年才知道亲人都健康地活着,这消息就像从天而降.爸爸得知儿女都健在,悲喜交加,拿着我的信逢人便讲:我在大陆的儿女都还活着.

爸爸给我兄妹三人的第一封回信和诗一首这样写道:

鹏,荣,钧诸儿:

知你们都好,都已成家有了儿女,大鹏文笔很好,我很欣慰。失散时只想很快就能团圆,万没料到,一别三十余年,音信全无,为父深感内疚,生了儿女未得教,未能养,现在我还能说什么呢.时也,运也,命也…… 附上怀念尔等诗一首,以示爸爸的一片心 .

怀念大陆儿女

两女一儿齐沦陷,呼天无以补前愆。

当年迷失心如石,今日清明泪似泉。

九思有时难免错,三分无識更堪怜。

徒生未养吾何忍,不教之尤怎对天。

下次再谈,寄去照片一张儿等存念。     父字

我的回信

父亲大人:

叩读父训,儿心中充满幸福,常言道:百年高堂常健在,这是人生一大快事.现在父母身居异乡,福体康健是儿最大的幸福,最大愿望.我逢人便讲,除大荣,大钧,大平外,我又有一个大同弟弟和大明妹妹.他们都获得了学位,我林家后代,宗嗣祖训,振兴家风,这是儿的宿愿.现在我可以代替父亲长跪祖父母墓前,去慰籍祖上在天之灵了.

上次去信是儿替叔代笔,没有说到我祖母,是念及父亲年事已高,怕您伤感.祖母已在一九五六年底辞世,享年七十三岁.

祖母临终没有留下什么遗嘱,只是怀着思念儿父的心,遗憾地去了.我清楚地记得,祖母去世那年冬季,天气异常寒冷,儿作为长孙孤身一人扛幡送路,昼夜兼行,仰望长天,星光惨淡;俯视靈车此情此景撕心裂肺,当时我对着苍天呼唤,爸爸您在哪里,亲人您在哪里…….为了不使您过于悲伤,我不愿也不能再说下去了。

时至今日,骨肉分离已三十五年,何日才能团聚.一想到这些,就难以自已,我不知怎样表达思念亲人之心,忽然想到南唐后主李煜的句子: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但这远远不能表达儿的心.

思念亲人日日夜夜.爸爸对儿的教诲,言猶在耳。记得在天津岳阳道景福里对过,一个裁缝店铺楼上居住时,晚上您给儿讲四书教古文的情景,许多篇章到现在我还能成诵.您讲的《古文观止》中的一篇《马谖戒兄子嚴敦书》一文中写道:“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恭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一读到这些,就像在您面前聆听教诲,所以儿常背诵您教的文章,以寄托想念之情,并以此教育儿的子女.

兒现年五十五岁,早生华髮,已是老态了,但想到父亲康健,便童心大作,顿觉年轻了许多.遗憾的是不能在您身边侍奉,只能遥祝健康长寿了.

我们在津的兄妹三人,都没有了生母,又远离父亲,儿女们的心都想碎了,我们颇知手足情深,兄妹互相帮助,互相照顾,请父亲放心.兒现任教师,一九五七年成家,儿媳名叫李秀蘭,是大城县臧屯村人,今年五十岁,她家祖辈是忠厚人家,现在天津复印机厂做工.给您生下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即上次提到的林垣您的长孙,一九五八年生,二十六岁,早已做事,是商人,尚未结婚;林艺,您的大孙女,一九六零年生,现年二十四岁,在天津医学院读书,今年暑假毕业,准备攻读硕士学位;(补注,毕业后在医学院任教,一九八七年在加拿大读完硕士,又转美国)林方,您的二孙子,一九六三年生,现在天津财经学院对外贸易系读书(补註,大学毕业后,在财院任教,后移民加拿大);林深,是您的二孙女,一九六八年生,现在读高中(补註,财经学院金融系毕业,后去日本留学拓殖大学毕业,现居美国).他们非常想念没见过面的爷爷奶奶和叔叔姑姑们,一家人手捧刚收到的照片,激动万分,直到深夜,还不想睡覚.

拜读爸爸给我们兄妹三人信中的一席话,深知您时时惦念我们,请爸爸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为要,如果您那里方便的话,儿一定去探望,有多少话要说,多少心思要表达,容下次再秉.敬请

金安 并问弟弟妹妹们好

兒 大鹏 叩秉 1983,3,21

 

1983年5月20日给父亲的信

父母亲大人尊前:

赐函奉悉,祖母照片仅存这一帧,随信奉上,还请您设法再印两张寄回,我和大姑愿各存奶奶照片永念.每读父训,喜忧交加,儿年五十有五,与世人推排,已成老物,且喜七旬父健“人比花娇”(此係大平在您照片后的赞语),然而岁月倏忽,苦尊前问安无日,为儿之憂,几十春秋,未承父爱,此次信中誇儿文笔,唤起了年过半百的儿子孩提时代的心情,这大概就是父爱的伟大作用吧!

近来大平大明妹来信频繁书中念旧,娓娓千言,语气热情洋溢兄妹感情甚厚,何以至此,足见父母平时将儿等常记心中,常挂口边,相思未减,依然往日之心情,翘首云天,路虽遥而日亲。谈新使儿振奋,但我还愿述旧。记得一九三六年您在静海县任内,儿年六岁,常到县政府玩耍,记不清在一次甚么集会上,妈妈指着讲坛说:你爸爸在台上演讲呢.那情景,而今思之还沉浸在无形的幸福之中.不久“七七”事变,日军大举进犯,平津失守,华北沦陷,祖父和许多无辜民众一样,惨遭枪杀,此后,您为抗日奔走,旦夕有被日军逮捕的威胁,可是您不忘培育儿女.记得在天津市津华里居住时,一个雪后的清晨,您携儿手去燕达学校考插班,一路上嘱咐我认真读书,将来出国深造,要有所作为,这一切均历历在目,声猶在耳。然而我辜负了您一片苦心,我在河北工学院读书未及一年,平津易主,中途缀学,造成终生遗憾,非我不愿学,一家老少连婶婶及其几个孩子,七八口之家,生计全压在儿身上,实不得已而为之.后来有机会到华北军区师范进修,获得物理系大专学历,继而边工作边学習,终于获得新华业余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古汉语专业毕业证书,这时我已是四十五龄的中年人了.儿有生半世曾有治学抱负,然空怀著书宿愿,而无真才实学,遂将您培养我的心愿,贯注于下一代身上。现在除林垣为我分担生活,过早工作外,其他三个子女品学均可。他们都希望出国深造,叫我转告海外的祖父母。

大同弟新婚,恕未远贺。大明妹寄来大同新婚之照,阅之大喜,真乃相如之于文君,天成佳侣,遥祝他们美满幸福下次再将祖国各地的今昔变化,风土人情,教育文化等情况详谈.

望常赐儿一些笔墨,以慰悬念之心,深祈允诺.敬请

万福金安。诸弟妹均吉。

兒大鹏叩 83.5.20.

半月前奉上一信,想已收到.

现寄上照片两张,您看后或许还能忆起儿女们孩提时代的音容笑貌.花残春来还开,月缺还能再圆,我们与您同住在一个小小的地球上,却难得骨肉团聚,思念,盼望年复一年。在历史的长河里,三十五年极短暂,但是作为人生能有几个三十五年呢。所以当我们知道您在美国后,心早就飞到您身边聆听教诲.

敬请福安 弟弟妹妹们均吉

儿 大鹏上

(长信节选)

三妹,四妹:

接手书,娓娓千言,感手足之情深。大明伉俪之照,佳丽异常,见到照片的人都说,我有这样才优貌美的妹妹,真是福气,希平人品楚楚不凡,为兄遥祝你们幸福。夫妻之间贵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愿你们共成事业白头谐老。

 

都说地球上中国人是最聪明的人种之一,我们应当引以为骄傲,你们的条件很好,得天独厚,望你们继续努力,朝着科学的彼岸进军,让科学殿堂空着的交椅别忙收起,科学领域的王冠也应该轮换顶戴.望你们成就更高,这是为兄的一片心.

知大平产期是六月份,我为你祈祷,再生一位千金.恭后佳音,此祝你们阖家欢乐.

父母亲大人:

倾接母亲来信,知爸爸身体欠安,住进医院,儿心早穿越云天飞到您膝下问安了,连日来全家为您祈祷,愿福神早降,保佑爸爸即日恢复健康.

儿半生经历多舛,身体不佳,近来颇虑得一些养生之道:一曰基本吃素;二曰饭后百步;三曰起居有常;四曰遇事不怒.近数年来坚持锻炼,每日闻鸡而起,打拳舞剑体力精神恢复甚好.父亲一定早已注意锻炼。现在国内老年人流行练气功,普遍认为这是修行真气长寿之妙法,儿正在尝试,爸爸不妨一试,如再辅以书法绘画涵养性情,则可一生康健心胸豁达享尽天年.

邮来50美元支票拜纳,儿无力孝敬父母已属惭愧,又劳老人惦念,于心不安,专复问安,余容再秉.

儿叩秉

 

从此以后每天都盼着大洋彼岸的信,过了一周、两周、接连五六个星期过去了,杳无消息,这期间我随单位去承德度假,每天都惦念着这件事.有一次在外八庙游览,解说员介绍:那根三丈高的大佛,是独根楠木塑成,她那威严深入我心,突然一个想法萦回脑际,我猛然跪倒在佛堂前,祈祷爸爸健康长寿,并烧了三炷香,还嘱咐同行的同伴常振东老师,一定为我保密,因为这属于迷信活动,在当时是不允许的.一周后回到家立即查看信箱,空空如也,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四楼,全家失望地互相望着询问着,难道出了什么差错,就在这天夜里爸爸来到我梦里,仍然抗战时期打扮,长衫,礼帽,我问爸爸几十年都到哪里去了,奶奶病中盼你回家来,临咽气也没合上眼睛,含恨离开人世,我突然惊醒,泪水浸湿了枕头,我预感是不祥之兆,秀兰被我的抽泣声惊醒,我告诉她,几十年爸爸从来不入我梦,今天突然梦到老人家,一句话也不说.我听老人说,不说话就是不再人世了,秀兰还安慰我,别多想,做梦是心中想,没有的事.

没多久,三妹来信,报了爸爸去世的噩耗,那天塌下来的大祸,砸到我的头上,我立即回了信:

三妹:

爸爸的恶噩耗传来,全家震悼,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将塌天大祸降到咱们身上,只说亲人团聚有望,万万没想到永世不能再见到爸爸了,三十五年连爸爸的一句话都没听到,我的心都碎了.爸爸患病期间,我无从尽孝,更增加我的悲痛,全靠你们三人在爸爸的病榻前昼夜伺候,尽一切力量抢救,感谢你们替我尽了孝道.你正在月子里,漂洋过海,为爸爸不惜自己的身体,为我做出了榜样.正如你劝我的那样千万珍重身体为要.

接到信后,爸爸的公祭期已过,奔丧无路,我们就在爸爸安葬那天(九月二十九日)进行了家祭.当天叔叔,大姑,三姑,大钧,大荣等都在这里,祭祀时,我为爸爸读了简短的祭文,祭文随信寄上,请在日后祭奠时代我在爸爸墓前焚化.

这次信中称你为三妹,是想把咱们兄妹按长幼排列,大荣是大妹,大钧是二妹,你是三妹,大明是四妹,大同是大弟弟,就称我为大哥吧.

母亲是咱们唯一的老人了,将来如能相见,我将尽为人子的孝道,对得起长眠地下的爸爸.告诉老人家不要总是惦记着我们,我现在薪金八十余圆,秀兰五十圆,收入虽然不算多,但是物价指数很低,例如麵粉一角八分五厘人民币一斤,猪肉每斤一圆二角,鸡蛋每斤一圆一角.我住一间半房,每月租金五圆,生活确实能过得去,告诉妈妈勿念,祝福你好。

10,12。

(附)祭父亲文

不孝男大鹏泣血哭告於吾皇考諱字晓天大人靈前,爸爸:在您归天之后月余才进行祭奠,超度亡灵,是儿的罪过,是儿的不孝,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儿等得知这噩耗太晚了,难道是海洋隔绝了父子之情吗!若知有今日,儿拼死也要去见您一面的.

爸爸,您享年七十六岁,怀着对祖国大陆骨肉亲人的思念去了,三十余年,盼的是骨肉团圆,恨苍天太不公平,将这塌天大祸降到我们头上,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您了.

您的一生历尽艰辛,踏出一条不寻常的道路,为儿孙们留下一份珍贵的精神遗产.听老人们讲,您在青少年时代即气度不凡,读书名列案首,为官清正清廉,交游待人宽厚.抗战时期,祖父被日寇杀害,您为报家国仇恨,不惜冒死於日寇枪林弹雨之间,披肝沥胆,是儿目睹;您对于儿女,更是言传身教,发奋读书做学问中人,孝敬尊长,友爱兄弟。为后代儿孙做出了棒样。您的儀容与凛然浩气长存儿等心中.

不幸的是,祖国尚未统一,您的许多宿愿未偿,您与姑叔等手足未得相见,您大陆的三个儿女,多年未承父爱,未受父训,这都是您的遗憾,也是儿撕心裂腹之痛啊.好在西天大路仅此一条,总有一日儿等会和爸爸九泉之下相见的.海外的弟弟妹妹三人现已长大成人,母亲有他们侍奉,将来一旦母亲回到大陆祖国的怀抱,儿定视之为生母,尽为人子的孝道。请爸爸瞑目长眠吧!儿耿耿此心,泣不成声了……

不孝儿 大鹏泣血顿首祭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二时

四妹:

前天接到三妹来函,知道你们已返美,我立即回了信。从三妹信中得知,母亲由于过度悲哀,身体很瘦弱,特向老人问安.

三十余年音讯隔绝,思亲之情与年递增,刚有信息,只说亲人团聚有望,谁会想到不治之症竟夺去爸爸的生命,永世不能再见到爸爸了.我和爸爸分别时才二十岁,至今几十年连爸爸的一面都没见,我手捧爸爸的遗像心已碎了.爸爸病中我无从尽孝,思念担心焦虑,突然血压增高,至今仍在歇病假.

大平信中谈到爸爸去世那天早晨,你在梦中见到奶奶去接爸爸那一场面,真叫人撕心裂肺.我从不信什么鬼神,但是亲人之间,虽然远隔重洋,却是灵感相通的.爸爸去世那天,我正在承德避暑山庄旅遊,夜做一梦,爸爸身穿长衫回来了,面色不悦,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突然醒来半夜没睡,预感不祥,听说梦中不讲话就是不在人世了,果然不久就接到爸爸病逝的噩耗.

我在国内的生活很好,告诉母亲切勿惦念.顺祝好

大哥上

 

母亲大人,暨三妹,四妹,弟弟:

来信相继收到。妈给我的亲笔信垂念,我深感母爱的伟大。信中流露您的余哀仍极深,可见爸爸的去世对您的打击太大了,您要想开些,常言道,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人生终归是短暂的,看看现实,儿孙满堂老有所养,不是您最大的安慰吗。况人的悲欢聚散,生离死别,世人难免,要正视现实,保重身体为要,我们兄弟姐妹六人还要仰仗您呢。

  四妹的信,又令我重温了爸爸去世时全家蒙哀的情景.在小殓那张照片上,看到爸爸安祥如眠,只是看到亲人们悲痛欲绝的面庞,又不能不信爸爸真的与我们永别了.公祭灵堂的照片,爸爸的遗容令人肃然起敬,灵堂满佈花蓝,和国家首领的輓联,可以想见当时场面的隆重,爸爸与国父的儿子孙科等共眠阳明山,是我们作儿女的光彩,爸爸的身后哀荣,是值得后辈儿孙们自豪的,我因有这样一位父亲而骄傲.

弟弟妹妹三人不辱父教,分别获得硕士学位可喜,登堂矣然而未入室,原谅我大言不惭,等你们获得博士学位时再为庆贺,以慰爸爸在天之灵.巴尔扎克说:人老了,年青人还是你们好……未来属于你们.谈到我自己,雄心犹在,奈何白发催人,五十六龄已属暮年,无所作为了.

大同来信不胜欣慰,闻弟媳生子,虽远隔重洋犹闻英物啼声.可惜爸爸没看到又添一孙子.

过去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美国的街景,感觉淡淡;而今不同了,不论看到哪个城市,都认定那是亲人居住的地方,多麽想在纷繁的人群中看到你们漫步街头啊!

春节期间,国内一片欢腾,只不过爸爸的去世,我们都打不起精神,哪里还有心思过年呢。……祝好

大年初三大鹏上

 

母亲大人:

三月十六赐函拜读,深蒙母爱,倍感幸福,您约我赴美共享天伦之乐,我激动,兴奋,焦急,恨不得立即飞到您身边.得知您身体和精神恢复如常,我很安慰.您回台后整理爸的遗作,不免睹物思亲,要注意控制感情,以免过于伤感,我见到爸爸公祭和家祭的照片时,一阵撕心裂腹,他竟然等不得和三十五年未见面的儿子说上几句话就去了…… 唉!不说了.让活着的人多保重吧.

林垣结婚订于四月二十日,婚礼从简。汇来六百美圆礼金拜纳.

有您关怀,我最近显得年青多了。原以为自己老了,想到有高堂健在,何谈老之将至,儿曾经一度血压昇高,主要是爸爸突然去世过分悲痛所致.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已经好转,请勿为儿担忧。我已经申办护照,按您安排的日程绝无问题,我在耐心等待亲人团聚的日子.余容再秉,敬请万福。

大鹏叩上

 

母亲大人:

越是相见有日,思亲之心更切,前几天大同和大明又各寄来一百美元,特别是大明还没有工作,我很难为情,我已复信表达我的心情.关于赴美一事,我尽力快办.不过申请离境还需要一份经纪担保书.我已给大平去信,托她办理.机票还不忙,等出境手续办妥后再买不迟.遵照您的吩咐,我一定和大平保持联系。余容再秉,敬请福安。 儿大鹏上 四月二十。

 

 

三妹你好:

上次寄去林垣结婚照不知收到否。现正值中秋,家家过团圆节,吃月饼赏明月.那一天我却过得很不是滋味,晚饭后话题自然转入思念亲人上来.孩子们说奶奶在台湾正给爷爷办纪念活动,整理爷爷的书画诗文,她一人孤零零怎么度日呢,孩子们看我擦眼泪,也都不作声了,他们打开电视想改变一下气氛,虽知电视节目也是关于中秋的内容,女声独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不应有恨,明月何事偏向别时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无法再看下去,就把电视关了.我恨不得立刻飞到美国亲人的身边,我的命太苦了,三十多年没见到亲人,爸爸刚有信来,又匆匆离开人世,只恨苍天无情,不省人间骨肉生离之恨死别之痛,你们叫我赴美团聚,其实我的心早已去了,奈何异国番篱,不是那么容易渡的,只好耐心等待.你们或在异乡长,或在异乡生,但都深深地眷恋着我,你们信中传来的情谊,温暖着我孤独的心,是我最大的安慰.近来洛山璣奥运会期间,我的心一直没有平静,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许多美籍华人为中国运动员加油助兴,总希望能看到你们的身影.

听到你们有意来华讲学的消息大家都非常高兴,大叔,大姑,大荣,大钧等都叫我转达他们的问候.                    一天我在梦中乘飞机去美国,你到机场接我,你的样子还像三十年前,胖呼呼地向我跑来,忽然又变成大人,像照片中的样子,我们抱头痛哭……哭醒了还不承认是梦.

再来信时简单介绍美国的气候,我好做准备。不多谈,转达我对老人的问候,大哥上

我忙着办理出国手续,一切顺利.

这是我半生最顺心的日子,参加市区政协会,陪吃陪喝,外带免费旅游,现在又要出国,教育系统的朋友都羡慕地说:“我最羡慕老林了,既有海外关系,又是离休老干部.”局外人那里知到个中真味;一九五零年抗美援朝期间国家创建空军,我写了血书恳请参加,第一关顺利地通过了身体检查,我兴奋得彻夜不寐,年轻人一颗火热的心,盼望为国效力,天天盼着录取通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少战友已经到航校报道了,还没有我的消息,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抱着希望到政治部询问,得到的结果是:政审不合格,一盆冷水浇下来,我的心凉了.铁壁合围,个人出身已经把你死死地钉在那里,你还能怎么样呢,从此我身上的阶级烙印更深了,刚入伍时的雄心壮志扫去了一半,老老实实地当你的文化教员吧,这也是为人民服务呀.

此时的我早把往事忘光了,拿到三妹的邀请信后,开介绍信申请护照都很顺利,匆匆赶往北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美国领事说我有移民倾向,签证被拒绝,我心急如焚,立即写信给妹妹,告诉她被拒绝的原因,三妹很快回了信,告诉我他已经给美国领事馆一封英文信,并将复印件一同发来,大意是:亲人自从一九四九年战乱离散,至今已经三十五年未能相见,希望领事馆理解亲人相思之苦,早日给予签证,让家人早日团聚.第二次带着信去领馆,领事看完信,二话没说批准了签证,看来他们很有人情味.回津后一家欢天喜地,为我出国探亲做准备,市政协孙处长特别送我两瓶天津陈酿,语重心长长地说:“这两瓶酒带去对亲戚朋友的问候,多多介绍国内的大好形势,祖国期望你如期归来.”真不愧为统战老手,和蔼可亲地就把统战政策给交代了.

临行前的一个周末,教育局和统战部为我举办欢送会,教育局党委,区统战部长等负责人都参加了送别餐会,女士们陪我老伴一桌,男同志陪着我,热情祝愿,殷勤劝酒,几十年来第一次,谬蒙宠爱的滋味我还是真没法消受,餐后叫我谈谈感想,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只见老伴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便说:“感谢大家感谢领导,我定会如期归来.”晚上楼群里各个窗口,像黑洞洞的大眼睛,都盯着我家明亮的窗户,两双儿女和老伴陪着我直到深夜,几十年的沉疴,一下子痊愈了,老伴说:“欢送会上你瞅着我的眼神,就知道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你自由自在地飞一飞吧,别惦记着家里,有我守着哩。”老伴的一席话,说的我全身滚烫,脸上发烧,看着四个孩子幸福而稚气的脸,和老伴期待的目光,是我一生从未感到过的幸福.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四日,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从首都机场搭乘泛美七四七,第一次搭乘这种大型客机,腾空而起时,还真有点紧张,当他插入高空与蓝天融为一体,向上看是天,向下看也是天,湛蓝湛蓝,浑然一体,觉得自己也融化在里面了,个人是多么渺小,乘船横渡渤海湾时 有过这种感觉.人和人,中国人外国人大家应该和谐相处,做出自己的努力,共同主宰大自然;分什么彼此,再尔虞我诈,不觉得可悲吗.飞机从云层沐浴而出以后,他就浮在白云上了,说它是白云,是因为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那是纯洁无瑕的,有时机身沐浴在白云里,凭窗只能看到机翼,一动也不动,因为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发动机的隆隆声报告乘客,它仍在沿航线飞翔.

两小时到达上海,办出境手续后搭原机飞东京,两小时后换乘八零八航班直飞美国,飞机一路掠过太平洋上空,日本岛国绿荫遍野。忽然飞机颠簸抖动,我面前的显示器的灯亮了,示意旅客系好安全带,我有些紧张,头发晕,过东京后,在云层上空飞行,飞机非常平稳,我的头也不晕了.仰望蓝天,俯瞰白云,心中顿时升起去国离乡之情.闭上眼睛,好像看到老伴和孩子们,还愣愣地呆望着远去的飞机,记得出关时,我忍着不敢回头,怕我噙着的泪水流下来。空姐过来送饮料,打断了我的沉思,第一次乘飞机,什么都不知道,土得掉渣,人家问我话我一句都不懂,邻座一位中国旅客告诉我:“她问你喝什么”我便指指一种饮料,空姐说:“欧尅”然后递给我一杯可乐,又送上一个微笑,我发现她满脸皱纹,过去听说空中小姐,都是百里挑一的美女,为什么这位空姐这么老,后来才知道美国老儿并不稀罕这种职业,不像中国,空中小姐都是顶尖的漂亮妞.

十二小时后,听到一声悦耳的铃声,飞机开始下沉,像电梯,但比电梯急促,耳朵好像失去听觉,各种声音都很小,头又有些晕,我仍凭窗下望,寻找想要看到的景象,什么都新鲜。高空看地面,就像地图,但是比地图不知漂亮多少倍,湖泊是一汪水,河流是一条线,山不过小土堆,绿绿的庄稼地整齐的象棋盘,清晰可辨.回想起在日本上空看到的景象,日本岛国完全被植物覆盖,同机朋友介绍,他们不准砍伐森林,木材全靠进口,这是法律.飞机徐徐降落,纽约是无边的灯火海洋,我没见过这阵势.所以才有上面这段赘文,可能读的人认为多此一举,可是对我来说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什么都新鲜,不吐不快.八点左右到达甘廼迪机场。没料到取完行李进关时,遇到麻烦,移民官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那里还有两个人,正在接受检查,移民官用英语问我,我一句都听不懂,幸好有个华人给翻译,大概意思是:为什么到美国,到美国投奔谁,在中国干什么,然后就让我把箱子打开,所有的东西都抖落出来,没有发现任何违禁物品,就再不理我,我只能站在那里傻等,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把问过的问题又问一遍,大约过了三个小时,才让我出来,我是最后一个,只见一个白净的女孩子向我走来,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妹妹,虽然三十五年未见,他好像也认出是我,在空荡荡的的接机大厅里,兄妹一见,抱头痛哭,恍如隔世,半晌才互道想念之情.她说:“我等了大约四小时,真以为大哥坐错飞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神保佑到底来了。”大平是我三妹,我进大学那年她生人,我比她大十八岁,转年傅作义易帜,平津解放家庭失散,各奔东西,父亲出走台湾,三母林王淑敏怀抱三妹偷渡香港,后到台湾,我母亲,大妹二妹,祖母三姑以及叔叔,和大姑两家滞留大陆本土,三十五年甭说见面,杳无音信,更不敢说有这层关系.

三妹大平说:“我去停车场拿车,你在门口等我,千万不要动,”几分钟以后他驾驶着汽车就奔驰在高速公路上,我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娴熟地驾车,一面回忆,这就是那个胖乎乎的小妹妹吗.他说:“你吃饭了吗,饿不饿,”“在飞机上吃过了”他看看车上的錶,已经十二点十分,“那我们赶路吧,”一路上风驰电掣,他指给看,那是东河,河边那个火柴盒似地高大建筑是联合国大厦,一小时后车子慢下来,转了几个弯子,停在山下一幢洋房门前,车房门自动向上徐徐开启,车子进了车房。妹妹帮我拿上行李上了几蹬楼梯,母亲迎上前来,我终于抑制不住,感情爆发了,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几乎是瘫在地上,最后妹妹和母亲把我扶起来.临行前秀兰说:“见了面别激动,不要难过,以免伤身体,”这时把她嘱咐我的话全忘了.

已是深夜一点,刚到家就忙着洗水果,削果皮剜果核,这时我发现三妹到现在还没用晚餐,那时,远在华府的弟弟和四妹相继打来长途问候.

一个长周末大平大庆驱车带我到华盛顿DC。在弟弟处住了二十天我努力学开车,帮大同修车房的自动门,剪草,自己登上华盛顿纪念塔,参观白宫和各种博物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太空博物馆,感到祖国的现代化距离人家太远了,中国人的聪明并不比他们差呀,为什么落后那么远,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劝自己别操那份心了。

回来后大平总是怕我寂寞,该游的地方都游到了,纽约城里在Rideocity 看表演,大庆讽刺我:“大哥看大腿舞看的眼都看直了,”大平有一天问我:“大哥还想到那里玩,别客气,”

我说:“真不好意思,我想去哈佛看看,也不知道远不远,”其实我真不知道哈佛在那个州,只是在上中学时爸爸嘱咐我好好读书,将来一定送我到美国的哈佛留学,爸爸只知道美国有耶鲁和哈佛,他也不知道在那里,(我这样说并无意贬低先人,确实是真的)到美国后,三妹带我参观过好几所大学,像康奈尔、纽约大学、马里兰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但令我印象最深,也是我最喜欢的是普林斯顿大学。

右背景那几个最小的是三妹大平和她的三个儿子,左是我和两个小外甥合影。

 

大平立即答应说:“哈佛在波斯顿,正好咱们一起去参观完哈佛,麻省理工学院,顺便到我毕业的麻州大学看看,我和大庆在这里读研究生,并在那里结婚,我俩也很久没回母校了.”

周末我告诉大平波斯顿我有一个朋友姓谭,如果能联系上,我们可以住在那里,一举两得.说定以后正赶上长周末,我们便驱车前往.

四小时的车程到达波斯顿,住在谭女士家里,她和她的两个弟弟热情地款待,晚上是螃蟹大餐,谭女士是南开中学常老师的姐姐的孩子,因为多年失联络,这次常老师託我利用探亲的机会,代为问候,闲谈中谭女士问我中国大陆最需要的是什么,我很为难,当时中国老百姓很穷,最需要的是钱,‘缺钱’这话奈难出口,但是我还是说了.现在想起还自觉赧颜.谭女士打算托我带些钱给舅舅,我断然拒绝了,一来素昧平生,彼此了解不多,二来我不愿意碰‘钱’这种东西,最后只带了一瓶维生素了事.

转天她为我们当导游,以尽地主之谊,除了参观两所著名大学,相继游览了波斯顿水族馆,圆形教堂等,我对巨型地球仪很感兴趣,游人们可以进入里面,查看世界各地位置;再就是独立战争的导火索圣地,美国殖民为反对英国加徵茶叶税,便将成包的茶叶丢进河里,记不清那条河的名字,只记得大平花一元钱,叫我象征性地也丢了一次茶叶包,过了一把瘾,下面这张照片是在波斯顿与谭女士三妹大平留念.

回程路过大庆打过工的餐馆,他还特意停车,进去转了一圈,回到车里他感慨地说:“我到美国念书家里给了五百美元,后来又还给妈妈,全靠半工半读,给餐馆打工,读完硕士.最后边工作边读书,快到四十岁才拿到博士学位。”我听了都有些心酸.早期的留学生多数都有打工经历,不像现在国内的少爷们,到了美国,开着豪华车,花钱如流水,哪有读书的样子,算我多说了。

以下是我在美国期间给秀兰的几封越洋信.也是我初到美国的见闻和感触,这就是命,总是望洋兴叹.

秀兰吾妻:

你好,儿女们好,儿媳及孙女好。我当日安抵纽约。我知道自己感情易发,机场送别时,我没敢再回头看你一眼,怕眼泪掉下来,虽然是短暂的分别,可是我此行两万里,第一次乘飞机,身体又不太好,也是冒着几分危险,事实并非如此,飞机上很平稳,只是降落时有些颠簸,有点头晕心里不舒服,好在时间很短,容易渡过。所以总的说来一路顺绥,在甘廼迪机场入境时,大平早已在机场等候。我们一照面就互相认出来了,当时都非常激动,抱头痛哭.

大平的房子座落在山谷丛林中,是一幢很舒适的山间别洋房,(咱中国赶兴时称为别墅).和老人见面时又是一场激动,大庆也在家,人很敦厚,不会花言巧语,却饱含热诚.大平安顿我住的房间很舒适,内室有门通浴厕,外边通家庭房间,总而言之是请你放心.我到达的当晚,大同,大明相继和我通电话道了想念之情,我归期未定.

现在家中全由你一人操持,要注意身体健康,多锻炼,少睡懒覚,下次再谈,及早回信.

5月15日

垣,艺,方,深四儿:

没看到你们稚气的脸仅仅数日,甚垂念,你们的妈妈是我的贤妻,是你们的良母,希望你们在家时多为她分忧,特别要顺从,知你们很孝顺,我只是提醒一句.小孙女一定更加可爱,均甚想念.

连日来亲人重逢叙旧为主,奶奶姑姑对尔等学业很满意,说是爷爷血统使然,都希望你们努力研读,如能通过“托福”考试,成绩优异就能获得奖学金,奶奶,姑姑愿意资助机票和出国留学手续费,三姑说生活费用不成问题,唯学费昂贵,所以只有苦读拿到奖学金才能免费.要学习你的叔叔姑姑们,三姑有两个硕士学位,大庆三个硕士和一个博士学位,三姑拿博士绰绰有余,奈因三个孩子和家务所累而不得.爷爷临终寄希望于后代,盼你们不辜负祖上厚望,俗语云:天上飞着两只鸟,不如抓住一只好,生活上诸多内容要有所取捨,什么都不忍捨,恐怕也不能取得那应得到的东西,而那是最可贵的.近日颇有感,三姑的房子和咱们原来岳阳道的房子差不多,客厅挂着爷爷书赠三姑的四幅屏条,陈设典雅;前天三姑带我去舅妈家,那气派远远超过三姑家,但舅妈还嫌条件欠佳,孩子们一放暑假就回台湾,那宅第之阔绰不必细说,单是楼内有游泳池就足见其规模了.我说这些的意思并非出于羡慕,而是认定你们不但可以达到,而且完全能超过,“不经一番风霜苦,难得腊梅吐清香”不知是虽说的却很耐人寻味,尔等当勉之.

我生活习惯如常,饭量有增无减,加之环境幽静,无一处不像花园,绿树,鲜花,芳草覆盖大地,故而空气清新沁人心脾,道路一尘不染清洁如洗.不论乡村城市还是山野均如此,要说的很多,下次再谈,祝学业进步。.

5/23/85

机场一别转眼半月,无日不思念你和孩子们,昨日夜梦你生孩子,后来又说不是生产,是一个肉瘤,卫生所的一个娘儿们儿用菜刀给你动手术,我扶你回家时,你很瘦弱,必须立即送医院,再迟就不能治了,我从梦中驚醒,好久不能入睡,早晨就写了这封信.我知道你会圆梦,你给解释一下。

昨天和老人谈起你,她说一看就是个贤惠媳妇,她一人在台湾,住着一幢大房子确实寂寞孤单,因为爸爸的墓地在台湾,她不愿移居美国,想让大同,大平或大明回去一个,他们又都已在美国安家立业,所以他想叫你去台湾,现时到台湾还不能入境,我也为她发愁.

半月来大平经常带我出去,玩得很开心.前天大同台凤小杰由华盛顿来,大家欢聚一堂,他们大哥不离口,对我照顾很周到,特别谈起爸爸在世时给家写信,就是为了找儿女和特别想奶奶,当他知道儿女都还活着就放心了.

下个月我会到华盛顿住些日子,暂定十月初回国.林艺考试如何,不管怎样要抓紧读书,尽快通过外语听说这一关,考出国研究生除托夫外还要考GRE林方念经济要有数学准备,趁风华正茂打好基础,才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庆之所以能在银行大楼左右逢源,其中的道理就在于经过风霜之苦,要有创造精神,望你们勉之.我觉得人愿意奋进而不能,是能力不够;能力有余,而不知奋进就进乎愚蠢了.我信笔写来望你们理解爸爸的心.垣儿已被“文革”耽误,这是天时不好,现在有条件了,一定要坚持读业余大学,你会有困难,只要努力一定能克服;林深是老闺女,我疏于管教,不过我知道你很有心路,有理想,但有一小缺点,就是贪恋生活中的小乐趣,如不改掉,会误大局,白璧微瑕总是有瑕,白璧无瑕不是更好吗,不写了.

林艺我儿:

真是见字如面啊!信里字里行间流露出你奋进的心情,我心里很安慰,托福考试大概每年四次,现在自己测算得五百分就很不错,不过要取得奖学金需六百分以上。你谈到英语水平,我想口语先不急,据察在国内口语练多好,出国后也还是鸭子听雷,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练出来。关键是阅读和听力,望你考虑,好在没有日期限制,凴你的智力,只要脚踏实地念一段时间,一定会达到一个新水平,不能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吗!我已经和你三姑详谈了有关申请学校事宜,她会尽全力去办.

告诉林方要早做准备,三姑父学经济,他是银行,股票,外汇分析家,不是国际贸易,他说可给林方买些有关经济的书.重要的是现在打好基础.国内大学毕业后应付不了现代国际贸易,我不太懂得其中道理,但凭直觉,我的看法大体不错.从林方信中看得出雄心勃勃,是很可贵的,古人说要登堂入室,念完大学可说是登堂矣,然而未入室,就作学问来说必须入室才行.“室”内空位子多得是,有志者要入室就座,大丈夫当如此.我儿们正是金子般的年华,前程似锦,思之勉之,你们都很懂事,我说得如有分寸失当,你们会理解父母心的不是吗.

我身体很好,时差早已消失,饭菜以付食为主,正合我口味,也不用吃多酶片,你们不要惦念.愿听到深儿的测试成绩,我更多一番想念老闺女.孙女一定更乖了,爷爷一日不忘.现在我就要动身去华盛顿D C。匆匆用笔,祝你们好.

6/28/85

秀兰:

我在纽约已习惯,这里生活条件优裕,但这些对我说来都是过眼烟云,我心中只有你和孩子们,还有那生我养我的土地.正如我临行前预料的那样,住不了几天就会想家,可见我不是闯江湖的人.在这里的二十多天,几乎每天都有人驱车陪我去逰山玩水,逛闹市遛商场,所见均风景秀丽,气候宜人,从外边回来不用换拖鞋,也不会踩脏了地毯,但是时间久了感觉也不过如此,席梦思还不如自家的硬板床舒服,我很想即刻回去,觉得刚来几天就匆匆要走不妥,过几天大明要生小孩,不能到纽约来见面,所以过两天我到华盛顿去看她.

大平很忙,你们可能想像不到那忙的程度.她早晨要照顾三个孩子吃早餐,晚上下班后衣服不换就下厨房做饭,孩子们上蹿下跳,抱着小的牵着大的,连看信的整工夫都没有.上下门窗几十个,都要亲自拉上窗帘.大庆通常是早出晚归,假日还要修剪草坪,这就是工薪阶层生活的一般状况.

我回去的日期暂定十月初,因为要等便人将爸爸的遗像带到美国,我好带回.妈妈三义庄的房子是她的名字,她一定叫我要回来咱自己住,他心里会觉得好一些.                           另外将凌老师和薛老师信上的姓名地址抄写给我,能办的事尽量替人家办妥.转告大叔,大姑,大荣,大钧就说妈妈问他们好,再谈. 6/3/85

秀兰:只有暂别才倍觉牵挂,说句体己话也不怕孩子们笑话了,你人真好,对孩子慈爱关怀,照顾无微不至,对丈夫体贴不必细说,持家更是一把好手.我知道自己脾气难驯,老生这厢有礼了.美国风物宜人,生活舒适,花花世界确能吸引一些人,然而我绝非此辈,总觉得物非人非,闲来缺乏充实感,千好万好不如自家好,望你多保重.大明昨天生一女孩,八斤多,临产前还陪我到 BROOKSIDE 花园去玩,他们对我甚厚,老人慈祥,待我如生母,你不要挂念.最近照了不少像片,随信寄上几帧.我很想孩子们,容后再谈。

艺,方二儿:

前天我去华府(首都的简称)一路饱览自然风光,八百里路程,所见无非森林草地花鸟,自然生态保护得可说至善矣,汽车如天津的自行车之众,八百里无平交,无逆行,因此车行六十英里,也非常安全.回程时大平开车偶然速度达到七十英里,被雷达发现,警车立即跟踪,遂罚款四十美圆可见交通秩序之良好.路过巴尔迪摩工业城时,大庆指给我看,确实很开眼界,更可奇者,八百里未见庄稼,原来农业生产主要在五湖流域大平原上,用机械耕作,故不用小块土地种植.他们几乎没有城乡和工农差别.人们无事绝不会去闹市,因为自己的居民区要舒服得多.

这次信重点是告诉你们要抓紧学习,创造出国条件,叔叔和四姑拿来一些考托福的参考资料,并说关键是先通过托福考试,然后再将大学成绩单寄来,所申请的学校根据托福分数和大学成绩,就会发给GRE考题,望你们努力准备,不多写,祝学业进步. 爸爸嘱

 

秀兰:几天没写信,就觉得闷念,儿女们好孙女好均此问候.前天大庆带我们去逛街,那豪华程度远非你所见过的京侖饭店所比。我们还参观了联合国大厦,大厦面临东河,风景优美。下午遊览了中央公园而后到中国城吃饭,算是玩得开心,但总感觉是做客,眷恋家乡的思绪时常萦绕脑际,不免有寂寞感.昨天我自己到大平附近的小城去玩,街上人很少,有几处运动场,人们下班后就去锻炼身体;处处是花园,地面如洗,空气清新是养老的好去处.你不要惦念我,要注意身体,别在嘴巴上打算盘,营养好最重要。转眼一个多月了,我想再挨过两个“一个多月”我们就团聚了.

我不在家,总担心孩子们的学业,你要多督促他们,林深要趁中学时代打好英文基础,当然其他功课也很重要,我只是特别强调一下而已.美国的科学技术和人们的文化素质,水凖都较高,将来他们要学人家的这些优点,洋为中用,这是后话.余容再叙,此祝生活愉快.

很想念,并问儿孙们好.

林方来信收到,关于出国念书,考试内容不尽相同,经济属于理科,而国际贸易则是商科,前者考GRE,后者则考GMAT 两者内容不同,三姑正设法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不论读什么都要英语好数学好.另外林艺和林方要与外教搞好关系,请他们写几封推荐信寄来,对录取大有帮助.此外林深不论将来学什么专业数学一定要努力,望自勉之.

我在美国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儿女们的学业前程,别无所求。苏轼说得好,天下之大,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虽一毫莫取……我认定人生一世,要靠自己奋斗,一般人能达到的,你们也一定能达到,甚至于超乎一般人也在我预料之中,因我在美国一个多月接触了不少什么硕士,博士,我看他们智慧平平,所凭藉者机遇而已.

秀兰一人持家,里里外外够操心的,我完全想得到,你一定不会有怨言,如果有等我回国后跟我说吧,多谢了.寄上照片两张, 6/23

秀兰你好:

托你的福,我生活得很规律,打拳,练书法,玩电脑,大平还给我租了一把小提琴,我还准备学开车,生活情趣很浓,不过我还是非常想念你和孩子们,话又说回来,漂洋过海来一趟不容易,哪能速来速归,只得用书信来补救吧.家务事重,你自己要多保重,切不可再找寻外加工活,在家也清闲几天吧.垣,艺,方等来信均收到,一切了然,真有一种面面陈情的感觉.古人有言,夫战,一鼓作气,儿女们当勉之.现在当务之急是英语过关,美语与英语有所区别,很熟悉的单词我都反应不上来,这当然和我的英语水准有关,但你们也要有精神上的准备.奶奶常说爷爷若在多好啊,儿孙满堂,可惜去得太早了,不多写,下次再叙,祝好.7/2/85

(附:三姑大平给垣,艺,方,深的回信)

亲爱的侄兒女们,你们好!来信收到了,一直想给你们回信,也是因为忙才拖到今天.大哥在五月十四日安抵纽約,三十六年未见,兄妹乍见,百感交集,两人哭做一团,我出来时尙不及两岁,好在爸妈常在我们面前提到家乡诸事,所以对你们并不陌生.

大哥来此,转眼月余,他一切都很适应.二叔来过一次纽约,我们也带大哥去过一趟华府.孩子们都喜欢大舅,到周末我们就出去走走,请你们放心.

听大哥说林艺和林方有意来美深造,这是很好的事情.奶奶说如果你们能申请到免学费,则机票及生活费她可负担.现在我就着手为你们申请学校,申请费我可以负担.申请学校是很头疼的事,主要是照章办事,托福成绩在600分左右希望较大,到美国念书,英文程度好就解决了大问题.中国学生念书都很努力,当初我一天除了睡眠外十六小时都在念书,上课Teaching assistant也着实很辛苦,好在那时年纪轻。现在不念书了,但是上班,管家带孩子,又是一番忙碌景象,忙不完似的.

大嫂处请代我问候.在大哥口中,大嫂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大哥也很为你们四个孩子的懂事上进而感到骄傲.我现在做了母亲,深觉得教育儿女之不易,生易,而养教不易也,余后叙,祝暑安.

1985年7月1日

秀兰吾妻暨诸儿女:

念相去万里,不得灯前戏语,寂寞难耐,繾绻之情,谈何容易排遣.三妹待我甚厚,奈何她终日奔波在生活线上.下午五点才趋车回家,旋即灶前为炊,我常边看她烹饪边与她攀谈.好在我善于安排生活,每日打拳后早餐,而后看书,拉琴,习书法,看电视,每週总有两天出去玩。周日到野生动物园去玩,那情景你们应在视频中看过.人驱车在狮虎群中与动物偕行,猴子常跳到车顶,一些动物引颈车窗觅食,我们在车里不知是人在看野兽,还是野兽参观人,反正连车窗都不敢开.接着逰了游乐场,晚上十一时半因雨才返家,进门时已经午夜两点,真是秉烛夜遊啊.

两个月来阅尽花花世界,饮食鸡鸭鱼肉而已,然终难忘身是客,妻子儿女等我回去,归期仍是十月,也有可能多几天,因为我要考驾驶证.

三妹说要给我办移民,真是故土难离啊,思来想去,办移民也只有大平这一条路,别无选择.孩子们出国念书,但不能留在美国作事,所以只有我先拿到美国居留权,再为家人和未婚子女申请绿卡.三妹说叫我在美国等移民,我断然不肯.亲人都在国内,我焉能不顾患难夫妻和儿女而自己贪图享乐.我不能再让你走妈妈的路,也不能再让孩子们走我的路,前车可鉴,我不会做出这等事来.我好比空中的风筝,线在你手里牵着呢.移民大事一定要征询你的意见,可否申请来信说明。即便申请,我也要在国内等绿卡.明天我去马里兰,不多写,余再叙.7/7/85

秀兰你好:

我现在大同处,大约两周后才回纽约.台凤人品很好,樸实诚恳,待人热忱,对我照顾很周到.大同和我谈得来,到底是自家兄弟,感情就更深一层.连日来他带我去办驾驶执照,很费事,到了交通局,美国人说还要社会安全号码,转天又去申请此号码.所以,我只得半个月后拿到号码再去考试.

连日来大西洋海滨度假,在首都遊览了甘迺迪中心,华盛顿纪念塔,林肯纪念堂,杰弗逊纪念堂,参观了国会大厦和白宫.玩得还算开心,可是一得闲就想家,想你和孩子们.

有人说美国吃东西不贵,我觉得不然,有一次我自己参观太空中心,肚子饿了,想买些吃的,看看什么都很贵,捨不得买,最后买了一个“热狗”,花掉三美元,觉得自己很土,你说可笑不可笑,想说的很多,余再叙.祝夏安.

秀兰你好:

林艺的信二十八日才受到,我真着急了,望常来信,不必长篇大论,报平安即可.移民之事不要担心,我在归国后才开始办理,如果在美国等绿卡,我就不能回去,到底等几年也说不好,所以一定要等我归国后再申请,才觉得坦然.

深儿期末成绩名列前茅,很优秀,这比什么事都令人高兴.你也不要常闷在家里,叫孩子们陪着出去散散心.下周我将去加拿大看尼加拉大瀑布,据说是世界奇观之一.但是签证很难,别人只要半小时,不用本人亲自去;而我持中国护照,不但要交两张照片还须等十天.不说这些了……。夏季要注意防暑和饮食.

秀兰你好:

读你饶有风趣的信,连你那傻样儿都跃然纸上了,真是见字如面啊.孩子们读书都很努力,我很高兴,垣学微积分会有困难,我想不会难倒他。但是都要注意身体,学以致用,身体不好学问再大也没有用,反之四肢发达,头脑空空也无所作为,这是辩证关系,愿诸儿女勉之.

昨天我从华盛顿飞回纽约;后天老人将搭机返台;大明因换工作九月四日迁居西亚图;不久我也回国;分手时难免别情依依,都感到再见面不容易,虽然大平过一段时间给我寄机票再来美观光,也是遥遥无期.咱林家人感情丰富,难分难捨,大家眼都哭红了.母亲一再叮嘱大平尽快给我办绿卡。总之一家人最近感情波动,长途电话不断,今天老人边收拾行李边落泪,大家又哭作一团……

九月二十四日我还要到首都考驾驶证,因为在那里可用中文考试.归国日期不好定,最早是十月上旬,盼夫妻尽快团圆,夜深了,余再叙.8/29夜

 

林艺,林方:

你们好,想念之情难以诉说。你们所关心的绿卡就是移民.据说中国移民名额每年两万,现在排期到八零年,依此类推,现在申请五年后能轮到。不论在什么地方申请,手续和时间都一样,而且一定等名额下来,才能在美国定居.申报后一两个月就可批准,然后美国当局将批准后的文件,转到美国驻中国领事馆,我就在中国等通知.留在美国等也行,但一等就是五年,我不能抛下妻子儿女,只求自己享乐.我已决定十一月六日归国,到达北京的具体时间,待订位后再通知你们.希望能在机场见到你们和你妈妈.

另外林艺所选学科不需要考“GRE”现在重点是提高英语水平.我曾和一位营养博士闲谈,他说念生化比较好,因为这学科需要很多助教带实验.来美后读一年,就可修其它课程,如电脑等,而且仍可以兼化学实验课,这样一来生活有保障,毕业后就业也容易.林方来美可读经济,我回去时给他带一本美国最新的经济学.此外我会到波斯顿玩几天,美国西部就不能去了,不多谈.父字 9/25

 

每周我都送小忠去学小提琴,时间久了,跟提琴老师用半拉格机的英文聊几句,知道她是南非白人,丈夫是犹太人,教授.当她听说我会一点点提琴,就打算收我这个徒弟,有一次她和大平说要教我提琴,免费.大平就为我租了一架琴,每次给小忠上完课,她就辅导我,而且很认真。其实我从来没正式学过,完全是自己瞎摸索,半年的正式从师,才知道拉琴的不易.期间但凡有音乐会,他都会开车接我一起去欣赏.我觉得事情很平常,随便和大平说了,这一说不打紧,一家人都跟我开起玩笑,继母也打趣说:“大鹏要娶一个洋婆子.”大平也讽刺说:“大哥走桃花运了,看得出来,克林格(提琴老师名)很喜欢大哥.在美国教人学琴,没有不要钱的道理.”弄得我上不来下不去,感到难为情.好在半年后就回国了.这事儿还真没完,后面章节再续.

秀兰你好:

我从波斯顿回来才看到十月五日寄来的信.我身体很好,不要挂念.奶奶在台湾常打电话来问候你们,我订在十一月六日十二时,乘泛美八零三航班回国,十一月七日到东京,休息两小时,转乘泛美十七号航班,九点半到北京天就黑了,希望你去接我.

庞主任给林艺写推荐信,当然可以,如果能有在美国读过学位的人或外国人推荐就更好.美国不是我要的地方,归心似箭,盼望见面那一天,祝你们生活愉快.10/6/85

申请学校的信,大平打印了二十份,我已经替林艺签名发出,很快就会有表格寄来.林方要等毕业后再申请.关于我申请绿卡的事,还是回家等比较好,有许多事我要亲自去办.至于我回国后的生活,你们不必担心,我已经过惯了艰苦的生活,更何况是一家人同甘共苦,天气凉了,叫孩子们早把炉子安装好,以防挨冻.另外在机场接人很辛苦,飞机可能误点,不要着急.你们接到这封信时还有二十天就见面了,余再叙,10/14/85

 

我十一月七日回到中国,儿女们陪着秀兰,等候在机场出关通道,看得出他们企盼我安全着陆,回家了,看着秀兰和孩子们平和的脸上透着快乐的微笑,我心里有一种没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我知道那就是幸福了.

继母希望我尽快办移民,叠接来信催促,三妹大平考虑如果由她为我申请,至少要等十几年,如果按短缺劳工为秀兰申请,会较快.从此踏上了漫长的移民道路.

第一步先给秀兰申请探亲,儿媳探望婆婆理由虽然不充分,也不是不沾边。说实在的秀兰开始不愿意去,但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违心地顺从我的思路开始办出国手续.说也奇怪,退休,申请护照,北京签证,一顺百顺.五月,天高气爽,我和秀兰乘火车到了北京,住在三姑家,寒暄叙旧一夜不提,转天来到秀水街美国领事馆,人员不多,都在院里排队填表,秀兰跟我嘀咕,最好被拒绝,正在这时一只非常好看的金黄色小蝴蝶,忽闪忽闪地落在申请表上,赶也赶不走.秀兰说:“你看蝴蝶来报喜,不想去也得去了.”

下午一点左右,秀兰前面还有五六个人,很快都拒签了.看那阵势,签不上的面儿大,签证官看完材料,扫视一下秀兰,问:“你先生不是去美国了吗?”我在后面举着护照说:“我回来了我就是她先生.”签证官笑眯眯地说:“下午三点取签证”

取完签证,秀兰说:“我说蝴蝶报喜来,你还不信,应验了吧.”之后几天我陪着她在北京到处转,该游的地方都玩遍了.在颐和园,是我俩结婚以来最开心的日子,我给她照了很多照片,结婚二十八年从没照过这么多相片.选两张附在后面.这一年秀兰五十二岁。

 

没有影子的事变成了现实,我离休了.

送走秀兰,回到家,空荡荡,自己问自己,这是我的家吗,房子里没有女人那里像家.怪不得有人曾将家字简化成‘宝盖下面放一个人字呢’

这一年我五十六岁,离退休还有漫长的六年.我决定提前离休.办理离休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我找到书记兼校长赵启明,下面是我们对话实况.

我:“我要提前离休.”

赵:“什么?离休,开玩笑,老干部才离休,一个教师离的什么休啊!”

我:“离休,没错!你如果不明白,到教育局去问问,再说了,你是 书记应该看过《支部生活》吧,里边讲的明明白白.”

赵:“你听信吧,问完后答复你,劝你别抱太大希望,免得失望.”

我:“谢谢提醒.”

隔一天我见他总是躲着我,我直奔支部,敲敲门,他只能让我进去.

看他脸一红一白:“有事吗?”

我:“您忘啦,我来听你的回音.”

赵:“是可以办理离休,你还不到年龄,最近有文件,很快调级.”

我:“我是可以提前离休的,作为校长书记的你,应该知道.至于调级,我没兴趣.”

赵:“你这同志,涨工资也不等,为什么?”他说话有点口吃,只要一着急就犯这毛病.

我:“很简单,上班不随心,心里不爽,容易得病,与其如此,还不如离休心情愉快,多活些年,多拿些年;再说了,我腾出位子还可以招新人,一举两得,多么好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校长无话可说,不久就办下来了.一天,他笑嘻嘻跟我说:“办好了,你不错,科级待遇,我才是科级.”当时我心中一打沉,意识到有问题,我没说话,接过离休证转身走了,穿过汾水道右转上黄河道,一溜边光,直奔红旗路上的长虹公园,老干部局就在这里.找到霍局长说明情况,他们叫我先到教育局,问问,我又来到五马路教育局,干部科的同志冲我笑笑,还挤一挤眼:“找你们学校.”我立刻明白了,是书记赵启明做了手脚,马不停蹄返回学校,还没下班,校长室坐着一男一女,正副校长不知谈论些什么,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见我近来,好像意识到什么,打量我一番说:“还没走啊?”

我答:“又回来了.”

赵:“什么事?”

我:“你应该知道。”

赵:“坐,坐,坐。”连说三个坐,少有的客气,是因为我是离休干部,还是做贼心虚,不得而知.

我开门见山:“我从老干部局,教育局刚回来,”喘口气,看到二位领导的脸红了,接着说 :“我应该享受处县级待遇.你们搞错了.我是二级教师,我的工资几元几角二位校长应当清楚.”

王副校长玉玲抢过话茬:“表是我填的,按校长意见如实填写.”

校长额头有汗珠:“可能是我记错了,重新办吧.”我刚想说又将下面的活咽回肚子里:“(老干部离休你很嫉妒,处级待遇,又比你高一级,你心里不舒服,才这样不择手段吧.)”心里琢磨,别得理不饶人,他已经知错,表示愿意重新办,何苦再说难听的话得罪人.这次出奇的快,几天以后我拿到全新的离休证,扉页上盖着享受处县级待遇的印章.什么是阶级觉悟,经过党支部书记般的这件事,我的信念开始动摇.

后来我渐渐体验到了这一级分量.处级有优先就医证;旅游出差可以住双人房间;中央文件传达到县团级等等.

 

 

离休后我便每天上午到长虹老干部局参加活动,中午在小馆儿随便吃点儿东西,下午回家休息,一生中最轻松,最无忧虑的日子,全身的疾病大大小小都消失了。

几个月以后,喜讯传来,教师果然普调一级.邱老师的噩耗传来,她只拿了一个月的新工资,高血压去世了,我为她惋惜,因为我曾是她的年级组长,闲谈时曾劝过他有病就休息,身体要紧.他表示总歇假,怕涨不了工资.我只能慨叹钱是要命鬼.后来发现教育系统涨工资,都有我的份.多年以后,到了八十岁,我才醒过味来,刚离休后那一级,赵校长把我给马密了,我想去问问他,听老同事说他中风不语,早就瘫痪了,从此把这事给忘了.

我常常想入非非,心里若没事该多么好,可是很难办到.叔叔有一次问我:“大鹏,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还真说不好,活着就有事,有口气,就得喘气,能没事吗。只是事情变得简单了,白天老干部局活动,晚上给秀兰写回信两点一线,平凡但不枯燥.

从此以后又是和秀兰隔海相望,只能靠鸿雁传书了.         秀兰:

刚收到你的信,上星期咱又搬家,挨着的楼房,我住十三层,是顶层,有电梯,还是三间,光线充足,住着舒适,但是有什么用呢,说真的就是想你,熬着吧.我站在十三楼阳台上,向西望着彩云,望着西沉的太阳,希望能给你带句话,可是谁能理解离人的心呢.从刚寄来的照片看,你不见老,我也还是老样子,离休后血压很正常,什么病都没了,特别健壮,别总是惦记我,咱们各自照顾自己吧.

关于我出国一事,不要着急,一收到大平的邀请信,我立刻去办。你看今天的信,写的七扭八歪,我的眼镜又丢了,瞎摸着写,眼很累,不写了,祝福你. 8/18/86

林艺前天拿到签证,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真不容易啊!林方也在申请加拿大的学校,这件事先别跟大平说,咱也得替她想一想,林艺的事还没完,又添新麻烦,你说是吧.将来孩子们都到加拿大也好,咱们可以去加国看他们,这是后话.

最近睡觉经常梦到你,我比以前瘦多了,看你寄来的照片,又胖了,你这东西,准不像我想你那么厉害,时间长了你别是把我忘了,我可是越来越想你,林艺一走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准备叫垣和方轮流来家与我做伴,不然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头子,你知道吗傻瓜,挨着你睡觉心里踏实,暂时分居,若不是有盼头,就没法活下去了.

我现在正办出国手续,万一失败,我就去加拿大看林艺,到时候在加拿大见吧.只是现在难熬,半个地球隔不断相思苦,你也这么想我吗,来信时告诉我,不写了,今天我一连写三封信,太累了,亲亲你,再谈.

睡不着觉,填一首词一并给你。

给 调寄卜算子慢

危楼高处,烟浓雾重,                           寂寞难消永昼。

月照窗前,犹记相看时候。

怕黄昏,夜夜灯依旧。

靠沙发和衣酣睡,觉来不消残酒。

独立阳台久,弹指还搔头,蚕眉紧皱。

一缕愁绪,万般自家甘受。

问苍天,晓得相思否。

伤别离,飞鸿不来,可知人清瘦。

 

我的老婆子,我的亲人。你的信越看越有味道,你若是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才更有乐儿.你说我是臭不是人的,我从心眼儿里舒服,就是这么贱骨头,我知道你惦记我想我,我更惦记你呀.我跟孩子们总是说,你妈妈怎么说,怎么做……我一点也不怕孩子们笑话,我跟孩子们说:我就是想你妈妈呀!有一阵子,不知为什么,每到下午就头痛,乱投医也治不好,林艺突然冒出一句:“叫我妈回来吧!”孩子们真的长大了.我说看看再说吧,这天下午林艺陪我到反帝医院检查,她求医学院的老同学,照了C T 嘛事也没有,人家的意思是因为睡不好觉所致建议我服用舒乐安定试试,果然管事,你在美国等我吧.

林艺的机票收到了,十二月三日到旧金山,中午转机下午就到温哥华,大明准时去接.机票是妈妈买的,妈这人很实在,是个好人,人心换人心,咱们将来应当对她更好.姑姑借钱给林艺比较好,她会觉得有责任感,对学习也是个督促.

从照片看,你胖了,这说明身体健康,我放心,但是也不能太胖,太胖也不好,特别是年纪大了,要多吃蔬菜水果.以后天凉了,要注意增加衣服,也不要总在屋子里闷着,经常出去走走,换换空气.虽说生活不错,可我知道你寂寞,熬着吧,这是你劝我的话,想家就忍着点儿,不要回来.

明天我就去帮林方办出国手续,叫他也去加拿大,姐弟一起读书好,将来咱也可以去加国团聚。将来林垣可能留在国内。我现在住的一套房子,就算上等条件,冬天有暖气,高层建筑冬暖夏凉,将来给垣居住我心也安.有机会再叫他出国,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在家能自己安排生活,别惦记,我每天到老干部局活动中心打台球,有时也跳舞,就是一回家就想你,你真是个臭不是人的,你怎么样也猜不出我是怎么想你,两人没好够,又分开这么多日子了,熬着吧.我生活还行,钱都花光了,要钱也没有用,你也甭节省,我是鞭长莫及,没法关心你,全靠你自己了。我也不知写了些什么,两大张写满完事,我的妻我想你,我想你,不写了,祝你生活愉快.你的坏老头子 附上词一首

给 调寄浣溪纱

风拂窗纱淡云飞,暗伤心思去又回。

梦你卧病不胜衣,飘飘渺渺随伊去,

忍见含泪翠眉低,此情唯有痴人知。

10/31

秀兰

现在精也走了,我一人在家真不是滋味,若不是为将来,怎么捨得夫妻分离,骨肉分离呢.放宽心,咱们都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惦记我,我也一样,除此而外,还怕你身在异乡感到孤独.林艺走时哭了好几次,我一人在家她不放心,若不是去留学,真捨不得叫孩子们出这么远的门.

现在林方正申请学校,原来我怕他舍不得太太,现在看来媳妇并不拉他的后腿.垣,方和玲经常来,除周末外,平时也回来,他们怕我一人太孤单。谁是亲人媳妇才是亲人,你不就是我的亲人吗,我离不开你,想到这里就原谅他们吧.今天很累,这些天为林艺的事东奔西跑,很不顺利,总算出去了,省我一番苦心.为林艺办签证那天,我真要力尽气绝了,事情本来很简单,有个文件要一式两份,要赶在人家下班前办妥,我便徒步到一家复印店,进店一问,复印机坏了,店员告诉我坐两站巴斯,下车不远还有一家,我出门直冲车站,等车群众说郊区公共汽车没准,有时半小时也不一定来一趟,急死人了,怎么办,只好连颠带跑,跑一阵走一阵,毕竟近六十的年纪,张着嘴,口中冒白沫,跑到那条街时,唾沫也干了,嘴干舌燥地问了几个人,才找到那家店铺,满怀希望,心想这一下可好了,进店一问,负责复印的人去吃饭了,一小时以后上班,当时想:这回可真糟了,一小时后办不成就耽误大事了,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不叫林艺出国,这时我通身上下被汗水湿透了,太阳穴发胀,我真不知下一步怎么办.好心的店员看我无助的样子,便说:“大爷别着急,赶快**路车来了,直达王府井,下车后好多家复印店.”我不知那来的力量,三步两步窜上车,

说快也快,十几分钟就到了,天无绝人之路,下车就有一家,一两分钟就拷贝完了.带好复印件,衝上一趟去东郊的公共汽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下车后还得徒步走半小时,才到加拿大总领馆,我必须在二十分钟内,把材料交到林艺手中,当时还有背诵语录的习惯,想到一句:下定决心,就开跑,绝不能耽误了签证,豁出死去也得把材料送到.终于把材料交到孩子手上,仅差几分钟了,远远地看到孩子翘首远望,急的不得了.事情终于有了着落,还好顺利通过签证,这也算好事多磨吧. 12/6

秀兰你好

很想你,很寂寞,林艺走后更显得孤独无奈,不过看到你寄来的照片,很松心的样子,我也就放心了,下一步就看林艺啦,如果她能在加拿大或美国安家,也能为林方和二玲帮忙,咱两人也省心了.没有一天我不想你,没有一天不念叨你,头发更白更稀了,再见面时也许真的变成秃头了,你的头发白的多吗,每次做梦你都是老样子,我想你,祝你生活愉快.

秀兰

今天是周末,我在写信,玲洗衣服,林舒睡觉,虽然儿孙绕膝,仍觉得索然无味。你若是在家多好呀.平日到长虹老年活动中心,玩起来就忘了寂寞,周末只能在家陪孩子们。我知道你比我还寂寞,别无选择只能忍耐.林艺信上说,你给她打电话,谈了很长时间,希望也给我来个电话.

十冬和锡维结婚时都有彩色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等样样齐备.咱家垣和方什么都没有,我觉得亏待了他们.总是说等你回国时带来,谁知等到何时.我比你大好几岁,身体也不如你好,一定会走在你前边,你积存些钱作养老本吧.不论说什么,还是想你,看人家对对成双出外散步逛商场,我非常羡慕,一下子就想起你.前天你到我梦里来,好像还没出国,我伸手去摸,还说你皮肤真滑,不知为什么忽然醒了,半天睡不着,第二天你就来信了.另外从你出国后我上了三次电视,一次是离休人员文艺汇演,我拉提琴;一次是跳老年迪斯科,还得了优秀奖;再一次是春节联欢,在少年宫,我用高胡演奏主旋律.三次都是天津电视台录像,然后播放,家家户户都能看到,你若是看了准得笑.下面的两张照片就是当时的情景.

 

平日出去活动还算开心,回到家就胡思乱想,所以不能闲呆在家里,总得没事找事.咱现在住的房子比较舒服,站在阳台可以看全天津市,地点就是你带孩子上班时西南角转二十五路汽车的地方,三间房都有大窗户,厕所有淋浴,坐式恭桶,自己一个单元,(在当时八十年代这样的房子就算数一数二了)所差之处是你不在身边,就大煞风景了.咱住的地方很繁华,变化很大,你回来时恐怕都不认识了.想说的话太多了,写这两大篇够你看一阵子了,字很小看得到吗,眼睛还行吗?勤来信,别叫我天天盼,你理解吗傻瓜,顺嘴瞎诌一首:

夜深孤灯亮,

冷雨轻敲窗,

添得老身难入梦,

修书寄衷肠。

亲亲你.(长信节选)

秀兰

这封信整整二十天才收到,真叫人着急,我一天看两次信箱,念叨你两次,心想这东西把我给忘了.后来才发现是邮局的事,冤枉你了.着急是因为惦记你,想你,每次接到你的信就像见到你的面.林艺到加国后来过四封信,他说一个人很寂寞,还说你真不容易,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谈到下飞机后四姑为他接机,天色已晚,为她租房,安排生活用品,四姑带着吃奶的孩子,开三个小时车,回到西雅图的家时,天光大亮了。我看了林艺的信后,觉得不该叫大明去接机,也是我的无知,在地图上看,西雅图和温哥华紧挨着,实际开车要三个小时。可害苦了四妹,每每想到那件事,就恨自己光为自己女儿打算,而不为妹妹着想,这也是一种自私了.三妹四妹都很好,办了许多常人不愿办的事.我不会忘记.现在该给林方办了,我叫他五月份考试,争取尽快出去。他们的孩子叫林必成,满八个月了,又白又胖.想什么来什么,有孙女又有孙子。他们两家每周轮流回家住一夜,对我都很好,你不必惦念.二玲怕我一人寂寞,每星期回来三次。我从外边回来,踏进门时的感受,难以形容,静寂寂,空荡荡,心好像要掉下来,打开电视机,尚可缓和一下气氛,所以只要我在家,看与不看从不关闭电视.再諏一首 

       给

举目苍天,低廻巷陌,忍见双燕归巢。

白发多情空寂寥,争耐街市喧嚣。

独自归来,闲倚阳台,望得雨住云开。

别来悠思难排遣,明月空照胸怀。

(一九八六年给远方的妻)

 

你的照片比以前洋气多了,毛衣很好看.你收到我的照片了吗,来信时说明.你叫我别怕花钱注意保养,你更要注意保健,钱算什么.你想得到我是怎么想你吗,分开了才知道相守时的可贵,你也不要把我猜左了,看着你就高兴.我正抓紧办出国手续,相见有日了.我每天都盼着来信,盼星星盼月亮,每天盼着梦到你,天天看你的照片,没人看到时就亲一亲,像小孩子一样,有时连自己也笑了,祝福你.

秀兰

家里过年八个人很热闹,你在美国,林艺在加拿大,若都在家就是十口人的大家庭了。回顾已往,咱们两人,转眼变成十个人,真是有意思,虽说这么多人围着我,还是感到孤单,我知道你在异国比我更孤单,熬着吧,我赴美经商一事,万一不成,立即办探亲,总之希望就在前面.

借钱的事,你看得远说得对,我给锡维二百圆礼金,比给其他亲戚的数目多好几倍,我一个月工资才二百多圆.林方已经收到入学通知,经济担保一到,申请护照,出国都需要钱,我同意你的看法.

林艺已经开学,功课很紧,没有时间寂寞.一家有一本难念的经,非常正确.咱的孩子们都很孝顺,读书又好,不需父母操心,可是得替他们办出国,还是操心.话说回来,没有条件,想操这份心还操不了呢.亲戚朋友谈起你在国外,亲人分别忍受孤单与寂寞很不容易,可是大家又巴不得找机会出国.有人问我,想老伴吗,那还用说吗,无时不想。可是大家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想一想这些,心里就得到安慰.说一千,道一万,得自己劝慰自己.人们看了你的照片都说一点也不见老,我心里说能不见老吗,老怕什么,身体好就行.你不要惦念我,我不傻也不苶,能自己照顾自己,等团聚时再亲热一番吧,快回信,省得我天天看信箱.大鹏

秀兰

非常想念,为了一纸绿卡,也是无可奈何了.你虽然感到寂寞孤单,对男人来说就更难熬了.回首往事,我在劳动改造期间,你正怀孕,挺着大肚子,孤苦无依,后来生下大儿子,日子难熬啊,可是你深情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听后放声痛哭,心里真不是滋味.没有人敢说我是好人,全中国只有你一人了解我,为了等着我苦撑三年,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的挚友周懋功就很不幸,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太太和他离婚了.去年他得半身不遂,我看过他几回,每次他都拉着我的手哭,太可怜了.他说我命好,有个好媳妇,谁也比不上我.他说的对,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这么好的老伴有时还拌嘴,真没意思,现在想拌嘴也拌不成了.我向你保证,再团圆时一定好好地疼你,在你不高兴时我就让着你.你疼我爱我想我,你不说我也知道,年青时顾不上恋爱,现在也不晚,老而弥笃吗.我天天晚上对着照片吻你,你感觉到吗,祝你万事如意。

秀兰

你说做梦时听见我喊你的名子,这说明有灵验.我没一天不念叨你,没有人的时候,就对着像片喊你的名字。从你信的字里行间看出你太寂寞了.我现在活像个老小孩,真是离不开你,你哪儿好,想来想去是你的心好,比我看得开,我心里一蹩扭,你就劝解,你说:“你能当总理,这么多人哪能都当总理呢,忍着吧......” 现在我还记着你的话,为了未来叫你一人受孤单,坚强些,忍耐吧,将来咱两人再去玩,其实两人在一起不出去玩也觉得有意思,你说是不是.我听你的话不节省啦,我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喝啤酒,还是心上人疼我,我心里热乎乎地.

秀兰我的亲人,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七事八事很多,这封信写到十二点,我要睡了,到我梦里来吧.

长夜

簾垂窗前月

灯灭壁钟响

永夜难成梦

独拥枕席凉

 

秀兰

真不敢相信英文信封是你自己写的,玲说比她写得还好,以后就不用求人写了.林艺经常来信,林方已经申办护照,秀云支持他出国.将来方儿一走,她一人带孩子,也很辛苦.

前天晚间我把咱们的结婚照贴在脸上,谁知像片捂在嘴巴上睡着了,你猜怎么样,梦到你了,跟真事一样,你是不是也做梦了,要不怎么会像真的。过去咱们也分开过,可是不像现在那么孤独无奈,连跳舞也感觉无聊.我在美国时,并不羡慕那里的生活,只不过是想过两天平淡日子而已.

劳务证一下来,下一步就是申办绿卡.现在我已经收到大平的邀请函,很快就去接你,在美国住些日子咱两人一起回来,在国内等移民.你的意见如何,祝你健康快乐.

五月二十三日的信收到,按时缴纳税款,对将来退休有好处,不要疼钱.你曾说美国工资很低,可是想一想,你现在一年赚的钱,比咱两人一辈子工资的总和还多.但是想人的滋味难受,我一人住三间的单元,到了晚间简直忍受不了那分寂寞与孤单,撞头的心都有,你知道吗,我好像在做梦.我知道你嘴巴不爱说,可是心里对我好,爱我关心我,我也不是傻瓜.你说想念人好像心里不舒服,我有同感,就像生病似的,说不上怎么不好受.你叫我不要想你,做得到吗;你别想我做得到吗,没有办法的事.我只好自己安慰自己,闲暇时打球,跳舞,也觉得没意思.有一次德清告诉我,我倒霉的那年,他去老家看你,见你穿一身黑衣服,送他走时还摔了一跤。我听完心里一阵热乎乎,一阵心酸.知道你穿一身黑是决心等着我,你心里的痛苦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也不知跟你说点什么,才能表达想念之情,老夫老妻怕什么,见不到面,还不能说说心里话吗.

现在家中一切如常,二玲,垣和方两家每周轮流来一次,儿媳妇都懂事,孙女很可人,总说想奶奶;林必成满周岁了,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你若是在家该多好.心血来潮又诌两句,是我现在的写照

屋内顶低灯光暗,窗外树高星河淡。

三餐之暇何所事,前庭跺步数地砖。

在老干局的日子还算开心,会点二把刀的乐器,在那里发挥了作用,组织了小乐队,为交谊舞伴奏,会拉二胡,太业余了,二胡改提琴纯粹外江派,有时弹电子琴,会八度伴奏.说起弹琴,得感谢荣升右派分子.摘帽后在东门里任教,说是教师,实际什么都干,看大门扫院子,修理桌椅,后来上峰知道我会不上道的小提琴,除去令我担任辅导员,辅导提琴小组,又强迫我当音乐教师,我为什么强调强迫呢,不会弹钢琴,也不会手风琴,怎么上课,他们说可以用提琴.真是强人所难,歪着脖子边拉琴边唱歌,不伦不类,再说也唱不出来呀.这是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答应.我的条件是先熟悉一下钢琴,他们答应了.我试着弹一弹琴键,觉得弹一曲学生歌曲并不难.一下子唤起我深藏心底的兴趣.上中学时我就喜欢那玩意儿,可惜家里没有,后来爸爸答应弄一台钢琴.他从来不会这么宠着我,原来他买下一处宅院,里面有一架钢琴,我们都希望把琴运回家,他打算将来迁过去住,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到天津市解放,一切便付诸东流了.现在叫我教音乐,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理直气壮地弹起琴来.上班在音乐教室练,回家后在硬纸板上画键盘练习,秀兰看我的样子,还以为我着了魔.

接着回忆老干部局的日子.我在部队时就会跳舞,那时学习苏联老大哥,排以上的干部可以学跳舞,我变成了舞迷.现在老干部局经常跳舞,我很受欢迎,他们给我取外号:‘香菜包’。那里不乏女人,说的好听些,我就是一束打蔫儿的花,她们就是忙碌的蜜蜂;说的难听一点,我是一块臭肉,她们是什么,读者自己猜.有一次我们排练老年迪斯科,休息空闲另一组的女人喊我,帮她们辅导一个动作,我也知道是借口,她们是退休人员组成,年龄较轻,喜欢和我闲聊,不知怎么触动了我们离休组组长的哪根神经,他在楼上声嘶力竭的叫:“林大鹏你还练不练,楼下有你的嘛?”小谢冲我挤挤眼:“醋坛子碎了,快去吧。”我的脾气自己知道,虽然五十多岁了,还是沾火就着:“我哪儿惹你了,老蔡.”我的腔调不顺耳.

她,小组长:“你还练不练,照这样下去,我不伺候.”

我:“谁让你伺候,不稀罕;再说啦,不就是业余活动,打发时间,有嘛啦.致于跟我发火吗,我是你的什么人?”这时整个活动大厅热闹起来.说什么的都有,也有人敲边鼓.最后老干局李科长劝解道:“都是老同志,少说一句,少说一句,看我的面子.”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也就就坡下了。

我们的小乐队里付杰敲架子鼓,我负责电子琴,我们俩又是舞迷,他下场跳舞,我必须坚持伴奏,有机会看他在舞池的表演.七十岁的老人舞步轻盈潇洒,令人羡慕.他有个小动作,有机会就跟人家贴面,刚刚开放,那种动作显鼻子显眼,如果是现在那可是小菜一碟了.王继文的儿女亲家王大夫,离休干部,丈夫去世后孤身一人,除去董医道,别无嗜好,偏偏喜欢上交谊舞,闲谈中,付杰表示愿意教她:“ 我教你,”她却说:“不叫你教。”

“你叫谁教?”付杰问.

他指指我:“我叫他教.”

付杰脸红了,嬉皮笑脸冲我喊:“你小子用的什么法子,怎么都愿意跟你学!”

我也开玩笑地说:“胡茬扎人唄,下次把脸蛋刮光滑再跳舞.”

付杰和我关系不一般,我一人在天津的日子,除去外边吃,就是到他家蹭饭.他赴朝期间,是连级,因特务嫌疑冤案,一撸到底,后来平反享受处级待遇,我们言语投机.他太太退休纺织女工,很有几分姿色,虽然为付杰熬成了老太婆,也还是看得出青春年少时的风情.我喊她嫂子,毕竟七十岁的老女人了,夫妻有名无实了;平时大家在一起,无话不谈,有一次她爽朗地说付杰:“别跟我臭贫,你爱找谁找谁,别碰我就行.”

听了嫂子的道白,我忽然同情起老付来.付杰也是七十岁,可是他壮得像头牛,怪不得在女人堆里,像只没头的苍蝇瞎扑乱撞.

八十年代兴起老年跳迪斯科,在区里比赛时我是领舞,女人们说我有女人缘,都愿意和我伴舞,休息时,王继文说:“你那顶帽子,太旧了,”说着把一顶帽子给我戴在头上:“挺合适,”“好看,”“比你那一顶好看.”七嘴八舌乱起哄,我扭脸把窗玻璃当镜子,确实比我原来那顶帽子好,便说:“谢啦.”可是这一来有了笑料.王继文突然站起来:“起什么哄,老林一个人,谁都应该照顾他,别脏心烂肺,我作为一个老党员,老革命干部,堂堂正正,给老林帽子完全是出于阶级感情,再有人说三道四,我就不客气.”到底是老同志,义正词严的一席话,气氛立即严肃起来.说心里话,王继文不愧为老革命,自从先生去世后,有人也对她有好感,也有人为她做月老,但是她表示:“如果还是同志,还想做朋友,就不要再提这些事,我要等到老去那天,和老区长,我同生死共患难的丈夫,共穴长眠地下,来世再做夫妻.”至此,再没人敢开这样的玩笑,几个老同志在她周围更亲密了.常到我西南角的家串门的有:付杰,王继文,谢小蕴,王医生,等。王医生要我教她跳舞,时间长了,见他又烫头又打扮,有时喝完酒,说些松懈语言,王继文觉得不对劲,便向我吹风,告诫我:“听说你太太在美国等着你.”

我说:“请你放心,我有分寸,虽然不是柳下惠,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我拿到护照,很快就接太太了.但是事情并不简单,一波接一波小谢由于家庭不和,几次吵架后,有走绝路的念头,我和她在跳舞时就说话投机.王继文要我劝劝她,注意他的行踪.一次从老干部局出来,我和她顺路沿黄河道东行,到了西南角我就到家了,小谢也应左转西马路,但她一直奔东,在南马路直向海河飞驰,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犹豫了一下便跟了过去.

海河边齐腰的水泥短墙,遮住视线,只看到一辆坤车倒在地上,我便迅速翻过矮墙,果然看到小谢坐在岸边,双手拖着下巴,我没出声,坐在他旁边,我的出现他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淡淡地说:“很不好意思,我没事,过去想过走这条路,觉得活得很累,没有生活乐趣.自从参加老干部局的活动,我虽然不是老干部,你们中没有人排斥我,特别是大家的帮助,我才有了生活的信心”

“那你为什么独自跑到这里,不回家去?”我问。

“说来话长,我是满族人,我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跟姥姥长大,姥姥家深宅大院,两道穿堂门,影壁,假山,花卉,院里还有秋千,姥姥不让我出门,直到上小学。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只好就业当了会计,命运的安排,阴错阳差嫁给了姓刘的,就是现在的丈夫,他嫉妒我,说我长个好脸蛋,总是穿戴整洁,一定有外心,他简直就像神经病,检查我的内衣,还经常跟踪我,我觉得人格受到侮辱,顶他几句,就动手打人.我曾提出离婚,经过调解,他不再耍野蛮.此后我们变成名义上的夫妻.觉得回家没意思,天色还早,在河边坐坐.”两颗泪珠挂在腮上,脸白得透明,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风情绰约,说‘梨花一支’,也不为过,只是隐隐如也.他突然反问我:“怎么没回家,你家不是在西南角吗?”

我便略略介绍了自己的家境和遭遇.

我是离休教师不假,但并不是老干部,四九年天津解放,我这颗青年单纯的心,被为人民服务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平等,的口号打动了.所我作为一个大一的学生,被革命的浪潮卷进革命队伍,从入伍的正排级,干了七年,直到到退役.                     后来大鸣大放中,出于对党的热爱,放了几条,谁知被划为极右分子,劳动教养三年,觉得这段革命史泡汤了.想不到天上掉馅饼,七九年突然宣布被错划了,予以改正,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头上的帽子没有了,实质性的东西是涨工资,孩子们可以上大学,妻子在单位不被歧视了.没过几年又掉一个馅饼,‘离休’享受处县级待遇.和海外的亲人取得了联系,我从美国探亲回来后,老伴也出国了.当时有一老同志,对着许多老师说:“我最佩服的是老林,有海外关系,(当时被人羡慕)又是离休老干部。(被人尊敬)”她听了我的叙述,一脸的失望,原来以为我是单身,向前迈一步的想法,打消了.

但是我不想隐去这一段暧昧关系.几个月的时间经常在一起闲聊,海阔天空,成了名副其实的红颜知己,互相无话不谈,但是一直保持一定距离,唯一的一次拥抱,是在我出国告别的时候.

时隔十五年,我第一回探亲,探望了许多老朋友,许多意外:付杰大腿摔折,拄了拐杖,王继文瘫在炕上,她告诉我,可怜的谢小蕴出家为尼,不愿意和人来往;至交周懋功离开人世:出国前,九位中正中学同学在我家聚会,只剩下三人了,其中克俭健在,宗兴身体不太好,小同乡刘宗汉体弱多病;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老关,年纪轻轻六十岁就与世长辞了。我的中学同学中他最小,中学毕业后考入山西医学院,上了一年,觉得不是自己的心愿,转年高分考上清华,毕业后从基层做起,做到一个机床厂的总工程师兼副厂长,是我同学中的佼佼者.虽然扯得太远了,但确实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下面这件事虽然得到了秀兰的谅解,我想隐去不写,但这样就不是我了,如实记在下面:某某某(暂时隐真名性)原东门里音乐教师,有姿色,高挑身材,弹琴、唱歌、跳舞,都行,一颦一笑都称上乘,文革中我是什么人前面说过,正眼看人都不敢,哪里有闲心想入非非,可是有些事躲都躲不开,是巧合还是什么,我至今也没想通.文革中下班后几次和她走在一起,我每次都是避开熟人,自己匆匆回家.一次某老师看到某某某和我并肩走,假装没没看见和我们擦肩而过,我心里打了半天鼓,后来平安无事,发现好人还是有的.某某某向我诉苦:“林老师,我心里苦闷急了,她对我总是那么粗暴,真让人受不了”

我说:“关系不是很好吗,两个儿子,多么叫人羡慕的家庭.”

“你是不知道,林老师,他不管我的感受,”

我还是摸不着头脑,便试着建议:“你对他好一点,女人吗,男人经不住几句好话的.”

“不是那么回事,我是女人呀,我的林老师.”

我有些害怕,便说:“刘老师,天不早了,我必须赶回家,”说完脱身走了.以后虽然还有碰到的时候,但是我都有意避开,文化大革命仍在轰轰烈烈进行,他从来没有揭发过我.运动过去多年了,刘老师分配到旧县署小学,再没有碰面的机会.时光荏苒我办完离休,经常参加各种形式的舞会,和她邂逅在舞厅.这时我一人在家,几句寒暄过后,他便单刀直入地问:“你不是出国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去了半年,回来了,现在老伴也去了美国.”说起文革时期,他感到很苦闷,特别提起为什么总愿意和我谈心,她说:“我知道你曾是右派,就你还像个有学问的,我那个老李也是老师,教体育,不懂感情的事,要不是有两个儿子,早和他过不下去了,也是活该,他去年去世了,我也轻松轻松.”意图很明显,我也不傻,表示除去打球跳舞,整天无所事事,就这样很快混熟了.跳着舞她突然向我提出无论如何帮她一个忙,我问:“什么忙,只要我力所能及的,应该没问题。”

她答:“大儿子准备出国深造,急需钱,知道你刚从美国探亲回来,这点小事,在你哪儿算什么事.”

我措了一下词说:“这你可高抬我了,我是探望妹妹,老人去世了,也没什么遗产可继承,真的没钱,当然啦,几百块总是有的.”

她听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立刻堆上笑:“没关系,我再想办法,我是想暂时挪用一下,很快就还上,你别为难,别扫了舞兴,咱们还是跳舞吧!”

接下去的对话:“你太太还回来吗?”

“还没计划好,如果我去了,就不打算回来.”

她顾左右而言他:“一个人怎么过,他多大岁数?”

“比我小几岁,也是奔六十的人了.”

她好像很惊讶:“比我大十岁,我已经觉得很老了,女人老的快,更年期一过就不行了,男人就不一样了.”

我觉得话题有点荒腔走板,便把话题岔开:“你不上班天天忙么?”

他想也没想:“烦,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我是有妻室的人,跳跳舞聊聊天可以.”

“那有什么关系,都什么年代了,”她停了一下“只要能出国怎么都行,到了美国租一间房另过,不是也很好吗.”

“我们是患难夫妻,两儿两女,毁了家庭万万不可.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也算是知己吧,退一步说真正一起过日子,并不一定幸福.”说完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该退这一大步。他接下去:“你还真是老古板,假正人君子吧.林老师,你还当真,没意思,凭感觉,人家是真的喜欢你.”

我发现自己有点飘飘然:“谈点别的吧,有点乱.”他无语.

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人性问题.男人和女人都是人,但不同的是对性的认知.网上有个帖子说:当爸爸容易,几分钟的事;可是当妈妈要十月怀胎,痛苦分娩后还要漫长的哺乳时间,偎湿就干熬过多少不眠之夜;男人虎背熊腰一次进攻驱动千军万马,而女人每月仅能发一卒对阵,谁是弱者呢.

从客观角度,女人月排一卵,显然是传宗接代的需要,是造物者的安排,男人可以经常排精,也是造物者的安排.抛开道德层面标准,两性生理的差异带来麻烦大了.从古到今除了古代的柳下惠,当然还有不少男人恪守夫道从一而终.有多少人三妻四妾,及现代的包小三小四乃至小N者.位高者和钱串子们尤甚.贾母算明白人,她认为猫儿都吃腥的,给男人们开了绿灯,却背叛了女人,女人是弱者,(女强人另论)对男人多有依赖,一旦走入婚姻殿堂,多半是愿意终生相守的,我觉得问题出在一个情字上。前面说过爱和情不能混为一谈.爱情是短暂而容易凋谢的,而恩情是持久的;爱情是无条件的,是冲动的,激烈的,两性的激素作怪,但是不能持久,一旦结为夫妻,窥得妙密,温度下降,激情减弱;但当爱情升华为恩情,就会恩深似海,老而弥笃.我觉得每一对夫妇都应该清楚,並努力将爱情升格为恩情.

特别是有了爱情的结晶-儿女后,恩情中又多了一份亲情和责任,家庭稳定的基础才算牢固.谁破坏这个基础,谁就会遭到报应.我当然不是柳下惠,但是我清楚的知道秀兰对我恩深如海,还有两儿两女,都是我的心头肉.

她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有守护自己幸福的义务,我警告自己,绝对不能出轨,也算修炼有成吧.后来到了美国,那个女人还寄给我一封信,很肉麻,最后一句是:爱妻,我如实记录了上面的经过.

原南开区副区长的夫人王继文,前面说到过,她是老区一个人家的童养媳,偷跑出来,参加了革命,后来步步高升,爬上了天拖的党委书记,新寡,经常在一起活动,混熟了她介绍我认识了张俊峰,张原是公安局干部,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批下海经商,他竖起贸易公司旗帜,到处延揽‘人才’。王继文知道我出过国,有海外关系,拉上我和另一人去见张,张是老手立即抓住我套近乎,同时甩掉了王继文和另一人.他觉得我有用,就给我加个头衔‘贸易公司经济顾问’其实我对贸易和经济一窍不通,我正出国要办护照,他和公安局的关系可以利用,他常提起王明哲,表示找他办出国一句话的事.天津市公安局有二哲,其一王明哲,是板桥农场厂长,那是个劳动教养场所,我被划右派后就在那里改造,确有其人,觉得张俊峰的话可信.反正我也没事干,除了老干部局,又多了一个上班的地方.刚开始并不觉得那是一间皮包公司,因为除了总经理办公室,还有两间工作人员办公的地方,上班清闲没事干,除了打扑克升级,拱猪,就是侃大山.时间久了没见有业务上的往来.所谓路遥知马力,有一次他的太太(按现在说法就是二奶,但那时这个词还不流行)要给他先前的儿子办出国,需要一笔款,当着我的面小鸟依人地摇摇张俊峰的肩膀:“我儿子等钱急用,你总是说,一个电话的事,现在你没事,正好就给你姑姑打电话呀.”

张俊峰假惺惺的说:“你看你,当着林先生的面,多么不好意思,我真拿你没法子,好,现在就打.”

张不失时机地推销自己,转向我:“老林,别见外,我姑姑在香港的生意很大,也很忙,几万块钱的事,我不愿意为芝麻大点儿事麻烦她,你都看见了,非打不行了.”说着,抓起话筒胡乱按一通号码后,对着话筒:“姑姑,不好意思打搅您,我急用一笔钱,不多,两万人民币,你就汇到我的账户.好!没别的事,再见.”

傻子都能听得出来,那边是空号,没人接听,是他一人唱独角,他太太愕然,当然明白是演戏,也不便当场揭穿.后来为我办护照,他也是用的同样招数,他太太当着我的面催他说:“林同志的护照办不了,就给人家个痛快话,人家自己再想办法,这样拖也不是事.”一来二去我渐渐明白,张俊峰是个老江湖,他说自己是末代皇族,溥杰是他哥哥等,均待考证.

这当口大平的邀请函来了,我便自己跑公安局,随着形势的发展,出国办护照是平常事,顺利拿到护照,领事馆签证也根本没问什么话,就通过了.

那天天青气爽,带好一应证件,拖着行李,在候机室巡视一周,想找到三叔,大平给我的信里说的明明白白,大庆的三叔和我同一个航班到美国探亲,要我和他结伴同行.没有照片,不知谁是三叔,只好作罢.这是第二次去美国,一点也不紧张,候机起飞,我都是以放松的心态,全身心投入地去欣赏和享受那一刻,盼望和秀兰及久别的亲人早日团聚.七四七偌大个飞机上,中国人并不多,而且都是生面孔.日本成田机场转机后,我刚坐定,上来一位和我年龄仿佛的男子,坐在我的旁边,虽然陌生,感觉很亲切,飞机起飞前,我打破沉默:“到什么城市,是探亲吗?”

他没回答我的询问,从提包里小心地取出一封信,我瞟了一眼上款,笑着说:“咱俩是看一个人,你是大庆的三叔吧,我是大鹏,大庆是我妹夫”

他抓住我的手激动地直哆嗦:“你是大哥,林大鹏先生.这一下可好了,我正发愁如果碰不到你,我自己怎么办,一句英文也不会.大平的信上介绍了你,咱俩同一班飞机,人山人海的,我找不到你,真急人.”

两人在天空肩并肩,有说有笑,共同话题很多,相互介绍自己,像久违的亲人.

从三叔口中得知,他兄弟三人,长兄周培莲四九年带着五岁的周大庆逃到台湾;二哥周培藕土地改革时死于非命;自己行三叫周培荷,在陕西教书,反右时期虽然什么都没说,也成了右派分子.现在改正变成了统战对象.侄子周大庆台大毕业后,在美国读完博士,移民美国,现在投资银行工作.为他申请到美国探望哥.我是按计划到美国夫妻团聚,並探望继母和弟弟妹妹,这可真是缘分.有这样一个同病相怜的旅伴同行,虽然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并不觉累也不寂寞.到达甘乃迪机场后,没人接机,培荷很着急,我安慰他后给三妹大平打了对方付费的电话,大平说大清早就出发了,可能是路上堵车,果然又过了一个钟头,大庆和他父亲周培莲出现了,老哥俩踉跄地上前紧紧地抱在一起,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四十年骨肉离散,有多少话卡在喉咙里,半句都说不出,互相看了看,培荷说:“哥,真的是你!”我是第二次来,虽然没有那么激动,但是我本来就泪窝浅,看着眼前的场景,也不自主地哭出声来.

还是大庆安慰说:“三叔有话回家说吧,有的是时间。”

那天很晚才到家,各自叙旧不提.

我等着秀兰下班回来,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子了,皱纹多吗,头发白了没有,一个人在美国,虽然周末休假在大平家住两夜,仍是一身不闲;心里说想这干嘛,这不就团聚了吗,能不老吗,老怕什么,今后两人相伴再苦再累再穷也高兴.

车房门响了,楼梯咚咚响,我听出了是秀兰,没等我去开门,她已经三步并两步进到家庭房间,还是一头自来卷的波浪,但比从前入时多了,脸红扑扑的,冲着我:“来啦!”五十二岁的人了,老夫老妻的,还是半带羞。我虽然脸皮厚,也没敢冲上前去拥抱她,真是土包子一个.我俩被安排在楼下,夫妻久别重逢,说不完的离别之苦,一夜无话.

周末和弟弟通了电话,一家人乘短途飞机飞到马里兰弟弟家,大平知道我认识路,决定叫我为三叔当导游,逛华盛顿D,C,虽然我上次来跟大同去过,心里没根,但是仗着胆子大,欣然允诺.大平给了我一百美元,我们便出发了.

等待进白宫时过安检,我顺利通过,三叔通过时,警铃响了,我告诉他把皮带解下,再过安检门还是响,我看他害怕了,就告诉他摸摸衣兜有没有其他金属东西,他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安检人员笑了笑,放他进去了.他再一次感谢我:“若没有你,我这下完了,我怎么感谢你,将来回国到陕西,我给你当导游吧!”这一天玩得很开心.美国首都也算是旧游了暂且略过.

从首都回三妹家,感到有些压抑,这么多人同时探亲,主客都很不是滋味。于是我和秀兰决定搬出去住,我把简单行李搬上大庆的车,他开车到皇后区,看了几处出租房:其中一间地下室非常简陋,根本没法居住;另一间二楼一个小阁楼,豆大的天窗,三家共用一厅一厨一厕,虽然坐落在法拉盛繁华地带,但房间仅能放一张床,有小又贵,也不合适.天色渐晚,行李已经在车上,我和秀兰商量决定,最后再看一家,不论什么条件都住下。大庆很有耐心说:“回去吧,明天再来。”我说:“最后再看一家吧.”

北方大道五十三街二楼一间大北房,房东也姓林,她见我们仅两个老人,便说:“租金三百美元,算便宜点,如果你们愿意就住下吧.”一切安排停当后,天黑了,我说:“大庆辛苦你了今天我请你吃晚饭.”大庆说:“太晚了,吃碗牛肉面就好,”陪大庆在法拉盛的老戴记吃完牛肉面,他就匆匆上路了.                         回到新居,两人才感到说不出来的失落.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就是两人独闯天下了.

(上半部完)

 

 

五.暮年(下半部洋插队)

隔海相思,苦尽甘来。再度团聚,如换了天地,虽然仍是上班吃饭,秀兰说就是讨饭吃,也是夫妻相伴呀.

 

秀兰仍去上州潘家带孩子.转天早晨我乘七号地铁,把秀兰送到曼哈顿中央车站,送上车嘱咐她自己小心,车要开动了我才下来,车开走了,我望着远去的火车,不知是什么滋味,就像吃了苍蝇,我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啦,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不会开车,不懂英文,到底是为了什么,到了诺大年纪还浪迹天涯.转头又安慰自己,世界上本就没有容易事,天上不会掉馅饼,既然踏上了这条移民路,就勇往直前吧我的性格就这德行.

第一份洗碗工

独自回到‘家',我为什么把家字打上引号,因为只住了一夜,空荡荡一张床,根本不像家,它又确确实实是我花钱租的家.胡乱弄些吃的,就开始翻世界日报,中文是认得的,打了几通电话,都不招人,突然一条消息吸引了我----职业介绍所.我按照地址到了法拉盛的那家介绍所.很幸运介绍所的林小姐说:“纽约笑(newyaoshale),中餐馆洗碗工,每月一千块去不去.”二话没说我答应一个字“去!”

火车站我认得,但不知上那趟车,我拿着一张事先写好的小纸条,在窗口询问,算顺利的上了车,车开动了,还是放心不下,再一次拿出小条子打听邻座的老人,他说:“follow me.”我听懂了,看样子他不会骗我.一会儿就到了,下车后,人生地不熟,我在街边电话亭摸出一个硬币,打电话到餐馆,叫老板来接,他说:“现在正忙,很近的,你自己走过来吧.出车站顺着左边哪条路,过两个路口左转,就看到餐馆的牌子.待会儿见.”他把电话挂了.我按照他指的方位,很快找到了,算吉人天相吧.

进到餐馆二话没说,老板拽给我一身白色工作服,把我领到厨房交给大厨,大厨操着香港腔:“赶快洗碗!”家具槽里堆满了各种餐具,虽然没干过这个,但是这种简单的活,一看就知道怎么干.我干得满头大汗,虽然快六十岁的人了,没觉累的怎么样.倒是想起劳动改造时,过得非人的日子,现在干点这种活,还不是小菜一碟.这时只听大喊一声:“不要站着,干活去!”这是大厨的声音。把我正踌躇满志的思绪打断了,我刚想发作,觉得不妥,就将这口气吞下了.打杂的萧某悄声告诉我:“慢慢磨,别站着”我心领神会,渐渐懂得和厨房同仁搞好关系,只防着大厨就万事皆休了.

干活吃住一条龙。打烊后晚餐算是丰厚.大厨炒一手好菜,味道好,吃着可口,荤素搭配对身体大有好处.大厨是香港人,秃头油光铮亮,看得出来饱经风霜.他说话刻薄,总是以工头自居,非常跋扈.表面上厨房同仁都捧着他,实际对他敬而远之.

晚餐后上楼洗吧洗吧就休息了.年轻一点的朋友,有的打牌赌钱,有的喝酒聊天.大厨安排我和他住一间屋.冲凉后就各自躺在床上看房顶.他不抽不喝不赌,也不爱说,只要一说话就像吃了枪药,八十里路不换肩抬死杠.

我比他大很多,下班后他对我并没那么凶,他问:“单身?”

我说:“有老伴。”

“哪来的?”

“中国.”

他不削的:“大陆哇,两个人穿一条裤子,挑水吃!哪个省?”

“天津市”接着我介绍现在的中国不像他说的那样了.“我们天津家家都有自来水,而且......”没等我说完,他猛地坐起来:“开玩笑,你是共产党,给共产党搽粉吧?!”

“我说的是事实.你跟共产党有仇,老百姓可没招你呀.”我话题一转“聊点别的吧,你家都在这里吗?”

“没有家.”

“怎么会,太太呢?”

“跑了,别再提这茬儿,不然我跟你急.”

日子长了,知道他十六岁从广东去了香港,后来成了家,不知什么原因,太太跟别人重组了.后来就一直打光棍.这是我听衬听来的,也不便,也没必要去打听印证.一时没话,他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本杂志扔给我,封面是《花花公子》,我从来没看过,原来这里的伙计除了吃喝赌博,就是用这些不堪入目的书刊打发日子.看来这里的人都走过一条心酸路.沦落为餐馆工心有不甘.可是类似这个阶层的打工仔,多不求进取,时间的洗涤,只好随波逐流了.逐渐地我也随同仁逛逛腌臜的地方,坐酒吧。基本思潮是得过且过,赚了钱花掉,再赚,再花掉,如此而已.

我觉得自己身上还有担子,孩子们出国念书,都需要票子.渐渐地和同仁走单了,同行们觉得我不合群,我也感到孤独,心情糟透了.大厨时不时找茬儿,顶他两次后关系变得更紧张;一九八五年期间,从中国内地来的人,在厨房干活的像我这年纪,少之又少.在餐馆里找个人推心置腹地说说心里话,一个字‘难’.我实在混不下去了,干了整整一个月,决意走人.

数一数暗绿的纸币,一千元,在当时可兑换人民币八千.那时我在国内的工资是一百元左右,一个月下来赚的钱,够我辛苦五六年,觉得还行,在中国穷怕了,存些钱养老吧.在这里是不能干下去了,再就是不能和秀兰常分居,回到法拉盛的家,立即给她打了电话,两人商量当机立断,她辞掉现在的工作.

我到中央车站接秀兰,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不来,我急得团团转,出站的人群一批又一批,不见秀兰踪影,她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举目无亲,他可能连上那趟车,在那里下都不知道,我担心她走失,心里正捣鼓着,秀兰随着人群出来了,穿着婆婆给买的外套,不慌不忙,还挺有派头儿.我低估她了,便三步并两步衝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一抡甩开我,转又抓住我道:“吓死我了,还以为碰到流氓了!”

“我担心你坐错车,坐过站,急死人了.”

“潘太太给我写了纸条,错不了.”

“工作辞了吗?”

“辞了。我跟那女人说不干了,她还舍不得我走,我说听你的,她只好放我走.”

“我们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在一起有个伴儿吗”

我们回到住处,临时的,花了钱理所当然就是自己的家.二楼三家房客,另外两家的情况还真得唠叨两句.西屋小李陪太太读博士,在餐馆打工,开一辆破车送外卖,他说能赚两千刀,听起来不错,可以一试.东屋是一间斗室,住着一个单身,是房东的表亲,姓申屠,几年前出来,黑下来没回去,管理一家投币洗衣店,能维持生活,仍在进修,打算考研究生,太太两次拒签,两人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没见过他的笑脸,周末宅在家里不知做些什么.一天突然呻吟声从隔壁传来,秀兰叫我过去看看,我们敲敲门,他不支声,仍在哼哼唧唧,推开门只见他在床上打滚,双臂抱着胸,非常痛苦的样子.我给他把了把脉,(文革时期我自学中医,虽然半拉咯叽,常见病还算懂一点)不是心血管疾病,这就好办了.我问他吃了什么,他说是剩饭菜。我基本确定他是轻度食物中毒,便叫他张大嘴,用食指压他舌根,他便忍不住吐出来,那味道没法形容,好在是吐在脸盆里.申屠立刻有了精神,漱口后,就要给我磕头,我一把没拽住,他跪在地上,我和太太把他搀扶起来,一个大男人放声哭了.他说:“感谢你们二位老人,咱们素不相识,你们像亲人一样帮我.”他犹豫一下“我住在远房亲戚家,希望有个照应,下班后我什么都干,做饭洗碗,搞卫生。但是一些冷言冷语,我真受不了.”擦干眼泪接着说“我不知自己这是干什么,上班还好一些,回到家就像进了地狱,整夜整夜睡不好觉,亲爱的三岁小女儿,和相敬如宾的妻子,两年多没见了,他们来不了,我回不去,我怎么办,没人能帮我。没人分尝我的苦,我天天默默地忍着,忍到嘛时候是个头”他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有的朋友想得开,进了大公司,干脆和过去了断,另组成了新家,我没有想过这条路,怎么面对过去的信誓旦旦,山盟海誓,真的很无奈,坚守什么的都有,我还是守着自己的底线,走一步算一步吧!”他转移了话题问:“你们二老偌大年纪怎么也独自闯天下?”

“说来话长.”我和老伴儿互相看了一眼表示愿意说一说。

“一九四九年父亲无奈逃到台湾.祖母、母亲、叔婶、姑姑、妹妹、等十几口的一家人都留在大陆.其实爸爸当时也没逃,他觉得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国家,为什么要逃,日本统治大半个中国,坚持抗战八年,终于取得最后胜利.他想留下来不走,坚持斗争.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共产党和日本侵略者完全不同,日军是侵略,全国人民同仇敌忾(汉奸除外)爸爸在敌后组织抗日,有老百姓掩护,他能左右捭闔.终于熬到光复.

八路军就不一样了,共产党以民主、自由、解放,等口号得到人民的认同。唤起人民的觉悟,得到工农和知识分子的支持和参与,蒋介石由领袖一变而为蒋匪帮,父亲作为蒋匪帮的残部,还能有容身之地吗,四八年末大军围城,爸爸将喜爱的书籍字画等物分散,藏到亲朋好友家里,最后自己也离家,后来知道爸爸先隐居芦台,芦台早已解放,街道联防,难于栖身;又转到汉沽,最后转北平,以卖糖果烟卷掩盖身份,常被盘查,无法藏身。后来托关系弄到一纸证明,去打理姑姑在香港的生意.几番周折终于获准赴港.当时军管会开具路条,顺利在塘沽登英轮到港,脱险后与台湾方面取得联系,遂安抵台湾.”

“几十年来,我是被监控对象,后又因右派劳改三年,妻子是右派的臭老婆,在单位抬不起头,孩子入不了红小兵组织,给孩子幼小心灵里,留下难以抚平的伤痕,像我们这种状况,在中国的待遇可想而知了.天道无常,我们终于熬出了头,一九七九年右派得改正,享受处级离休待遇,从臭不可闻,到香得出奇,评先进,当优秀,特邀出席政协各种会议,吃吃喝喝,旅游观光,弄得我一时转不过弯来,还以为是在做梦,原以为福无双至,到了我身上变了,喜事纷至沓来,爸爸出逃三十多年,杳无音信,我连想都不敢,想一想亲人都觉得是犯罪,还敢通信吗;一天突然爸爸写信来寻找儿女,我们一家通宵达旦,反复读着那封简短的信,难以入睡.后来终于获准赴美亲人团聚,稀里糊涂的就到了地球的另一面,糊涂啊糊涂!”申屠听着我的述说,感慨万千:“同是天涯客,一言难尽.”我从此多了一个朋友.

其实我们移民美国,也是随大流,並不在计划中.几十年接受的教育是,国民党反动派,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里的老百姓连香蕉皮都没得吃;美帝国主义是垂死的资本主义,那里的人民在阶级压迫下,等着我们去解放,怀着救世主心态来到美国,还没下飞机,在机身的舷窗望下看,纽约市区灯的海洋,把我震住了,心想这不太像阶级压迫的魔窟.在美国的见闻上半部已经谈过,我并不羡慕这里的繁华,和丰富的物质生活,倒是这里的和平气息,自由新鲜的空气打动了我,从心底升起一种感觉:要不要留下来呢,妹妹和家人愿意给我们办移民,我就决定留下来,晚年能过一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也不失为上策.放下这段插播,言归正传.

两人都辞去工作,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正想去法拉盛职业介绍所找工作,三妹大平来电话,他说接我去考驾照,这是我第二次应试.第一次是一九八五年首次来美国,英文半拉格机,只好到首都华盛顿DC 用国语考笔试.

那时大平在纽约工作,她不便亲自送我去,然而她却请了假,送我到机场,叫我自己乘飞机去,到时弟弟在机场接.

这里还有个值得一说的事情.到了机场正有一个航班飞往DC,时间紧迫再买票已来不及,机场服务人员告诉我:“可以在飞机上买票,”我急忙穿过安检,很快来到登机口,监票人叫我出示机票,我不懂,两手一摊,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挥一挥手,我领会他的意思是赶快登机,我三步两步窜上飞机,原来空位不少,急忙找个就近的座位坐下。空姐给我补了票,旁边有个东方面孔,我小声问:“是中国人吗?”他点点头。并热情地问:“来探亲,刚从大陆来,就一个人?”我看他没有歹意,便简单介绍了自己,心里正琢磨他怎么说中国是‘大陆’,咯里咯生地,听着不顺耳,她却在我耳边唠叨不停:“见着中国人,就特亲,美国什么都随便,就拿乘飞机来说,像坐公车,我们都叫它空中巴斯.”“飞机从起飞到降落才四十分钟。我们该下飞机了,有人接你吗?”

“有!我弟弟来接.”

“在美国,你的亲戚很多吗?很高兴碰到你,欢迎你来美国!”

“谢谢!” 脑际掠过一闪念:美国是你家呀。话又说回来,人家就是把美国当成自己国家,关你什么事.本来素昧平生,人家客气一下也是出自礼仪.忙回答:“是,弟弟一家在马里兰;三妹一家在纽约;四妹一家在西雅图,亲戚不少.”

同机旅伴走了.我独自一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往来旅客,不见大同身影,有些着急,便坐下来暂且歇息。回味起大平和大同通电话的情景:大平通知弟弟,说等我考试完要在他那住些日子,大同回答:“大哥住下来,我欢迎,可是不太方便吧!”(大同意思是平时他去上班,家中只剩下大伯子和小婶子,他那么想也是常理)

大平说:“大哥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方便,太小心眼儿了.”大同只好答应我住下.

弟弟终于出现了,到底是兄弟,大哥声声发自内心,叫的我心里热乎乎;他的夫人在一旁站着正要说什么,大同忙介绍说:“这是大哥,”又指指那女人:“这是台凤.”

台凤满脸堆笑地说:“欢迎大哥来做客,我们先去吃饭吧!”

我说:“在飞机上吃过了”其实短途飞机并不管饭,我从心里不愿意刚见面就麻烦人.

台凤说:“带大哥去饮茶吧,附近就有一家.”我心想:我还饿着肚子了,再喝茶,怎么受得了,随他去吧,只能客随主便了.

车子七拐八拐停下来。下了车进了一家叫‘远东’的餐厅,装潢华丽而典雅,那时我在国内还没见过这么气派的餐馆,落座后,服务员问:“用什么茶?”

大同客气地问我:“大哥说吧!”

“什么都行,”其实我过去就知道喝花茶,因为我们从来不买茶,茶叶都是单位发的.

“那就香片吧!”大同说。

在大陆只知道茉莉花茶,不知道香片是什么东西。说时迟那时快,服务员已经端上一壶泡好的茶,同时放一张纸片在桌上,茉莉花的香气传出来了。觉得自己有点土,我不动声色,谁也摸不透.

我用余光扫视邻座,都在边吃边聊,我咽了一口唾沫,知道这里不光喝茶,连吃带喝,这时一个姐姐推餐车过来,大同说:“大哥点吧,”

我第一次见这阵势,但是点菜还行,于是就说:“一个虾饺,一个芋头包.”

大同和台风也各自点了喜欢的食品,连吃带喝还真不赖.

吃完饭开车大约个把小时就到他家了,大同安排我睡他的书房.晚上台凤放他饰演的《锁麟囊》,她的演技和扮相都不错,但比起李世济还差一截。大同介绍说:“台凤艺名胡陆慧,是陆光剧社出身,我们结婚后就不再演戏了.”

后来谈起国民党他说:“蒋公太仁慈了,光复后,他不忍一举消灭共匪,让共产党坐大,直到失掉大好河山,复国无望了.”说的很感慨,我不以为然,但是我不愿意刚见面就掰齿那和自己无关,且说不清的政治问题,别为这些无聊的事伤了兄弟的和气.

转天大同驱车去G E 上班,我和台风也没什么话题好说的,便到院子剪草去了.

下午大同带我去考驾照,在交通局碰了壁,没有社会安全号码不能考,转弯来到社会安全局,办了那个号码,再到交通局人家下班了.

台凤说:“这样更好,我打电话找熟人要一份笔试标准答案,大家都是这样考的,保准通过.”我一听就乐了,还有这好事儿,中国人把假做到美国来了.

路试时就惨了,考官说话根本不懂,没考过,这段插叙太长了.

 

放下远的说近的,这次大平是叫我考路试,运气好,我用大平的车一次通过,拿到驾照后,我便急急渴渴跑二手车场看旧车,当时外国人的车行我说不上话,只得在法拉盛华人的车行买,看了几次也没看上,对车也根本不懂行,暂时放下了,先打工赚钱是正道.

 

介绍所林小姐来电话杨克市有一份工,洗碗兼打杂,月薪一千刀,有车接送,每天下班回家团聚,我觉得还行,高兴地去了.

这家餐馆是台湾老板,专做犹太人的生意,每天来一个大胡子犹太人打开厨房的锁,我们才进去干活.这家餐馆做的各种菜肴都很贵,但是生意红红火火.厨房里忙起来,三个炒锅一个油锅紧忙活,都不赶趟;四个端盘子跑堂像穿梭,我一人洗碗,洗碗槽里餐具堆成小山,洗碗机有两层,我像机器人,将碗碟码放到一层洗碗机里,刚推进去,早放进去的那层洗完自动弹出来,我必须立即把烫手的碗盘取出摆放整齐,这种简单活计不停地重复,机器人还得膏油,我这快六十岁老人,真有点吃不消.活机计再累,如果心里痛快还能勉强支撑,但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中国同胞尤甚,两件事叫我忍受不了,记在下面.

一次我正在汗流浃背的忙不过来,她,台湾来的女侍者,吼叫:水杯没有了.当时我很清楚,刚洗完几十个茶杯放到架子上,怎么会呢,我知道她故意添乱,就想发作,但是我必须弄清楚水杯是否真的没有了,不能冤枉人,便到外面查看,二十五个杯子整齐地站在架子上,我当时气冲脑门,再也控制不住,便冲那女人发火了,这时她如果不吱声,或说声对不起,或者说玩笑开大了,我也就消气了;他不但不道歉,反而诡秘地一笑:“累死你个老东西,这么大岁数还干厨房,没出息!”

我说:“你来美国二十多年,还端盘子,多光彩,据我了解早期台湾来美国的人都是读完学位,然后进了大公司,你的出息那去了!”

其实我出来打工,做什么都无所谓,平劳动吃饭天经地义,谁知此女人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端盘子的侍者比洗碗工高人一等,真不知道羞耻二字.我的话刺痛了她,立刻便将那面丑脸拉长,她唾沫星子四溅,冲我开始了国骂,我正在气头上也开了斋,以其人之道还之,把人丢到美利坚了.

再就是下午休息时间,大厨聊天,侍应生摘菜,独给我的活特殊,是把煮熟的鸡翅膀上的细肉揪下来。听起来容易,实际那一大箩筐鸡翅摆在那里,看着就发怵,闻那气味头也发晕,我还有头痛的毛病,一边干活,一边出汗,太阳穴嘣嘣跳,心里直恶心,操浙江口音的大厨看到我受罪的样子,走过来轻轻说:“那是该丢掉的垃圾,差不多就行了.”我心领神会,觉得哪儿都有好人,便扒拉过来扒拉过去,假装仔细地摘,然后就倒掉了.虽然如此晚上打烊后吃晚饭时,我坐在那里发呆,看着饭菜就想吐,甭说吃啦,这时我警告自己,一天都不能再多干了,不能把命搭上.当机立断辞掉不干了.

休息了几天,精神又来了,我和秀兰又跑到职业介绍所,秀兰去给一个卖鞋的女人看小孩,我也找到一家餐馆,在费城,需要搭火车,我根本不认识,正好有一个炒锅和我同路,这家餐厅老板很和气,到站后他已经等在那里,乘他的车转几个弯就到了餐馆,他说:“今天先休息,明天开始干活,”然后就把我们带到宿舍,楼上三大间屋子,我和炒锅每人一间,感觉很好,旁边房间里还有一架钢琴,我便把十个手指放在键盘上乱扒拉起来.周姓炒锅还以为我会弹琴,就叫我为他伴奏,简单的歌曲右手主旋律还行,左手能八度伴奏,于是两人渐渐熟络了.这里的条件对我来说算是很好了,同仁也不错,心情自然就好,看哪儿都好.

条件不错,活也不累,下班后厨房同仁出去喝喝咖啡,回到宿舍弹弹琴,唱唱歌,我打算在这里干下去,没想到的是轮到休假,又出了岔子.两周后该我工休,星期二收拾行囊正要走人,老板拦住我,说:“洗碗工都是歇周三,”

我问:“为什么?”

“是这里的规矩!”

我还是老脾气,立即甩出一句:“那你另找人吧,我一定休周二,不然永远见不到老伴.”

老板客气了一句:“再商量商量,”

“不能歇周二,没商量,您找人吧,我走了,再见.”从此告别了餐馆,此处不养咱自有养咱处。

回到住处秀兰也刚到家,两人一合计,回国算了?!正在犹豫,电话铃响了,是三妹大平,他也是不放心,我两人生地不熟来到法拉盛,半拉格机的英文,能不能混过去.

大平:“大哥,还好吧,”

我说:“不怎么好,正打算回国呢.”

大平;“有困难也别回去,好不容易来了,”

“我们俩这岁数,残灯末庙了,还要从头创业;老板很难伺候,你到我打工的杨科看过我的处境,回去肯窝窝头,也强似流落异乡.”

大平;“现在有个电子公司找人,老板是kelinger 的小叔子,密斯可铃格(南非白人,小忠的提琴老师,)听说大哥回国她才跟我说的.你去试一试吧.”还说了考车的时间是周五,也就是明天。我觉得可以一试。说也巧,驾照顺利通过,工作也有了着落.

记得那天大平带我去面试,老板出奇的和善,定是小婶嬸的面子了.

这件事要追叙一下.其一工作不错,做电子零件,对我来说歪打正着.一个耍嘴皮子的怎么会做那种营生呢.

大家都知道文革那段时间,向我这样的右派分子,黑五类的末座,举手投足都得小心翼翼,那里还敢造反,保皇人家也用不着我,乐得逍遥了.逍遥也不好过,出去看大字报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看到被批斗被打倒的好像都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闲书也是有罪的,期间因为孩子得病,无奈把代步的自行车给卖了,我不得不安步当车了,为了少看些烦心的事,我就带一本医书边走边看,久而久之还真入门了.相继我读完了中医学概论、汤头歌诀、药性赋和频湖脉学,后来还跟一个老中医学了一点点针灸,总之算懂了一些中医的皮毛.

有一次大女儿患急性肝炎,中医院一个大夫开的药方,我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有位药用了犀角,我觉得不妥,急性肝炎应该用羚羊,因为药性赋是这样说的;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我心里琢磨,人家是医生,能不知道吗,又一想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况且这药抓回来是给女儿治病的,万一错了,岂不害了孩子,这样想着,顺嘴也就说出来;“大夫,这犀角是不是换成......”羚羊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只见那位女大夫脸一红,旋即露出一丝微笑;"换羚羊吧,"我察觉到她的尴尬,她又补充一句;"其实犀角的药效也差不多."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人家已经照我的意思改了,就表示接受了患者的意见已经难能可贵了,我说;"多谢大夫!"这个插曲就算结束了.

下面该说说做电子零件的事了.文革那年月,电台广播内容天天如此,毛语录,革命歌曲,样板戏,但是四个孩子还是很愿意听的,我们穷得连给孩子做鞋打夹子的破布都没有,哪里有钱买半导体收音机呢.三个大一点点孩子经常去隔壁邻居家听广播,人家虽不说什么,脸子也不好看.

后来在学校跟不错的同事念叨这事.和我同龄的李学东老师接过话茬道;"早说呀,现成的,我教你装个矿石收音机,先听着,然后我教你攒三管半导体."当时李老师还在交代历史问题,说是历史问题其实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解放前夕,城防司令部要求各个商家都得出一个人,充实保安队,以保卫天津市,李老师就是这样被派出当了几天保安队,解放后就成了历史问题,每次运动都得交代一番,成了名副其实的运动员.因为我是摘帽右派分子,他对我说话很随便,他说;"你只要别说我教你的,就行!"

就这样,在李老师指导下,从矿石收音机而单管機,双管機,三管机,'推挽',最后装好四管机,实践中学会看电路图。重要的是孩子们不用再到邻居家听广播了.

前面说到歪打,就是说的文革中无意中学会看电路图,到了美国打工用上了,误打误撞,这不是歪打正着吗.

克林格(kelinger) 的热心改变了我回国的计划.这得交代一下外甥小忠的提琴老师克林格了.那时我刚到美国,没事干,大平叫我陪外甥小忠去学提琴,无意中谈到自己会简单拉一点提琴.

克(林格):”你拉一下我听听,”

我:"可以"其实我是二胡改提琴,根本不对路,仗着我胆子大,就在琴弦上瞎出溜,半拉格机地把广东音乐的<步步高>揍了一遍,他可能从来没听过,不知是什么阳春白雪了,连声夸好,接着又问跟谁学的.我便告诉她,根本没有老师.他表示:"太了不起了,没老师教就能拉提琴."她向我投来一束异样的目光.

过了一阵子,大平跟我半开玩笑地说:"克林格要教你拉琴,他可能看上你了."大平接着告诉我:"开始克林格夸大哥,聪明,没有老师就能拉琴,她说要教你提琴,我告诉她,已经有两个儿子拉琴,真的没有富裕的钱再帮大哥交学费;可是克林格表现的很慷慨,她不收大哥学费."然后大平就跟我开起了玩笑:"大哥是用什么办法把克林格给迷住了.以前有音乐会,她亲自开车接你,完事又把你送回来,还经常夸大哥英文很快就能上道,谈到你时,眼睛放光."打那以后,继母也跟我开玩笑,说什么:大鹏要找一个洋婆子,留在美国享福什么的.

话分两头,回来接着说大平带我去面试,这时我能说一点半拉格机的英文,试一试手也灵光,加上后门硬,老板看他小婶婶的面子,我顺理成章地被录取了.说定下一月上班,接下来的事,必须先买车,因为从法拉盛到上州上班,开高速公路得四十分钟,怎么买车,买什么牌子的,心里没根,新车买不起,旧车看不上,光看表面不行,看了几家二手车,不是迈数太高,就是外观太差,后来一个华人车贩子介绍一款雪弗兰,外观好,里程低,价码合适,一口价美刀一千八,成交.办完手续上好车牌,买了保险,一样都不能少.我是急性子,快六十岁的人了,办事还是不稳当,第一次上路,在社区开,感觉良好,周末秀兰下班,我便驱车去接她了.

顺北方大道往北开,前面路牌显示右面上495去长岛,我打右转灯出去,说时迟那时快,随车流上了495,登时就蒙了,限速六十,我不敢太慢,迈路表显示四十五,后面大灯照我,明摆着嫌我慢。我正在嘀咕,怎么办,前面路牌指示最后一个出口,去法拉盛,我顾不得多想打灯靠右出去了,还好信号指示直行去法拉盛,右转去北方大道,我的心率渐渐慢下来,觉着汗水流进脖子里。没接成秀兰,但是有了上高速公路的体验.心里有了底,不过如此,我回到家,秀兰已经在厨房炒菜了,她说:“我的工作不干了,那女人很难伺候;你怎么也回来了,”

我说:“为了和你团聚我也不干了;好消息,我买车了,刚才上了高速去接你半路就回来了,高速公路可不是闹着玩的,怪不得叫‘海味(highway)’呢.还是先说喜事吧,我有了正式的工作,下个月上班,还有一个星期,你也不要去打工了.”

秀兰说:“天天开车也不是个事儿呀.”

“咱就搬家唄,搬到单位附近,租个房子,比城里可能还便宜些.”

两人商量了好一阵子,这才休息,一夜无话.

转天我就琢磨着,走哪条路,如何上高速公路,算盘打得很如意,可是一实践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开着新买的旧车瞒着秀兰上路了。开到上八十七号公路入口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能再前进,再前进就真的上路了,可是后退又不能,怎么办,我急中生智,下了车,给后面的车辆打手式,示意我的车子抛锚了,还是好人多,一个中年人下了车,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用半拉格机的中国口音的英文连比划告诉那人,我是第一次上路,为明天上班做准备,我现在不能上路,想退回去,但是后面有车,不敢退.一通哑巴禅,他还真明白了,示意我上车往后倒,我从后照镜看他打手势,叫后面的车靠一边,另一只手指挥我往后倒车,总算回来了.

到了家,秀兰问我:“到哪去了,人和车都不见了.”

我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说:“别提了,你看我身上的汗,衣裳都湿透了,”我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她说:“多么危险那!”

我说:“总得有这一天,不摸清楚,朦朦懂懂瞎闯,更危险;说点别的吧,以后你也不要打工了,我的工资足够咱俩生活挑费。”秀兰也没加可否:“再说吧!”

 

上班那天,还算顺利,有了第一回接秀兰的经验,就不那么紧张了.我好像是属鸽子的,方向感特强,从来不转向,更不会迷路,自信心很强,下了高速公路,很快就找到上班的公司.

第一天报到,老板带我在公司转了一圈,然后把我领到一间黑黑的房间说:“这是你的办公室。”我扫了一眼四周,心里说这是什么办公室,明明是个小车间,不过就我一人,还行.接下来他给我一张图,我一看就乐了,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我告诉他这是我的本行,没问题,再就是做电脑的大线,手工活,有手就能干.我的工作间旁边是个大房子,里面摆着三台机器,一个白人小伙操纵它,这活又轻松又悠哉,后来我和他混熟悉了,才知道他有心脏病,据他说小命不知那天就报销了.

还真应验了他的预言,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说完就完了,后来他的活计落在我身上了,这是两位老板分家散伙以后的事.

两个星期下来,老板对我的工作相当满意,我是听大平转述克林格的话:“米斯特林是我顾过的工人中最好的.”我听了这话便向老板提出我拿最低工资除去房租连太太都养不起,他听出我的意思,立即增加工资,而且转为正式员工,不但有了医疗保险,这是我没预料到的好事.

心情好,干活也快。记得有一次公司寄发宣传品,办公室秘书忙不过来,叫员工帮忙,两三个人在办公室手忙脚乱,还是完不成任务,老板的女儿将一百封宣传信,拿到我的工作间,叫我帮忙;那活太简单了,把宣传品装进信封,用浆糊糊好,就完事,当我把一百封信送回去,都奇怪为什么这么快,我回答:“使用这儿,”然后指指脑袋.

然后秘书又给我一百封,随在后边跟进来,站在我旁边注视着我,我把一叠信封用指甲轻轻一划,信封的封口整齐地排开,接着将沾有浆糊的刷子只几下,所有的封口只待沾合,不消几分钟,第二个一百封又完了.秘书叫我到办公室介绍是怎么干的,帮忙的几位挺吃味,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新来的‘拆你死’(中国人)把咱盖了.

没过一个月又涨一美刀,我心里觉得还行,不到三个月,就跟一般工人的价码一样了,顺理成章地有了带薪假,和医疗保险,老板小声告诉我,准备提你当组长,你必须把英文提高一下,不然.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我觉得他的意思如果我的英文能对付过去,就让我当个小头目.我还是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得好好琢磨琢磨.

后来两个合伙老板的内人闹矛盾,公司分家了,我的老板用厂房入股,分家后生意没他的份儿,另一股东乔治在皮克城租到一间大厂房,工人们都随他搬到新址,新地方上班远多了,不得不在公司附近找房,看了几处最便宜的筒仓开价六百美金,我们两口子正犹豫,租还是不租的当口儿,三妹大平说:“赚那几个钱,还不够房租呢,大哥大嫂搬回来住吧,大家都有个照应,”还是手足情深啊,搬回大平家,虽然上班远了些, 除去吃喝,工资都存下来了.

我和秀兰参加了社区免费英文班,班上学生来自不同国家,俄国波兰意大利,等欧洲和南美人居多,大部分学生英文都不咋地,我和秀兰虽说也是充数,但是也学了不少,时间长了,听入了耳.学英文除了有一定的词汇量,最主要就是听力了,起码我的感觉是这样.毕竟解放前我念的中学大学的外语课都是英文,几个月后英语大有长进,渐渐我跟公司的同仁混熟了,便大着胆子,用英文讲荤笑话,这一招还真灵,我当上小组长,领导一个黑小子.

这个年轻工人叫阿兰宗,父亲是德国人妈妈是黑人,说黑也是几代人繁衍的变种,大学生没钱交学费,只好打工赚些钱交学费.他上班吊儿郎当根本不干活,我不敢说他,老板来时他就摸索两下子,有一天中午休息时间,他出去闲逛,回来时晚了二十分钟,巧的是正撞上老板,老板叫他到办公室,抽袋烟的功夫灰溜溜出来了,他冲我挤一挤眼:“我被开除了!”你不干活本来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名义上是组长,领来的任务我必须赶出来,我觉得开除了更好.我要求老板增加新人,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心想要不叫秀兰试试,我鼓足勇气大着胆子跟头儿说:“能不能叫我太太来干,”老板说:“他过去干过吗,有什么经验?”我便实话实说:“过去我带回家的任务,不是我做的,都是我太太加工,她的活比我还仔细,她退休前在中国是做复印机的技术工人.”头儿说:“那就来试工吧,明天就来,”就这么巧,秀兰稀里糊涂地成了洋人电子工厂的工人.

秀兰干得又快又好,老板满意,我们应该知足了,但是人总是不知足,

厂房破旧,到处透风还不算,有时还漏雨.按说这种条件在中国也少见,心里感觉不舒服,跑到美国在这种鬼地方上班,觉得很失落.其实呢,只要完成任务,也没人管你,应该满足了,之后渐渐适应了,干活拿钱就是了,管那么多干嘛,再说也管不了啊.从这些小事,学到不少东西,只能适应客观现实,不在其位,就甭操那份闲心了.

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夫妻二人开一辆旧车,风雨里同来同去,挣钱不多过得挺开心,希望就这样下去,但是你越想安定越安定不了,一个星期天,驱车进城给秀兰看牙,下了高速公路,就是曼哈顿繁华地段,在一条六道线的单行路上,左转准备上皇后大桥,刚转过来,后面一辆黄色出租车,冲过来拦腰撞到我的驾驶一侧,我的车被撞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登时窗玻璃碎满一地,前后两个车门瘪进来,秀兰和我好像梦中惊醒,摸摸自己,那里都没伤着,顾不上多想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这是神仙保佑啊.

拿到警察的报告单,正在路边踌躇,还不知道车子能不能动弹,一位外国老太太过来说:“你们就说腰被撞坏了,叫他赔偿,后半辈子吃饭有着落了.”我和秀兰交换一下眼神,说:“我们一点也没受伤,算了吧.”就这样一场车祸暂时了了.

上了车一看机器还在转,开起来没事一样,只是没有窗玻璃,无形中开上了敞篷车兜风去了,到了皇后区,牙医诊所关门了,牙没看成,秀兰的牙病痛也好了.

在家等索赔期间,我只能开着撒气漏风的破车载着秀兰,一同上班啦,苦中有乐,都是神的保佑.

一天我在家等对方保险公司来验车,又来一场大祸,秀兰不在家,只好自己弄吃的,我把秀兰事先炸好的鸡块放在油锅里,本来很简单的事可是我笨手笨脚地竟将油锅弄翻在炉灶上,顿时火苗四射,靠近炉灶的冰箱上隔油的报纸也引着了,我一时不知所措,抱来一床棉被盖在炉子上,大火立即冲向房顶,就像火上浇油,我也顾不得鼻子手背已经烧伤,赶快跑上楼报警:“着火了!着火了!”我的外甥小忠立即抓起电话拨打911;救人要紧,我急着催促大庆的父母逃出去,可是两位老人就是不动,(大平的公婆正从台湾来探亲,所以两位老人也赶上了这桩倒霉事)这时烟尘冲上二楼,救火车已停在大门外,全副披挂拉开救火的架势,但是光围着楼转悠,不救火.

后来他们终于动手了,只见一个人抡起大锤咣啷一声将两扇落地大玻璃门砸碎了,浓烟就冲出来,这时厨房角落的天花板已烧了一个大窟窿。不消两三分钟,火灭了,地上满是水.

那时大平大庆也下班回来了,消防人员问我着火原因,我半拉格机的英文夹杂着国语说不清,大庆见我被烟熏黑的脸,鼻子手背都烧伤了,赶快塞到我嘴里一块糖,安慰说:“大哥,别害怕,没关系.”转向消防人员把我说的原因翻译给他们,消防队员将我的名字记在一个本子上,开车扬长而去.我寻思,我把你家弄失火,不光不着急,不发火,还和颜悦色地安慰我,突然发现妹夫这人一表人才,学识又好,厚道有涵养,妹妹嫁对人了.

虽然仅仅一楼厨房着火,整栋楼都充满烟臭味,根本不能住人,当晚全家都搬到附近的Mariyat旅馆住下.

过后自己寻思太笨了,我盖到火上的被子是化纤棉,当然沾火就着,如果事先将被子浸水后再救火,结果就另当别论了,那场火灾也不会发生,我的鼻子和手背也不会烙下伤疤了.

九口人住在旅馆,不能挤在一间房子里,我和秀兰一套,大平夫妇、大平的三个儿子、大庆父母各一套,总共四套房间,连吃带住一周下来,上万美金,可是大平夫妇一点也没带样,我很难为情,是我惹得祸,大平看我心疼的样子就说:“大哥别担心,反正事情发生了,你也不愿意,好在住旅馆有保险公司负担,咱们吃饭就到楼下餐厅好了,就不要叫侍者送到房间来了,这样还能省些钱.”我便提出:“反正我和秀兰得上班,顺便在外面餐馆吃会便宜些.”大平觉得这样更好,于是大家都到外面吃了.

说到下餐馆,不由想起过去在中国的岁月,一角八分五一斤的标准粉,是限量的,我说的还不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那时每天棒子面大窝窝头,是主食,还得省着吃,也不是什么人发明的增量法,窝窝头蒸熟了别吃,加水揉匀再蒸一遍,放到嘴里,那感觉,没有吃过的人是不可能感觉到的,肚子饿的前心贴后心,是能吃的就往嘴里敛,可是往哪里去找吃的去呢,记得邻居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篮子干菜叶子,妈妈和秀兰羡慕的没法形容,因为副食店里没有这种货,偶尔有茄子萝卜之类的,也是凭本,切着卖;妈妈正在发愁,我从板桥劳教农场放假回来了,激动地那婆媳两忙把我手里的布袋子接过去,知道里面一定有东西,因为我每趟回家,总会带点农场的土产品回来,这一回仅仅是一把干胡萝卜缨子,我只说了一句,地里除去土坷垃,连个菜毛都看不到了.妈妈说这也比没有强啊,放到水里发一发,蒸菜团子挺好的.想到这些,每天吃餐馆应该知足了,说也奇怪,天天如此嘴巴都吃酸了,这不是贱骨头吗.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翻修房子,为了减省一点,大平找了一个干私活的老头子,别看这人六十多岁了,干活挺麻利,没过几天整个底层变成了房架子了,扒下来的垃圾堆的到处都是,我自觉理亏,每天上班前就将部分垃圾装进汽车后备箱,带到单位放进大垃圾桶内,劳动量很大,再加上精神紧张,经常心跳,天长日久六十多岁的我,身体吃不消了,一天在班上犯了心脏病住进医院,出院后又接着修房子,秀兰怕我累着,刷漆磨光等重活都落在她身上了.修房子的老头子觉得我们抢了他的活,对我们很不满意,其实我们完全是尽义务并不拿报酬,可是他不知道,听了他不少闲话,我们也就认了,可笑的是修房期间,他借给我们一个淘汰的旧冰箱,最后还叫我们陪他五十美元,真是岂有此理.我两英文不好,也只好哑巴吃黄连了.这里跑题说说修房的老头子,听说他是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应该很优秀,据说他辛辛苦苦干到退休,除去自己建了一处小房子,还有三四万存款,再也没有什么财产了,怪不得该丢掉的一个小冰箱,还讹了我们五十刀呢.

接下来就是索赔,大庆叫我把损失的东西,列个清单,其实我们傢具很少,无非是被褥衣物,几只箱子,简单家用电器而已。没想到大平把赔偿的钱给了我三千美元.

火灾修房,加上单位的环境差,感觉精神和肉体都撑不住了.这时方儿来电话,他说孩子小,两人都要工作,要我们去帮忙,他说:“你们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别再干了帮我们看看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我俩觉得儿子说的在理,大女儿林艺也正临产,我们俩毅然辞掉工作,投奔温哥华孩子们家去了.

老板见我们辞职,以为是嫌钱少,要给我加薪,我告诉他年龄大了,想退休养老,后来他叫我再留一个月,帮他培训一个新人,盛情难却,又呆了一个月,新招来的工人高中程度,刚来时还挺神气,我觉得管它呢,个把月就离开了叫他得意去吧.

有一天他拿到一纸订单,标明产品规格是零点七五,他在机器上拨弄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办,笑嘻嘻的问我,我告诉他定四分之三就可以了,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他小学生都学过分小数互化,打那以后来他对我就毕恭毕敬了.

到了加拿大,见到儿女,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久违的骨肉,终于在异国团聚了.更没想到的是温哥华风景优美,可以说是个大花园,怪不得香港的阔人都跑到这里养老呢.这那利极好室内游泳,蒸汽浴都是免费的,英文不好也没关系,华人比老外还多,我真的爱上那里了.瑞赤曼简直就是华人的天下.Ub c 大学太美了,是我到过的大学中最漂亮的了,大女儿和他先生都在读研究生,温哥华岛伸到太平洋里,UBC 不多不少正好占了伸进海里那一部分,除去和陆地相连的一端,三面环海,东南面的海边是天成绝壁,从这里下去是平坦的海滩,上面是春天,海滩上就是夏季了,这里便成了裸体浴场,每到四月份天气渐暖,男男女女赤条条就开始晒鱼干了,开始我不敢脱,后来看到来这里的人都很和善,有的是一家一家来的,我大着胆子也脱光了,开了一把洋荤,平躺在柔软的沙滩上,阳光洒在身上,仰望纤尘不染的晴空,整个人连灵魂都融化里边了.

这里探亲的家属很多,山南海北那里人都有,打牌、神聊、练香功,此外就是到海边看能洗涤心灵的接天海浪。这段日子过得舒袒,连心都熨平了

记得女儿和方儿两家陪我们到维多利亚岛完了一趟,汽车开到船上,轮船划破碧蓝的海面,连人带船,从里到外彻底清洗干净了,真想在那里扎根养老,也就是说说罢了.期间最难忘的家庭团聚,时有继母、三妹四妹、一家林艺林方两家,和我们老两口,真没想到,几十年隔海相望,终于在天堂般的温哥华重逢了.

大女儿林艺和女婿怕我寂寞,叫我参加了一个大学里的交谊舞班,这个班学制四年,我虽然会跳但不正规,就从一年级开始,没想到的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还挺受欢迎,都愿意搭我这个伴,每周上两次课练习两次,老师都是参加过北美交谊舞比赛的舞者,两个学期下来,升班考试是一对一对过关,好几位女士愿意和我搭伴考试,我也乐得多几次练习的机会,我自己顺利通过升级考试,还带了三个女士通过升级.升入二年级时必须有固定舞伴,一个白人女孩约我当他的舞伴,我欣然答应.

时光太快,不知不觉中四季轮换一过,女儿女婿毕业找到工作,方儿的孩子也不需要人看了,我们面临何去何从的抉择.

一年后一九九五又回到纽约,临时住在纽约大学女婿女儿家,我是个闲不住的人,走路到中国城闲逛,发现有个训练班招生,我报了文员训练班,学期半年,每天上午四节课,相当正规,除去英文课以外,其余三门分别是:国家简史政治制度、会计、计算机.我在班上年龄最大,但是不客气的说我们班二十人,我学习最棒,期间有个小插曲多写上一笔.

同学中大部分是中年人,他们都是边待业边学习,训练班负责介绍工作,我声明不想再去工作,他们不愿意,也拿我没办法.大约在期中,学校分配程桂兰同学,到某单位试工,她去了一天,觉得不适合自己,就拒绝了,学校找她谈话,强迫他去上班,他坚持不去,学校就逼她退学,他也不退,班主任每到上课就找她谈话,摆明就是刁难,这事引起同学的不满,我天生就这脾气,见不平就要上,在班上和老师辩论起来.老师强调这是学校的规矩,我说每个人都有选择职业的自由,这是受法律保护的,我说的处处在理,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程女士平时不懂的功课,就经常找我补习,通过这件事,她对我更加感激,放学后常在一起走,有一次老师看到我和程在街上一起走,酸溜溜的指着程问:“大鹏请你吃什么馆子啦!”

我没理他,我早就知道他总和程套近乎,没怀好意,程接茬道:“你管到校外来了,我愿意,少管闲事!”老师脸上一红一白,没趣地走了.老师这一参和,本来隐隐约约的暧昧关系,变得明朗起来,有一次课后他约我去喝茶,谈起他的家庭情况说:“我哥哥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和他(他现在的丈夫)离婚,找一个投心思的,在美国这不算什么.”她又介绍自己:“我出身不好(地主)又有海外关系,母亲叫我找一个成分好的(工农出身的)不要再受那份窝囊气了,”又说:“我那时刚满十八岁,情窦初开,有人介绍一个复员军人,就是现在的小白,谁知道一个大老粗,什么都不懂,我都懒呆跟他一块出去,一步走错,一辈子的事,我不好意跟你说这些;”她的眼角湿湿的,我默默地听着,他接着说:“林先生你别笑话我,我儿子说:‘妈妈,您别是看上林先生了吧!’我说再瞎说我抽你嘴巴子。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嗡的一下, ”又停一下“你若是年轻二十岁我会嫁给你,你比我大二十五岁呢,何况你还有太太.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这种热帖的后果怎样,我不知道,反正是同学每天都见面,教会计的女老师也誚呼:有一次程在电脑上的题目不会做,问老师,老师说:“问大鹏去!”讴得班上同学哈哈大笑,我觉得也挺不好意思,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毕业.

毕业了,我得找房子搬家,程女说他房子出租,住在一起大家也好有个照应,说定了住她的三楼,搬到那以后,他叫我临时住地下室,我有被人捉弄的感觉,决定另找住处.按照报纸的广告地址来到法拉盛,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正在扫兴,一个过路的中年妇女看到我们一脸彷徨的样子,关心的问:“迷路了吗?”

我说:“我们正在找出租的房子.”

女人毫不犹豫地说:“我的一楼一房一厅,如果你愿意,算便宜些;我一看二位老人就是好人,住进来吧!”我俩随她走不远就进了他的家,房子不新不旧,地板是新换的。房东是韩国人,法拉盛汇丰银行职员,一看也不是坏人,觉得运气很好就决定住在他家.

马不停蹄把简单的行李装上破车,开拔了。程女士的家在布鲁克林,距离皇后区最少也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半路上觉察到车轱辘叽里呱啦响,像我这种外行开车光知道把稳方向盘,不知道停车检查,一会响待会又不响,就这样搬了两趟,转天才想起是不是该检查检查了,修车场师傅听了我的介绍,用脚轻轻蹬一下轮胎,说:“你这车应该拖来,太危险了,一个罗斯断掉了其余的几个螺丝都松了.”听了师傅的话我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路上车轮子甩出去一个,就会翻车,我们两不死也得脱层皮.我回家跟秀兰一说,他说:“万幸啊,多亏老天爷保佑咱.”

再说说女房东,他住二楼,还带我们到楼上看看并说:“楼上的门不锁你们用什么可以来拿,电话也可以打,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就生生地相信我们,我和秀兰事后议论,他从哪里看咱是好人,咱可能又遇上好人了.

觉得跟不同族裔住在一起,没有是非,没有烦恼,每天老两口三餐之暇无所事事,就跑到法拉盛图书馆看书,这里好些书,在国内看不到,感到很新鲜,我和秀兰在这里看了:红墙內外、李志绥医生回忆录、毛泽东和他的女人们、叫爸爸太沉重等所谓禁书不一而足,虽然不可全信,有些事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当笑话看唄.

除了图书馆就是逛公园了,时间一长无聊这东西自然就袭来了.人就这么贱,想当初运动一个接个,听不完的报告,开不完的会,写不尽的检查,哪有闲工夫寂寞,恨不得安静一会儿,那有啊.劝自己知足吧,无聊两个字总是挥之不去,两人虽然都是六十岁左右的人,感觉不老,我和老伴商量,打算找点活,哪怕是给人家看大门,管吃管住就行,在说每月六百美刀的租金就省下了.

想嘛来嘛,三妹大平来电话:“大哥最近好吧,有个人急需帮忙,”

我问:“什么情况?”

“张某刚离婚两个孩子大的七岁小的四岁,都上学,张先生上班,早出晚归,孩子下午三点放学,晚上做一顿饭,其余时间都是你们两人的,”

我说:“我们两人必须都住在她家,我们不要钱!”

大平说:“太好了,人家欢迎你们都去,还说这样有个家的感觉,管吃管住每月一千美圆.”

正合我们的心思,痛快地答应了,在张先生家一呆就是五年.张先生的学名叫张叔平,他是个孝子,对他的父母百依百顺。把我们也当亲人,喊‘伯父'‘伯母’喊得震心,参加他们的所有活动.有好几回我因身体不适,他都亲自送我到医院,有一次我犯血压高留院观察,他一直陪我到深夜,和颜悦色,嘘寒问暖,我感到像儿子在身旁,其实儿子也不过如此了。我们请假回国探亲一个月,回来工资一个也不少。他还说真怕我们辞工不干了呢。他的两个孩子称呼我们爷爷奶奶,就这样三代人就是一家人了.

这期间白天我们自由活动,经常去白原市的老年中心,在那里认识了不少中国人,老人的活动内容很丰富,我则喜欢打拳跳舞。在温哥华学的舞步虽然是初级,但是很正规,一路走来,我在那里又成了香饽饽,那里也不乏国内来的舞林高手,但大都是蜻蜓点水,我是有舞必跳,于是搭上几个固定舞伴,其中高女士,罗女士和我很默契。罗芬是文艺团体转业,后在江苏某文化馆退休,抓住我不放,何英闲言闲语,暗指罗芬霸占了我,其实我更愿意跟何英跳。谈话间罗芬提到与老伴合不来,还总夸我跳舞打拳有模有样,总套近乎,有一回他电话给我,说有事和我商量,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但是拒绝又不好意思,我让秀兰跟我一同去,太太说:“我跟你去,看她能把你怎么样”

晚上天大黑了,她在约定的地方站着,他没想到的是秀兰和我同时从车里出来,街灯下看得出她脸一红一白,但毕竟是搞文艺的,像演出似地背诵着台词:“都来拉,我是想叫老林”没说下去马上改口道:“叫林老师给出出主意,我想留在美国,不知怎么办,你们的移民是咋办的?”

她既然顾左右而说别的,我也就顺着她的话题介绍办移民的过程:“说来话长,简单捷说吧。本来是我先办,但是妹妹给哥哥申请移民,等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就给秀兰办劳工移民,很麻烦,请了律师,花钱不说,也等了好几年,总算下来了.”

她又追问:“劳工移民咋办呢?”

“得有可靠的人肯雇你,但是你现在的身份是探亲,身份如何转换我就不知道了,所以你必须先找一个律师咨询一下,然后再说,我只知道这些.”

“那得多少钱啊?”


“秀兰的律师要了她两千一.”

“美元那”“这儿当然是美元.”他不说话了,沉默一会,我说:“天色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转天老年活动中心一边跳舞,他好像无事的样子,脸上掠过一丝阴影,阴阳怪气地:“太太把得很紧呢,人家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单独聊聊,”

“太太不放心大黑天一个人出去.”我解释.

“你去跟高何英跳吧”不知哪里来的醋味,酸酸的.

高何英漂亮,舞步轻盈,说话随和,甜甜的,给人以亲切感.当然我也很满意这个舞伴;他搭上你的手,胸部前挺,想躲也躲不开了,她有意无意的示好,这种关系说也说不清楚,她的先生大她几岁,我在中文学校见过的,由于中风坐轮椅多年了,他说话时显得很无奈的样子,他说:“我先生从来不过问我的事,我的朋友很多,男女都有,我也算天津人,从小跟姥姥长大,住在天津望海楼(天主堂)里,受过很不错的熏陶。”听她介绍后,我也隐约觉察到她修女的味道,很可人的那种.从那以后,两人谈得很深说不出来的滋味,大家都是已婚的人,无所不谈,我也自觉的淡化处理了.我只能说除去我的秀兰,在黄种人里她是我见过的女人中肤色最白析的了,尤其是她的酥胸让人不忍看.九一一后不久,我迁居伊利诺州,就没联系了.

时针无情的旋转,我们过了古稀之年,两人商量不能再为钱奔波了,趁着腿脚利索到处跑跑,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跟张先生提出,叫他另找别人,他犯难的样子,看得出他是真的不愿意我们走,于是我们就婉转提出回国探亲,他只好答应,临时找一对探亲的夫妇帮忙.一九九九年我们踏上归程,就要投入阔别十六年的故乡怀抱了。盼着早日见到久别的儿女,没有那种经历的人,是无法感受到什么滋味的。

第一站日本东京,林深和先生唐伟在哪儿读书,我们移民美国时深儿刚上大学,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国内,跟哥嫂生活,几次在美国和加拿大领馆签证被拒,无奈去了东京,算是旅游结婚,一晃十几年,在成田机场见到女儿夫妇,和三岁的可爱外孙女儿,恍如隔世,他们住在新宿区,听起来不错,进到他们的斗室,心里嗡的一下,孩子们住在又潮湿又小的里外屋里,说是两间,其实也就是一大间的面积。厕所是蹲坑,洗澡是一个方形的洋灰池子,年纪大了跳进去还真有点费劲,这也不算啥,因为我们在中国时,有过七口人住一间十一平方米的经历,他们尚能克服,更困难的是必须打工赚钱交学费,两人带着一个孩子又打工又上学,举目无亲,那日子怎么过,真叫人难以想象.在日本已经读了八年了,什么时候拿到学位还不好说.我们零四年第二次归国探亲时,他们终于毕业回国,都谋到一个不错的职务,可见他们在日本受够了.

在日本的一周,有几个感受,印象最深的是街道黝黑铮亮,一尘不染,可能因为岛国气候的关系;食品价格昂贵,但很新鲜;看了街景,逛了浅草并没什么新玩意,很像天津的古文化街,但是人的素质不同,餐馆整洁,服务周到,盘子很大,菜肴很少,看来日本人很抠门儿.

有一回上完厕所才发现厕所里没手纸,幸好有个纸烟盒救急,才没出丑,在美国多年没遇到过那种尴尬的事.

一周很快过了,飞机上再一次俯瞰了绿色的东瀛三岛,感慨可爱的中国政府和老百姓年年植树,为什么祖国大地穿不上绿衣裳,我又瞎操心了.

终于回到自己国家的首都,那种心情,如果不是久别重归的游子,是体会不到的,飞机离地面越来越近了,首都扩展得无边无际,冲天的洋灰柱子别划破飞机的肚子,飞机落地了,心也放下了.

通关时我不得不走外国人通道,觉得有点怪怪的,这也没什么,谁叫咱误入歧途了呢;过关后看到秀兰还在排队,我站在旁边等她,把守国门的大壳帽瞄我一眼,不屑的:“旁边站”我说:“等我老伴”说话间秀兰到个儿了,大壳帽在秀兰的护照上戳了一个红印记又说话了:“她是你老婆!”当时我的心堵了一个大疙瘩,好容易回家了,把大门的就这德行,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到处人山人海,铺天盖地,上了大巴,人上的差不多了,还是不开动,等更多的人,赚更多的钱,他并不知道超载多么危险.口渴了,下车买来一瓶水,他说是矿泉水,要我五块钱,开瓶喝一口,五味杂陈,我才缓过神来,祖国严重缺水呀.那时高铁还没开通,巴斯开不起来,高速公路变成露天停车场,远看机场路两旁绿化很好,近看绿树叶子上都被蒙上一层土,我的心也朦朦的,是谁的责任,中国人口太多太密了.新高速公路直通天津,两个半小时的路程,饱览了沿途新建筑,天津市区扩大了,熟悉的地名,陌生的新貌,笼罩在灰蒙蒙烟雾中,应该是大兴土木的结果,车子进了市中心区,渐渐慢下来,从河东开上大光明桥,《大光明》老名字新气派,原来的光明影院还在,但是昔日的光芒,被四周的现代建筑遮住了,畏缩在角落里显得很不起眼.

到站了,小白楼终点站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正东张西望,大儿子林垣冲到我们跟前:“爸爸妈妈,可把你们盼来啦!”十六年孩子从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变成了中年人,我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留下林垣一人在国内

一家团聚遥遥无期,觉得愧对孩子.林垣带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沿着长江道缓缓而行,多么熟悉的滨江道人山人海,法国教堂依稀可见,它也褪去了色彩,灰溜溜偎在角落里,失去了往日的傲慢和威严.到了和平区河北路一带,还是老样子,我原来旧址后面是山西路鞍山道拐角处,大罗天,张园,退位后的末代皇帝溥仪曾住过;山西路尽头靠近多伦道的仰止坊,拐角拐上的同仁堂药店,都是老样子,这才找回些许家乡的感觉.

车子左转,上了多伦道,垣指给我看路边上那个光膀子的老人是老赵,原来察哈尔路五十号的老邻居.我想起来了,他和我彷佛年纪,老伴五十多就去世了,生了三男四女,好在女儿们对老赵照顾得不错,就算幸福了.

到家啦,西南角的家,丝毫没变,原来的大门歪歪唧唧,还支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街道的垃圾站就在旁边,还像昨天,好像什么都是老样子;上了电梯晃晃荡荡直冲顶层,开门迎接的是白白胖胖的大孙女,我们踏出国门时她还在襁褓里,人长大了,才体验到时光的流逝就一眨眼的功夫.家里的陈设依旧,大概是垣的良苦用心,他为让我们感到是自己的家,才这么做的;儿媳还是那么胖,也不见老.我原来最担心的是怕见到儿女时,都认不出来了,现在放心了,好像十几年来一切照旧.

在国内除了儿女最亲近的人就是大荣了,她是我的胞妹,她说:“哥,你从天上掉下来啦!”分别十几年,再见面时的情景高兴归高兴,互相端详着,确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不想再回忆了.        但是想起大妹妹大荣,她的淳朴善良是天生的,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我们小时候生活清苦,吃穿方面妈妈总是偏向我,妹妹从来不和我争;四九年天津解放时他才刚刚小学毕业,就为了一家的生计在印染厂当了工人,和厂里的电工王义全结婚后,他每月仍旧把工资的一部分交给我们的母亲,在我成为右派劳改期间,如果没有她的经济资助,一家七口人的生活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他现在也是八十四岁的老人了,我们兄妹经常在视频上话家常,互道祝福,行笔到此我从心底说声谢谢你.

记得秀兰带着胖儿媳逛商场买衣服,儿媳和小孙女都很高兴.最叫我受不了的是售货员的热情,看完商品如果不买,想走也走不了,据说工资和效益挂了钩,积极性起来了,说白了就是钱催的.

回国省亲热闹过后,说完了想念之情,发现可交流的内容不多,只能各说各话了。下面就有了国内华东五市旅游的事.这种游记写起来觉得乏味,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只好一笔带过,城市繁华,人山人海;跟着旅游团走马观花,我们好像也跟团友们一起浮躁起来了.中国人好像很有钱,都挂在脸上,穿在身上,吃饭狼吞虎咽,我和秀兰总赶不上趟,十六年的国外生活,落后了,仅此而已.

再就是访友了,出国前九位同学来家小聚,这次回去,仅仅见到克俭和小同乡刘忠汉,其他人不复再见了,特别是我的学弟兆鹤,是同学中的佼佼者英年早逝,五零年考上山西医学院读了一年,觉得不是自己的心愿,转年考上清华机械系,从北京一个机械厂总工兼副厂长位上退下来,正赶上开放,还想大干一场,想不到突发脑溢血,夺走了还算年轻的生命,人生无常啊,当时的心情包含在下面这封信里:

克俭:

倾接来函,得知老同学兆鹤辞世,不期八年未见,再也见不到了。我第二次赴美之前,在北京与他小聚,竟是最后的决别,世情难料啊!

两年前我因心率不齐住过医院,恢复得很快,此后再没做事,到处走走,在美国西海岸及加拿大的温哥华住了一年多,去年八月又回到纽约.回来后精力充沛,除打拳跳舞,仍有余力,才又到学校修课,与年青人在一起学习,常忘记自己的年龄,进修只是增加生活情趣,不会再去工作,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求进取,名利对我无缘.

我曾读过圣经,继而又看佛经,想寻觅点什么,来慰藉已死的灵魂,徒劳无益.“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逆旅也好过客也好,都是转瞬即逝。轰轰烈烈的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和成吉思汗去了;希特勒,东条英机,莫索里尼去了;罗斯福,斯大林,蒋介石去了;毛泽东也去了。科学界不胜枚举的“家”们都去了。爱因思坦留下相对论去了;居里夫人留下原子能去了,她并不知道原子能给人类带来多少福,多少祸,等等,如此而已,有谁能幸免于转瞬即逝呢.时间如白驹过隙太快了,设想再过几十年,现在活在世界上的人类,恐怕都不存在了.我们已经渡过了几十个春秋,余下的时间的确不多了,我希望在仅存的岁月里活得自在一些;回忆前半生,口中说的是别人的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惭愧啊.

为了活得自在,就得锻炼身体,取户枢不蠹之义,不能以心为形役,疲于奔命,伤害了身体.快乐才是人生之本,烦恼是令人衰老,致病和过早死亡的根本原因.快乐各有其道,不居一格,你说是吗.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能纽曲了自己的灵魂,这就足够了,当躺在床板上等待西去的时候,我会毫无遗憾地说,我经历了人生最美好的一页,就像太阳历尽世间的万物,西沉时那样豁达,那么自然。我要嘱咐家人,在我死去的时候谁都不要哭,出自自然,回归自然而已.

也是手懒,疏于通信。得便代我问候所认识的老同学,不另.

绕不过去的是探望我的故乡,心里想着儿时的欢乐时光,踏上回家的路,在长途汽车上思绪起伏.我全家人都在大城市,我是去看看生我养我的故乡,看看村前的水坑,村后的小河,河滨的杨柳和儿时的伙伴,……我走进村,村头的那口井还在,浅仅丈许,水快干了,我心茫然.村里的人以为我是问路的,我说是这村里的人.一位老人揉揉眼睛问,你是大鹏还是大为!?我抓住它的胳膊说:“你是玉榜叔!?我是大鹏啊!”他比我小一岁,脸布满核桃皱纹,背微驼,接着他说了一长串名字,轻叹一声:“都走了,老人没有几个了,……”我又是一阵茫然。觉得可看的只有记忆了,告别老人,沿着村后的河堤,望着干涸的河床,向着回程的车站蹒跚走去……秀兰见我向回走,就说:“你糊涂啦,他姥姥家还没去呢!”我只得跟着她朝西奔藏家屯而去。李贾村离臧屯六华里,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刚下过小雨,地又湿又滑,两只鞋插在泥里,拔不出来,秀兰是回娘家,当然心急,我在后面紧跟,穿过几条过道就到了。老人早就过世了,秀兰唯一的亲人只有比她小六岁的弟弟,两扇褪色的木头门,依稀可见的旧门神被风吹的呼啦啦.秀兰走向前轻轻叩门吊,敲了好几次才出来一个年轻妇女,隔着门缝问:“谁呀!”

秀兰估计是侄儿媳妇,便答道:“我是你姑婆,从美国回来,开门吧!”从未陌面的姑婆婆的口气把她震住了,门开了,侄儿媳妇红着脸说:“还以为是讨罚款的来了.”她一解释我们才明白,因为生了二胎,要罚款,东躲西藏,不敢贸然开门,这时内弟俊甫回来了,热情地喊着姐姐姐夫,把我两让进屋,吩咐媳妇:“快去合作社割块肉,给你姑姑姑父蒸包子”

脸上那种憨厚实在的样子,我们俩实在没法拒绝,只好任他摆布了.接着老舅知足地说:“现在吃喝不愁了,不吃粗粮,净吃细粮,白面随便买 没有限制,家家都用上自来水了.”显眼的躺柜上稳稳地摆着彩色电视机,炕上铺着毯子,炕沿里边还有一部电话,十几年变化太大了.

说着话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端上了桌,肉馅真香,肥膘流油,我和秀兰不敢多吃,但是老舅热烈地劝让,我们只好又吃一个,再吃就顶嗓子眼了.

我们打算当天就回去,老舅拦住像打架,一定要住一夜,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住下了.我和秀兰睡西屋,炕上堆满粮袋子,挪出睡觉的空地,老舅把他们能铺的被褥都铺在土炕上,我们俩人躺在硬棒棒的炕上,闻着发散出来的新粮食的香气,听着老鼠嬉闹奔跑,还有吱吱的叫声,它们不睡也不叫别人休息;天快亮了,公鸡打鸣呼来了晨风,窗纸咕打咕搭夹杂着稀疏的雨点,秀兰说:“一宿没合眼。”我说:“肚子不得劲,不知那一口吃的,还是喝的,我要上厕所!”

“黑灯瞎火的,就着伴儿一块去吧.”外面还有雨星子,地是泥泞的加上满地鸡屎,一走一滑,两人搀扶着,进了黑洞洞的茅房,划根火柴,脚下是一个长方形的屎坑,隐隐约约大概是蛆虫的蠕动,开始时我不敢蹲下,无奈里急后重,秀兰说:“把手给我,我拽着你滑不下去,快点吧,我还得上呢(是方便的意思)”就这样两人轮流拽着手,终于如释重负;忘了带手纸,只好捡起角落里的土坷垃解决问题了。老家的老少爷们都是这么干的,据说这法子可以防痔疮,没有考证过.关于这事还有一句歇后语呢,是这么说的:土坷垃擦屁屁-没门儿(迷了门)。

回到屋里,秀兰说:“若是真掉进屎窖子,还真没地方去洗,万幸万幸”

天大亮了,老舅在外屋(堂屋)正用桑条子编筐,桑条像小手指那么粗,老舅的手指更粗,说玄点像擀面棍,桑条在老舅手里就像面条.开放以来老舅靠编筐,拿到集市去换钱,现如今不干这营生了,隔三岔五给街坊邻居帮帮忙也是有的.他介绍说:现在政策好,农业有补贴,我种的苹果树枣树今年大丰收,可是行情不好,卖不上价,运气不好,咱烧香佛爷吊腚

认倒霉.天放晴了,老舅送我们上了长途汽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大城县城,汽车在城里等乘客,我下车买了两套火烧夹驴肉,是大城县特产,等到汽车满员,必须出站,按规定不许超载,但是车子走走停停,直到走道里挤满了人,才开拔,严重超载是很危险的,司机为了多赚钱那里顾得了那些闲事.北上的汽车经过检查站时,司机就让没有座位的乘客提前下来,通过检查后,车子停下来,等提前下车的人再上来才开车,到了市区,照样办理,所以直到太阳大偏西才到家,还好没在途中闹肚子,到了晚上肚子开始翻腾,一夜跑厕所十六躺,没等到天明大儿子林垣就送我去挂急诊,我已经没力气走路,医院不管你怎样,一定按程序先挂号付款,医生才不耐烦地问病情(他熬了一夜,还没下班,挤满走廊的病号一个接一个也真难为白大褂了)诊断后要输液,还是先交钱,后拿药,然后等待打针.

让我最受不了的是,两种药本可以同时注射,他非要捅我两针.因为我早有思想准备,忍着没发火,只有随乡入俗了.后来琢磨琢磨症结是祖国的人太多了,再能耐的头头恐怕也整治不了,美国的总统们,你们也甭神气得太早,把你们派到中国当头头试试,保准也得嘬牙花子;毛主席没听马寅初老先生的劝告,人口问题一发不可收拾,怨谁呢.

这一次回国探亲的经历,动摇了我落叶归根的念头.

 

回美后又给张先生帮了一阵子忙.我和秀兰商量,七十岁的人了,再疲于奔命有点傻了,趁着走得动爬得动,到处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美国该看的看了,决定下一步去欧洲.名人假期旅行社订在十月半,是一个十七天走九个国家游十一个城市的旅行团.接下来准备行李,照相、录像器材一应物品,单等如期开拔.

九月十一日,午间看电视,突然画面上一架飞机拦腰切进世贸大楼,紧接着那擎天柱堆呼下来,据说那是永不会倒塌的建筑,我当时糊里糊涂地还以为是动画片,后来的报道证实了是恐怖袭击.向来美国都是打别人,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惩罚性的报复是铁定的了.我觉得吧,美国哪儿都好,社会稳定,福利好,就像过去说的社会主义好那样,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老有所养.真没必要当那个世界头头,国防足够强固,没人敢把你怎么样,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就得了,何必操别人的闲心呢!这是我这种小人物的一孔之见.

我想欧洲旅游可能泡汤了,打电话一问,行期照常,出发那天汽车在半路被警察拦住盘查,见我们两人绝非恐怖分子,自然放行.赶到纽瓦克机场时间尚早,候机室就我们两个老人,秀兰估计旅行团取消了.正拿不定主意,同团的旅伴陆续到了,大部分是华人,也有中外混搭,大家互相攀谈时间过得快,领队姗姗来迟,举着名人假期的牌子,招呼团友点名,一个不少,一切顺利.到了登机口麻烦来了。我持美国护照顺利过关,在飞机内等了半小时,还不见秀兰登机,我想出去看看,不让下飞机,领队叫我耐心等911以来安检非常严格,这时秀兰拿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进来了,原来过关时,被拦下安检,大小提箱翻了个底儿掉,还不行,查完腰带,脱掉鞋袜检查,她说:“不光我一个人,排了很长的队,挨个儿检查”

第一站伦敦,看了温萨古堡,进到里面阴森可怖,心想这能住人吗?她的院子就是个不小的花园.不过看到皇家的卫队操练换岗,很有感触,几百年的旧习俗纹丝不变,大热的天,还戴着一尺高的皮帽子,热不热呀。兴衰几百年,从轰轰烈烈的大不列颠日不落国,缩回到英伦三岛,他们仍保有原来的架子,女王可能在古堡里还做着世界霸主的美梦呢,别管那么多了,不过呢,这个岛国像悬在天空,面对着浩瀚的大西洋,还可以大有作为;再不过呢,连自己的子民都管不住,空让他们独立成美利坚,也是活该如此了.出了古堡在小镇的街上用午餐,感觉不错,说不出来的那种安详恬静,绝不像美国,看着那么浮躁,那样暴发户的心态.虽然本是同根,大哥的绅士派头没变,小弟美利坚强大得很霸气,不免仍有打天下时留下来的掠夺习气,慢慢来吧.

到了伦敦,伦敦桥虽不过如此,但比美国搬来安放在沙漠里的伦敦桥气派多了.我们也在西敏寺,伦敦桥等地随俗照了相.秀兰说:“这不就像天津市的劝业场吗!”他这一说把我从英国拉回到天津滨江道的劝业场,可不是吗,天津九国租界留下来的建筑,简直就是万国建筑博物馆.

伦敦塔内保存有王冠,警卫森严,那颗大钻石应该是真的.说实在的我对英国印象不错,可能是因为他们对美国来的游客非常友好,特别是归程因为秀兰病了,奥地利航班拒绝我们登机,奥地利人跟美国死磕,关我们老两口屁事,举着机票不让登机,那真叫叫天天不应,如果不能上飞机,我们就得继续住下来,等秀兰恢复健康,就在我们为难时,英航慷慨地说:“别着急,搭乘我们的飞机,保证送你们回家.”在飞机上照顾的特别周到.

到了英国忽然想起还没退税,可是已经出了欧盟地界,当时英国还不是欧盟成员国,机场工作人员见我着急,便过来安慰,并帮我退了税,当时我想退美元,他们说还是英镑划算(当时美元正贬值,)虽然是些细枝末节却表示出他们很友好,我再一次谢谢他们.             话得从两头说,想当年大英帝国船坚炮利,带着鸦片和圣经打开满清的大门,也是一转眼的功夫,堂堂日不落国混成现在这样子,开天辟地以来的王朝兴衰,不过三百年而已,周朝的八百年,连春秋战国五百也算上,有名无实.诸位就别奢望那不可能的千秋万代了.

乘高速列车穿越英吉利海峡,就是比利时广场,北约总部设在此,想当初这个小比国竟也是八国联军一员,还在俺们天津市开租借地,耀武扬威满街跑的叮当叮响的有轨电车就是他们家的,在我家乡的街道上划了一道耻辱线.现在还仗着北约狐假虎威,作吧,早晚有人收拾你.我这那里是旅游乱发议论,大巴载着我们来到荷兰,说是要坐一坐运河上的玻璃船,净瞎掰,只不过是玻璃罩子而已.不过倒是领略到了阿姆斯特丹水城的气派.城区老旧乏善可陈,社会秩序井然,可能坏人都跑到红灯区去了,我在曼哈顿十几年看过零零散散的色情生意,和荷兰的好几条街的红灯区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鲜话的肉体是摆在橱窗里的,如果窗帘垂下,那就是工作了,不像有的国度明里是不准卖肉的,因为有伤大雅,可是那下作程度就没法形容了.

参观了钻石切割,看了琳琅满目的大大小小耀眼的钻石,摸摸口袋,小的看不上,大的买不起,只能溜之大吉.荷兰的大风车很开眼,过去在小说里介绍唐吉柯德大战风车,不知是什么样儿,原来是个庞然大物;他们的河流水位高,一漾一漾地像要爬到岸上来,导游介绍荷兰的地势低凹,海平面高是他们的一大特点。荷兰的大地上到处是奶牛场,人很少,那么美的田园风光。配上少妇们白衣黑坎肩裙,和那特有的头巾,那种美感,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下一站不知不觉就到了德国的黑森林.

在这里的感觉就像在纽约的大熊山公园(bear mountain)甚至还不如那儿,旅游不就图个名儿吗.

值得一说的是海德堡,海德堡坐落于内卡河畔,卡纳河由狭窄而陡峭山谷流向莱茵河.从海德堡城堡俯瞰古老的城区,红顶白墙掩映在绿树丛中,隔河相望,人与画融为一体;城堡已经毁于炮火,残破的高墙上隐约留有硝烟痕迹,导游介绍:城堡在1693年普法尔茨王位继承战争中被法国人焚毁,部分城堡被破坏,我和秀兰钻进城堡,沿着破旧的旋转楼梯上到顶层四望,更感触到世事沧桑多变又无常.底层横卧着两个硕大的橡木酒桶,大的直径比我高很多,我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只好糊涂着.

海德堡不仅有着引以为荣的中世纪城堡,欧洲古老的教育机构海德堡大学亦坐落其中.(据介绍曾在这里学习和工作的著名思想家有黑格尔,伽达默尔,以及社会学家哈贝马斯,语言哲学家卡尔-奥托- 阿佩尔等,这些本和我没什么瓜葛,附荣风雅说说罢了)

乘大巴一路边光来到莱茵河边的小镇,领队把我们带上一条不大不小的游艇,饱览莱茵河两岸风情,一派和平景象,后来看了多瑙河也不过如此,倒是我国山海关附近的堰塞湖的青山绿水,更有几分恬静的妙处.

上岸后在河边小镇用晚餐,啃猪脚,和秀兰对饮德国黑啤酒,莱茵河的夜景,对岸的灯火一闪一闪,我把它当作渔火欣赏,有酒劲确含几分醉意,秀兰是从来不喝酒的,这次破了例,我觉得后来途中犯病大概和这次的饮食没节制有关.

不知不觉到了邮票小国,列支登岛,街上没有人,首都总人口三千,在这里见到一尊雕塑,平生首次见到,它就是首都的唯一了,把照片贴在此

在这里稍事休息,便来到瑞士第一大城—苏黎世,街上都是大银行,和俺无关,乃逛钟表店,进门后看到玻璃柜里的商品,很吸引眼球,百十来美元,买得起,在往里走还是那些表,价码几百几千不等,摸摸钱包,觉得不是咱该看的,更不是我辈该想的,打消了买东西的念头,刘姥姥进大观园看热闹吧,进到最里边就不忍看标价了,十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你可能不信,却是真的.同团的美籍俄罗斯大鼻子偕一华裔女士,让他买,大鼻子摇头;女士指一指三千刀的,大鼻子摇摇头;女士再退一步要买三百刀的表,大老俄鼻子更红了,这是他难逃的价码,我以为这一回该买了,可是他牵着华女士出去了,我和秀兰觉得本不是我们该买的,无所谓的出来了,看到女士依偎着红鼻头,我们没好意思再看下去.

老两口在湖边散散步瞄一瞄陌生的街景,这时肚子咕咕地,得补充热量了,夫妻相携登上lunch boat,湖心水禽,乘着涟漪伴着游艇随波荡漾,环顾湖边,我不会形容了,就说‘秀色可餐’吧!随旅游团奔波八天,这是最惬意的一日,悟到旅游就该是这个样子,以后再有机会出游,一次只能瞧一个地方,住在那里,等休息足了,哪怕是在路边喝杯咖啡,欣赏一下古老建筑下面的人生百态,让思想沉淀沉淀,享受融入画中的那份情缘,也不枉长途跋涉一回,总比疲于奔命,到处拍照录像强上他好多倍.

阿尔卑士山占了瑞士大部分国土,铁力士山峰是我们下一个目标,要登山,我们俩望而却步,导游说乘缆车上去,上面都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我们放心了,远远眺望觉得它不高,导游介绍海拔约四千米,乘上缆车中途停下,换一个较小的缆车,不久又停下换一个特大号环形缆车,边往上爬边旋转,居高俯瞰,感觉腿酸酸的,心里敲小鼓,万一缆绳折了不就白白死了,虽然壮烈但太平宂了,想太多了,不知别的乘客都想什么,又一想成年累月那么多游客,那就叫咱赶上啦,又觉得这种思想太自私了,谁敢上谁的命没了,还是不出事的好,不过呢,倒是没听说谁从缆车上摔下来过.

导游带领大家穿过一个冰洞,黑黢黢地也没什么好,只是心里觉得钻过跌力士山上的冰窟而已.

山顶上除去几个小店在风里颤动,还有一面旗呼啦啦地吼,我疑惑那两只乌鸦是怎么飞上来的,它到山顶上来干什么,谁知道?它顶着风翅膀扇呼半天不见前进,尾巴一歪转向顺风去,箭一样不见了.这黑东西可能也是探险来了,是我的笨解释.给老伴儿照了像,以资纪念,然后就随缆车溜下来。

夜宿喜来登大酒店,听说是全新建筑,和往常住过的酒店相比,那富丽堂皇,不可同日而语;我们被分配入住一个角落里的特大房间,一对团友羡慕地说:“二位总是这么走运,换一换行吗,让我们也享受享受.”当然是玩笑话,不过令我想起往事,记得马背上驰骋在内蒙古大青山期间,是我青春迸发,最难忘情的时段.牵着马爬上一个大坡度陡峭山峰,我牵马在前,脚后跟常碰到后面战马的嘴巴,我可以抓住灌木丛,而马只能把它的两条前腿弯曲下来,才勉强维持平衡,在陡坡上艰难地向上挪动,马的鼻孔睁得很大几乎可以放进一个拳头,我看不到自己鼻孔是什么样子,棉衣上冒着白汽,里面是湿软的,外面是滑溜的,如果停下来胳膊腿可能就不能打弯了,艰难归艰难,终于攀登到山顶.北风呼啸,夹杂着树上飘下来的不规则的冰粒子,射在脸上麻麻地也不觉痛,那时真想瘫在地上喘息一小会儿,哪怕是几分钟,命令是不容许的,必须马不停蹄,下山奔袭,常言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两条腿顾不上打弯,直着往下搓,不得不拉着马走之字,连滚带爬地下山了,看来下山也是很容易的.回忆的感觉好,请浓浓的,心荡悠悠的,不知道还有谁和我有同感.

坐上旅游大巴,饱览沿途风光,一派和平景象,当年欧洲人为什么不停地互相厮杀,到了希特勒又妄想征服世界,如在下小民者流,奈难理解.下一站是我向往的奥地利,莫扎特的出生地萨尔茨堡,我深深的被他吸引,秀兰站在萨尔河的木板桥上,默默地注视着河水,一动不动,突然转过头向我招手,说:“你看那河水像玉,”我正沿河远眺说:“往远看比画可漂亮多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网上的游记描述的林林总总,这里我不想再费劲巴力地唠叨了,走马灯似地看完了莫扎特故居;广场的莫扎特铜像,然后坐在大教堂(想不起他的名字)广场木椅上歇歇脚导游说别看那大教堂外观不起眼,里面可容纳万人呢.广场正中有一股喷泉是从石头马嘴里喷出的,我坐不住了,就跑过去留了个影,未见到好处,回到座位上已经疲惫不堪了,赶快去用餐,餐厅不接收美元,有银行兑换奥地利纸币,买了一盒莫扎特夹心巧克力,是给女儿的小礼品。吃完饭眼睛发惺刚想迷瞪一小会,导游招呼上车又开拔了,这那里是旅游,连走马观花都不是,简直是赶场.

维也纳,是我最想去的地方,‘维也纳’三个字中国人把它翻译的太有诗意了,圆舞曲多瑙河之波,贴近他,依偎他之后觉得只有心里有诗情,才能体察到她的画意,一扫而过,没能领略他的神韵,唯有坐落在绿树从中的古城,显示出他的沧桑感,曾几何时罗马帝国都城于此,烜赫一时,意欲成万世基业,和世界上所有统治者一样,都逃不脱几百年的短命下场.

奥匈帝国囊括欧洲大部分土地,貌似强大不可一世,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解体,被协约国分割成诸多民族国家,这些都与俺无关.站在美泉宫皇家园林里,听导游胡侃她的过去和现在,他说:“大主教修建美泉宫作为皇妃的生日礼物,”我没有考究,据说美泉堪比美凡尔赛宫,见仁见智.我倒是对那个忘记名字的大教堂,很感兴趣,它是欧洲古典建筑艺术的代表作,古色古香,走进它体察到她的雄伟,傲视一切;进入殿堂,不由肃然起敬,这就是古代文明叫人仰慕的地方.

为了给秀兰留个纪念,我叫她走远些靠近雕像,他说:“太累了,”现在回想这是她发病的前兆,当时我以为她是连天奔波体力消耗太多,没想到游览完维也纳奔赴意大利的途中,秀兰病倒了.在一个小镇小憩,秀兰脸色煞白,眼皮耷拉着,我问她:"不舒服吗"她无力地哼一句:"感到翻心要呕吐,胳膊和后脊梁痛,要裂开了!"幸好救护车来得及时,十几分钟就送到附近小镇的医院.随团的医生陪秀兰去了医院。话分两头,导游命旅游车把我安顿在医院附近的旅店住下,旅游团就走了,留下我一人在旅店,秀兰住医院,举目无亲,怎么和说德语的当地人交流,仗着我胆子大,我用半拉格机的英语向旅店老板打听,坐甚么车能到医院,意大利女老板也用不大熟悉的英文连比划带说:“现在没有车,不远,走路二十分钟,黑灯瞎火你不知道走法,别着急,我送你去!”当时一个闪念,心里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顾不了这些,窜上老板的车,几分钟就到了,她说:“进去看看没事快点出来,我不能把你一人扔下不管;我回去还得做生意呢.

小镇的医院很大,顺着指示牌,远远地看到急诊室,三步两步冲进急诊室没人阻拦,一眼瞭见秀兰躺在病床上,虽然监护器和不知名的家伙布满全身,但是她那安详舒适的样子,不像有病,她见我近来,头微微翘起,要说什么,我赶紧以手势示意,别动,这时我已站到她的旁边:“好些吗秀兰?”她说:“一到医院就没事了,别担心,我现在很好.”我的心呱嗒一下放下了。这才发现诺大一个急诊室,就秀兰一个病人,一应医疗器械俱全,两个大夫,三个护士,围过来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解释,不太重要的位置,心肌梗塞,会很快恢复,不过一定得住院观察,等病情好转,体力恢复了,再出院,回到自己国家接着治疗.从医生的神态和语气透露出他们对病人有信心,使病人和我都很安心,也充满了信心.

我告诉秀兰:“旅馆老板人很好,热情的帮忙,把我送到这里,人家还在外面等着呢,你安心养病,明天早晨我就来看你,我就住在附近的旅馆里.”

我从医院出去,看到女老板独自在星光下溜达,见我出来招呼我上车,毫无愠色,我心存感激,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反倒安慰我:“遇到这种事千万别急,急也没用,夫人好吗?”我被她的善良感动了,暗自擦眼泪。

回到旅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根本合不上眼,翻身下床到前台给美国的女儿和温哥华的儿子拨电话,告诉他们的妈妈病情稳定,别担心,我嘱咐他们:“每天都要打电话,问候,这样你们的妈妈心情会好些,会很快痊愈.”他们一一答应照办.

回到房间毫无睡意,打开录像机播放秀兰在病床上的视频,再一次端详她安静的样子,虽然有病还百般安慰我,一下子把我带回几十年前的场景.

前回书说过,秀兰是我的终身伴侣,是我的老乡,臧家屯离我的出生地李贾村仅六里之遥,因为我从小时候就随父辈在外生活,从未谋面,族叔锡路见我二十大几还没结婚,便自愿给我介绍对象.

这里还得先说说介绍人,锡路是村里的佼佼者,虽然没读几天书,却也初通文字,生的一表人才,能说会道,机灵能干,虽然没练过拳脚,动起手来不要命,村里人都怕他,唯独见了我父亲,毕恭毕敬,谦卑的很呢.后来先父从一个农民的儿子一路读完大学,步入仕途.父亲虽身为农家子弟,别无根基,凭自身的干练,二十五岁便出任静海县财政科长,于是命锡路担任传达文件兼杂役.锡路由是感激,常常护送我上学,他的乳名单一个敦字,我便称他敦叔.后来先父长大城县,敦叔担任县保安队班长,他行事低调,仗势欺人的事从未干过,就这样一个小人物,解放后被戴上坏分子帽子,监督劳动.老天爷没有亏待他,赐给他一个漂亮标致的媳妇,为他生下四男三女,虽然物力维艰,生活品质不济,但是一家人和乐相处,算是温馨。

一次偶然的机缘,见他一家围在院子里土地上一张方形地桌旁,用晚餐,一个用高粱秆穿就的罗锅篦子上,摆满了黑黢黢的饼子,敦叔夫妇,和孩子们十四只眼睛盯着黑饼子一动不动,我被这一幕惊呆了。敦叔说:“大鹏一起吃吧!”我说:“我吃过了,快发话叫孩子们吃吧!”

敦叔一声令下,满满地一罗锅篦子贴饼子,登时下去一半,没有菜,连老腌咸菜都没有,每人一碗泛黄的餾锅水,这一幕到现在还非常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我控制着没叫泪珠掉下来;度荒时期作为直辖市的天津,凭本购粮,到底是真正的粮食,肚子里的肠子虽然也有闲着的,但是毕竟每人还供应二两油,也有些许蔬菜,浮肿的市民供给一斤黄豆,总算闯过了这道关.

敦叔说:“大鹏啊,不怕你笑话,都快断顿子了(没吃的了),距离麦收还远着哩,红高粱麵掺些谷糠和着野菜,也接不上麦子熟啊.”

我听着敦叔的唠叨,再看看孩子的大脑袋细脖子,大口地吞咽着饼子,喝一口餾锅水,我不忍再看下去,便告辞了.一晃几年过去了,敦叔老了很多,对我还是那么关心,这不是吗,一见面就给介绍对象.

时间是在夏季,地点是何奶奶的院子,何奶奶追问:“快说说是谁家的闺女”

敦叔这才慢条斯理的说:说起来大伙都知道,臧屯李五爷,外号‘画眉’的,闺女就是他亲孙女,土改时划为地主,被鬥扫地出门,还挨了打,其实那算什么地主,就是因为李五爷平时托个画眉笼子,识几个字,就是个土乡绅.他们原来是个大家庭,老哥五个分家另过,每户分得几十亩地几间砖坯土房,画眉行五人称李五爷,他膝下有五个儿子,老二有一女,学名秀兰,因为家庭被斗争时还小,家长总是嘱咐少说话,别惹事,上学也耽误了,直到二十岁才小学毕业,同一年和小她六岁的弟弟升入县立中学,后因家里穷中途辍学.(后来秀兰自己告诉我,上学没钱交饭费,自带玉米面,食堂帮助蒸窝窝头,衣服一身一件,连换洗的都没有,上体育课没有运动服,实在坚持不下去只好退学了.)敦叔提高了嗓门:“忠厚人家,和你门当户对,你是官僚出身,女孩子是地主世家,这门亲事我保了.”

我点头表示没意见,心想见面后再做决定吧,敦叔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订在集市上见面相亲.

转天贾村大集,表弟陪我赶早就来到集市上,叫卖声,要喝声,煞是热闹,我无心买东西,一心盯着相看对象,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不来,那叫一个望眼欲穿那.中午时分一个老婆婆后面跟着一个半大小子,来到见面的地方,四下张望,我一见就知道来相亲的,我脸皮后便驱前搭讪,老人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姓林吧,真叫人难为情,劳你久等了;闺女不好意思到集上来,怕人多嘴杂,我那女儿正赶上今儿个身体不大舒服就没来,改天叫你敦叔陪你到臧屯家里见面好吗?”我虽然扫兴,老人的解释也合情合理,我只好答应.老人回家时我和表弟,还送了一程,其实是再一次观察她母亲,近六十的农村妇女,皮肤白皙细腻,她女儿应该错不了.

回家跟何奶奶学舌,何奶奶说:“人家大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咱村集市上来,成不成的,叫咱全村人都看到了,人家心眼儿多,先让母亲来看看,人品好呢,本人再见面,如果她母亲看不上,就算吹了;她母亲叫你到她们家去,当然是看上你了,八九不离十了,差不多就定下来吧,再说呢,趁着你妈身子骨硬朗,给你拉把几个孩子,可别再错过机会,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不是你当大少爷的时候了,不要再挑剔了.”

何奶奶一席话都说到我心里去了.想起当年说亲的,自由恋爱的,阴错阳差失之交臂,那时总觉得小伙子一表人才,白白净净,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早结婚太煞风景了,潇洒够了再结婚不迟,找个媳妇那是手到擒来.

世情难料,我已经不是原来的公子哥,天津解放,我大学没上完,辍学参军,军中讲学历,入伍就是正排级,私下揣度,用不了三年五载,混个团长当当应是水到渠成,实践并非如此;部队更讲出身和资历,在军中摸爬滚打七年,一九五五年评定少尉,定衔未受衔,非党非团白人一个,编入预备役复原了.

回忆韩战期间,招考飞行员,我满腔热情要为祖国效力,写血书报了名,检查身体非常严格,我身强体健,过关斩将,全部合格;我等待驾着钢铁雄鹰翱翔蓝天,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男儿当如此.我努力学习,积极工作默默等待祖国召唤,一个月,两个月.........后来据说航校早开学了,我耐不住心灵的折磨,到政工处去问,回答是:“安心工作,不要有情绪,上级下达名单没有你,你应该知道原因,政审是很严格的,你的家庭出身是要经过长期考察的.”我虽然有心理准备,听到这里,脑子翁的一下,打了一个举手军礼,离开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入伍七年原地踏步,回到家乡,担任一名小学教师,我也认了。期间谈对象是绕不过去的自然规律,我也拒绝过几位,总想着曾经阅过的倩影,殊不知时过境迁,那时眼皮子虚的人恐怕是醉翁之意;更多的是一听我的出身,连个团员都不是,就敬而远之了.

仔细琢磨何奶奶的话,听老人的没错,不是有句俗话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人比年轻人走的路多,过得坎儿多,吃的盐酱也多,总能把事儿看透.

转天约好见面。臧屯秀兰的大姑家,大院子里都是她的本家族门,对方的母亲、敦叔和我静静的等,秀兰还没到,她母亲说到前村办事,很快就回来,正说着外屋有人说:来啦!

我从纸窗上的破损处向外看:嵌花短袖小褂儿,青市布水裤,快到门口了,白皙的面颊,透着桃粉,(这种洋白,在大城市也少见,)朱唇天成,两条短辫,进到屋里,敦叔说:“这就是秀兰,”转向她:“这是大鹏,”

我想握握手,没好意思伸出去,面对羞涩腼腆的她,我不知平时的勇气跑哪里去了,哪里还有等得不耐烦的心情.当时介绍人敦叔推说屋里太热出去了,屋里只剩两人了。互相介绍了自己的年龄后,我面对这位二十多点的大姑娘,不知她心里想什么,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我,我也不好意思紧盯着她,心里想,谈过的对象中,除了乔毓秀,再没有比她再有女人味道的了,我暗自庆幸,这样冰清玉洁,闲尘不染像刚出水的荷,被我无意中邂逅了,这是天随人愿啊,城市小知识分子的一丝丝傲慢扫了个精光,谦卑的介绍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介绍人谈过了,我不多说,但有一点我应该解释清楚,解放后第三天军管会就将大封条贴在我们家大门上,我无家可归,你们家扫地出门,我跟你家差不多,不久我放弃大学学籍,考上革命大学,毕业后当了解放军,干了七年没入团,‘党’就更甭提了,一九五五年复员回家,当一名小学教师,和叔叔没分家,七八口吃饭,全靠我的五十八圆五角工资,吃窝窝头没问题,有吃没穿,一个字全概括了就是穷.”

我本以为说这些准吓她一跳,没想到他听完我的话乐了,接茬道:“现在不都这样吗,改天到我们家看看,屋里四个墙旮旯空空的,说个文词儿;那才叫家徒四壁呢!”

越说越投机,明摆着不嫌我穷.

转天我应约到她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民正在院子里,见我到了,连忙冲三间北屋喊;来切拉!看他那憨厚的样子张开的嘴巴合不拢,我猜个八九不离十,一定是她父亲,忙说:“伯父不客气,不是切。(我们家乡称呼客人‘切’)”这时秀兰和她母亲从上房出来把我迎进屋,一家人喜形于色,自我感觉我是很受欢迎的.

我跟着秀兰进了西屋,对面靠墙一个白茬褪色磨损的小坐柜,是唯一的傢俬,她说坐炕吧:“我们家有你家穷吗?”我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喜欢秀兰,喜欢她的淳朴,他不掩饰,不浮夸,这一家人的憨厚质朴,让我感到穿越了历史,恍如隔世,久违了,我的故乡,我甚至突发奇想,别再回到那喧嚣的尔虞我诈的城市该多么好.想归想,我是来搞对象的 ,妈妈还等着我的消息呢,脱口而出道:“秀兰,我对你一点意见也没有,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说说好吗?”

秀兰脸颊微泛红晕,大姑娘的含羞,太可爱了,城市的女孩子完全不是这样子,她开口了:“昨天我晚到了,别介意,我不是故意的,从小到大没有谈过(恋爱,这两个字她没说出来)有人介绍过,不同意,也没见过面,这一次也不是怎么了,愿意见面,可是我还是很封建,见面之前,我跑到邻村算了一挂,人家说这门亲合适,不犯克,人很好,就是穷,算完挂我紧往回赶,还是叫你久等了.”稍微停顿好像是瞄我一眼“见面后,我心里想,人好比什么都强,父母都说同意,问我有什么说的,我说妈妈爸爸都愿意,我没意见,就这样才叫你到家里来.”

一席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我有意握握她的手,他那不卑不亢的样子,我退缩了,人家从没有单独面对过一个男人,我觉得这样冒失,有点玷污了人家的冰清玉洁,临告别,我郑重的说:“我喜欢你,(说愛字太牙碜了我说不出口)如果你有什么要求,现在告诉我。我们一言为定,回津后我回禀母亲,咱就登记成亲.”她没迟疑道:“还非说那句话呀,那我就说了,非常那个......”憋了半天“人家不喜欢你,还叫你到家里来呀!”

‘喜欢你’终于没有说出,我喜欢你这三个字在她嘴里说出,实在难为她了.

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八我们结婚了。我的婚恋就这么三下五除二,到现在快六十年了,一句话神仙眷侣,信不信由你.

睡不着觉,瞎琢磨绕一个大弯子,现在还回到秀兰住院上来.转天大清早就到了医院,秀兰精神不错,床头摆一束鲜花,天青气爽,心情好多了,秀兰见我盯着床头哪朵鲜花便说:“是一个年青女孩子送来的,还有两个便当(盒饭),放下就走了,咱在维也纳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这不是神保佑吗.”

我忽然记起昨天去餐馆吃饭,女老板看我心事重重的样子,和我搭讪,我告诉她老两口跟旅游团来欧洲旅游,老伴突然犯了心脏病,就住在附近的医院里,他听完就说:“这里有亲戚吗?”

我说:“举目无亲,还不知道在这里待多久!”老板立刻安慰地说:“别担心,慢慢会好起来的,”我心里嘀咕着,说说好听罢了,心想你那里知道我们的难处,说着我赶紧将碗里的几根面条巴拉进嘴里,去结账,老板平静地说:“不收钱了,这里还有俩个便当,带回去,明天就不要跑大老远来吃饭了。”我心里一愣,才打量这位女老板,三十来岁年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不好意思马上离开,随便攀谈几句.知道她来自台湾,和温州的先生经营这家小餐馆,取名长城饭店,离开时我向她深鞠一躬,说声谢谢离开了.我拒绝了那俩个便当.

秀兰一说,我立刻判断就是她,两个饭盒,摆在床头柜上,就是我没带走的哪两个,今晨他先我一步,送来午餐,还有鲜花.我立即想到世界上哪里都有好人啊.素不相识的旅店老板那么善良,开小餐馆的女同胞待我如亲人,身在异乡的孤独感,立刻烟消云散了.秀兰说咱遇上好人了,我告诉她,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午餐时护士见我没吃饭,总是多给秀兰一些饭菜,叫我也吃,怕我吃不饱就多给一盒酸奶,时间长了,才发现这里的所有成员,医生,甚至勤杂人员都很善良,很快改变了我对洋人的看法.过去只知道资本主义国家就知道剥削工人,没有人情味,唯利是图;这段不长的经历告诉我,欧洲不仅创造了灿烂的文化,也创造了人类文明.在医院陪秀兰十二天,虽然语言欠通,但是没有流落异国他乡的感觉.住院期间原来的团友,纷纷打来电话慰问.

出院后我想在旅馆多住几天,让秀兰恢复一下久病的身体,我便要求换一间大些的房间,没想到临走结账时,旅馆老板说:“你们旅游中途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花钱的地方还很多,我帮不了大忙,你按小房间标准付费吧,电话费也免了”虽然钱不多,我很受感动,人家开旅馆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一个美国来的游客,形同陌路,人家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们,这就是人性.

临行前长城饭店女老板又来询问,并开车带我们去旅行社订机票,还叮嘱我:“不要自己叫出租车去机场,价格很贵,我是本地人,我找熟人送你们.”一时间我真不到该说什么好,秀兰说:“就叫你女菩萨吧,”那人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到这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和性,忙说:“那就把您的名字和电话留一下吧,日后也许你们有机会到美国,我会把你当亲戚看待的.”

这样我知道了她的芳名---黄慧平。

黄女士目送我们上了车,车子开动了,还一直在摆手.几十分钟后到达维也纳机场,我拿出钱来递给出租车司机,他不会英语,摆摆手,意思是有人付过了,我又一次被感动,黄女士当时说帮我叫车,我没想到给人家车钱;现在司机又不要钱,我们并不知道他收了黄惠平的钱,如果他现在多收一份,神不知鬼不觉,何乐而不为呢,然而他坚拒不收,这块土地上连出租车司机都诚实的开爱.

取下行李,谢过出租车司机,直奔柜台办手续.

这会儿遇到了麻烦,人家拒绝办登机手续,说秀兰是病人,真是岂有此理,我急得直冒汗,秀兰的病好了,回不了家,在这里两眼一抹黑,钱也花的差不多了,难道要在异国流浪吗!心想奥地利给我的印象不错,机场为什么刁难这两老人,我突发奇想,立即跑到英航的售票处,那位女士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道:“别担心,乘我们的航班吧,在伦敦换乘美航很方便就回家了.”那女人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太懂,大意是咱们是一家人嘛.

登上英航七三七,我和秀兰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秀兰向我这边靠一靠小声说:“你闭上眼睛,我给你掐一掐头,打个盹也好!”

我说:“现在好多了,”她说:“那就说会儿话吧.”

“这些年你真不容易,想起那年我到农场看你,差点哭出来;当老师的时候你的头发弯弯的,在脑门上起一个鼓,白皙的脸上,两道眉毛黑黑的,我不会说,就像远山吧;眼睛深深地窝在里面,怪不得那么多女人喜欢你;怎么一下子改造成老农民了,我不是嫌你成了农民,是心痛,当时我恨不得替你来改造.”

我知道秀兰爱我,但是从来没有表示过,今天不知道犯什么病了,她接着说:“你看你的手指现在虽然恢复了好多,但是也不像从前了,改造以前你的手不大,又细又白,肉活活的,......” 她好像还要说什么,我看到旁边的旅客,也在听,我捏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小声点,“别叫人家听了硶,笑话咱,这么大老婆子老头子,还老不正经.”他也脸红了.
都没再说什么各自眯起眼睛假睡,许多往事像演电影,往事真的不如烟.

从入洞房那一夜起,我才真正认识她.从相识到结婚满打满算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开始她以出水芙蓉的纤尘不染,细皮白肉抓住我的眼睛;又以淳朴善良打动我的心,他不慕地位和经济装况,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结婚前几天他从乡间来到天津,我带她来家看看‘新房’由于风吹日晒,脑门泛黄,完全不是在农村相识的样子,这能怪她吗,一个农村姑娘乍到大城市,不入时是有的,家里人背地里说三道四,:“大鹏是什么眼光,还不如那个小学教师呢,更不如赵金秋。(都是过去谈过的女朋友)”

我听而不闻,我是成年人了,大主意要自己拿;何况我不是找人样子,而是结婚过日子,她是自己心仪的人,我们没有洞房与花烛,结婚前我带她来家看看房子,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楼房,我虽然用石灰水刷过浆,但墙皮老旧,坑坑洼洼,还是显得破破烂烂;她坐在床上,掀掀炕被,一张旧床,破板子已经稀里哗啦了,她坐上去吱呀呀响,一方八仙桌中间裂开大缝子,我用一张牛皮纸铺在上面,算是掩盖过去了,唯一的傢俬是老人留下来的一对樟木箱子,我问秀兰:“你看行吗?”她说:“比我们家强多了,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家里穷,但是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靠近她坐着,想揽一下她的腰,她拒绝了.我说:“咱们已经登记了,还这么封建.”

“举行完仪式才算是夫妻.”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既清楚又明白,我被她的话震住了,如脸皮颇厚的我,还是尊重他的认真,他绝不是熟透了的女人.

还是回到洞房那夜,在行那种事之前,他郑重地问:“你如果反悔,一点也不晚,你们家的人除去你,好像看不上我;别等到生米做熟饭,我丢不起那个人.”

“你嫁的是我,不是别人,山盟海誓没有用,我不是那种纨绔子弟,青皮二流子,相信我,如果中途变心,我... ” 她盯着我诚实憨厚可掬的脸,捂

上我的嘴,没叫我往下说. 以后的事不能细说,但是她确实使我惊艳.上苍把她赐给了我. 他初来乍到,很难适应这么一大家子,叔叔无辜被劳改,婶婶带着四个孩子无有依靠,我不能光顾自己好过,打心眼里也过不去,加上我母亲秀兰和我,八口之家,我的工资仅仅五十八元五角,那年头供应面粉百分之十,只能卖玉米面,天助我,吃棒子面足够了。素食以当肉,秀兰和大家一样,都过惯了艰难日子,以苦为乐,秀兰天性和善,不多说少道,尊长爱幼,干活抢在前头,家庭成员亲戚故旧渐渐改变了看法,都觉得秀兰是个好媳妇,这样的贫贱之家,和乐融融度岁月我感到无限温馨.

一天下班到家,秀兰害羞地告诉我,她可能有了,我问她馋不馋,他不说话,我每天下班后总是匆匆往家奔,惦记着她,怕她寂寞,有一日下班路过菜店,顺便捎些菜回家,想给秀兰带回点什么,看看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有也买不起,这么一大家子人,单给秀兰买也不合适,便顺手择了几根胡萝卜,没想到的是,胡萝卜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回到家我将胡萝卜吞在袖筒里,三步两步窜上三楼,秀兰听到我的脚步声在门口等我,我轻轻亲了一下她粉白的面颊,,叫她闭上眼睛,然后把袖筒里的东西递到她手里,她开怀大笑,结婚以来首次听她到从心底发出的声音,我悟到只有妻子快乐,才有自己的幸福。家庭和睦,夫妻恩爱,眠香卧玉,满室馨香;权贵可能只知道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一定不知道穷人淡淡地默默地快乐着,享受那真正的幸福. 想不到的是,迟来的幸福是如此脆弱.我就这毛病,嘴守不住寂寞,共产党开门整风,号召大鸣大放,党的喉舌人民日报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欢迎党外人士帮党整风。看到共产党的诚恳迫切,觉得党是大有希望的,小民对国家兴亡也是有责任的,能不帮吗.我提的意见大意是;一、农业合作化运动早了点,应该先机械化现代化,再合作化不迟;二、报纸应当实事求是的刊载新闻,好消息,坏消息都应报道,叫老百姓心里明白;三、一个单位应该让懂行的人来管,党的一元化领导欠妥,党委起监督作用就行。 还对单位个别头头提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没想到热脸贴到冷屁股上,说我反党,反三面红旗,我被划为极右分子.我觉得我一个退伍军人,左就左,右就右,我才不管那一套,我教我的书,反正也当不了领导. 后来性质变了,党报宣布,右派分子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我觉得还可以承受;也不过检讨检讨,接受批评而已,我虽然年龄不大,可是老‘运动员’了:三反、五反,镇反、肃反,也没怎么的,写写检查熟套子,轻车熟路;更何况十一岁就跟大人关过日本宪兵队,二十一岁我在解放军骑兵支队服役,无故被怀疑和父亲有联系,坐了五个多月的牢,查无实据,结论是误压,恢复原来正排级职务。不就是劳动吗,这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根本没放在心上.事实可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九日,出乎我的意料,专门为右派设置了一个机构---劳动教养,我就范了.以前我是光棍儿一人,老母亲也历经折磨和考验,我们都熬过来了,我后天获得了抗压性;现在大不同了,我有一个温馨的家庭,新婚半年的妻子身怀有孕,我怎么办,当时我感觉就像天塌了,怎么和秀兰说呢. 回家趴在床上痛哭,秀兰见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怕她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塌天大祸,委婉地告诉她我要被送去劳动教养,不是劳改,我没想到她如此镇定,她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等着你回来,家里还有咱妈,我生完孩子,就去工作,能生活.” 她的话教育了我,其中‘你是好人,’和‘咱妈’两句话,深深地熨帖了我的心.新婚半年平时她开不了口称呼婆婆‘妈’.在这关键当儿,她对我说咱妈二字,只要不是傻子都明白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我被送到李七庄,后转移到板桥农场,前者说过了.现在我要强调的是,我在单位被共产党保卫委员叫蔡允迪的押走的;我是什么罪,没有经过任何法律程序,蔡允迪的权力是谁赋予的;当时我要求回家告别一声,顺便取些生活必需品,他不允许.现在回想当时我为什么不据理力争;这些都是假设,那时黑云压城,那种恐怖气氛大气也不敢喘,能反抗吗. 我被押走了,秀兰有孕在身,妈妈年迈,婶婶和四个孩子,一家老小的日子可怎么过. 从此我这个识几个字的小知识分子,一下子变成劳改犯,虽然说年轻,但是身板单薄,突然干那种从来没有干过的重体力活,身体和精神都要垮了但是八十七岁的我,现在不是还活得挺好的,这真得感恩.当时我抬着装满几百斤重泥土的大抬筐,快要坚持不住时,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一旦垮掉,就不可能再爬起来,家里老母亲盼儿早摘掉右派帽子;新婚的妻子怀着我的儿子,等我回家;我咬紧牙关,挺直腰板,忍着肩膀的剧痛,接受脱胎换骨的,触动灵魂的改造. 像做了个梦,飞机的铃声响了一下,空中小姐示意大家系好安全带,这才又回到现实,在伦敦换乘A A顺利回到纽约. 遵照欧洲医院的嘱咐,转天就去看诊所的医生,心脏科大夫说:“不能耽误,这里的设备不能做心脏手术,立即转院.”秀兰被转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附属医院,到了预约日期,一部豪华林肯来接秀兰,洋司机西服笔挺的站在车门旁,我搀扶秀兰走近他时,他便彬彬有礼地将车门拉开,秀兰上了车,我也绕道对面上了车,车子徐徐开动,一路风驰电掣来到曼哈顿,车缓缓停在医院门外,按预约登记排队等候,这里是心脏科,专做心脏支架或搭桥手术.中午时分,一个成年男医生亲自来到候诊室,和善地问长问短,意思是不要紧张,我和秀兰确实有些担心,医生胸有成竹,把握十足地向我们解释:这不是什么大病,检查以后如果不需要手术,就立即回家,如果有问题,我们很快给你修复,手术后留院观察一夜,明天出院,有专车送你回家,一切费用医院偿付. 听到医生非常自信的阐述,我和秀兰心里踏实多了,随后跟着他进了手术室.秀兰听不懂外国话,大夫特许我进入手术室隔间,透过大玻璃窗清楚地看见秀兰躺在手术台上,他身后是满面墙的屏幕,手术全过程看得一清二楚.手术开始了,我的心脏跳得很厉害,心好像要从嘴里蹦出来;当看到视频显示图像时,我的心情才慢慢静下来.我在频幕上看到秀兰的心脏跳动,均匀而有力,血管在屏幕上显示跟手指一样粗,另显示有一段血管仅仅像吃饭的筷子,那正是赌塞的血管部位;我旁边的计算机操作手不停的工作,手术全过程一一记录在案,我还看到执行手术的医生和他的三个助手,好像不是进行心脏手术,而像是打游戏,面部表情轻松自然,医生不时拍一拍像气球一样的东西,血管里就像一股液体不时冲击堵塞的部位,我的眼睛盯着秀兰的脸,她安详自然,好像没有痛苦的样子,我的心也随着松下来;但是我瞪大眼睛,仍旧不错眼珠地盯着手术台,上面躺着的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啊,手术进行到大约四十多分钟,屏幕显示堵塞地方突然通了,血管粗细均匀了,我将视线移到秀兰的脸上,见他眉头突然一皱,好像不舒服的感觉;手术室里的医生们却是个个喜形于色,我旁边的计算机记录员说:“手术非常成功!你太太心脏堵塞的部位不重要,很快就好起来了.”我突然心里一酸眼泪哗的一下流下来.记录员指一指脚下的塑料筐,堆满记录下的文件,她告诉我手术全过程都记录在案,别担心.我悬着的心呱嗒一下放下了.大夫说:“住院观察一夜,明早可以出院回家.”我陪秀兰进到三楼病房,刚安排好,手术大夫就进来问长问短,检查了伤口,血已经止住,然后说:“非常完美,先不能吃东西,可以喝水,明天正常用餐.” 大夫走后我端详着秀兰,苍白清瘦的脸,好像大病一场,我问她是不是很难受,她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就是饿,我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我突然想起医生叮嘱手术前不能吃东西,只能喝水,饿着肚子承受大手术,到现在一天一夜了,才把个细皮白肉不胖不瘦的秀兰折腾成这样子,我只能安慰她说:“不然我去弄些吃的?!” 她说:“我能坚持,听大夫的吧!”然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问:“伤口还痛吗” “不动不痛,伤口本来就不大,像织毛衣的签子似地,扎到血管里.” 我叫她闭上眼睛,休息,她却说:“你这一天也没吃没喝,不饿吗?” 我这才感到肚子咕咕地,还真的饿了,原来光顾担心了,没有理会肚子饿不饿,她催促我快去吃饭,我看到她精神好多了,便到医院外面胡乱的买些吃食,跑上楼来,刚要闯进病房,然又止住,想像着,我吃着,她看着这不就是折磨人吗.于是我便在门外狼吞虎咽地吞下刚买到的热狗,我怕惊动她,脚步轻轻地进入秀兰的病房,她已然睡了,虽然没吃没喝,脸颊微现红润,气息匀长,我小心地,轻轻地坐在病床旁的木椅上,端详着她不知不觉进入了时光隧道,重新经历曾经的事. 那是我被送去农场不久,秀兰腆着大肚子参加了社办街道工厂干体力活,钉木箱子,头头儿不但不照顾身怀有孕的秀兰,还派她去运木料,秀兰不敢说不,只好默默地拉着两轮车,在太阳底下,穿着薄薄的塑料底布鞋,踩在滚烫的软软的柏油路上,汗水从脸上顺着脖子往下流,通身像水涝的一样,后来秀兰告诉我,妈妈要替她,她说:“我年轻力强,怎么能叫老人去干那种活,再苦再累我能扛得住,这不是也走过来了吗!” 后来妈妈悄悄告诉我:“秀兰那孩子,没处找去,粮食不够吃,他能自己勒紧裤带,也不抢吃抢喝,不但让着我还让着你婶婶一家.有一次秀兰和你婶婶到宜兴埠挖野菜,临去空着手舍不得坐汽车,脚都磨起泡来,到天黑回来时,每人背一大布袋野菜,孩子在家哭着要吃奶,秀兰在外面拔野菜两个奶子胀得生疼.她一句怨言都没有.”妈妈喘口气接下去:“刚进门时我看到你婶婶带回一个大麻包:秀兰背回不满的一布袋,心里说还是你婶子能干,等到两人把野菜倒出来,我才明白秀兰采回的野菜,洗一洗即可以下锅;你婶婶的菜是连根拔的,一家人重新摘过,能吃的菜比秀兰少多了.我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妈妈加重语气“在家里干活那叫一个麻利,又巧,摘野菜也是这么细心,拾把柴火也是顺溜的.”听完妈妈一席话,我安心了,过去我一直认为世界上的婆媳是一对天敌,原来也有例外,秀兰就是. 秀兰每月辛苦下来,仅仅拿到二三十元,每到月初发工资总是连工资单如数交给婆婆,自己一分一厘都不留,现代社会我从来没听到或见到过,还有这样的儿媳妇;后来妈妈不幸年仅七十二岁因病过早辞世,这种传统直到我们二人过日子,还是两人的薪金如数放在一起,没分过彼此. 谈到我的婚姻大事,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决定之一.前面提到过家庭情况,现在还想啰嗦几句。父辈虽然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住着土山花园的德式洋房,出入乘轿车,家中常驻警卫四人,其余闲杂人等上下十几位;我自己虽然讨厌那种出门有人盯着,放学后还得进家馆的生活,哪有个人的自由;说归说那时节提亲的保媒的踢破门.奇的是阴错阳差许多姻缘都错过了;当然有时间和社会变迁的客观原因,但是我更相信命运,为什么当第一眼见到秀兰时,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注定要跟她终老一生.我俩文化程度虽有差异,但是我们几十年来天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而且从不抬杠,总是你一言我一语,海阔天空,想到哪说到哪里,从不冷场往往是说着说这话就睡着了. 一个偶然的场合,和好朋友张敏潔闲谈,他说人是有前世今生的,夫妻的结合是天注定;我突然提起我和秀兰的手腕上都有一块胎记,部位大小相同,巧的是她的胎记在右手,我的是在左手,敏潔激动地说:“这就对啦!你们两个,上辈子准是偷情被人捉住,处死了,神同情你们遭遇就让你们转世做夫妻了,封建时代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甚至是司空见惯呢.” 其实这种想法我和秀兰私下也议论过,经敏潔煞有介事地一说,而且她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前世今生’给我们看,证明她说的有根有据绝无虚言.这种解释合情合理,我们两人的结合完全是神的安排,夫唱妇随;妇唱夫也随,亲密无间不分彼此,没有半点勉强,原来我们是顺了天意.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关系发展轨迹会是这样:婚后一段时间从心里就把她当小妹妹看待,我比她年长五年零两个月,时时事事想着她,关心照顾她,就怕她不高兴;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不觉渐渐的我俩变换了位置,她的言行举止都像大姐,对我的衣食起居照顾相当周到,我真的就把她当大姐了,而自己就是个小弟弟;年深月久贫贱夫妻相濡以沫,度过了难以名状的艰难岁月;天作美右派错误也改正了;出走台湾的亲人有了消息,但是终没能到宝岛见爸爸最后一面,铸成难以弥补的遗憾;(往来书函有详述)由于有了海外这层割不断的血肉纽带,政府统战系统立即待俺如上宾,几十年没变的薪资,连连升级,大概是补偿的意思吧,结果享受处长级离休待遇,当然在感激之余,心里还是凉凉的,秀兰说:“世态炎凉到哪里去说理呢,认命好了.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当总理的材料,可是谁用你呀,你没有那个命,求个平安吧”又扯远了,还是回过头来说我两的事,老了老了又轮到洋插队,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曾经听到说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到了这里发现有些差距,不同还挺悬殊.         美国人口不多,树木草地多,自然风光美则美矣;人们生活井然有序,福利不错,利也有了;到现在为止,美国仍称老大,说打谁就打谁,肌肉也够坚硬的,怪不得称‘美、利、坚’呢。人家美利坚,是别人的事,我们还得自己打拼,在国内已经退休,到了异国就得重打锣鼓重开张,人生地不熟当老师耍嘴皮子,外国人可不听你那一套,就是让你教你也教不了;只能在工厂干粗活,秀兰本就是复印机厂的工人,我们也不觉得苦,十年下来拿到四十个点,可以退休了,社安金虽然菲薄,但也达到了国内说的小康水平,无非是住房、开车、吃饭,咱没什么奢望,当机立断退休不干了,有人说那点钱够吗?现在就‘够’字说道说道,什么叫够,每个人的要求不同,标准不同.就说‘住’吧,我有一间就够了,有的人要求高,越大越好,越豪华越来劲,住到中南海行吗,不一定够,毛泽东主席不是也有行宫多处吗,没听到过他说够;再说‘行’,有一辆车子就能代步,小民也不需要防弹车,咱不遭罪不需要防,有防弹车的人也免不了遭冷枪暗射;最后说‘吃’,蔬菜、水果、鸡鸭鱼肉蛋虾而已,都用不了多少钱,话说回来吃得清淡一些,对健康有利.至于旅游什么的,退休以前该游的游了,该看的看了,老了还是深居简出是上选,不知别人怎么想. 绕了一大圈,我觉得欲望是永远满足不了的;我有吃有喝,有车,有遮风挡雨的公寓,我感觉很满足了,也就是够了. 年纪一天大似一天,八十七岁了,身板还行,可是性情越来越像小孩子,吃喝拉洒睡,都得秀兰操持,她把水杯摆在我眼皮子底下,有时我都忘了喝,他还得提醒我喝水。秀兰年纪也不小了,生活的兴趣不减当年,孩子们都不住在一起,他就把我当小孩子来呵护,习惯成自然,我发现她又变了,从大姐变成了母亲,我的坏毛病也娇惯成型了,说邪乎点儿油瓶子倒了也没心思扶;有的时候也觉得愧对她,晚上说起话来我问她:“你是不是有点儿傻呀,从结婚后跟着我没享一天福,我没能力没有智慧,不会赚钱,不但不能给你好日子,还叫你跟我一起受人家的欺负,人家说你是右派分子的臭老婆,你也忍了,回到家还劝我想开点儿,很多事都是你开导我,受的罪可是船载车装,你为我受尽了折磨,为我扛着政治上的压力,把四个孩子拉扯大,现在两儿两女早已成家自立门户,你又把疼爱孩子的心思移到我的身上 ,你图个啥?” 她回答得既简单又直接:“把你照顾好,壮壮实实地,不为别的就图你陪着我一齐变老唄;你也挺有用的,是我的主心骨,是给我掌舵的.” 接着她又扯到过去:“刚参加工作一个月才十几元钱,后来在复印机厂,一个月三十块钱拿了二十多年,临到退休才涨到四十多,这么算来十年下来能拿八九千人民币:在这里一国月赚一千多还嫌少,可是折合成人民币就可观了,算来一个月赚的钱比在国内上班十年的工资总和还多呢!所以我就很知足.”我觉得生活态度,对事物的看法相同才是关键.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一睁眼秀兰还在我面前躺着,她说:“你太困了趴在我腿上睡着了,我没敢动,想叫你多睡一会儿,”我说:“做了一个梦我跟你念叨念叨,”于是就有了上面一段闲文. 转天早晨秀兰恢复得不错,大夫叫她回家休养,医院派车免费又把我们送回家. 这期间三妹大平为了和在台湾的先生团聚,卖掉房子走了,原来之所以能在纽约生活主要是因为三妹一家在那里;现在秀兰身体欠佳,我们的年纪一天天老了,必须重新审视未来定居在什么地方,四妹在西雅图,二儿子林方在温哥华,大女儿林艺在伊利诺的香槟,我和秀兰盘算总得有个亲人在身边,原来想过到西雅图靠近美加边境的小镇定居,西雅图有四妹大明,温哥华有林方:斟酌来斟酌去觉得欠妥,有个灾病的身边没人不行,最后决定迁到香槟.打算来香槟之前林艺打电话征求我们的意见,如果决定到香槟,他们买房时可以考虑母女屋,住在一起好有个照应.我们在美国独立生活久了,觉得亲戚远离香,到香槟后住在距离较近的地方最好,拒绝了他们的一番孝心.                秀兰身体基本恢复健康,告别十六年来在纽约相处的朋友,免不了聚一聚,离情依依还真有些舍不得.接下来就是处理掉不想带的东西,最后真是一身轻,书籍舍不得丢,装箱邮寄;一应电器简单家具,被褥毛毯多余的箱囊,餐具等扫地出门,最后我和老伴每人两只手提箱直飞香槟投奔女儿来了;这次旅行有个笑话不能不说,电话上林艺说他那里很冷,上飞机前我和秀兰把冬天的全副披挂穿戴齐备,飞到香槟时闹了大笑话,林艺接机时看到我们的样子乐翻了,她说:“今天七十五度你们不热呀?”接机的人群投来异样的目光,还以为我两是北极来的远客呢. 住到女儿家总不是常事,个把月就申请到了老年公寓,我们很高兴,这地方是大学城,人员构成单一,环境不错适合养老,又有大女儿在身边,决定安居在此。一个晴朗的早晨,林艺抱着刚满月的小女儿,陪我们去看公寓,来到市中心华盛顿广场一栋公寓楼,外面还行,进到里面,我们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人员素质就不说了,进到单元房间,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厅,墙壁是麻麻辣辣的大方砖垒成,没有用涂料抹平,睡房黑黢黢角落里一个小窗户,我突然想起五十年前蹲过的牢房,再看看秀兰的脸,阴沉沉地一句话也没有,“回国吧,别在这儿受洋罪了!”我俩几乎是同时说出来的.带我们看房的经理,看出我们不满意,就说:“还有一处,在呃版纳,要不要再看看?”随她来到哈丁老年公寓,比那边强多了,我和秀兰决定先住下,以后再拿主意,于是我们置办了一应家具,电脑、复印机、沙发、床铺等生活必需品,住下以后发现这里还有郭玉珠和李犀利都是中国人,一个来自北京探亲家属,办了绿卡不走了;另一个还是林艺读医学院时的老师,后来又成了同事,她也移民了,人熟是一宝,一来二去也就安定下来,人家都行,咱也行,再说正给大儿子和小女儿办移民,也就不想回去了.在那间公寓生活了十一个月的样子,总觉得不对劲,碰巧在巴斯站等车跟一个老外闲答咯,了解到附近还有几家公寓,打听好地址就去询问,进去一看大开眼界,跟我住的公寓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二十四平方米的厅;八平方米的厨房虽小,放一张餐桌吃饭没问题;卧室也不大,相当于我在天津七口之家住过的十三平方米的房间,一楼有活动室,台球室,小健身房,五十英寸的平板电视,二楼有图书室,有两台公用计算机,洗衣房一应俱全.当下就填了表,但是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挨上个儿;后来跟林艺商量寻个廉租房搬出进去,看了几处,不是交通不方便,就是离林艺太远,那时我自己还没有买车,正犹豫间,申请的弗罗里达号斯的公寓下来了,条件如上所述,高高兴兴地入住了,迁来香槟前,将旧车送给了朋友,来香槟虽然不上班,觉得还是不方便,秀兰说老了更要开新车,俩人驾个破车也怪可怜的,于是就买了一部全新凯美瑞(toyota),有房有车,我们再无所求,一住就是十四年.回顾这些年,日子平淡无奇,确实也很温馨,很享受,虽然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记述,也不能是空白不是吗.

住在香槟十四年的概况记录在下面 我是闲不住的人,打听到这里也有中文学校我就去了,刘平和当时的校长张蕾倡导,组织交谊舞班苦于没有人辅导,征求我的意见,这是我的爱好,就欣然答应了,我的要求是,大家是朋友无所谓老师与学生,我不收报酬,我需要来去自由,就这样达成共识,这是二零零二年的事。没想到不少人有兴趣,最初有刘平夫妇、毛中原莉莉夫妇、唐明卢金明夫妇、探亲家属徐晓慧、许艮佳,于木定等,一间大教室挤得满满地。消息传到校园中国留学生中,沈凯、董微等,还有不少人记不起来了,我们这里的一间教室不够大,学生们要我到校园里学生会去;说到这里我必须解释一下,本人只是爱好,只在加拿大UBC参加过一年的训练,这是个四年的班,我只学了一年,初级的很,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混时间,寻乐趣,不计较正规不正规不少人是第一次碰触交谊舞,可以说积极性很高,其乐融融,办了一年又一年,相继有天津老乡孙福荣刘岩夫妇、鲍务立吕杰夫妇、查理张立松夫妇、陈光华高小平夫妇等,香槟跳舞的朋友大体都在一起热闹过;话分两头留学生这一群人,要求高要求跳国际标准舞(简称国标)我被学生会那边排挤出来了.沈凯董微另起炉灶走上正轨,办起收费的国标训练班,他们很有成效,有的人快成专业了;老陈莉莉经国标班训练成效显著,是这个群体的佼佼者.在学生会期间认识了小田青燕他愿意做我的舞伴,从此我和她每逢周五都到舞厅去跳,一直到二零一四年他博士毕业后,在美东找到工作为止,八九年的时间够长了,还真舍不得他离开. 这期间除了周末中文学校,我们急需自己的场地,这时高兴通过关系在果园活动中心借到场地,每逢周五或周六都跳舞,唱歌,聊天.后来老高因工作忙,毛老板接替主席,后又推举齐小平主持至今,十来年从没有间断过;二零一一年左右突然兴起一股阿根廷舞热潮,我也卷入了一阵子,花钱学那种贴面触胸舞蹈,最起劲的是老高,老孙.不过时间不长就没后劲了.十年间每年都有几次野餐钓鱼等聚会,这是美国人和旅美华人生活的常态,一笔带过了. 病痛 我没听从医生打防御针的建议,二零一四年我突然患上带状疱疹,痛起来脚心就像踏上烧红的煤球,痛过后的脚还不停的哆嗦,好几个月左脚不能沾地,很长时间整夜不能入睡,不能下床,秀兰陪在我身边,喂水端尿不说,不停地抚摸我的左腿和脚,剧烈的疼痛才能有所缓解,合上眼忍一小会儿,将秀兰也折腾瘦了很多;我的医生开了大量的镇静药,疼痛没止住,我却变得傻乎乎的,脑子也变得迟钝了,足足痛了三个月,之后虽然还疼,但是可以忍受,左脚和小腿肿得很厉害,我开始下地拄着双拐练习走路,开始只能在楼道里挪动几步,我们的楼道每隔七八米一个门,我只能走一个门,渐渐地走两个门,三个门,半个月下来能走五十米,后来一百米,渐渐地扔掉双拐,扶着楼道的扶手,一瘸一拐的锻炼.每次看医生都是大儿子林垣用轮椅推我下楼.几个月后恢复到能走两千米,一年过去了,腿脚虽然已经消肿,还有麻木的感觉,并不影响走路和打拳跳舞,一年后我再去参加活动时, 交谊舞贴面舞被扑克牌打升级代替了,香槟华人的这种活动不知还能坚持多久.希望今后有心人,再恢复昔日的热闹场面. 十几年来各种活动千篇一律不去细说,单提后面几个地方:弗罗里达,芝加哥,和夏威夷. 大女儿林艺夫妇在迪斯尼附近买了一间度假屋,排在每年圣诞前后一周,如果不去钱就白花了,所以有幸沾他们的光,连续好几年圣诞期间都去热闹一番,都说那是度假,我们那时八十岁左右,精气神还行,小孩子们喜欢的冒险项目,我都要尝试一下,飞车那玩意儿可不好玩,一次我冒死上去了,虽然仅仅几分钟,我感到好像没完没了的翻滚,五脏乱了,可能五官也挪位了,当时若是有镜子照一照,可能以为碰上丑鬼了;还好下来以后并没怎么样,但是告诉自己以后就别装嫩了,再看看半子马丁,下来时脸都绿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可是他记吃不记打,每次过山车都不肯放过;他说很享受那种状态.有的项目我鼓励秀兰和我一起玩,像吊在空中的那种,居高临下浏览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匆匆赶场,和动物如羊群者流,到有水草的地方寻吃喝,也没什么大不同,高级动物的人,所不一样的地方是温饱后多找点精神刺激,填补一下无奈的空虚而已. 有一个节目我忘记叫什么,姑且称为《乘风破浪》吧,是这样的:我和秀兰一下子就飞上天,扫过山尖,穿越峡谷,随着大河的激流,奔向大海掠过大洋,看着大海里冲浪的弄潮儿,田野里背朝天插秧的农民兄弟....腿酸酸的经历大自然的浩瀚壮丽,但是有惊无险,速度由急而缓,等到轻轻落地,发现自己仍坐在原地座椅上纹丝未动。仔细观察原来是一边放映全景视频,座椅悬空滚动,这样一来自己就融入画面了。这是我最爱也是最享受的一次虽幻似真的经历. 再就是参观环球影城后,才知道电影里那些地震、洪灾、龙卷风等惊险场面,都是影棚里的东西. 两次逛拉斯维加斯,感触颇深,洋人中不乏佼佼者,他们把赌徒的心理揣摩到家了,你想不劳而获,我给你开赌场,多少人不停地把钱源源不断地运送到赌场,成就了举世无双的沙漠里的赌城,且不说那里数不清的豪华酒店赌场,单说仿建了各国名胜古迹,虽嫌小了点,也算洋洋大观了.说到这里, 回忆起纽约的日子,继母在世时(説继母不算准确, 因为爸爸娶她进门时, 我的生母才四十岁健朗在世;妈妈早在一九七六年仙逝.她待我不薄, 所以我尊称她继母)她每年从台湾过来都要到大西洋赌城,我们也跟着沾光,他从来不赌博,她的看法是谁能赌得过他们,开赌场的人都是人精,免费豪华大巴拉你去赌城,不但免费,还送你一些赌本,就是钓那些傻鱼上钩呢.记得第一次跟她去是一九八五年,她知道我刚来美国,罗锅上山前(钱)短,便给了我二十美金。我看到小赌的人,都拉老虎机,一次放进一个夸特,说玄了眨眼的功夫二十刀全吞进去了,怪不得叫老虎机呢,继母小声不知跟谁说:“大鹏不会过日子。”我听了心里不爽,又觉得可也是,二十美金换成人民币就是一百六十快,我那时辛苦一个月工资才七十八元,其实我很会过日子,过去几十年的艰难岁月把我打造成能折能弯,适应性极强的性格;当年堂兄林大中看我在牛粪火盆里烧土豆吃的寒酸样说:“当年的大少爷,这里以苦为乐,佩服,佩服,我就受不了.”其实他只见到冰山一角,我是四个孩子的父亲,穿戴都是手工操作, 根本就没闲钱买现成的,那时我们想买一台缝纫机,对我来说那是妄想,二儿子穿鞋特费,秀兰费劲巴力锥帮纳底好容易做成一双鞋,两个星期不到就穿飞花了;我自己穿的塑料鞋破了,总不能光脚给学生上课吧,恰好邻居靠刷洗旧塑料鞋维持生活,我厚着脸皮和大爷商量,用我这双不能穿的鞋,换一双虽旧但能穿的塑料鞋,邻居大爷太了解我了,忙说:“没关系,一双换一双,两不吃亏,反正这些旧鞋是要回炉制成再生塑料的.”我挑了一双尺码相同颜色仿佛的旧鞋,穿着合适,到了学校同办公室的于老师说;“你们快看哪,老林的鞋两只不一样,一只六个眼儿,另一只八个眼儿,我端详了一下,还真是如此,我完全没留心几个洞,觉得不影响走路就行了,管他几个眼儿啦,没想到被人家当成了笑料;这是小事一桩,我穿的衣服也是捡人家的,孩子们的棉鞋,也是老师们的孩子换下来的破旧棉鞋,我虽然自觉赧然,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继母说我不会过日子,辩解无益,我也只是想体会一下这种新鲜玩意儿.从那以后每年都随继母到大西洋逛逛,我不赌,秀兰愿意玩一玩,他确实没别的嗜好,每次他买四十美元的筹码能够玩一夜,我告诉他,这种玩意儿是有输没赢,豪华的场地都是赌徒的钱堆成的,我们就赌这些钱的,输完了事,不要再赌;有时输光了;但也有几次运气好,钱哗哗的往下掉,他赢三次一百美刀,后来继母在台湾不幸,殁于车祸,十几年过去了空馀下对老人的思念. 再就是美国中部大城市芝加哥,那里黑人居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五湖流域,说是湖,其实就是海,这样算来美国大陆就四面海了,怪不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呢.她是得天独厚,开发又是近几百年的事,虽说都是掠夺起家,但是建国后确立了一套较好的制度,到现在为止已达登峰造极,往下走我就不能预测了,我已风烛残年,世界怎么变化与俺何干, 就不操那份心了. 圣路易斯倒是一个好去处,在那里欣赏了GATEWAYARCH。设计者匠心独具。我蹬上过不少摩天建筑,但都没有她那么萧洒,那么妩媚,她站在密西西比河岸上迎接来访者,说远了……

那年在迪斯尼渡完圣诞节,半子国海游兴未减,改道转飞拉斯维加斯,我们入住MGM酒店,小赌是免不了的,上回说过,我从来不赌,这回破了例买了二十个投肯,花了一张二十刀的绿纸币,秀兰说:“你不过了,二十个投硍,只能放二十次,一下子就输光了,若是买两毛五的筹码,能买八十个可以玩半天.”我说:“没关系,输完了算完,不会再赌,就这一次.”不出她所料,两分钟的功夫,一眨眼二十块没了。她继续玩她的夸特儿小赌,一夜下来不但没输,反而小胜.我则转悠到玩二十一点地方,国海赌兴正浓,我看到他面前摆满代币筹码,想来是运气不错,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他的高高的几罗筹码,哗啦啦地地飞向庄家的怀里,所剩无多,但是我估计最少也还有就几百刀站在那里,他不动声色,从后面看耳朵后面有汗水缓缓下行,下一局当他拿到两张牌时,突然将眼前的所有筹码推出去,我心为之一震,还没缓过神来,他的钱就换了主人.

国海从皮夹子里掏出信用卡,在自动取款机前捅进去好几次,也没有拿到钱;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保护措施,防止赌徒陷得太深就不能自拔了.说归说,国海正财运兴旺,他请我们在剧场度除夕夜,看魔术大师表演.回程时他又慷慨解囊,乘头等舱回家,这是我第一回享此款待,这东西比经济舱舒服多了,将来有机会再回国,也享受一把.

值得大书特书的是二零零三年夏威夷之行,国海在伊利诺大学,取得终身教授职位那年暑假,适逢北美会计年度学会在夏威夷召开,一家人老少七口随行,度假十七天,饱览热带风光. 第一站住进滨海大酒店二十四层,两个套房,居高远眺,冲浪健儿,忽而推向浪尖,忽而卷入浪底,这是我平生近距离看这玩意儿,玩什么的都有,就算玩儿大海吧.                          上中学的时候上地理课,夏威夷这个名字就很吸引人,夏天妈妈给我买了一件翻领衫,我不愿意穿,嫌难看,爸爸说傻小子,那是夏威夷衫,我冲那名字便欣然接受了;在世界地图上看夏威夷,只不过是一些星星点点的小岛,大一些的有八个,后来美利坚设州成为美国的第四十九个州,首府在火奴鲁鲁;中国人称它檀香山,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火奴鲁鲁到了中国就变成檀香山了。  后来查了一下,原来火奴鲁鲁意指‘屏蔽之湾’或‘屏蔽之地’。因为早期本地生产檀香木,而且大量运到中国,被华人称为檀香山。孙中山先生曾在那里起家,最后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共和,从此也开启了军阀混战的新局面.这些都和小民无关,还是谈谈对夏威夷的观感吧,下了飞机不觉累,虽然热风扑面,国海兴致匆匆,驾车载着一家七口环岛兜了一圈,绝对不能用山青水秀来形容,虽然有珍珠港的的记忆,令人依稀嗅到硝烟味道,那仍是一处世外桃源.太阳撞山时我们才兴犹未尽地入住酒店,我站在二十四楼的阳台上近观,脚下沙滩上,身穿比基尼和坦克短裤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远眺冲浪健儿在海上弄潮戏耍,晚风习习,热浪扑面,掩不住游人的陶醉. 转天,国海的亲戚打来电话,约在在山顶的家中为我们接风,曲曲弯弯的山路,汽车有立起来的感觉,爬到山顶山风撕扯着彩旗,好像山在摇晃,只有出世的仙翁道骨才配隐居如此圣地,夏威夷吃海鲜,小菜一碟算不得大餐了.少不得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然后就是海侃,我对吹牛不敢兴趣独自出来观山景,在这里省点笔墨,贴上照片比我瞎掰强多了。

最难忘的经历是龙虾湾海底观鱼,按说近八十岁的我,本不该下海了,但是禁不住女儿和外孙们的劝说,我穿上短裤,带上面罩,嘴含换气管子,浸到海水里,海水像柔软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全身,我趴在水面上自己就漂起来了,久违了大海,回想当年,我为了某种目的,苦练游泳,速度不咋地,耐力了得,三千米绰绰有余,而且蛙爬仰蝶全能.记得在保定华北军区师范读物理系期间,还报名参加了抗洪抢险救灾小组,最后也没有轮到我们这些学生去打拼.龙虾湾的海水清可见底,鱼类五花八门与人偕行有时我轻轻触摸它,他还主动靠近你,海底世界可谓美不胜收哩.下面再贴一帧图片。

参观菠萝园,我和国海还有一件趣事,他说菠萝是长在树上的,不知是听谁说的,我记得看台湾风情片,菠萝是种在地上的;菠萝园大得望不到边红土地上种满菠萝,我们在为游客搭建的凉棚里等待下一班小火车,这时菠萝长在哪里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答案,菠萝田里看不到树,显然菠萝是种在地里的,小火车来了,一家七口踏上车,它载着我们穿越田间,农民弯腰播苗,过了一片小苗地段,一片比一片茁壮,将要成熟的菠萝崭露头角,它们顶在手指粗的茎上,探出头来等待收割.据介绍只有红土地上生长的菠萝营养价值最高,新鲜菠萝香甜可口,那味道只有亲自品尝后才能体会到,后来在美国本土的超市里买到的菠萝,吃起来完全变味了。就是缺少一个鲜字.

珍珠港多么漂亮的名字,几十年前的遭遇让它蒙上一层挥不去的阴影。港湾里的沉船依稀可见,多少儿女葬身鱼腹,父母变成孤独老人,成千少妇变成新寡,踏上在沉船上建起的纪念馆,默念镌刻在石壁上的英烈芳名,心中不免升起对偷袭着的鄙夷,为了忘不掉的记忆,收藏了一枚纪念币, 以慰我心。下面是我们一家在珍珠港的留影。      

少数民族保护区:polynesion.我不能用笔墨来形容,只好贴几帧照片敷衍了事。

 

看了马科斯在夏威夷的避难所、黑沙滩、逃犯隐居地无可记述,下面很想描绘一下看活火山的经历。 好几个大坑,直径大约五百米至一千米不等,很难想像岩浆从地下喷出来是什么样子。看完火山喷发录像的场景,驱车直奔岩浆还在奔流的地方。已经凝结的黑色岩浆,起伏像波浪,三个孩子太小不能冒险,秀兰刚刚手术不久,也不便进入还在流动的岩浆区,只好将他们安顿在安全的地方。然后女儿,国海和我三人便向无边的岩浆海洋出发了。开始波浪形的岩浆还算平坦,越往深处走 起伏越大,厚底皮鞋也不能隔热了,甚至有些发烫,热空气扑面,火山灰形成的沟沟坎坎,越来越深,全身被汗水湿透了,隐约出现一些小红旗,伸向远方,原来那是安全路线,这时我感到已经陷入火山灰的汪洋大海,根本辨不清方向,如果没有那些红旗指路,想走出来是万万办不到的,越走离火山口越近,看到了,看到了,岩浆还在缓缓流动,脸上火辣辣地,我们不能再前进,国海捡起一块凝固的黑色岩浆,投向正在蠕动着向前爬行的岩浆,我想阻止他,但是晚了,岩浆块咋进流动的红色东西,还好并没有溅出火星,原来软软的岩浆,非常粘稠,这时大家虽然还想探个究竟,但是天色渐晚,温度也不容你再前进一步,我们如果在留恋,太阳下山后恐怕再难找到来时路了,略带遗憾地踏上回程。说时容易,那时难,三人已经筋疲力尽,更觉得大海一样的半冷却的岩浆,无边无际,就像千山万壑,绝对不能迟疑,天黑前必须逃出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天黑前我们终于回到秀兰和三个孩子身边。发现他们很坦然,并说:“我们在望远镜里看到了真火山。望远镜就设在路边。”我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在望远镜里看火山口近在咫尺,岩浆不停的向外奔流,心里还真有点后怕,如果在我们走出来之前,正在活跃期的火山突然发脾气,我们就变成熔岩了。据说一两年后他又喷了一次,没细追究。

夏威夷州八个主要岛屿中,夏威夷岛最年轻也最大,火山灰的堆积仍旧继续,它的体积也越来越大. 看完火山乘小飞机回檀香山。我第一次从旋梯登上飞机,过去只看到过元首们从旋梯上走下来的气派,这回也模仿一下过把瘾. 十七天的假期一晃就过了,回到香槟生活又归于平静。打拳跳舞之余就没事干了,没事干听起来是好事,其实那种寂寞孤独感和思乡情绪是说不清的.只好没事找事,手头有一本宋词鉴赏辞典,光看是不禁看的,于是开始了一件大工程‘抄书’,它占去了我很多时间,哩哩啦啦三年抄了七大本,大约一千多阙宋词,亲手装订成一函,颇有成就感.意外的收获是将发抖的手医好了,叫做歪打正着吧.回味漫长的移民路,有得也有失. 得不说也罢,失去的就很难数过来了,失去了亲朋好友,虽然常在网上见面,也是隔靴搔痒,连气息也嗅不到,甭提拥抱握手了.我的少年同学克俭在电话线上呼我回国养老,八十多的胞妹也希望我回去.其实我何尝不想回去呢,到现在为止,大女儿林艺已经成家立业,先生拿到终身教授的职位,他们的大儿子大学毕业了,老二大学在读,小女儿已是高中学生,她的一家铁定在美国落地生根了;林方是我的老三,天津财经大学毕业后留校当老师,本来也是不错的工作,可是他也放弃教书的前程,移民加拿大,儿女都长大成人,都有个不错的工作,当然也扎根在温哥华;老四小女儿林深大学毕业后和先生一起留学东京,一去就是十年,打工上学生孩子,好不辛苦,毕业后夫妻二人变成四口之家,姗姗回国了,工作不错,但仍不死心,还想出一口当年被美国拒签的窝囊气,老大林垣中年丧偶,也有来美国生活的愿望,我责无旁贷,已将他们两家移民过来了.说到移民我必须从头道来:先说我和秀兰的坎坷路,在我探亲期间,继母林王淑敏命三妹帮我办移民,而且打算叫我留在美国等移民,我如果答应等于将自己置于不义,这样做无异抛弃患难的结发妻,我断然拒绝.这是我平生做对的三件事之一.最后决定先给秀兰申请移民,稀里糊涂,秀兰以探亲为名,飞到美利坚,时差还没倒过来,为了拿经验,每月七百刀,就给人家姓丁的看小孩了,三妹帮秀兰请了律师,两千一百美金包成,先付七百,劳工证下来后付七百,移民局来通知后付清余款,一等就是七年,终于下来通知,材料齐备后下一步是回国到广州美国领馆面谈,这可把秀兰难住了,正在为难之际,天无绝人之路,世界日报登一条消息,凡是九九年人在美国的,一律给绿卡,就像大赦一样,我们登上这趟顺风船没费吹灰之力,拿到绿卡,也没回广州面谈.虽然白花了两千一百美元,算起来不吃亏.以后的事就是按部就班老两口打工吃饭,一晃五年过去,接下来就是入籍,给已婚子女移民,这是唯一一条路,有人说可以先探亲,黑下来不走,慢慢磨,我一家人是绝不会做那种理亏的事的.先征求林垣林深两家的意见,都愿意来美国,我便找了一个律师—中国人也姓林,单名一个云字,这小子大包大揽两家七口人五百圆保成.其实就是填个表,因为自己是刚来的老土,英文不行,只好摁着脑袋叫人家弹,人家要打,咱愿挨,从此再一次踏上了漫长的移民路.一年两年三年,一晃五年过去了,五年当中打过几次电话,回答是等待,五年过去了再打电话没人接听了,去信打听也没回音,后来再打,回答是空号,只好打电话给纽约的老朋友老姚,託他跑一趟律师事务所,结果是查无此号,我往好处估计是他破产了,往坏处想他违法吃官司了,那是人家的事管不了那麽多,可是孩子们的移民怎么办,我翻箱倒柜找到了原始收据,这时我的英文也不像从前那么烂了,移民文件看懂了。死马当活马治吧、开始上网查找,一顺百顺,优先日起很快就到了,没过多久,移民局邮来一个大信封,通知上写明所需文件:无刑证明、出生证明、申请人和被申请人之关系等.这时大儿子林垣的媳妇因脑癌刚刚去世,还得申请免除这个名额,写完申请书,附上死亡证明,发给移民局;孙女林舒已超龄早已结婚,申请豁免无济于事,本是一家三口同时移民美国,到头来只有林垣一人拿到绿卡;同时申请的还有林深一家四口,他们就更麻烦了,因为早期留学日本,还必须有在日本十年的无刑证明,人不在日本,人家拒绝开据证明,几经周折,日本领馆答应代办,恰在这时美国不知犯了哪门子病,移民延后一年办理,所以林深又比林垣晚来一年.马拉松般的移民道路虽长,终于走到头,一家团聚怎一个难字了得.难字还在后头呢,欢欢乐乐激动过后,就是日子怎么个过法,开始还算顺利给垣租了一间房子,就在我的公寓隔邻,很快林垣在商场里的一家日本快餐店干活了,能维持生活他不甘心,不久又转到一家华人开的快餐店,掌厨,一天十个多小时,一个月仅仅拿到两千三百刀,他觉得还能承受,一干就是三年,其实他最需要的是找一个伴侣,五十多岁的男子丧妻,很不幸,心理压力是不言而喻的.           谈到找对象,他还是蛮幸运的。刚来到美国就有一个探亲单身女住在同一栋出租房子里,知道林垣是单身,永久居民身份,就主动表示爱慕,房东看到眼里便欣然做红娘,这本来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不巧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六十多岁的美国老人,拉拢她,她满以为十拿九稳傍上个美国公民办绿卡手到擒来,她便投怀送抱,美国佬美在心里笑在脸上,可是轮到动真格的办移民,他却设法搪塞,时间一长该女孩子知道这老头是哄弄她,便拿出看家本领大打出手,老头不支报了警,女孩子以非法身份被拘留,好在朋友帮忙以难民身份保释,无罪释放.这时她知道林垣仍是单身便托人说合,愿意重归旧好,林垣觉得这种女人靠不住,婉言拒绝了,另有T姓女子离异多年,在一起跳舞时认识,我觉得她沉默寡言,有稳定工作,孤苦一人过日子,也怪可怜的,探她的口气,愿意和垣交朋友,我便从中说和,他看中我们是老实人家庭,但是觉得林垣没有学历,不会英文生活能力不强,最后不了了之.                      有唐姓者和垣交往,林垣深情对待,但唐女是个骗子,我和秀兰晓以大义才没有陷得太深,这不是我的事,就省点符号,几笔带过.    最后垣的老同事介绍一女,见面时谈起来原是同一系统的熟人,且都是单身,话亦投机用不着帕托,就成了眷属.他甘愿放弃绿卡,不再回美国受罪了,现在林垣在天津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女儿也有了女儿,垣成了老爷,我们也就不用再为他操心了.

深儿又等了一年,举家四口拿到绿卡,买了房子,两个女儿顺利入学,再圆满不过了.事情总是那么捉弄人,她先生唐伟是在日本读的博士,舍不得外语大学的职位,所以不愿意屈就美国的打工生涯,夫妻分居三年了,虽然每年探亲两次,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家人都忍了,可是最近一次来美国遇到了麻烦,移民官认为唐伟没有久居美国的意愿,警告他如果再在境外久居,就要吊销绿卡.按照移民法并没有错,但是唐伟在美国有妻室,有孩子,又有房子,足以证明决心成为美国居民,只是一时没有适合的职业,留在中国完全是权宜之计,只好听天由命了.现在我们这种升斗小民无奈之下,也只好安慰自己,世界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偏要求全,不是徒劳吗,随其自然阿Q一下是为上策. 前几年还想着落叶归根的事。后来进了养老院,将退休金全部奉献,一日三顿西餐随便吃,水果甜食饮料更不在话下,套房舒适,有人清扫,衣物有人洗完烘干后送回来,再也不用心痛秀兰灶前为炊,刷锅洗碗,抽洗浆做,两个女儿不时来探视,算是安享了.现在不想归根了,不是不想,是想也白想。当年五十多岁,就像一颗树,拔下来种到异乡,居然成活了,而且扎下根,现在如果再将老树刨下来,运回国肯定种不活,只有烧火的份了,也罢,决心终老异乡了.(完)

 

最后回过头来梳理一下,自己走过的革命路,还有脉络可循.爸爸在自己的传记里说:我本农家子,祖辈因兵燹流落在河北省大城县,城南十个贾村之一的李贾村落户,祖辈无粗通文字者,背朝天面朝地,勤劳种作,终岁不履城市耳.                         到我父亲这一辈,家道岁虽称小康,食则杂粮,衣则短褐,现年本人八十七岁,回顾一生中国给我处长级待遇,在美国有退休福利,足以安享晚年,我不愿意继续写下去了,就此搁笔

以 <个人小史>-《五言打油八句》为后记.

 

少年喜读书  沉迷杂学中

弱冠思报国  军旅无战功

壮年吐心曲  博得右派名

运交遂改正  老态已龙钟

暮年有医保  无需去劳形

离休居异国  酸楚孰知情

耄耋思归去  家国常在胸 

幸有老妻在  相对度余生

 

 

 

 

 

 

 

附录

一,修身

偶语

读破诗书哲理现 走遍天涯迷津无

 

四维

恻隐之心 羞恶之心 辞让之心 是非之心

 

家里的对联(文革时烧了)

世情如月有明晦 诗卷无人论是非

 

林杏桦(在老年活动中心认识的年轻佛教徒)说:

活在当下 仰不愧于天 俯不诈于地 行也布袋 坐也布袋 放下布袋 何等自在

 

修养八法 沉静,豁达,助人为乐,奉公守法,不沽名钓誉,不哗众取宠,不逢甲说乙,不乘人之危

 

学德八则 学而时习之,不昧今索古,不人云亦云,不掠人之美,不道听途说,不知为不知,不曲学阿世

 

养生八循

朴拙,安静,乐观,秩序,节欲,不怒,素食,锻炼。

遇事不怒,基本吃素,劳逸适度,饭后百步,起居有常,不枉作劳,终天年渡百岁乃已.

 

修性八要 有菩提心,孝敬尊长,友爱兄弟,诚实待人,只做好事,施惠勿念,得恩不忘,谅解别人.

 

人际关系

最爱的人是母亲,最敬佩的是老师;劳改之交赵山在,逆境之交刘喆人,君子之交周懋功

同窗好友沈克俭;初恋趙金秋,白头偕老李秀兰。

(註:其中,刘哲仁长我两岁,享年八十六,二零一二年八月辞世)

生活写照(对联和横批)

穿衣吃饭打拳舞剑千篇一律糊塗度岁月

读书写字弹琴上网每天如此悠哉品人生

随其自然

荀子有言

麒骥一跃不能十步,駑马十驾功在不舍;契而不舍金石

可镂,契而舍之朽木不折

 

有一句现成的唐诗,我不揣冒昧再补上一句

成一幅对联:

心中无事真富贵

  手上有书赛神仙

 

几句禅语

用眼睛去看,但仅止于看,别乱了心.专注地听闻思想,但仅止于此,不要乱了心.

 

我的生活

穿衣吃饭,果腹保暖,打拳舞剑,萧洒体健,读书写字,修身养性,弾唱上网,乐在其间。

三 寡

寡言以养气;寡虑以养神;寡欲以养精。恬淡虚无真气从之。

 

七  戒

戒焦,霉,热,咸,烟,酒,怒。

 

幸 福 观

好吃是家常饭,舒服是宽松衣,幸福是身体建,温暖是家庭和,平安是守本分,喜乐是平常心。

 

佛 心

清静心看世界;欢喜心过生活;平常心有情味;柔软心无挂碍。

 

一二三四

1,不趋炎附势,不谄富骄贫,不阿谀奉承,尊长爱幼,济弱扶倾 ,有怜悯心,

2,安自己所居,不羡不贪,苏轼说得好:天下之大,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虽分文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绝……

3,衣食者避体果腹而已,锦衣玉食唯权贵能之,况食膏粱者于健康不利,而布衣多寿星老,退一步说,浓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采根谭语),而淡淡知真味…留一点健康给自己,分一点给路上饥人,善哉。

4,几件事感到欣慰: 衣食住行医无虞,子孙满堂,妻贤子孝,身体健康,真的很随心,还有甚麽希求呢,随缘。

二,杂感

给克俭的贺年卡附言

数载未见,倐忽之间,逢节问候,甭问何年,老人仙逝,无所挂牵,活得平淡,卒我天年,说声珍重,祝贺新年,万事如意,广结善缘,逝者去矣,羽化登仙,来者何继,与俺无关,杜撰几句,当做拜年。

 

说不清

有些传统观念窒息人。心中分明喜欢,却羞羞答答地说:“我们不愿意。”

追求并非目的,等待你的只有结局,长江黄河终将东去。

忽而谁也不理睬你;忽然都来拥抱你。

从前怕女人,因为妈妈严格而认真;后来爱女人,因为天然的诱惑和吸引;再以后是恨女人,爱和恨终将冲破枷锁,缪斯永远属于我。

 

放下屠刀“成佛”一例

北爱尔兰休姆〈JohnHume)领导的社会民主党和工党党员大部分是天主教徒;崔波领导的厄尔斯特联合党大部分是基督徒,他们由宗教引起的残暴内战持续了数十年,今年四月终于签署了北爱和平协议,因此而双双獲得诺贝尔和平奖,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他们都信天父还争什么?争也罢了,何必枪炮相加,让无辜们抵命。现在握手言欢免得生灵涂炭,当然是好事,但因此而得奖,实在不敢苟同。战争狂人先发动战争,然后停火,就拿诺贝尔奖,诺贝尔地下有灵也会钻出墓道说一句:“不可以如此!” 读<号角>诺贝尔奖得主有感

 

为什么不杀死我

世界副刊载一条消息题为《活熊取胆汁》作者余允尧。当我读到“壮汉从熊腹切口插入的软管吸取胆汁”一句时,心中一震,绿色胆汁好像是从我的胆囊流出。当时我陷入沉思……熊在惨烈地嚎诉,为什么不杀死我,你们赚钱重要,我这熊身也是生命啊!你们妄想……说着边用粗厚的熊掌将自己肚子上的刀口撕裂,当时五脏爆出,地下一滩血。

我记得七十年代,街头大字报载“一个共产党员,名叫张志新,被一群‘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竟有人用刀戳她的舌头,又用铁棍捅她的喉咙,她便不能用语言反抗了……”。

我深感作为一个生命的不幸。不论是人抑或一般动物,都是生命,只是形式不同而已。为什么残害生命一至于此呢?!为什么?为什么?

 

话说母亲节

有一次,晚饭后叔叔问我,还有甚么不满足的呢?一句话说得我心里暖烘烘。这种感觉我经历过好几次。最深刻的一次是照完全家福,从照相馆出来,一中年妇女,跟在我们后面,以羡慕的语气问我老伴:“这都是你的孩子吗?”她这一问,我彷彿是第一次发现两儿两女都已长大,白白净净,楚楚风度,又都孝敬,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是骄傲,是满足,确切地说,那是由衷地快乐和幸福。时光真快,他们一下子长大成人,相继结婚,出国,在为他们高兴之余,才发现自己老了,觉得好像失落了什么,孤独无奈。与儿女之间最多的是电话联系。真高兴他们都有自己的家。看着他们又重复着我们的经历,才真的学到了人生的一课。

作为老人不必过分要求和责怪下一代,他们的儿女就够他们操劳了,又要去照顾另一半。没有精力常来陪伴你。打个电话,逢年过节聚一聚也已足矣。

作为儿女则应谨记母亲。世界上最伟大,最值得尊敬的人就是母亲。

记得我的启蒙老师教的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厚哉父母恩,爱儿身,苦寒度日,日夜全不分,咕哺儿口,殷殷亲心,灯前娘独坐,榻上儿安寝。孩儿已长成,记在心,此身何来,怎能到如今,莫忘昔日,殷殷亲心.灯前娘独坐,榻上而安寝.再一次感谢老师的谆谆教诲。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不能忘记。母亲的付出是无私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讲,每天都是母亲节。平时将母亲常挂心中是最好的庆祝。

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已属不易;婴儿呱呱坠地,还要喂奶,多少个日日夜夜,偎湿就干,从婴儿到长大成人,耗尽母亲的青春,伟大呀母亲。在这里向母亲们致以深深地敬意。

几年前看到电视台播一条消息,说的是一个母亲在家庭的贡献,她应得工资是一百万美圆。虽然以钱来衡量母亲的假值,显得不伦不类,但却说明了一个道理,母亲是伟大的,她等于两个半美国总统(玩笑话)。尽管如此,很多母亲仍然是不受欢迎的人,这是她把子孙养育成人之后的事。当然不是所有的人,有些子女拗不过另一半,含泪莫助。

十几年前在温哥华,看到过这样两件事。其一:儿子(隐去姓名)本是一片好心把父母接来。这老两口感到,养了这独生子没有白费心血,便将房产卖掉,漂洋过海投奔儿子。没承想,不到半个月,婆媳矛盾白热化了。邻居朋友来劝和。谁都知道,儿子夹在中间并不好受,劝他负起中间人的责任。但这位儿子一边倒,只帮太太说话。儿子用手指着母亲:“她,对小雨(儿媳的名字)不好”数落妈妈就像训斥小孩子。只见这位母亲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气得躺在地上打滚。是我和老伴亲眼所见,世间还真有这等事,没有夸大的成分。

另一件是萧某某,也是探亲家属,到了温哥华,觉得气候宜人,山青水秀,不愿意回国了。儿媳反对,儿子听媳妇的,没叫爸爸妈妈知道,就买了机票。时间一到,便送妈妈走,母亲不走,儿子便威胁说:“如果你不走,我就通知警察,把你押走。不走也得走。”我今年八十五岁,没有说谎。这儿子太那个了,警察局是你们家开的吗。

做母亲的确实辛苦,无私,为子女呕心沥血,伟大这个词是形容不了慈母心的。小时候听过一首歌,歌词是:慈母心像三春晖,只有温暖只有爱,整天为了儿女劳瘁。母亲节前夕,向母亲们问声好。

这篇短文部分内容曾在《不要苛求子女》一文发表过。 快乐老人

 

钱的用处

除了买衣食之外,多余的钱是负担。一件普通的衣裤,和名牌的功能一样蔽体御寒。堂堂帝王,锦衣玉食鲜能善终;快乐的寿星老,多为粗食的平民。有人说名牌穿着体面,能突显高雅受人尊敬。我看也不尽然。包装灿烂的次货,剥掉包装,依然次货。

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倒是说在点子上。世界上那么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将多余的钱分一些给他们,用来买衣食,豈不善哉。

 

谈‘快乐’

朋友说因为信了耶酥很快乐,可以得救,死后可以得到永生。但愿如此。殊不知人生多苦脑,少快乐,是贪欲的追求,而追求是无止境的,得一望二,苦脑就在其中了。我想连‘快乐’也不必追求,更不要奢望永生。一切顺其自然而已,若换个说法,是上帝使然也无不可。

怀有罪恶感希求得救,并得到永生,是美好的愿望,追求并不一定追得上,求得到。圣经马太福音第十章三十五节说:爱父母胜过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爱儿女胜过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坦白说我爱我的父母和儿女,做不到基督的教训。那结果就如同第一章三十八节所说:得到生命的将要失去生命……谈何得救。

圣经又说“不要积聚财富”钱财也是偶像,信奉钱财心中就没有神,每天悼告,主啊主啊,又有什么用呢。我信我心中的神,如果她眷顾人类,应拯救人类于水火,除强权和邪恶。她绝不是一些人所谓的独裁的神,顺我者昌,逆我者下地狱的神。我不愿意把人的观念强加给神。各种信奉可以看作一种教化。不必奢求个人得失。

 

浅谈养生

寡言、寡虑、寡欲名之‘三寡’,是养生之道。

寡言以养气。说话多伤气,也容易引发不快,或发为怒气,或暗生闷气,气多不顺,由内气进而伤及真气;寡虑以养神,常思虑伤精神,若过度则伤害到主宰人身的神气,使元气大伤,免疫系统破坏,百病入侵,生命堪忧;寡欲以养精,欲望是人所固有,欲望永远不能满足,由于无休止地追求,必耗费精力,精力枯竭,性命休矣。如果能做到“三寡”则元气充,神旺,精足。生命者,精气神而已,不可不察。

 

民主种种

民主是一付牌,是政客用金钱玩的玩兿儿。老百姓在这场游戏中,只能投一张票,在众多政客中,挑一个当你的老板。

老板与人民永远是一对矛盾,他制订一个框架,你可以在框子里自由。有的框框大一些,可伸可缩,有的框框较小而已。

如果所订的框框,能较大範围与民生息,不令老百姓为你去作战犧牲,改善人民生活,让他们安居乐业,就是好老板。

老百姓不能反抗政府,反抗就要革命,就是换老板,建立你自己的政府,自己当老板而已,您当上老板时,也许还不如他呢.谈自由,国家有法,自由不能犯法,不能妨碍他人的自由。任何国家的自由都有限制,自由有範围,民主有集中,如此而已。

‘右’

几十年前,毛主席号召大鸣大放,我也放了,虽无真知灼见,自己觉得也算中肯。据说言词偏激,遂戴上“右”字帽子。这无形帽子很有分量,压得抬不起头,腰也随之弯了。子女受影响,老婆受牵连,一九七九年,人老了,改正了。现在想来,不必怨天尤人,怪自己无知。现在明白了也不算晚,去他的!老朽之路,庶乎尽焉……

 

顺其自然足矣

大半生追名逐利,坎坎坷坷,既没得名又没获利,不免愤愤然。莫非命也。退而记起哲人的教诲:要恬淡寡欲莫追求……。我想伊也是名利场上的败将,或已‘大富大贵’而后有所悟,才感到名利不过如此耳。这是从有为到无为,是一大变。据我看无为也是一种为,为所无为而已。

语云:彼汲汲于名,犹汲汲于利也.我常劝慰自己,看看江河湖海吧,都是水,有的浩瀚,有的潺潺,我家门前的小溪就是静静地流淌,不厌不倦,从不思如江河之奔腾,也不思如黄河之决口,涤尽人间的不平,它是安分的守己的,安自己的命,顺其自然足矣。

 

无题

人生本来是快乐的,因为生活本来是多彩的。

在闪电般的人生旅途中,一切的一切转瞬即逝,甚至还来不及分辨它们的颜色,气味。不要嫌弃人生画面中暗淡的部分,因为那也是色彩,没有晦暗就不能衬托光明与绚丽。

每个人的经历都不是平铺直叙,有崎岖坎坷,有悲欢离合,有得宠和被贬謫,有欺人与被欺,有系冤狱妻离子散,多……俱往矣!我庆幸自己阅历如此丰富,谙尽味道,懂得什么是酸甜苦辣,闻到血腥,悟出人类为什么同类相残。说到这里觉得够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人本来就是百代一过客。我景仰太阳,君不见红日历尽人间之后西沉时,是那样豁达吗!

 

羞耻辩

朋友与我闲谈时引夫子话说:“温饱而后知耻”。我认为也不尽然,乃答曰;“实不敢苟同”。愚以为,显然是给大批寒士定了性质。果真腰缠万贯一定知耻,而不得温饱之民则不知耻吗!不知友人是否考察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度荒时期,(一说为自然灾害时期,据我看天灾人祸都有,才用度荒一词。)每一个壮丁八两粮食,能吃饱吗?但是他们仍旧恪守岗位,勤劳耕作。倒是个别硕鼠相机肥了自己。历史上一些达官贵人,更不乏无耻之徒。居高官受大贿,明镜高悬判冤狱,反让有罪者消遥,是也非也。

 

茫然

终于踏上回家的路,在长途汽车上思绪起伏。我全家人都在大城市,我是去看看生我养我的故乡,看看村前的水坑,村后的小河,河滨的杨柳和儿时的伙伴,……我走进村,村头的那口井还在,浅仅丈许,水快干了,我心茫然。村里的人以为我是问路的。我说是这村里的。一位老人揉揉眼睛问,你是大鹏还是大为!?我抓住它的胳膊说:“你是玉榜!?我是大鹏啊!”他的脸布满核桃皱纹,背微驼,接着他说了一长串名字,轻叹一声:“都走了,老人没有几个了,……”我又是一阵茫然。觉得可看的只有记忆了。告别老人,沿着村后的河堤,望着干涸的河床,向着回程的车站蹒跚走去……

不要苛求子女们

人到老年孤独就袭来了。

青壮年时期生儿育女,奔波劳碌,一点也不觉苦。晚餐后儿女绕膝而坐,听我谈古论今,谈学习,讲古文。那时我是一家之主,孩子们品学都不错,满足感,幸福感油然而生。有一次叔叔问我,还有甚么不满足的呢?一句话说得我心里暖烘烘。这种感觉我经历过好几次。最深刻的一次是去照全家福,照完像,从照相馆出来,有一个中年妇女,跟着我们一家,以羡慕的语气问:“这都是你们的孩子吗?”她这一问,我彷彿是第一次发现两儿两女都已长大,白白净净,楚楚风度,又都孝敬,顺从不违,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是骄傲,是满足,都不是,那是由衷地快乐和幸福。时光真快,他们一下子长大成人,相继结婚,出国,在为他们高兴之余,才发现自己老了,觉得好像失落了什么,孤独无奈。……幸好有妻子伴着,从此开始了全新的独立生活。与儿女之间最多的是电话联系。真高兴他们都有自己的家。看着他们又重复着我的经历,才真的学到了人生的一堂课。

人与一切生物无异,其本性就是活着传宗接代,一代一代传下去,每一代的使命都一样,完成传宗接代后,慢慢老去而已。不必过分要求和责怪下一代,他们的儿女就够他们操劳了,又要去照顾另一半。他们不可能把精力一分为二,常来陪伴你,常打个电话,逢年过节聚一聚也已足矣。

 

公说公有理

先前也许有过公理。自从有了强权,公理的地盘越来越小,后来就只有打游击战的份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是媳妇没有理,因为旧日公婆握有一家大权。后来社会进步了,儿媳说了算,公理扫地出门了,公婆也灰溜溜不似先前了,这不就是公理吗。等媳妇当上婆婆的时候,公理在他身上也就又颠倒过来了。

大到国家世界,也不过如此。怪不得都想当头人和霸主了。五十年代的中国,苏联是老大哥,当然大哥说了算,照大哥说的办。后来双方意见不和吵翻了,中国另立了第三世界,还宣布了不称霸,更慷慨了不少东西给他们,可是有人不领情,拿着中国的武器,吃着中国的粮食打中国,真是反了,反了!

 

难忘的歌

“晴天高,远树稀,西风紧雁群飞,排成一字一行齐,飞来飞去不分离,好像我哥哥弟弟,相亲相爱手相携。”这是我童年时常听父亲唱的一首歌。他这样唱也这么做了。我们兄弟姐妹也这么做了,无疑是父亲的影响所致。

想想古看看今,确实有些同胞手足如仇敌。曹丕逼得曹植七步吟: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他在泣血啊!当今也不乏为了财产打得头破血流,甚至闹到公堂相见者。

我的启蒙老师张广智,教的一首歌,影响了我的一生.歌词是:厚哉父母恩,爱儿身,苦寒度日,日夜全不分,咕哺儿口,殷殷亲心,灯前娘独坐,榻上儿安寝.

孩儿已长成,记在心,此身何来,怎能到如今,莫忘昔日,殷殷亲心.灯前娘独坐,榻上而安寝.

 

权和钱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权和钱,才不知道攫权和争财的重要。可是我看到了,你有天子皇帝富有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那始皇帝没能长生不老,却短命地带了大批陪葬品入土了。现在呢?挖出来展览了。至于大户人家的墓,被盗多多,连死人骨头都搞乱了,尸骨若有灵不后毁才怪呢。

写到这里,我有些睏倦,便合衣而卧,一个不认识的鬼冲我说:骨头乱了,关你屁事。我不怕鬼,随口答道:你带那么多财宝入葬,你知道吗?有用吗!

 

黄羊不让路

我二十多岁时,在内蒙古草原过了几年生涯,目睹过好几次上千头的黄羊群。头羊带领羊群迅急如飞。有一次马队前方出现一群黄羊。马队从东向西,羊群由北往南,头羊赶在马队前面越过,羊群紧跟头羊,寸步不让;马队继续向前,羊群仍然绕行马队前面,直到整群羊全部过去。

我真庆幸骑兵没有开枪,否则不知多少无辜的黄羊横尸草原。话说回来,毫无抵抗力的黄羊,为什么要和武装部队争短长。不知为什么,武装部队碰到绝好的靶子没有开枪,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迷路记

下班回家放弃原路不走,想抄近道,结果迷了路。想调转回头,又一想再走一程看看,觉得方向满对的。山廻路转兜了几个圈子,真是忘了路之远近。想折返原路已不可能。看看地图吧。车子慢下来,后边的车子开大灯照我,又频频按喇叭,我只好开进人家的Driveway,伸手摸地图,不在,下车问问吧。老人很客气地指给我说;上九号公路,然后上九A,我一听就乐了,九号是熟路,谢过老人上路了。几分钟后,来到九号路,在这生地方,辨不清向南还是向北,十字路口转弯处不能下车,只好打开车窗问一个卡车司机,他笑眯眯地用手一指,我明白了。于是开上九号路放心驱驰。越走越不对劲,前边路标显示,To Peeksckill。这是我上班的城市,真是南辕北辙。在一个出口出去,再调转头向南才上了正路。我被骗得苦笑。等我赶去接秀兰,已经晚了四十分钟。

我告诉她迷路的经过。我说东,她说西。他说:真叫人担心,还以为你心脏病又犯了,凖是住进了医院。我亲昵地安慰太太几句,才又转回迷路的话题。我以前也有过被人戏耍,这是第三次了,凖是看我这老样子,才开这么大玩笑吧。我诉说这段经历时,一点也没生气。太太夸我说:你修练成了。

 

再谈钱的用处

钱可以买大房子,但不能买家庭;钱可以买牙床,但不可以买睡眠;钱可以买山珍海味,但不能买胃口;钱可以买高级化妆品,但不能买青春;钱可以买各种刺激,却难买喜乐。钱好像能买鬼推磨,但买不来健康,也买不来家庭幸福。

(Money maybe can buy everything,but happy health and family-happiness)

 

闲话

用力不要太深,著色不宜太重。人生的目的何在,人生是一种自然现象。与树木花草无异,和虫鱼鸟兽无别,自在活着,以完成传宗接代的天命。

物品多了,分一些给不足。东西不够,少吃少用一些,不致于沦为脑满肠肥的锦衣禽售。

 

自我陶醉联

朴而好学拳剑为友身居须弥淡淡真智慧

拙亦自爱书卷作朋心存菩提皎皎空月明

(这是我为朋友写的一幅对联只改了最前面两个字)

 

禅宗的教诲

禅宗说:若想求佛,必见自己本性,本性即佛。若未见本性,虽然念佛,诵经,持斋,行戒亦毫无用处。

 

十岁 任事不懂

二十 触处求偶

三十 教养子女

四十 略知自己

五十 不论地位

六十 不计资产

七十 不论居室

八十 无所畏惧

九十 不辨男女

一百 荣归故里

大略如彼

 

 

 

孝的三境界

 

对老人要孝,自古已然。长辈命我做什么,不违如儀,所谓恭敬不如从命是也。孝是做人的根本,若对父母都不能孝敬的人,你怎么和他交往。你和他交朋友,他脑子充斥一个利字,这还叫朋友吗。

孝有不同的境界,夫子云:色难。某老大对父母侍奉有加,顺顺然不违,但观其面,隐隐无笑容。何也,父母有积蓄,不知放在何处。某老二对父母侍奉有加,顺顺然不违,和颜阅色,何也?他觉得父母恩重如山,儿子及长,应报答万一。他别无所求,可嘉。某老三对父母侍奉有加,顺顺然不违,他觉得父母年高体衰,最需要的是关怀,是爱,而自己正当华年,应该倾注全部的爱和关怀在父母身上。我认为这才是孝的最高境界。

 

修行想到的

孩子们送来一束花,拿来一块巧克力,别说谢字,也用不着说客套话,快乐地接受,既肯定了他们的孝,也帮他们完善了自我;而我则沉浸在幸福中。他们没来看你,是在忙事业,操持家务,调教孩子,关心他的另一半,等等等等,自有他们的原因在。生养子女千辛万苦,是人的天职,要子女回报是奢求,近乎世道矣。

‘天命之谓性,’顺着自然的安排去行,你什么都改变不了,要胜天或升天那就忒痴了,回想这一生,曾经改变过什么吗,吃喝拉洒睡,结婚生孩子,慢慢老去而已。自天皇老子到普通赤子,修身才是根本。修什么,正心诚意而已。成佛、成仙、升天是一种境界。佛,讲究的是苦修,简单地说是除去贪嗔痴。诸恶勿做,做一报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终究会报的。要摒除贪嗔痴是不容易的,所以要苦修。心是容不得一丝偏差的,大学篇上说:“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所以将心摆正是第一要务,不然就会遭报了。信基督就容易些,只要信,以他的名求,就能得救。话说回来,太容易也有弊端,按圣经上说,人是有原罪的,是全称的,人都有罪,这并不重要,只要忏悔就可以了,这就给人留下再犯罪的余地,犯了罪忏悔就是,本来就是罪人,还怕再犯吗,信上帝就得救了,何惧之有。(这可能是我的偏见)至于伊斯兰教,则更加宽厚和包容,它不像其他教派那样称自己是正统,别人是邪教。伊斯兰更注重两世双修我将试着去进一步了解他的真谛。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虚的,只有在独处的时候,省察自己,一切行为的出发点,是不是偏离了正道。心是不是摆正了。

 

革命

红楼梦里说你方唱罢我登场。说白了革命就是你下来我上去。我说的没人家唱的好听罢了。这么直白当然是不行的,必须包装,任何一次革命,农民的,工人的,工农联盟的,地主的,资本家的,游民的,会道门的,古往今来的革命都以旧当权者残暴,腐化,堕落,民不聊生为口实;我们是为民请命,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安居落业,来吧,一起干,为了人民,于是就组织一个团体,取名叫党,党是代表人民的,包装得够唐璜。注意一下,神不知鬼不觉,党等同了人民,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烧杀抢掠,属于人民的,当然归还人民,这是堂而皇之的事。古代革命成功,建立王朝,普天之下都是朕的。三宫六院,诺大个院子,那么多女人,朕那里忙的过来呢,安全起见,只好取缔男侍者的小弟了。说的远了些,不过呢,大同小异而已;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他的出现,往常的就小巫见大巫了。

农民出身的他,颇读过几本书,情独钟历史,棋高一筹,不拘一格。他真的是高瞻远瞩,革命误打误撞是不行的,在当时,要夺取政权就得农村包围城市。先‘打土豪分田地,剥夺家产,农民兄弟翻身了’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熟,缕试不爽,直到用它夺得政权。抗美援朝也是用的这一招,农民为了保卫胜利果实,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没想到土地到手没爱够,就合作化了,最大的地主是谁呢,没人说得清。农民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被耍了一把。下一个该谁呢,他心中有数,他是按客观规律办事的,知识分子,资本家,青年学生老革命,一个一个的来。各个甘心被玩弄,等等等等,一个愿打,一个不愿挨也得挨。天意。

光这么说失之偏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振聋发聩一声高呼,地动山摇,近百年来,土地被列强践踏,人民被宰割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租界收回了,洋人灰溜溜滚蛋了。帝国主义封锁围堵,没有吓到中国人民。感谢他的大智慧。

改革开放以来,发展很快,很好;大蛋糕被少数人分了,贫富距离拉大,不可取。

近十年来,与民生息,取消农业税,这是古往今来没有的事,一大德政,我歌颂。农业补贴,全民健保,值得期待。再把老虎苍蝇等垃圾扫一扫,祖国幸甚,人民幸甚。一哥看你的了。

 

转述听来的几则小故事

一个希腊人在鱼群如梭的海边钓鱼。刚钓到两条就收竿回家。外国逰客问:“为什么不多钓几条?”他反问:“多钓几条干什么?”外国游客说:“多钓可以卖钱,然后买船,买房,开店,投资……”“然后呢?”他又问。遊客说:“然后可以悠闲自在地晒着太阳在海边钓鱼了。”“这,我现在已经做到了。”希腊人不屑一顾地说。

如果爱万事万物,别人便視你为年幼无知;如果你享受快乐,别人便以为你轻浮,心智过于单纯;如果表现慷慨大方处处为他人著想,别人以为你充满心机;如果凡事谅解别人,别人则以为你软弱;如果信任别人,你极可能被看作傻瓜。如果想具有上述这些良好品格,那么大家便认定你是标凖的骗子。

太可怕了,世风日下,眼瞪得比银圆还大,心灵上与别人相隔十万八千里,以我的尺,度量你的心。

 

 

有个小女孩,在穿过一块草地时,看见一只蝴蝶被荆棘弄伤,女孩帮蝴蝶把身上的棘刺拔掉,让蝴蝶飞回天地间。蝴蝶为报答女孩救命之恩,于是化身为仙女,向女孩说:为了报答你的好心,请你许一个心愿,我会使你的心愿成真。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要快乐”。于是仙女指向他,并在她耳旁说句悄悄话,说完后仙女便消失了。

小女孩一年年长大,没有人比她更快乐。每逢有人问她快乐的秘密是什么时,她总是笑笑说,因为听从了仙女的指示。

岁月飞逝,小女孩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太太。邻居都深恐幸福的秘密会与老太太长眠地下,求告说:“拜托了,告诉我们吧,告诉我们仙女倒底说了些什么?”这位老太太微笑着缓缓地说“他告诉我,每个人不论多么自足自满,仍然需要别人的关怀。”

读书笔记数则

《人生不光是理性》一文摘要

……人若是将生活完全建立在理性上,是很可怕的。你可以想像,一个人甚么事都要经过计算,经过推论,比较,然后才说出来,做出来,这种人你怎么和他打交道呢。你跟他交往,他全是算数,一加一等于二。英国作家狄更斯笔下的人物葛来硬,用这种公式教育他的孩子:“你别信什么高妙真理,你就相信一加一等于二,人生就是计算。”这种人也可能得到成功,地位,和钱财,但他得不到真诚的爱;也付不出真诚的爱。没有良知,不讲情义,毫无萧洒可言。这样的生命不是很可怜吗……

 

读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儒家以修己为本体,表现形式为治理百姓;道家以清静为本体,表现形式为阴柔;佛家以安于现状为本体,表现形式为慈悲。

三教宗旨不同,教人向善则没有区别。儒家为百姓立命,而将本体体现在自身中,而佛道两教都讲究修炼自身,而以有余力量顾及万物。儒教像是五谷,一天不吃会饿,几天不吃会死;佛道像是良药,在死生得失喜怒哀乐之际,用来解释冤愆,消除忧郁,较之儒教来得快捷,他的福祸因果学说用来打动百姓,也较儒教更为容易。

儒家有时空谈心性,把自己与佛道两家混为一谈;或者排斥佛道,这是一孔之见。

现在,基督教大有超越天主教的趋势。天主教徒要想与神交谈,只能以神父为桥梁;基督教人向善并宣称,人可以与神直接对话,这比天主教高明多了。基督教对解除人们的忧郁等不快,又比佛道来得便捷,只要信奉耶稣基督,就得救了,连上帝都不用提。也许上帝老了,基督是上帝的儿子,全权代理。话又说回来,神怎么会老呢,他自来有之,……

天神的事人怎么会知道呢!

 

《前世今生》摘抄

如果人类知道:生命是无尽的,所以我们不会死,我们也从未出生,那么恐惧就会消除。如果他们知道以前曾经活过无数次,将来也会再活无数次,不知会觉得多么有保障。他们若是知道灵魂会在身边给以帮助,而他们死后也会加入这些灵魂,包括他们所爱的故人,不知会觉得多安慰。若是他们知道守护天使真的存在,不知会感到多么安全。要是他们知道对人的暴力和不公都得偿还,又可以少掉多少愤怒和报复欲望。如此,贪婪嗜好和权力则全无价值可言了。

 

《返朴归真》文摘

你必须在现在这个时刻完全清醒,才能享受茗茶的滋味。只有在现在非常珍惜的情况下,你的手才能感觉茶杯传来的那种令人心曠神怡的温暖。只有现在你才能闻到茶的芳香,嚐到它那甜美的滋味,领略它美妙的所在。如果你还在缅怀过去或担心未来,就会失去享受这杯茶的机会。你对茶不屑一顾,茶也不翼而飞。生命就像这样,若是你不把握现在,瞻前顾后,而现在转瞬间早已无影无踪。你将无法体验到生命的感受,韵味,微妙与美好,“现在”彷彿飞快地离你远去,让你望尘莫及。

过去已成定局。从中记取教训,就让它过去,未来根本还没到嘛,不须浪费时间为它担心。担心往往是庸人自扰,完全无济于事。当你不再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反复沉思,不再为也许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患得患失,那样你才会存在于现在这个时刻,你才能领略人生的乐趣。

 

杂谈 1

我真的活够了,听起来这话像厌世,其实不然,酸、苦、甘、辛、咸皆是味,各有所好,我都阅历了。

童年在襁褓中,都是幸福;少年历尽敌寇蹂躏,烧杀抢掠,苦过了;青年见过父辈的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自己虽然一无所有,却遭遇了轰轰烈烈的热闹场面,过着招人烦的少爷生活;成年一心报国,人家说你“右”我觉得也在情理之中,期间没有坐过老虎凳,也没喝辣椒水,然而经历了背朝天面对地的三年,让我体验了农民兄弟的辛苦,知道了盘中餐得来的大不易;壮年那阵子,我站直了,没人说我反党,算堂堂的老干部,安享处长级离休待遇,开会时人称林老,那份喜悦你懂的;老年和暮年,享受异国的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生活,可以说无忧无虑,我活得有滋有味的。

开头我说活够了,是表达:知道什么叫作“活”的意思,不知道说明白了没有。

 

杂谈 2

 

点绛唇词牌下看过几十首前人佳作,  我独喜欢李清照和王禹偁的小词。


  李清照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把个小女子活灵活现地呈在面前,有很多人详细评说过了。

 

我更喜欢王禹偁。前人评论很多,不遑重复。

谈谈个人感受。过去读诗词,总是看到写景状物常常是和人物心情,精神状态分不开的。举例说明:同是秋叶,在诗人杜牧笔下是: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王实甫西厢记莺莺送张君瑞一折则是: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同样面对秋叶,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杜牧出身名门,仕途虽偶有小挫折,仍称一顺百顺,他悠哉悠哉游山玩景,看到漫山红遍的枫叶,在他的眼里当然是红于二月花了;莺莺十里长亭送别恋人,将来是不是还能再相见,都是难于预料的,他那里顾得上赏景,深闺小姐早就哭成泪人了,她觉得霜叶是她的泣血染红,当然是合情合理的。

 

王禹偁则不然,他生性刚直,屡遭贬谪,他的《黄冈竹楼记》结尾的描述是这样的:噫!吾以至道,已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    报负难伸,四十多岁就早夭了,诗文堪称大家,词仅存这一首。

●点绛唇  王禹偁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

  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头一句写雨恨云愁,报负难实现,一腔热血淤积心中;他还是很想得开的,江南佳丽之地依旧赏心悦目,水村渔市多么恬淡,管那么多干嘛,他在为自己开脱,自我安慰半天,还是感到郁闷,‘谁会凭栏意’感叹人生多么无奈。从这首小词里描绘出作者思绪一波三折。江南梅雨连绵,就像昏庸的当道者,烦人,进而可恨,空怀抱着治世济民愿望,屡屡受到排挤,难以实现,令人惆怅;放下吧,江南还是那么美好,何苦鑽牛角尖呢;身在当世的人,要仿效他,拿得起来放得下,少受些窝囊气,有个健康的身体,多活几年,多看看也是好的。

王禹偁就是这样善待自己的。不妨再引一段他的话作证。

 

他被贬到黄州时心情也是郁闷的,可是他能苦中有乐,他坐在自己主持修建的竹楼里说:“公退之暇,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递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以谪居之盛概也。

 

他在谪居时修身养性,积蓄力量。从古诗文中除去享用她们的美,还可以吸取丰富的营养呢。他的短寿或许另有隐情呢。

 

 

杜撰一曲献丑了。

点绛唇

雨霁云收, 商旅踏遍平沙细.

断续驼铃, 山间浑无趣.

征鸿过尽, 忍听牵魂曲.

多少回,  归梦枕畔,  肠断大洋西。

 

 

三,《一缕别情》

 

而今衣,食,住,行,医无虞,得安度晚年.回首往事,辛苦些,值得.

闲来遂将隔洋信札及诗词等编排,取名〈一缕别情〉和〈望洋兴叹〉,以誌不忘那段艰辛。

 

会骨肉感怀

命途多舛几经秋, 骨肉团聚诚难求。

望洋思亲挥泪尽, 奔丧皇考路无由。

同是华夏炎黄后, 国事纷争何时休。

大地有泉应化酒, 亲人共醉卧芳洲。

(三十五年未和父亲见面,八五年来美国时,父亲已仙逝)

 

别情

落叶萧萧传秋至,征鸿声声催归程。

兄妹聚首忽半载,却似今朝初相逢。

日月经天来复转,人世沧桑总无情。

含泪挥别径自去,可怜两地白发生。

(八五年归国赠别三妹)

 

(附:三叔和联:旷劫悠悠如隔世,红尘何处是归程,因缘离合身中梦,骨肉血亲意外逢,彼此双方原陌路,阴阳一水断真情,难分忍痛又回去,慈暉不再暗愁生。次韵遥寄大鹏贤侄,《别情》一首具见肫篤之心苦于难相见也。三叔 行简 录贻之)此联常挂壁上存念

 

给 调寄浣溪纱

风拂窗纱淡云飞,暗伤心思去又回。

梦你卧病不胜衣,飘飘渺渺随伊去,

忍见含泪翠眉低,此情唯有痴人知。

 

致三甥(宜中,正,方)

三甥陪我忽半载,暂别顿觉肚牵肠。

千言凝作一句话,唯盼尔等早成樑。

 

无题

雪封山峦路难行,坐困松林小楼中。

欲呼援手罕人迹,几通电话无人应,静待雪消融。

(四月一日大雪封山,断电无炊,意兴萧然得句)

 

寒霜凋落林间叶,远念老妻独凭窗。

闲居难忘身是客,即整行囊归故乡。

(一九八五年在纽约,思念家人而作)

 

偶感

胸中无事真富贵,利欲熏心必伤神。

知足常乐得雅趣,招财进宝埋祸根。

(千喜年七月二十九日)

 

(秀兰八六年来美,这是二度分别,无奈!无奈)

苍穹破,炼石可补。痴情切切,何惧西风残。小子原是多情种,曾几度,明月凭窗入梦难。

 

给 调寄卜算子慢

危楼高处,烟浓雾重,

寂寞难消永昼。

月照窗前,犹记相看时候。

怕黄昏,夜夜灯依旧。

靠沙发和衣酣睡,觉来不消残酒。

独立阳台久,弹指还搔头,蚕眉紧皱。

一缕愁绪,万般自家甘受。

问苍天,晓得相思否。

伤别离,飞鸿不来,可知人清瘦。

(给远方的妻)

 

举目苍天,低廻巷陌,忍见双燕归巢。

白发多情空寂寥,争奈街市喧嚣。

独自归来,闲倚阳台,望得雨住云开。

别来悠思难排遣,明月空照胸怀。

(一九八六年给远方的妻)

 

无题

追风逐月,五十年矣。风雨匆匆,童心依依。

儿时同窗,暮年相聚。诸君猶健,无得无失。

修短随化,终有尽期。何德何能,烟云即逝。

桑楡未晚,岁月可掬。自得其乐,千秋永继。

青少年时代同窗相聚于暮年,其时有克俭、兆鹤、忠汉、等九人,一时盛事感慨万千,顺口謅来。

 

归故里

退休后回老家感言八句。当时犹豫不决,几十年不归,归也不归?还是归了。

阔别故居五十年,重登土山步履健。

儿时寒暑如昨日,物是人非忆慈颜。

桑田沟壑变广厦,少年同窗半成仙。

喜迎老友提壶至,涕泗纵横难成欢。

 

释怀

我七十岁秀兰六十五应当结束被钱役使的日子了,平时二人相伴就像自己的家,但是晚间不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遂决定离去,乃有打由詩二首,名曰释怀。

《一》

为了儿女漂海外,退而不休亦应该。

打工纳税为生计,精神不爽划不来。

七十春秋身猶健,留得青山不为柴。

音乐是朋剑是友,莫教心田染尘埃。

《二》

伴妻为役十年整,说走就走一身轻。

从此自己是老板,一般冷暖别样情。

盖着蓝天铺着地,山花欢笑黄雀鸣。

丛林小径添野趣,恩爱夫妻自在行。

 

夜深孤灯亮,

冷雨轻敲窗,

添得老身难入梦,

修书寄衷肠。

 

屋内顶低灯光暗,窗外树高星河淡。

三餐之暇何所事,前庭跺步数地砖。

 

题照

漫山红透胜奇葩。朝日匆匆又西斜。

急留晚照残阳里。却自移灯赏红花。

 

赠别诸弟妹

几度春秋皆逝去,江滔拍岸毕东流。

人生聚散循天理,洪水滔滔不回头。

浮生虽短须珍重,聚少离多难为谋。

今夕握别各自去,来日相逢惊白头。

 

遊长城抒怀(自由诗)

巍峨长城高几许,

拾階而上,展翅而下,

老身轻如羽。

还像当年,挥戈马上,

些许书生气。

四十春秋如弹指。

宝刀不老,光芒依旧,

而今猶有出鞘意。

正雄风,百业皆待举,

宜将余辉洒大地。

 

历史像放影片,

弹指一挥三十年。

思念的岁月,

度日如年。

不道世态炎凉,

休说人情惨淡。

逝去的烟云,

不堪留连。

风风雨雨,幽思未断。

今又是春色阑栅,

梦中对伊笑脸,

凝眸处,又恐相聚匆匆,

更难耐,别离滋味无限。

(朋友说这是无病呻吟,其实我也是无可奈何。)

 

颂老年运动会(顺口溜)

耆年阁外草花香

塘水清映霞光

解甲老兵个个斗志昂

华发银鬚英姿爽

运动场要逞强

 

身老心猶少年郎

捅台球打乒乓

骁勇恰似当年骋疆场

青山不老雄心在

步履健寿应长

 

探亲记

此行西去,掠长空,一扫蔽塞耳目,大洋彼岸,并不像阶级压迫魔窟。车行如梭,绿荫遍野,装点大世界,风景如画,画中多少华裔,念我中国大地,宝藏多丰厚,万众一心,,人杰地灵,更何愁世界大业称雄。生性本多情,人虽老矣,一样春夏秋冬。

 

 

有感

(十月十六日二00三年为神州号飞天而作)

喜闻“神州”环宇宙,

飞洒熱泪不能寐。

祖国科技自腾飞,

角落群丑空自泣。

 

放水娃

五八年在板桥农场为稻田放水,住在窝棚里,偶得句。四十年后重改于香宾,算是农场怀旧吧。

风拂秧如流, 徘徊黄昏后。

踟蹰不肯归, 稻香浓於酒。

明月上东山, 斜倚岸边柳。

万籁皆凝寂, 月落西山头。

 

夏日所见

香槟景物,天灰地暗,风暴卷平川。

屋顶掀盖,地面水淹,石流滚滚翻。

云开日现,出门采购,热浪又来煎。

老人嫌闷,儿女喊烦,驱车去兜圈。

待到败兴回程转,鼾声起,得安然。

(添字少年遊)

长夜

簾垂窗前月

灯灭壁钟响

永夜难成梦

独拥枕席凉

 

个人小史

《五言打油八句》

少年喜读书 沉迷杂学中

弱冠思报国 军旅无战功

壮年吐心曲 博得右派名

运交遂改正 老态已龙钟

退休居异国 酸楚孰知情

日夜思归去 家国常在胸

暮年有医保 无需去劳形

喜有老妻在 相对度余生

 

老年行

父子无缘空嗟叹 穿云赴美抛家园

迫于生计任漂泊 仰人冷脸只等闲

异国谋生非本意 熬到退休已残年

天赐庸人无愁思 不谙世事乐陶然

《2006年初春》

 

 

寻梦

静夜倚窗小叙 款款布露心曲

伊人感同身受 萦萦一箩秋絮

 

寻梦

何云夕阳日无多 昨夜幽梦遇绮纙

英年渐远蕾未放 老当益壮渡春波

 

 

闲来打油

高树撩云复参天 老根盘结又攀岩

疾风迅雷任鼓荡 傲然挺立它自闲

开天风云多变幻 几多君王恒掌权

笑看粉墨翩跹舞 贵贱端在换幕间

自古英雄为名死 历来庸人死为财

名利分明眼前事 聪明障眼看不开

“胸中无事真富贵”孝悌自然免祸灾

奉献助人心安泰 心怀坦荡喜乐来

 

共和国小史

数来宝

十月一日炮声响 天安门上红旗扬

中华民族站起来 人民当家有主张

独立自主谁敢欺 洋人威风尽扫地

帝国主义心狠毒 八面封锁搞围堵

忽闻东邻硝烟起 朝鲜战场起杀机

美军扶持李承晚 邻邦国土正告急

中朝人民像兄弟 唇齿相依怎坐视

彭大将军重披甲 亲率义师过江去

美军武装到牙齿 我军步枪加小米

抗美援朝团结紧 一鼓击退侵略军

板门店前开谈判 美李不断来捣乱

五次战役定输赢 停战划定三八线

中国人民始建国 苏联自诩老大哥

口称助我搞建设 意识形态起风波

拿走蓝图专家撤 背信弃义毁和约

约定联合抗美帝 却让中国出军费

勒紧腰带还冤债 三年灾荒不好过

渡过灾荒奈若何 两腿浮肿肚子饿

建国初年人民喜 衣食住行能自给

政府决策搞生产 经济腾飞大发展

晴天霹雳一声响 批判走资太猖狂

组织农业合作社 公私合营一齐上

整党整风掀高潮 有识之士热情高

纷纷建议要民主 新闻自由不可少

强国要抓生产力 大帮大哄该取消

熟知鸣放是个圈 成群精英上了套

上下一齐唱高调 右派分子反不了

社会主义是天堂 人民公社是桥梁

轰轰烈烈大跃进 亩产超过万担粮

赶英超美炼钢铁 铁锅铁铲炉里装

宁要社会主义草 不要资本主义苗

从此开始大锅饭 有米就是一锅汤

忠诚战士彭德怀 罪名右倾被打倒

阶级斗争是个纲 刘邓路线不吃香

文化革命掀狂潮 为了夺权下高招

手捧宝书高声叫 牛鬼蛇神要横扫

学生停课闹革命 工人难将生产搞

革命小将扫四旧 文物古董一齐抄

有的毁来有的烧 个别竟然揣腰包

臭老九们踩脚下 工宣队员占学校

扑天盖地大字报 文具纸张要脱销

城市变成红海洋 红色油漆卖光了

人民衣着灰蓝绿 举国上下单色调

伟大领袖一句话 最新指示奉为宝

政府机构都瘫痪 各级干部靠边站

国家主席刘少奇 飞来罪名遭惨死

全国一人权独揽 领袖挥毫划圈点

王张江姚四人帮 权倾一时势难当

亲密战友是林彪 抢班夺权用阳谋

机密败露命不保 登上飞机就逃跑

恩来总理急报告 亲密战友上天了

伟大领袖把头摇 娘要嫁人管不了

常胜将军大元帅 革命晚节不能保

飞机已经过边境 一声爆炸全报销

舞台独唱样板戏 主席语录当歌谣

小将造反没多久 统统下乡去改造

白卷先生张某人 堂堂正正当标兵

两团泥巴搞科研 十年没有大学生

戏子江青是旗手 拉着虎皮耍权谋

革命前辈打下去 恩来总理也遭批

忽报领袖撒手去 举国哀伤豺狼喜

国锋不忍国将亡 一举粉碎四人帮

三中全会及时开 拨乱反正从头来

小平掌舵有主张 改革开放步小康

阶济斗争不可取 经济建设才是纲

平反冤案否文革 知识阶层唱赞歌

国民经济正腾飞 国防大军走正规

现代武器自己创 宇航载具满天飞

历史耻辱皆洗去 香港澳门都回归

祖国领土台湾岛 岂容小丑唱独调

美国高调唱一中 暗中却将黑手伸

正告寥寥阴谋者 领土完整不容分

国民经济正兴旺 持续发展放眼量

强国之路在于人 狠抓教育是根本

西部开发要加速 海疆防御应加强

汽车名牌自己创 别叫外资领风光

煤矿资源要节省 充当燃料不应当

地下石油慢开采 留待将来可称王

政府机构快精减 领导班子要轮换

官员财产应公开 贪污腐败才能免

立法司法和行政 互相监督立中间

奉劝个别恋栈者 下台让贤美名扬

未来世界谁主宰 独领风骚看东方

 

 

一生苍凉

(歌词)

追求留在马背上;

豪情洒在草原上;

理想倾注讲台上;

儿女纷纷漂海洋.

 

她的卷发逝去了,

书页敞开在桌上,

麻雀戏谑于窗前,

不理睬我的忧伤.

 

妻将白发染黑了,

找不回青春向往,

伸向额头的的手,

触摸着一生荒凉.

 

豪情撒在草原上;

追求留在马背上;

理想倾注讲台上;

儿孙漂泊在远方.

 

调寄 醉垂鞭

风撩薄纱裙,中秋宴,乍相见.朱唇自天成,一点独占春.分明观世音,人人说,玉环身,为谁染红尘,卿本巫山云.

为张薇五十大寿作

 

读书

我就是一头賴道的驴.路边有什么就吃什么.读书也一样,碰上什么读什么.内容我不管,进去就出不来.还挺陶醉;人家术业有专攻,我漫不经心,无一技能专,读了半天,杂碎一车,连个谋生之路也没找着.却从书里了解到人生就是“生和死”两个字,知足了.

 

无题

笑看群魔乱,古今英雄皆不见.

宇宙本无边,身边老妻自裁剪.

 

秋兴

弱冠长恨韶光短 迟暮方觉岁月閑

今宵酒酣共君舞 来年秋夜与谁谈

远听吴刚砧杵响 捣落梧桐铺满园

闲庭独步穿小径 犹是虚无飘渺间

2011年中秋有感

 

有感了

太阳倦了,人群散了。花儿谢了,鸟儿睡了。

月亮没了,我俩醉了。

 

2012年中秋

翻看伊妹儿(Email),呵!好热闹,咱也凑一凑。步水调歌头曲牌,不敢说填词,喝着水顺口溜来,答高兴君,兼调侃苏学士,欺东坡君不能反驳也。

 

明月有没有,何必问青天。

天上宫阙何在,人间却年年。

据闻神九飞去,国人举杯狂欢,笑看群魔烦。

老友常建在,相聚舞翩跹。

 

兴亡事,管不了,卧高眠。

欢歌豪饮,诸君好友尽开颜。

时光任它老去,地球还在旋转,含笑对天然。

跟着视频走,万里也团圆。

2012年中秋佳节,香槟华人网上唱和,一时兴来凑凑热闹而已。

河北老林,84岁小青年大鹏

 

 

花样年华—调寄满庭芳 大鹏

风拂雪花,轻摇可梅, 来年蔷薇满园。 佳人俏丽,仙子来凡间。丛林艺苑自乐,小窗外,软语呢喃。却又见,芙蓉柳烟,同享感恩宴。

年年,庆团圆,举案齐眉,四海续缘。何必思身外,擎杯尽欢。阅尽律吕笙歌,偏爱听,侬语缠绵。今宵宴,镌铭刻篆,薪火总相传。

84老林涂鸦 等着挨大斧子,或劳芳笔圈点。

 

花犯 大鹏

盼丽人会

问妻子,可闻钟声,却道天将晓。

春燕未到,衔泥扑娥,季节尚早。

对镜贴花重门掩,华彩人不老。

感恩夜,匆匆上路,旅途知多少。

乐声喧里寻丽娘,群芳舞窈窕、纤腰素縞。

微梦醒, 棋局外,徐言声悄。

华灯处,金杯已浅, 双城宴,酣畅度今宵。

月当午,穿行敏捷, 情歌环梁绕。

 

暗香 大鹏

金秋月色,曾年年照我,梅林鸣笛,广招丽人,果园相聚磋磨。

何云老夫渐老,哪敢忘却词笔。又逢得域外芳华,香暖舞步移。

 

长短句-谢谢你 大鹏

茶里对酒醉不知,牌局费心思,青梅如豆眼儿媚,翩翩舞步随。

双城好,老友聚,缠绵永相依,今宵立松庭前会,感恩尽醉归。

 

花样年华—步秦观八六子韵 大鹏

意向不同

香槟行,年华未老,阿娜群芳娉婷,念舞酣薄衫轻透,

新曲款款歇时,脸红心惊。 翠薇飞入东宫,柔情似水金鸣,

酷爱古董唐铭。念故乡、暂且愉悦相违,沉缅今欢,桑榆未晚,

且听细语耳畔缠绵,绕梁余音正浓。不消停,格格浅笑数声。

 

 

 

减字木兰花—酒兴 大鹏

金尊高举,饮尽沧海临江渚,酣畅无畏,佳丽檀郎紧相偎。

娇声祝酒,巾帼豪饮更无敌,推盏换杯,家家扶得醉人归。

 

月饼节抒怀(2014年)

铜壶已无酒, 举头望夜空。

不见金秋月, 敢是没云中。

荷塘无莲叶, 犹有藕根生。

夫妻相执手, 岁晚亦多情。

 

查理立松二公子成大婚,香槟花样年华社的卢金明张薇等,公推我写一个东西祝贺,奈难推辞应景杜撰一曲,是个四不像,是诗无平仄,是词没词牌,是赋缺比兴,凑热闹逗笑而已,命曰:新婚乐。

 

新婚乐

(贺查理立松公子鸾凤之喜)

 

花下初相遇

暗相许

结连理

洞房花烛染香闺

檀郎佳丽永相随

乐微微

 

手托香腮吻

齐天乐

永遇乐

李文艳芬比翼飞

新岁当抱小阿哥

乐呵呵

 

琴瑟乐百年

双栖燕

鸾凤合

素手凝脂芙蓉帐

鸳鸯岁岁浴爱河

喜多多

 

 

闲来无事杜撰一曲名为

春常在(553 733 5373)

往事不如烟

盘旋心中间

漫忆昔

犹是双蝶戏花前

池边柳,轻拂面

低颔托香腮,吻粉颈

余温未散心中甜

似当年.

(2016年老朽八十七岁)

宋代诗人汪洙写的四喜

久旱逢甘雨

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

写出人生四大快事.后来有个名叫王树南的人,在每句诗的前面各添加二字便成为:

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教官金榜题名时.

改后的四喜诗用特定的数量特定的人物来强调,突出了喜上加喜,喜出望外,将喜的韵味推到了极致,并且产生了幽默风趣的新意和效果,令人读后拍手称妙.

相传有一位秀才参加乡试没考中,回家途中又下了一场小雨,傍晚住店时,店旁边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唢呐和鞭炮声,原来是邻居娶亲,到了晚上睡不着觉,想起了四喜的诗句,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和见闻,便给四喜诗后面加了八个字成为:

久旱逢甘露-一滴

他乡遇故知-仇人

洞房花烛夜-做梦

金榜题名时-重名

这样一改将人生四大喜事变成一场空欢喜了.

我也凑一首献丑了:

寻她不着突相遇

新寡又遇旧相识

掀开盖头心仪女

全胜归来庆功时

 

点绛唇

雨霁云收, 商旅踏遍平沙细.

断续驼铃, 山间浑无趣.

征鸿过尽, 忍听牵魂曲.

多少回, 归梦枕畔, 肠断大洋西。

(这是我在文学城发表过的“杂谈“一文中杜撰的一阙小词)

 

新作 一个真实的故事里的顺口溜

人生何处不相逢

欢喜冤家长相思

水天一色望不尽

刀切藕断连着丝

紧紧握着老茧手

脸红心跳半带羞

天边浮云无定所

阿哥永驻妹心头

 


中秋有感 和老毛 中原君

2016年中秋9月16日

 

异国中秋,不似中秋,未睹婵娟舒广袖,遥望故乡不胜愁。

 

梦归月洞,疑是杭州,环视三潭映月处,皓月坠林泪双流。

 

年年岁岁,最怕中秋,瀚海漂泊秋依旧,合家团聚枉奢求。

 

酒醒何处,天边筹谋,双亲九泉孤苦处,儿孙灯前戏悠悠。

 

 

 

 

《望洋兴叹》

 

一九四九年战乱中,家庭失散,各奔东西。父亲离弃中国大陆,由香港转辗到台湾。五零年三母林王淑敏携两岁的三妹,冒险偷渡香港转往台湾。我母亲,祖母,大妹,二妹,叔叔一家均留国内。从此以后,骨肉分离,直到一九八三年,突然接到美国来信,这是爸爸令三妹写来寻找亲人的信。隔海相望,翘首云天,亲人你们在那里。三十五年才知道亲人都健康地活着。这消息就像从天而降。没想到爸爸得知儿女都健在,悲喜交加,旧病复发,再没起来。国内儿女,奔丧无路,仰望长天,眼泪都哭干了。

 

 

会骨肉感怀

打油诗一首一九八五年夏

命途多舛几经秋,骨肉团聚信难求。

望洋思亲挥泪尽,奔丧皇考路无由。

同是华夏炎黄后,国事纷争何时休。

大地有泉应化酒,亲人共醉卧芳洲。

祭文和诗均已编入《林晓天先生永思録》袁守谦署

 

四,家书

附:爸爸给我兄妹三人的第一封回信和诗一首

 

鹏,荣,钧诸儿:

知你们都好,都已成家有了儿女,大鹏文笔很好,我很欣慰。失散时只想很快就能团圆,万没料到,一别三十余年,音信全无。为父深感内疚,生了儿女未得教,未能养,现在我还能说什么呢。时也,运也,命也…… 别不多谈,寄去照片一张儿等存念。

父字

 

怀念大陆儿女

两女一儿齐沦陷,呼天无以补前愆。

当年迷失心如石,今日清明泪似泉。

九思有时难免错,三分无識更堪怜。

徒生未养吾何忍,不教之尤怎对天。

 

父亲大人:

叩读父训,儿心中充满幸福。常言道:“百年高堂常健在,一家昆季皆名流”。这是人生一大快事。现在父母身居异乡,福体康健是儿最大的幸福,最大满足。我逢人便讲,除大荣,大钧,大平外,我又有一个大同弟弟和大明妹妹。他们都获得了学位,我林家后代,宗嗣祖训,振兴家风,这是儿的宿愿。现在我可以代替父亲长跪祖父母墓前,去慰籍祖上在天之灵了。

上次去信是儿替叔代笔,没有说到我祖母,是儿念父亲年事已高,怕您伤感。祖母已在一九五六年底辞世,享年七十三岁。祖母临终没有留下什么遗嘱,只是怀着思念儿父的心,遗憾地去了。我清楚地记得,祖母去世那年冬季,天气异常寒冷。儿作为长孙孤身一人扛幡送路,昼夜兼行。仰望长天,星光惨淡;俯视靈车此情此景撕儿心肠,当时我对着苍天呼唤,爸爸您在哪里,亲人您在哪里……。为了不使您过于悲伤,我不愿也不能再说下去了。

时至今日,骨肉分离已三十五年,何日才能团聚。一想到这些,就难以自已,我不知怎样表达思念亲人之心,忽然想到南唐后主李煜的句子: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但这远远不能表达儿的心。

思念亲人日日夜夜。爸爸对儿的教诲,言猶在耳。记得在天津岳阳道景福里对过,一个裁缝店铺楼上居住时,晚上您给儿讲四书教古文的情景。许多篇章到现在我还能成诵。您讲的《古文观止》中的一篇《马谖戒兄子嚴敦书》一文中写道:“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恭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一读到这些,就像在您面前聆听教诲。所以儿常背诵您教的文章,以寄托想念之情,并以此教育儿的子女。

兒现年五十五岁,早生华髮,已是老态了,但想到父亲康健,便童心大作,顿觉年轻了许多。遗憾的是不能在您身边侍奉,只能遥祝双亲健康长寿了。

我们在津的兄妹三人,都没有了生母,又远离父亲,儿女们的心都想碎了。我们颇知手足情深,兄妹互相帮助,互相照顾,请父亲放心。

兒现任教师。一九五七年成家,儿媳名叫李秀蘭,是大城县臧屯村人,今年五十岁,她家祖辈是忠厚人家,现在天津复印机厂做事。给您生下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即上次提到的林垣您的长孙,一九五八年生,二十六岁,早已做事,是商人,尚未结婚;林艺,您的大孙女,一九六零年生,现年二十四岁,在天津医学院读书,今年暑假毕业,准备攻读硕士学位;林方,您的二孙子,一九六三年生,现在天津财经学院对外贸易系读书(补註,大学毕业后在财经学院教书,两年后移民加拿大);林深,是您的二孙女,一九六八年生,现在读高中(补註,财经学院金融系毕业,后去日本留学拓殖大学毕业。后移居美国。)。他们非常想念没见过面的爷爷奶奶和叔叔姑姑们。一家人手捧刚收到的照片,激动万分,直到深夜,还不想睡覚。

拜读爸爸给我们兄妹三人信中的一席话,深知您时时惦念我们,请爸爸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为要。如果您那里方便的话,儿一定去探望。有多少话要说,多少情要表达,容下次再秉。敬请

金安 并问弟弟妹妹们好

兒 大鹏 叩秉 1983,3,21

 

1983年5月20日给父亲的信

父母亲大人尊前:

赐函奉悉。祖母照片仅存这一帧,随信奉上,还请您设法再印两张寄回,我和大姑愿各存奶奶照片永念。每读父训,喜忧交加。儿年五十有五,与世人推排,已成老物,且喜七旬父健“人比花娇”(此係大平在您照片后的赞语),然而岁月倏忽,苦尊前问安无日,为儿之憂。几十春秋,未承父爱,此次信中誇儿文笔,唤起了年过半百的儿子孩提时代的心情,这大概就是父爱的伟大作用吧!

近来大平大明妹来信频繁书中念旧,娓娓千言,语气热情洋溢兄妹感情甚厚,何以至此,足见父母平时将儿等常记心中,常挂口边。相思未减,依然往日之心情,翘首云天,路虽遥而日亲。谈新使儿振奋,但我还愿述旧。记得一九三六年您在静海县任内,儿年六岁,常到县政府玩耍,记不清在一次甚么集会上,妈妈指着讲坛说:你爸爸在台上演讲呢。那情景,而今思之还沉浸在无形的幸福之中。不久“七七”事变,日军大举进犯,平津失守,华北沦陷,祖父和许多无辜民众一样惨遭枪杀,此后,您为抗日奔走,旦夕有被日军逮捕的威胁,可是您不忘培育儿女。记得在天津市津华里居住时,一个雪后的清晨,您携儿手去燕达学校考插班,一路上嘱咐我认真读书,将来出国深造,要有所作为,这一切均历历在目,声猶在耳。然而我辜负了您一片苦心。我在河北工学院读书未及一年,中途缀学,造成终生遗憾。非我不愿学,一家老少连婶婶及其几个孩子,七八口之家,生计全压在儿身上,实不得已而为之。后来有机会到华北军区师范进修,获得物理系大专学历,继而边工作边学習,终于获得新华业余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古汉语专业毕业证书,这时我已是四十五龄的中年人了。儿有生半世曾有治学抱负,然空怀著书宿愿,而无真才实学,遂将您培养我的心愿,贯注于下一代身上。现在除林垣为我分担生活,过早工作外,其他三个子女品学均可。他们都希望出国深造,叫我转告海外的祖父母。

大同弟新婚,恕未远贺。大明妹寄来大同新婚之照,阅之大喜,真乃相如之于文君,天成佳侣,遥祝他们美满幸福。

下次再将祖国各地的今昔变化,风土人情,教育文化等情况详谈。

望常赐儿一些笔墨,以慰悬念之心,深祈允诺。敬请

万福金安。诸弟妹均吉。

兒大鹏叩 83.5.20.

 

半月前奉上一信,想已收到。

现寄上照片两张,您看后或许还能忆起儿女们孩提时代的音容笑貌。花残春来还开,月缺还能再圆,我们与您同住在一个小小的地球上,却难得骨肉团聚,思念,盼望年复一年。在历史的长河里,三十五年极短暂,但是作为人生能有几个三十五年呢。所以当我们知道您在美国后,心早就飞到您身边聆听教诲。

敬请福安 弟弟妹妹们均吉

儿 大鹏上

(长信节选)

三妹,四妹:

接手书,娓娓千言,感手足之情深。大明伉俪之照,佳丽异常,见到照片的人都说,我有这样才优貌美的妹妹,真是福气。希平人品楚楚不凡,为兄遥祝你们幸福。夫妻之间贵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愿你们共成事业白头谐老。

都说地球上中国人是最聪明的人种之一,我们应当引以为骄傲。你们的条件很好,得天独厚,望你们继续努力,朝着科学的彼岸进军,让科学殿堂空着的交椅别忙收起,科学领域的王冠也应该轮换顶戴。望你们成就更高,这是为兄的一片心。

知大平产期是六月份,我为你祈祷,再生一位千金.恭后佳音。此祝你们阖家欢乐。

大哥上

 

 

父母亲大人:

倾接母亲来信,知爸爸身体欠安,住进医院,儿心早穿越云天飞到您膝下问安了。连日来全家为您祈祷,愿福神早降,保佑爸爸即日恢复健康。

儿半生经历多舛,身体不佳,近来颇虑得一些养生之道:一曰基本吃素;二曰饭后百步;三曰起居有常;四曰遇事不怒。近数年来坚持锻炼,每日闻鸡而起,打拳舞剑体力精神恢复甚好。父亲一定早已注意锻炼。现在国内老年人流行练气功,普遍认为这是修行真气长寿之妙法,儿正在尝试,爸爸不妨一试。如再辅以书法绘画涵养性情,则可一生康健心胸豁达享尽天年。

邮来50美元支票拜纳。儿无力孝敬父母已属惭愧,又劳老人惦念,于心不安。专复问安,余容再秉。

儿叩秉

 

三妹:

爸爸的恶耗传来,全家震悼。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将塌天大祸降到咱们身上。只说亲人团聚有望,万万没想到永世不能再见到爸爸了。三十五年连爸爸的一句话都没听到,我的心都碎了。爸爸患病期间,我无从尽孝,更增加我的悲痛。全靠你们三人在爸爸的病榻前昼夜伺候,尽一切力量抢救。感谢你们替我尽了孝道。你正在月子里,漂洋过海,为爸爸不惜自己的身体,为我做出了榜样。正如你劝我的那样千万珍重身体为要。

接到信后,爸爸的公祭期已过。奔丧无路,我们就在爸爸安葬那天(九月二十九日)进行了家祭。当天叔叔,大姑,三姑,大钧,大荣等都在这里,祭祀时,我为爸爸读了简短的祭文。现将祭文随信寄上,请在日后祭奠时代我在爸爸墓前焚化。

这次信中称你为三妹,是想把咱们兄妹按长幼排序。大荣是大妹,大钧是二妹,你是三妹,大明是四妹,大同是大弟弟,就称我为大哥吧。

母亲是咱们唯一的老人了。将来如能相见,我将尽为人子的孝道,对得起长眠地下的爸爸。告诉老人家不要总是惦记着我们。我现在薪金八十余圆,秀兰五十圆。收入虽然不算多,但是物价指数很低,例如麵粉一角八分五厘人民币一斤,猪肉每斤一圆二角,鸡蛋一圆一角。我住一间半房,每月租金五圆。生活确实能过得去,告诉妈妈勿念。祝福你好。

兄 大鹏 上 10,12。

 

(附)祭父亲文

不孝男大鹏泣血哭告於吾皇考諱字晓天大人靈前。爸爸:在您归天之后月余才进行祭奠,超度亡灵,是儿的罪过,是儿的不孝。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儿等得知这恶耗太晚了,这是海洋隔绝了父子之情啊!若知有今日,儿拼死也要去见您一面的。

爸爸,您享年七十六岁,怀着对祖国大陆骨肉亲人的思念去了。三十余年,盼的是骨肉团圆。恨苍天太不公平,将这塌天大祸降到我们头上,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您了。

您的一生历尽艰辛,踏出一条不寻常的道路,为儿孙们留下了一份珍贵的精神遗产。听老人们讲,您在青少年时代即气度不凡,读书名列案首,为官清正清廉,交游待人宽厚。抗战时期,祖父被日寇杀害,您为报家国仇恨,不惜冒死於日寇枪林弹雨之间,披肝沥胆,是儿目睹。您对于儿女,更是言传身教,发奋读书做学问中人,孝敬尊长,友爱兄弟。为后代儿孙做出了棒样。您的儀容与凛然浩气长存儿等心中。

不幸的是,祖国尚未统一,您的许多宿愿未偿,您与姑叔等手足未得相见,您大陆的三个儿女,多年未承父爱,未受父训,这都是您的遗憾,也是儿撕心裂腹之痛啊。好在西天大路仅此一条,总有一日儿等会和爸爸九泉之下相见的。海外的弟弟妹妹三人现已长大成人,母亲有他们侍奉。将来一旦母亲回到大陆祖国的怀抱,儿定视之为生母,尽为人子的孝道。请爸爸瞑目长眠吧!儿耿耿此心,泣不成声了……

不孝儿 大鹏泣血顿首祭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二时

 

四妹:

前天接到三妹来函,知道你们已返美,我立即回了信。从三妹信中得知,母亲由于过度悲哀,身体很瘦弱,特向老人问安。

三十余年音讯隔绝,思亲之情与年递增,刚有信息,只说亲人团聚有望,谁会想到不治之症竟夺去爸爸的生命,永世不能再见到爸爸了。我和爸爸分别时才二十岁,至今几十年连爸爸的一面都没见,我手捧爸爸的遗像心已碎了。爸爸病中我无从尽孝,思念担心焦虑,突然血压增高,至今仍在歇病假。

大平信中谈到爸爸去世那天早晨,你在梦中见到奶奶去接爸爸那一场面,真叫人撕心裂腹。我从不信什么鬼神,但是亲人之间,虽然远隔重洋,却是灵感相通的。爸爸去世那天,我正在承德避暑山庄旅遊,夜做一梦,爸爸身穿长衫回来了,面色不悦,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突然醒来半夜没睡,预感不祥,听说梦中不讲话就是不在人世了。果然不久接到爸爸病逝的噩耗。

我在国内的生活很好,告诉母亲切勿惦念。顺祝好

大哥上

 

母亲大人,暨三妹,四妹,弟弟:

来信相继收到。妈给我的亲笔信垂念,我深感母爱的伟大。信中流露您的余哀仍极深,可见爸爸的去世对您的打击太大了。您要想开些,常言道,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人生终归是短暂的。看看现实,儿孙满堂老有所养,不是您最大的安慰吗。况人的悲欢聚散,生离死别,世人难免,要正视现实,保重身体为要,我们兄弟姐妹六人还要仰仗您呢。

四妹的信,又令我重温了爸爸去世时全家蒙哀的情景。在小殓那张照片上,看到爸爸安祥如眠,只是看到亲人们悲痛欲绝的面庞,又不能不信爸爸真的与我们永别了。公祭灵堂的照片,爸爸的遗容令人肃然起敬。灵堂满佈花蓝,和国家首领的輓联,可以想见当时场面的隆重。爸爸与国父的儿子等共眠阳明山,是我们作儿女的光彩,爸爸的身后哀荣,是值得后辈儿孙自豪的。我因有这样一位父亲而骄傲。

弟弟妹妹三人不辱父教,分别获得硕士学位可喜。登堂矣然而未入室。原谅我大言不惭。等你们获得博士学位时再为庆贺。以慰爸爸在天之灵。巴尔扎克说:人老了,年青人还是你们好……未来属于你们。谈到我自己,雄心犹在,奈何白发催人,五十六龄已属暮年,无所作为了。

大同来信不胜欣慰,闻弟媳生子,虽远隔重洋犹闻英物啼声。可惜爸爸没看到又添一孙子。

过去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美国的街景,感觉淡淡;而今不同了,不论看到哪个城市,都认定那是亲人居住的地方,多麽想在纷繁的人群中看到你们漫步街头啊!

春节期间,国内一片欢腾繁,只不过爸爸的去世,我们都打不起精神。哪里还有心思过年呢。……祝好

大年初三大鹏上

 

母亲大人:

三月十六赐函拜读。深蒙母爱,倍感幸福。您约我赴美共享天伦之乐,我激动,兴奋,焦急。恨不得立即飞到您身边。得知您身体和精神恢复如常,我很安慰。您回台后整理爸的遗作,不免睹物思亲,要注意控制感情,以免过于伤感。我见到爸爸公祭和家祭的照片时,一阵撕心裂腹,他竟然等不得和三十五年未见面的儿子说上几句话就去了…… 唉!不说了。让活着的人多保重吧。

林垣结婚订于四月二十日,婚礼从简。汇来六百美圆礼金拜纳。

有您关怀,我最近显得年青多了。原以为自己老了,想到有高堂健在,何谈老之将至。儿曾经一度血压昇高,主要是爸爸突然去世过分悲痛所致。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已经好转,请勿为儿担忧。我已经申办护照,按您安排的日程绝无问题。我在耐心等待亲人团聚的日子。余容再秉,敬请万福。

大鹏叩上

 

母亲大人:

越是相见有日,思亲之心更切。前几天大同和大明又各寄来一百美元。特别是大明还没有工作,我很难为情。我已复信表达我的心情。关于赴美一事,我尽力快办。不过申请离境还需要一份经纪担保书。我已给大平去信,托她办理。机票还不忙,等出境手续办妥后再买不迟。遵照您的吩咐,我一定和大平保持联系。余容再秉。敬请福安。 儿大鹏上 四月二十。

 

 

三妹你好:

上次寄去林垣结婚照不知收到否。现正值中秋,家家过团圆节,吃月饼赏明月。那一天我却过得很不是滋味。晚饭后话题自然转入思念亲人上来。孩子们说奶奶在台湾正给爷爷办纪念活动,整理爷爷的书画诗文,她一人孤零零怎么度日呢。孩子们看我擦眼泪,也都不作声了。他们打开电视想改变一下气氛,虽知电视节目也是关于中秋的内容,女声独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不应有恨,明月何事偏向别时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无法再看下去,就把电视关了。我恨不得立刻飞到美国亲人的身边。我的命太苦了,三十多年没见到亲人,爸爸刚有信来,又匆匆离开人世,只恨苍天无情,不省人间骨肉生离之情死别之痛。你们叫我赴美团聚,其实我的心早已去了。奈何异国番篱,不是那么容易渡的,只好耐心等待。你们或在异乡长,或在异乡生,但都深深地眷恋着我,你们信中传来的情谊,温暖着我孤独的心,是我最大的安慰。近来洛山璣奥运会期间,我的心一直没有平静。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许多美籍华人为中国运动员加油助兴,总希望能看到你们的身影。

听到你们有意来华讲学的消息大家都非常高兴,大叔,大姑,大荣,大钧等都叫我转达他们的问候。一天我在梦中乘机去美国,你到机场接我,你的样子还像三十年前,胖呼呼地向我跑来,忽然又变成大人,像照片中的样子,我们抱头痛哭……哭醒了还不承认是梦。

再来信时简单介绍美国的气候,我好做准备。不多谈,转达我对老人的问候。

大哥上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四日,从首都机场搭乘泛美七四七起飞,两小时到达上海,办出境手续后搭原机飞东京,两小时后换乘八零八航班直飞美国,飞机一路掠过太平洋上空,日本岛国绿荫遍野。过东京后,飞机在云层上空飞行。仰望蓝天,俯瞰白云,心中顿时升起去国离乡之情。十二小时后到达甘廼迪机场。妹妹早已等候多时了,兄妹一见,抱头痛哭,半晌才互道想念之情。

以下是我在美国期间给秀兰的几封越洋信。这就是命,总是望洋兴叹。

 

秀兰吾妻:

你好,儿女们好,儿媳及孙女好。我当日安抵纽约。我知道自己感情易发,机场送别时,我没敢再回头看你一眼。虽然是短暂的分别,可是我此行两万里,第一次乘飞机,身体又不太好,也是冒着几分危险。事实并非如此,飞机上很平稳,只是降落时有些颠簸,有点头晕心里不舒服,好在时间很短,容易渡过。所以总的说来一路顺绥。在甘廼迪机场入境时,大平早已在机场等候。我们一照面就互相认出来了,当时都非常激动,抱头痛哭。

大平的房子座落在山谷丛林中,是一幢很舒适的山庄别墅。和老人见面时又是一场激动。大庆也在家,人很敦厚,不会花言巧语,却饱含热诚。大平安顿我住的房间很舒适,内室有门通浴厕,外边通家庭房间,总而言之是请你放心。我到达的当晚,大同,大明相继和我通电话道了想念之情。我归期未定。

另外孩子们叫我带信,恐出关不便,可以将信件邮来。奶奶和姑叔们都很想念他们。现在家中全由你一人操持,要注意身体健康,多锻炼,少睡懒覚。下次再谈,及早回信。

想念你的人 大鹏 5月15日

 

垣,艺,方,深四儿:

没看到你们稚气的脸仅仅数日,甚垂念。你们的妈妈是我的贤妻,是你们的良母。希望你们在家时多为她分忧,特别要顺从,知你们很孝顺,我只是提醒一句。秀芬应已恢复健康,小孙女一定更加可爱,均甚想念。

连日来亲人重逢叙旧为主。奶奶姑姑对尔等学业很满意,说是爷爷血统使然。都希望你们努力研读,如能通过“托夫”考试,成绩优异就能获得奖学金,奶奶,姑姑愿意资助机票和出国留学手续费,三姑说生活费用不成问题,唯学费昂贵。所以只有苦读拿到奖学金才能免费。要学习你的叔叔姑姑们。三姑有两个硕士学位,大庆三个硕士和一个博士学位。三姑拿博士绰绰有余,奈因三个孩子和家务所累而不得。爷爷临终寄希望于后代,盼你们不辜负祖上厚望。俗语云:天上飞着两只鸟,不如抓住一只好。生活上诸多内容要有所取捨,什么都不忍捨,恐怕也不能取得那应得到的东西,而那是最可贵的。近日颇有感,三姑的房子和咱们原来岳阳道的房子差不多,客厅挂着爷爷书赠三姑的四幅屏条,陈设典雅;前天三姑带我去舅妈家,那气派远远超过三姑家,但舅妈还嫌条件欠佳,孩子们一放暑假就回台湾,那宅第之阔绰不必细说,单是楼内有游泳池就足见其规模了。我说这些的意思并非出于羡慕,而是认定你们不但可以达到,而且完全能超过。“不经一番风霜苦,难得腊梅吐清香”不知是虽说的却很耐人寻味,尔等当勉之。

我生活习惯如常,饭量有增无减,加之环境幽静,无一处不像花园,绿树,鲜花,芳草覆盖大地,故而空气清新沁人心脾,道路一尘不染,清洁如洗。不论乡村城市还是山野均如此。要说的很多,下次再谈,祝学业进步。

父字 5/23/85

 

秀兰你好:

机场一别转眼半月,无日不思念你和孩子们。昨天夜梦你生孩子,后来又说不是生产,是一个肉瘤,卫生所的一个娘儿们用菜刀给你动手术,我扶你回家时,你很瘦弱,必须立即送医院,再迟就不能治了。我从梦中驚醒,好久不能入睡,早晨就写了这封信。我知道你会圆梦,你给解释一下。

昨天和老人谈起你,她说一看就是个贤慧媳妇。她一人在台湾,住着一幢大房子确实寂寞孤单,因为爸爸的墓地在台湾,她不愿移居美国,想叫大同,大平或大明回去一个,他们又都已在美国安家立业。所以他想叫你去台湾,现时到台湾还不能入境,我也真为她发愁。

半月来大平经常带我出去,玩得很开心。前天大同台凤小杰由华盛顿来,大家欢聚一堂,他们大哥不离口,对我照顾很周到,特别谈起爸爸在世时给家写信,就是为了找儿女和特别想奶奶。当他知道儿女都还活着就放心了。

下个月我会到华盛顿住些日子,暂定十月初回国。林艺考试如何,不管怎样要抓紧读书,尽快通过外语听说这一关。考出国研究生除托夫外还要考GRE。林方念经济要有数学准备。趁风华正茂打好基础,才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庆之所以能在银行大楼左右逢源,其中的道理就在于经过风霜之苦。要有创造精神,望你们勉之。我觉得人愿意奋进而不能,是能力不够;能力有余,而不知奋进就进乎愚蠢了。我随笔写来望你们理解爸爸的心。垣儿已被“文革”耽误,这是天时不好,现在有条件了,一定要坚持读业余大学,你会有困难,只要努力一定能克服。林深是老闺女,我疏于管教,不过我知道你很有心路,有理想,但有一小缺点,就是贪恋生活中的小乐趣,如不改掉,会误大局。白璧微瑕总是有瑕,白璧无瑕不是更好吗。不写了,祝好。

大鹏手书

 

林艺我儿:

真是见字如面啊!信里字里行间流露出你奋进的心情,我心里很安慰。托福考试大概每年四次,现在自己测算得500分就很不错,不过要取得奖学金需600分以上。你谈到英语水平,我想口语先不急,据察在国内口语练多好,出国后也还是鸭子听雷,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练出来。关键是阅读和听力,望你考虑,好在没有日期限制,凴你的智力,只要脚踏实地念一段时间,一定会达到一个新水平。不能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吗!我已经和你三姑详谈了有关申请学校事宜,她会尽全力去办。

告诉林方要早做准备,三姑父学经济,他是银行,股票,外汇分析家,不是国际贸易,他说可给林方买些有关经济的书。重要的是现在打好基础。国内大学毕业后应付不了现代国际贸易,我不太懂得其中道理,但凭直觉,我的看法大体不错。从林方信中看得出雄心勃勃,是很可贵的。古人说要登堂入室。念完大学可说是登堂矣,然而未入室。就作学问来说必须入室才行。“室”内空位子多得是,有志者要入室就座,大丈夫当如此。我儿们正是金子般的年华,前程似锦,思之勉之。你们都很懂事,我说得如有分寸失当,你们会理解父母心的不是吗。

我身体很好,时差早已消失,饭菜以付食为主,正合我口味,也不用吃多酶片,你们不要惦念。愿听到深儿的测试成绩,我更多一番想念老闺女。孙女一定更乖了,爷爷一日不忘。现在我就要动身去华盛顿DC。匆匆用笔,祝你们好。

父字 6/28/85

 

秀兰:

你好,来信收到。我在纽约已习惯,这里生活条件优裕,但这些对我说来都是过眼烟云,我心中只有你和孩子们,还有那生我养我的土地。正如我临行前预料的那样,住不了几天就会想家,可见我不是闯江湖的人。在这里的二十多天,几乎每天都有人驱车陪我去逰山玩水,逛闹市遛商场,所见均风景秀丽,气候宜人,从外边回来不用换拖鞋,也不会踩脏了地毯。但是时间久了感觉也不过如此。席梦思还不如自家的硬板床舒服,我很想即刻回去,觉得刚来几天就匆匆要走不妥。过几天大明要生小孩,不能到纽约来见面,所以过两天我到华盛顿去看她。

大平很忙,你们可能想像不到那忙的程度。她早晨要照顾三个孩子吃早餐,晚上下班后衣服不换就下厨房做饭,孩子们上蹿下跳,抱着小的牵着大的,连看信的整工夫都没有。上下门窗几十个,都要亲自拉上窗帘。大庆通常是早出晚归,假日还要修剪草坪。这就是工薪阶层的一般状况。

我回去的日期暂定十月初,因为要等便人将爸爸的遗像带到美国,我好带回。妈妈三义庄的房子是她的名字,她一定叫我要回来咱自己住,他心里会觉得好一些。另外将凌老师和薛老师信上的姓名地址抄写给我,能办的事尽量替人家办。转告大叔,大姑,大荣,大钧就说妈妈问他们好。再谈。

大鹏 6/3/85

 

秀兰:

你好吗,我很想你,只有暂别才倍觉牵挂。说句体己话也不怕孩子们笑话了。你人真好,对孩子慈爱关怀,照顾无微不至,对丈夫体贴不必细说,持家更是一把好手。我知道自己脾气难驯,老生这厢有礼了。美国风物宜人,生活舒适,花花世界确能吸引一些人,然而我绝非此辈,总觉得物非人非,闲来缺乏充实感,千好万好不如自家好。望你多保重。大明昨天生一女孩,八斤多,临产前还陪我到BROOKSIDE花园去玩,他们对我甚厚,老人慈祥,待我如生母,你不要挂念。最近照了不少像片,随信寄上几帧。我很想孩子们,容后再谈。 大鹏上

 

艺,方二儿:

前天我去DC(华府的简称)一路饱览自然风光,八百里路程,所见无非森林草地花鸟,自然生态保护得可说至善矣。汽车如天津的自行车之众,八百里无平交,无逆行,因此车行六十英里,也非常安全。回程时大平开车偶然速度达到七十英里,被雷达发现,警车立即跟踪,遂罚款四十美圆。可见交通秩序之良好。路过巴尔迪摩工业城时,大庆指给我看,确实很开眼界。更可奇者,八百里未见庄稼,原来农业生产主要在五湖流域大平原上,用机械耕作,故不用小块土地种植。他们几乎没有城乡和工农差别。人们无事绝不会去闹市,因为自己的居民区要舒服得多。

这次信重点是告诉你们要抓紧学习,创造出国条件,叔叔和四姑拿来一些考托福的参考资料,并说关键是先通过托福考试,然后再将大学成绩单寄来,所申请的学校根据托福分数和大学成绩,就会发给GRE考题。望你们努力准备。不多写,祝学业进步。

爸爸嘱

 

秀兰:

几天没写信,就觉得闷念。儿女们好孙女好均此问候。前天大庆带我们去逛街,那豪华程度远非你所见过的京侖饭店所比。我们还参观了联合国大厦,大厦面临东河,风景优美。下午遊览了中央公园而后到中国城吃饭,算是玩得开心,但总感觉是做客,眷恋家乡的思绪时常萦绕脑际,不免有寂寞感。昨天我自己到大平附近的小城去玩,街上人很少,有几处运动场,人们下班后就去锻炼身体。处处是花园,地面如洗,空气清新是养老的好去处。你不要惦念我,要注意身体,别在嘴巴上打算盘,营养好最重要。转眼一个多月了,我想再挨过两个“一个多月”我们就团聚了。

我不在家,总担心孩子们的学业,你要多督促他们,林深要趁中学时代打好英文基础,当然其他功课也很重要,我只是特别强调一下而已。美国的科学技术和人们的文化素质,水凖都较高,将来他们要学人家的这些优点,洋为中用,这是后话。余容再叙,此祝生活愉快。

大鹏手书

 

秀兰:很想念,并问儿孙们好。

林方来信收到。关于出国念书,考试内容不尽相同。经济属于理科,而国际贸易则是商科,前者考GRE,后者则考GMAT,两者内容不同,三姑正设法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不论读什么都要英语好数学好。另外林艺和林方要与外教搞好关系,请他们写几封推荐信寄来,对录取大有帮助。此外林深不论将来学什么专业数学一定要努力,望自勉之。

我在美国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儿女们的学业前程,别无所求。苏轼说得好,天下之大,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虽一毫莫取……我认定人生一世,要靠自己奋斗,一般人能达到的,你们也一定能达到,甚至于超乎一般人也在我预料之中,因我在美国一个多月接触了不少什么硕士,博士,我看他们智慧平平,所凭藉者机遇而已。

秀兰一人持家,里里外外够操心的,我完全想得到,你一定不会有怨言,如果有等我回国后跟我说吧,多谢了。寄上照片两张,下次再谈。

大鹏手书 6/23

 

秀兰你好:

托你的福,我生活得很规律,打拳,练书法,玩电脑,大平还给我租了一把小提琴,我还准备学开车,生活情趣很浓,不过我还是非常想念你和孩子们,话又说回来,漂洋过海来一趟不容易,哪能速来速归,只得用书信来补救吧。,家务事重,你自己要多保重,切不可再找寻外加工活,在家也清闲几天吧。垣,艺,方等来信均收到,一切了然,真有一种面面陈情的感觉。古人有言,夫战,一鼓作气,儿女们当勉之。现在当务之急是英语过关,美语与英语有所区别,很熟悉的单词我都反应不上来,这当然和我的英语水准有关,但你们也要有精神上的准备。奶奶常说爷爷若在多好啊,儿孙满堂,可惜去得太早了。不多写,下次再叙。祝好。

大鹏草上 7/2/85

 

(附:三姑大平给垣,艺,方,深的回信)

亲爱的侄兒女们,你们好!来信收到了。一直想给你们回信,也是因为忙才拖到今天。大哥在5月14日安抵纽約,三十六年未见,兄妹乍见,百感交集,两人哭做一团。我出来时尙不及两岁,好在爸妈常在我们面前提到家乡诸事,所以对你们并不陌生。

大哥来此,转眼月余,他一切都很适应。二叔来过一次纽约,我们也带大哥去过一趟华府。孩子们都喜欢大舅。到周末我们就出去走走,请你们放心。

听大哥说林艺和林方有意来美深造,这是很好的事情。奶奶说如果你们能申请到免学费,则机票及生活费她可负担。现在我就着手为你们申请学校,申请费我可以负担。申请学校是很头疼的事,主要是照章办事。托福成绩在600分左右希望较大,到美国念书,英文程度好就解决了大问题。中国学生念书都很努力,当初我一天除了睡眠外16小时都在念书,上课,当Teaching assistant,也着实很辛苦,好在那时年纪轻。

现在不念书了,但是上班,管家带孩子,又是一番忙碌景象,忙不完似的。

大嫂处请代我问候。在大哥口中,大嫂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大哥也很为你们四个孩子的懂事上进而感到骄傲。我现在做了母亲,深觉得教育儿女之不易,生易,而养教不易也。余后叙,祝暑安。

三姑 上 1985年7月1日

 

秀兰吾妻暨诸儿女:

念相去万里,不得灯前戏语,寂寞难耐,繾绻之情,谈何容易排遣。三妹待我甚厚,奈何她终日奔波在生活线上。下午五点才趋车回家,旋即灶前为炊,我常边看她烹饪边与她攀谈。好在我善于安排生活,每日打拳后早餐,而后看书,拉琴,习书法,看电视,每週总有两天出去玩。周日到野生动物园去玩,那情景你们应在视频中看过。人驱车在狮虎群中与动物偕行,猴子常跳到车顶,一些动物引颈车窗觅食,我们在车里不知是人在看野兽,还是野兽参观人,反正连窗都不敢开。接着逰了游乐场,晚上十一时半因雨才返家,进门时已经午夜两点,真是秉烛夜遊啊。

两个月来阅尽花花世界,饮食鸡鸭鱼肉而已,然终难忘身是客,妻子儿女等我回去。归期仍是十月,也有可能多几天,因为我要考驾驶证。

三妹说要给我办移民,真是故土难离啊。思来想去,办移民也只有大平这一条路,别无选择。孩子们出国念书,但不能留在美国作事,所以只有我先拿到美国居留权,再为家人和未婚子女申请绿卡。三妹说叫我在美国等移民,我断然不肯。亲人都在国内,我焉能不顾患难夫妻和儿女而自己贪图享乐。我不能再让你走妈妈的路,也不能再让孩子们走我的路,前车可鉴,我不会做出这等事来。我好比空中的风筝,线在你手里牵着呢。移民大事一定要征询你的意见,可否申请来信说明。即便申请,我也要在国内等绿卡。明天我去马里兰,不多写,余再叙。

大鹏手书 7/7/85

 

秀兰你好:

我现在大同处,大约两周后才回纽约。台凤人品很好,樸实诚恳,待人热忱,对我照顾很周到。大同和我谈得来,到底是自家兄弟,感情就更深一层。连日来他带我去办驾驶执照,很费事,到了交通局,美国人说还要社会安全号码,转天又去申请此号码。所以我只得半个月后拿到号码再去考。

连日来大西洋海滨度假,在首都遊览了甘迺迪中心,华盛顿纪念塔,林肯纪念堂,杰弗逊纪念堂,参观了国会大厦和白宫。玩得还算开心,可是一得闲就想家,想你和孩子们。

有人说美国吃东西不贵,我觉得不然。有一次我自己参观太空中心,肚子饿了,想买些吃的,看看什么都很贵,捨不得买,最后买了一个“热狗”,花掉三美元,觉得自己很土。你说可笑不可笑。想说的很多,余再叙。祝夏安。

大鹏上

 

秀兰你好:

林艺的信二十八日才受到。我真着急了,望常来信,不必长篇大论,报平安即可。移民之事不要担心,我在归国后才开始办理。如果在美国等绿卡,我就不能回去,到底等几年也说不好,所以一定要等我归国后再申请,才觉得坦然。

深儿期末成绩名列前茅,很优秀,这比什么事都令人高兴。你也不要常闷在家里,叫孩子们陪着出去散散心。下周我将去加拿大看尼加拉大瀑布,据说是世界奇观之一。但是签证很难,别人只要半小时,不用本人亲自去;而我持中国护照,不但要交两张照片还须等十天。不说这些了……。夏季要注意防暑和饮食。

大鹏上

 

秀兰你好:

读你饶有风趣的信,连你那傻样儿都跃然纸上了,真是见字如面啊。孩子们读书都很努力,我很高兴,垣学微积分会有困难,我想不会难倒他。但是都要注意身体。学以致用,身体不好学问再大也没有用,反之四肢发达,头脑空空也无所作为,这是辩证关系,愿诸儿女勉之。

昨天我从华盛顿飞回纽约;后天老人将搭机返台;大明因换工作九月四日迁居西亚图;不久我也回国;分手时难免别情依依,都感到再见面不容易,虽然大平过一段时间给我寄机票再来美观光,也是遥遥无期。咱林家人感情丰富,难分难捨,大家眼都哭红了。母亲一再叮嘱大平尽快给我办绿卡。总之一家人最近感情波动,长途电话不断,今天老人边收拾行李边落泪,大家又哭作一团……。

九月二十四日我还要到首都考驾驶证,因为在那里可用英文考试.归国日期不好定,最早是十月上旬,盼夫妻尽快团圆。夜深了,余再叙。

大鹏手书 8/29夜

 

林艺,林方:

你们好,想念之情难以诉说。你们所关心的绿卡就是移民。据说中国移民名额每年两万,现在排期到八零年。依此类推,现在申请五年后能轮到。不论在什么地方申请,手续和时间都一样,而且一定等名额下来,才能在美国定居。申报后一两个月就可批准,然后美国当局将批准后的文件,转到美国驻中国领事馆,我就在中国等通知。留在美国等也行,但一等就是五年,我不能抛下妻子儿女,只求自己享乐。我已决定十一月六日归国,到达北京的具体时间,待订位后再通知你们。希望能在机场见到你们和你妈妈。

另外林艺所选学科不需要考“GRE”。现在重点是提高英语水平。我曾和一位营养博士闲谈,他说念生化比较好,因为这学科需要很多助教带实验。来美后读一年,就可修其它课程,如电脑等,而且仍可以兼化学实验课,这样一来生活有保障,毕业后就业也容易。林方来美可读经济,我回去时给你带一本美国最新的经济学。此外我会到波斯顿玩几天,美国西部就不能去了。不多谈。

父字 9/25

 

秀兰你好:

我从波斯顿回来才看到十月五日寄来的信。我身体很好,不要挂念。奶奶在台湾常打电话来问你们好。我订在十一月六日十二时,乘泛美八零三航班回国,十一月七日到东京,休息两小时,转乘泛美十七号航班,九点半到北京天就黑了,希望你去接我。

庞主任给林艺写推荐信,当然可以,如果能有在美国读过学位的人或外国人推荐就更好。归心似箭,盼望见面那一天。祝你们生活愉快。

大鹏 10/6/85

 

秀兰:

申请学校的信,大平打印了二十份,我已经替林艺签名发出,很快就会有表格寄来。林方要等毕业后再申请。关于我申请绿卡的事,还是回家等比较好,有许多事我要亲自去办。至于我回国后的生活,你们不必担心,我已经过惯了艰苦的生活,更何况是一家人同甘共苦。天气凉了,叫孩子们早把炉子安装好,以防挨冻。另外在机场接人很辛苦,飞机可能误点,不要着急。你们接到这封信时还有二十天就见面了。余再叙,祝秋安。

大鹏 10/14/85

 

我十一月七日回到中国,不久秀兰就出国了,下面是我写给她的几封信。

 

秀兰:

刚收到你的信,上星期咱又搬家,挨着的楼房,我住十三层,是顶层,有电梯,还是三间,光线充足。住着舒适,但是有什么用呢,说真的就是想你,熬着吧。我站在十三楼阳台上,向西望着彩云,望着西落的太阳,希望能给你带句话,可是谁能理解离人的心呢。从刚寄来的照片看,你不见老,我也还是老样子,离休后血压很正常,什么病都没了,特别健壮,别总是惦记我,咱们各自照顾自己吧。

关于我出国一事,不要着急,一收到大平的邀请信,我立刻去办。你看今天的信,写的七扭八歪,我的眼镜又丢了,瞎摸着写,眼很累,不写了,下次再谈,祝福你。

大鹏 8/18/86

 

秀兰:

林艺前天拿到签证,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真不容易啊!林方也在申请加拿大的学校,这件事先别跟大平说,咱也得替她想一想,林艺的事还没完,又添新麻烦,你说是吧。将来孩子们都到加拿大也好,咱们可以去加国看他们,这是后话。

最近睡觉经常梦到你,我比以前瘦多了,看你寄来的照片,又胖了,你这东西,准不像我想你那么厉害,时间长了你别是把我忘了。我可是越来越想你。林艺一走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准备叫垣和方轮流来家与我做伴,不然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头子,你知道吗傻瓜,挨着你睡觉心里踏实,分开这么长时间,要不是有盼头,就没法活下去了。

我现在正办出国手续,万一失败,明年我去加拿大看林艺,到时加国见吧。只是现在难熬,半个地球隔不断相思苦。你也这么想我吗,来信时告诉我,不写了,今天我一连写三封信,太累了,亲亲你,再谈。

你的大鹏 10/86

 

秀兰:

我的老婆子,我的亲人。你的信越看越有味道,你若是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才更有乐儿。你说我是臭不是人的,我从心眼儿里舒服,就是这么贱骨头,我知道你惦记我想我,我更惦记你呀。我跟孩子们总是说,你妈妈怎么说,怎么做……我一点也不怕孩子们笑话,我跟孩子们说:我就是想你妈妈呀!

林艺的机票收到了,十二月三日到旧金山,中午转机下午就到温哥华,大明准时去接。机票是妈妈买的,妈这人很实在,是个好人,人心换人心,咱们将来应当对她更好。姑姑借钱给林艺比较好,她会觉得有责任感,对学习也是个督促。

从照片看,你胖了,这说明身体健康,我放心,但是也不能太胖,太胖对身体也不好,特别是年纪大了,要多吃蔬菜水果。以后天凉了,要注意增加衣服,别冻着,也不要总在屋子里闷着,经常出去走走,换换空气。虽说生活不错,可我知道你寂寞,熬着吧,这是你劝我的话,想家就忍着点儿,不要回来。

明天我就去帮林方办出国手续,叫他也去加拿大,姐弟一起读书好,将来咱也可以去加国团聚。将来林垣可能留在国内。我现在住的一套房子,就算上等条件,冬天有暖气,高层建筑冬暖夏凉,将来给垣居住,我心也安。有机会再叫他出国,这是后话。我在家能自己安排生活,别惦记,我每天到老干部局活动中心打台球,有时也跳舞,就是一回家就想你,你真是个臭不是人的,你怎么样也猜不出我是怎么想你,两人没好够,又分开一年多了,熬着吧。我生活还行,钱都花光了,要钱也没有用,你也甭节省,我是鞭长莫及,没法关心你,全靠你自己了。我也不知写了些什么,两大张写满完事,我的妻我想你,我想你,不写了,祝你生活愉快。

你的坏老头子 大鹏 10/31

 

秀兰:你好!

现在精也走了,我一人在家真不是滋味,若不是为将来,怎么捨得夫妻分离,骨肉分离呢。放宽心,咱们都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惦记我,我也一样,除此而外,还怕你身在异乡感到孤独。林艺走时哭了好几次,我一人在家她不放心。若不是去留学,真捨不得叫孩子们出这么远的门。

现在林方正申请学校,原来我怕他舍不得太太,现在看来媳妇并不拉他的后腿。不过他们从搬走后来的不勤。垣和玲经常来,除周末外,平时也回来,他们怕我一人太孤单。谁是亲人媳妇才是亲人,你不就是我的亲人吗,我离不开你,想到这里就原谅他们吧。今天很累,这些天为林艺的事东奔西跑,很不顺利。总算出去了,省我一番苦心。想说的话太多了,下次再谈。

大鹏 12/6

 

 

秀兰你好:

很想你,很寂寞,林艺走后更显得孤独无奈,不过看到你寄来的照片,很松心的样子,我也就放心了。下一步就看林艺啦,如果她能在加拿大或美国安家,也能为林方和二玲帮忙,咱两人也省心了。没有一天我不想你,没有一天不念叨你,头发更白更稀了,再见面时也许真的变成秃头了。你的头发白的多吗,每次做梦你都是老样子。不写了,快给我来信,我想你。祝你生活愉快。

大鹏手书

 

秀兰你好:

今天是周末,我在写信,玲洗衣服,林舒睡觉,虽然儿孙绕膝,仍觉得索然无味。你若是在家多好呀。平日到长虹老年活动中心,玩起来就忘了寂寞。周末只能在家陪孩子们。我知道你比我还寂寞,别无选择,只能忍耐。林艺信上说,你给她打电话,谈了很长时间,希望也给我来个电话。

十冬和锡维结婚时都有彩色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等样样齐备。咱家垣和方什么都没有,我觉得亏待了他们。总是说等你回国时带来,谁知等到何时。我比你大好几岁,身体也不如你好,一定会走在你前边,你积存些钱作养老本吧。不论说什么,还是想你,看人家对对成双出外散步,逛商场,我非常羡慕,一下子就想起你。前天你到我梦里来,好像还没出国,我伸手去摸,还说你皮肤真滑,不知为什么忽然醒了,半天睡不着,第二天你就来信了。

另外自从你走后我上了三次电视。一次是离休人员文艺汇演,我拉提琴;一次是跳老年迪斯科,还得了优秀奖;再一次是春节联欢,我用高胡演奏主旋律。三次都是天津电视台录像,然后播放,家家户户都能看到,你若是看了准得笑。平日出去活动还算开心,回到家就胡思乱想,所以不能闲呆在家里,总得没事找事。咱现在住的房子比较舒服,站在阳台可以看全天津市,地点就是你带孩子上班时西南角转二十五路汽车的地方。三间房都有大窗户,厕所有淋浴,坐式恭桶,自己一个单元,所差之处是你不在身边,就大煞风景了。咱住的地方很繁华,变化很大,你回来时恐怕都不认识了。想说的话太多了,写这两大篇够你看一阵子了,字很小看得到吗,眼睛还行吗?不写了,下次再谈,勤来信,别叫我天天盼,你理解吗傻瓜,亲亲你。(长信节选)

你的亲人 大鹏

 

秀兰你好:

这封信整整二十天才收到,真叫人着急,我一天看两次信箱,念叨你两次,心想这东西把我给忘了。后来才发现是邮局的事,冤枉你了。着急是因为惦记你,想你,每次接到你的信就像见到你的面。林艺到加国后来过四封信,他说一个人很寂寞,还说你真不容易,一年多怎么熬过来的。

现在该给林方办了,我叫他五月份考试,争取明年出去。他们的孩子叫林必成,满八个月了,又白又胖。想什么来什么,有孙女又有孙子。他们两家每周轮流回家住一夜,对我都很好,你不必惦念。二玲怕我一人寂寞,每星期回来三次。我从外边回来,踏进门时的感受,难以形容,静寂寂,空荡荡,心好像要掉下来,打开电视机,尚可缓和一下气氛,所以只要我在家,看与不看从不关闭电视。

你的照片比以前洋气多了,毛衣很好看。你收到我的照片了吗,来信时说明。你叫我别怕花钱注意保养,你更要注意保健,别把钱看得太重。你想得到我是怎么想你吗,分开了才知道相守时的可贵,你也不要把我猜左了,看着你就高兴。我正抓紧办出国手续,相见有日了。我每天都盼着来信,盼星星盼月亮,每天盼着梦到你,天天看你的照片,没人看到时就亲一亲,像小孩子一样,有时连自己也笑了。不写了,及早回信。祝福你。

大鹏上

 

秀兰你好:

家里过年八个人很热闹。你在美国,林艺在加拿大,若都在家就是十口人的大家庭了。回顾已往,咱们两人,转眼变成十个人,真是有意思。虽说这么多人围着我,还是感到孤单,我知道你在异国比我更孤单,熬着吧,我赴美经商一事,万一不成,立即办探亲。总之希望就在前面。

借钱的事,你看得远说得对。我给锡维二百圆礼金,比给其他亲戚的数目多好几倍,我一个月工资才二百多圆。林方已经收到入学通知,经济担保一到,申请护照,出国都需要钱。我同意你的看法。

林艺已经开学,功课很紧,没有时间寂寞。一家有一本难念的经,非常正确。咱的孩子们都很孝顺,读书又好,不需父母操心,可是得替他们办出国,还是操心。话说回来,没有条件,想操这份心还操不了呢。亲戚朋友谈起你在国外,亲人分别忍受孤单与寂寞很不容易,可是大家又巴不得找机会出国。有人问我,想老伴吗,那还用说吗,无时不想。可是大家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想一想这些心里就得到安慰。说一千,道一万,得自己劝慰自己。人们看了你的照片都说一点也不见老,我心里说能不见老吗,老怕什么,身体好就行。你不要惦念我,我不傻也不苶,能自己照顾自己,等团聚时再亲热一番吧。下次再谈。尽量快回信,省得我天天看信箱。祝好!

大鹏上

 

秀兰:你好!

非常想念,为了一纸绿卡,也是无可奈何了。你虽然感到寂寞孤单,对男人来说就更难熬了。回首往事,我在劳动改造期间,你正怀孕,挺着大肚子,孤苦无依,后来生下大儿子,日子难熬啊,可是你深情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听后放声痛哭,心里真不是滋味。没有人敢说我是好人,全中国只有你一人了解我,为了等着我,你苦撑三年,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的挚友周懋功就很不幸,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太太和他离婚。去年他得半身不遂,我看过他几回,每次他都拉着我的手哭,太可怜了。他说我命好,有个好媳妇,谁也比不上我。他说的对,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这么好的老伴有时还拌嘴,真没意思,现在想拌嘴也拌不成了。我向你保证,再团圆时一定好好地疼爱你,在你不高兴时我就让着你。你疼我爱我想我,你不说我也知道,年青时顾不上恋爱,现在也不晚,老而弥笃吗。我天天晚上对着照片吻你,你感觉到吗。不写了,祝你万事如意。

 

 

秀兰:你好!

你说做梦时听见我喊你的名子,这说明有灵验。我没一天不念叨你,没有人的时候,就对着像片喊你的名字。从你信的字里行间看出你太寂寞了。我现在活像个老小孩,真是离不开你,你哪儿好,想来想去是你的心好,比我看得开,我心里一蹩扭,你就劝解,现在我还记着你的话。为了未来叫你一人受孤单,坚强些,忍耐吧,将来咱两人再去玩,其实两人在一起不出去玩也觉得有意思,你说是不是。我听你的话不节省啦,我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喝啤酒,还是心上人疼我,我心里热乎乎地。

秀兰我的亲人,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不写了,七事八事很多,这封信写到十二点,我要睡了,希望梦见你,到我梦里来吧。祝新年好。

大鹏

 

秀兰:我的亲人,你好。

真不敢相信英文信封是你自己写的,玲说比她写得还好,以后就不用求人写了。林艺经常来信,林方已经申办护照,秀云支持他出国。将来方儿一走,她一人带孩子,也很辛苦。

前天晚间我把咱们的结婚照贴在脸上,谁知像片捂在嘴巴上睡着了,你猜怎么样,梦到你了,跟真事一样,你是不是也做梦了,要不怎么会像真的。过去咱们也分开过,可是不像现在那么孤独无奈,连跳舞也感觉无聊。我曾在美国住过半年,并不羡慕那里的生活,只不过是想过两天平淡日子而已。

劳务证一下来,下一步就是申办绿卡。现在我已经收到大平的邀请函,很快就去接你,在美国住些日子咱两人一起回来,在国内等移民。你的意见如何。祝你健康快乐。

大鹏手书

 

五月二十三日的信收到,按时缴纳税款,对将来退休有好处,不要疼钱。你曾说美国工资很低,可是想一想,你现在一年赚的钱,比咱两人一辈子工资的总和还多,所以也值得。但是想人的滋味难受,我一人住三间的单元,到了晚间简直忍受不了那分寂寞与孤单,撞头的心都有,你知道吗,我好像在做梦,在一起的时候,不懂得恩恩爱爱地过幸福生活,想起来真傻。我知道你嘴巴不爱说,可是心里对我好,爱我关心我,我也不是傻瓜。你说想念人好像心里不舒服,我有同感,就像生病似的,说不上怎么不好受。你叫我不要想你,做得到吗;你别想我做得到吗,没有办法的事。我只好自己安慰自己,闲暇时打球,跳舞,也觉得没意思。有一次德清告诉我,我倒霉的那年,他去老家看你,见你穿一身黑衣服,送他走时还摔了一跤。我听完心里一阵热乎乎地。知道你穿一身黑是决心等着我,你心里的痛苦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也不知跟你说点什么,才能表达想念之情,老夫老妻怕什么,见不到面,还不能说说心里话吗。

现在家中一切如常。二玲,垣和方两家每周轮流来一次,儿媳妇都懂事,孙女很可人,总说想奶奶;林必成满周岁了,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你若是在家该多好。

大鹏上

 

隔海相思,苦尽甘来。再度团聚,如换了天地,虽然仍是上班吃饭,倍感温暖。秀兰说就是讨饭吃,也是夫妻相伴相随。以下是给子女和亲朋书信的摘录,仍是隔海相望情怀。

 

垣,艺,方,深诸儿女:你们好!

深儿签证又没有通过,也许心里感到不舒服,我们也失望。但或许是值得庆幸的事。可以免除沦落异邦,不必每天提心吊胆,担心老板辞退,也不必日夜为找工作操心,更不用看洋人的白眼。这并不是安慰你们的话,是我们深有体会。

据国内来人说,现在大城市的生活水平无异于美加等西方国家。唐伟拿到博士以后,回国谋一个不错的位置应该不成问题。退一步想,赚一般人的工资,与十二亿中国人民过同等生活,也未尝不是好事。国外贫富悬殊,一面是田连阡陌的百万富翁,一面是月赚月吃没有余款的穷苦人。(好像国内也有这种趋势)。一些投机钻营,巴望发财心态的人,实在也怪可怜的。我没有发财的想法,但是我们的生活不成问题,所以我们的心很平静,旁无所求,看到你们兄弟姐妹四人都有个幸福的家,就心满意足了。我们也希望你们四人都能以平常心对待自己,对待事物,不求显达富贵,快快乐乐地渡过几十年短暂的生命。平安才是真正的幸福。但并非不求进取,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迈进罢了,走到哪里算哪里,预订的目标很少能够达成,不知你们同意否。祝好!

爸妈字

 

垣儿你好:

我们两人出国时已经退休,即将步入晚年,初衷是希望把你们兄弟姐妹四人都移居美国,但是现在看来,你的希望渺茫。一是美国的门户紧了,二是我们两人现在尚无力做经济担保人,弟弟妹妹现在也不行。所以走到这一步,算是考虑不周。国外的三人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们也没有自己的家,即便将来他们买了房,我们也是自己住,大概如此。你可能因为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都在国外而感到孤单,其实我们两人也和你一样,平时通通电话而已,根本见不到面。一家人分散各地,很难相聚。想想过去你们都没结婚的时候,一家六人围炉而坐,谈天说地好不温馨快活。一瞬间你们都成家立业,我们老了。但是无论我多么老,心里总是惦念你们,看看我的现在,就想到你的将来。下面是要说的第二个问题。

如果将来你不能出国,林舒是否出国念书,你们夫妇要深入考虑。林舒是独女,到老年,她是你们唯一的亲人和依靠,别无选择。林舒读完大学在国内一样有前途。如果出国念书,从现在算起,到读完学位还需二十年,许多出国读书的孩子,别的没学会,满脑袋垃圾思想,哪还有一点敬老的心。我们听到看到的太多了,难于启齿摆在桌面上。仅提供你们作参考。最后如果有一线希望,我一定将你一家移居美国。出国后一定困难很多,你一定也能打工吃饭,只不过非常辛苦,这是后话,再谈。

(十年后我已为垣提出申请移民三年多了,现在排期等候名额) 爸妈手书

 

孩子们好:

人总是要为人子,继而为人父。为人子的核心是孝顺。孝当竭力,割身上的肉给父母吃未免太过,善待父母尽力而为可也;顺是不违,父母所言如无不当,应该顺从,不必辩解。

人迟早要作父母。作为父母要在孩子的幼小心灵里播下正直,进取的种子,教导后代凭自己的力气去奋斗,去创造。要求严格,不可娇惯溺爱。教育子女爱世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父母要身体力行,严以律己不贪财,应当非礼勿言,勿行,勿取,勿动。廉洁守法是立足之道。古人说,富不肯读书,贵不肯积德,错过可惜也;少不事亲,从政不亲贤,不祥莫大焉。意趣清高,志向远大富贵不能淫。教育子女待人宽厚,唯待子孙不可宽。行礼宜厚,唯行嫁娶不可厚。

要知人生境遇无常,光阴易逝,须早订成大器日程。与其为子孙谋产业,不如教子孙自谋生存之道。

父字

 

三妹你好:祝贺你考过 CFA Level 我很羡慕你那雄心壮志。我自己不求进取的样子,也是无可奈何,聊以自慰而已。你的孩子们初长成,自己并未老,发奋读下去,定会大器晚成,我等着分享你成功的快乐。

你信教了,算是一种寄托,又能涵养性情,自是无可厚非。我却没有这份福。在纽约期间,我曾连续到教堂达半年之久,发现那里表面平静,暗中勾心斗角,绝不是一块净土。你可能也看过《巴黎圣母院》,里面揭示的事实真是太龌龊了。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明白了一切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还叫他们吃苦受罪,而且是子孙后代永远如此;现在又说要拯救人类,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来天上人间的统治者都是使民愚昧,真是无独有偶。我是乱发议论,你不必认真。

这个世界上真正理解我的人寥寥无几。父母理解我但都已过世;秀兰理解我,才苦苦等我三年的劳改期;周懋功是我真正的朋友,他理解我,为我辨解也被定为右派;儿女四人理解我,但他们还年青,涉世太浅;兄弟姐妹共六人,你和大荣与我相处时间最长,帮我最多,也最理解我。我的人生哲学“平淡”而已,我一生坎坷,在蹉跎岁月里嚐尽人生滋味。也曾身历了轰轰烈烈前呼后拥的富贵场面,这些都属于父亲,而不是我的努力。对此我一点也不留恋。但是他们说我幻想恢复失去的天堂,真是笑话,所以我泰然处之。政治最黑暗,最肮脏,谁强谁称霸,发动战争,塗碳生灵,还说是为了正义。所以我不希望后代从事政治活动,除非他有经世之才。

我反省一生,没做过什么善事,的的确确也没做过坏事。不谄富,不骄贫,临终时躺在床上,能够无怨无悔,安详地离开人世足矣。 大哥上

 

義伯您好:

蒙赐《墨迹集锦》不胜感慰,一再拜读不忍释手。然每次拜读,必想起父亲而泪浸书页后掩卷。三叔,父亲与大伯永结金蘭情同手足,父亲不幸早逝,侄未承父爱,未受父训达四十年之久,才通信息老人便永远去了,滋味难嚐啊!然饮痛瞑思,莫非命也哉。

侄旅居美国,每日打工,学英文之余仍觉精力充盈,遂打太极拳,练剑術,只是没有了习书法的工夫,好像失落了什么。

大伯您半生驰骋疆场,而后游于书林,可谓武而兼文。文中剑气卓然。侄感佩之余,深企赐手书联一帧,如能俯允则感戴高情于无及矣。余容后陈。敬请万福金安,阖府均吉不另。

義侄 大鹏 5/17/90

 

三妹,二弟,四妹:

忍听噩耗,不敢相信,偏偏是真的。悲愤天道无常,嘆人生乏味,活着有什么意思。一时又不能死,为人真难啊!劝慰节哀是徒劳的,大家各自珍重吧。

我已提出奔丧申请,文件不齐,其中两项请你们补办:

一,母亲死亡证;二,我与秀兰的担保书(随信附上)请按保证书背面说明办理。办妥后连同死亡证一并交有关部门。哀哀此心,不胜涕零。

大哥拜托 96年7月

 

三姑您好:

听说您患病,侄儿非常惦念,奈何远隔重洋,不能前去问安。回首年青时相处的日子,猶如昨日。您长我五岁,我已七十五龄,幸好身体健壮,不劳三姑牵挂。唯望宽怀静养,切勿忧虑伤神。特令垣儿寄上四百圆,用来买些喜欢吃的东西,望您早日康复。(註:不久三姑去世,父辈老人就只剩九十高龄的大姑了)

侄 大鹏上 2003

 

哭妈妈

不孝儿子大鹏拜在母亲墓前:

妈妈,您这一生,历尽人间的辛劳,不幸和无情,都是我亲眼所见。家境稍有好转,您就与世长辞了,造成儿难以敷平的哀痛。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富裕,我心里的哀伤也越来越深。

从我记事起,一家四人,爸爸妈妈我和妹妹,从利津迁到玉田而后是天津市。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温馨幸福。我记得六岁那年,父亲迁任静海县,您带领我们随爸爸一起到任。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常见您偸偸哭泣。我和妹妹虽然都不省事,但预感不祥,我们伏在您的怀里,您的热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您怕我们幼小的心灵深处留下创伤,强抑制心底的悲痛,将眼泪咽进肚子里。我们见您不哭了,就跑开去玩。就这样哭过几次,您被送回老家。从此父亲只管承欢新人,从未闻旧人的哭声。

您带领我们兄妹在本乡大城县生活,当时有祖父母照顾,还能过得去。不久日军入侵,华北沦陷,三七年八月日寇铁踢践踏蹂躏我家乡,祖父无辜遭枪杀。只留我们孤苦无依,日子可怎么过啊!您白天带领我们到田里避难刨种庄稼;夜间摸回村去做些干粮,睡上一觉,您又将我们唤醒逃到田里种作,真是渡日如年哪。我们虽然有父却似孤儿寡母,况您又是缠足,妇幼汗滴禾下的滋味,有谁能体察理解和同情呢。一九四二年天旱不雨,再加日军扫荡,田园荒芜,哪里有米下锅呢。有一次我面对一粒米都没有的树叶汤,坐在饭桌前哭泣,却不知您心里的苦楚。后来实在活不下去了,您带领我们随乡邻一起到北大洼刨地梨,我年龄幼小,身体瘦弱,那些翻土的重活都是您的事,后来力气耗尽了,也吃不饱肚子,您为难地说,大鹏咱们回家吧,饿死在家里总比死在这里好。

一次您去浇灌麦田,带去的饭跟本不能吃。那是多年发霉的糠底子,磨成粉加水也团不到一起,只能用手捧着吃。您在地里拔一根大葱就着,大口大口地咽着糠,却是很乐观地说,大鹏吃吧,吃饱了就有力气。你用坚韧不拔的毅力,克服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和悲伤。我渐渐长大一些,才明白您能在走头无路的情况下活下去,是因为您在我身上看到一线希望。八年的离乱生活,夺走了您的青春。日本投降后移居天津,虽然父亲供给您生活费用,但是寄人篱下的日子,心情也难舒畅。

天津解放后我参军入伍,忍心暂别慈爱的妈妈,您支持我,但又捨不得我,听说在我去后,您呆呆地站在路口,忘记回家。我在部队知道您牵挂游子的心,每月去信希望能安慰您。在骑兵部队时期,因调动频繁,三,四个月没给您去信,后来听说您在这几个月里,想儿几乎成病,在街上看到骑马的军人,您就跟在后面,望看不舍,心想这不就是我儿吧!后来您接到我的平安家信,还是不放心,便不辞辛劳,跋涉几千里到塞外探望我。见到您的慈颜,真是悲喜交集。喜自妈妈从天而降,悲您为儿劳瘁已是白发苍苍。

一九五五年,我从部队复原,您本该幸福地渡过晚年。可是您的命太苦了,叔叔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我一人维持,您仍旧操持着全家不太宽裕的日子。后来我又因被划成右派,送去劳改。生活所迫,与婶另过。您的晚年精力又贯注在教育孙子孙女身上。为您的儿子儿妇分担了主要家务。一生不幸积劳成疾,身患高血压,老年哮喘,久治不愈,忽于七五年春夏之交,高血压昏迷,虽经总医院抢救脱险,但从此卧床不起,妈妈儿的心要破碎了。

您的长孙小垣,刚分配工作,生活稍有好转,您就抛下我们与世长辞了。我每想到这,就哀伤欲绝,不胜悲痛。我不迷信,从不怀疑神的有无,可是从您的命途多舛,家境稍有转机就辞世来看,您竟是这样的苦命人。您不能多照看我几年,这是我终生最大的遗憾。人常劝我已经尽孝,不必难过了。我视为欺人之谈,子女无论怎样尽心竭力,是无法补报慈母心的。

亲爱的妈妈呀,您若有灵就放心吧,不要在九泉之下还惦念我。真有脱生一说的话,愿您来世幸福,可是无论如何儿子也忘不下您呀。安息吧妈妈。

儿大鹏今年七十五岁 04年

 

妈妈礼赞

妈妈林骆氏字恩英,

 

悼父亲

初闻父亲噩号时似梦,但三妹的哀报确是白纸黑字,不由人不信,此刻心境岂悲痛二字所能了结。吾皇考殁日距今两载,我虽然获准赴美,然而不得亲跪墓前,徒望着一叶宝岛慨叹。

先父林公锡珍讳晓天,世代务农,自幼聪颖过人,四岁已为乡里所闻,及长从乡绅赵连璧君读私塾,一秋冬读毕四书,遂惊乡里。旋被国会议员叶云表君青睐拔擢,得进京完成中学及大学政治经济学课程,每试名列榜首。从政以后,由科员,科长,县长,以至纵队少将司令,斯时也,父亲年仅三十有三。

沦陷时期,为抗日救国,公出没敌后,奔走呼号,联络志士,欲挽狂澜于既倒,乃遭日寇通缉,曾数次以智慧化险为夷。光复后先公又以压倒多数,当选国民大会代表,为民请命,从不问个人荣辱,数十年如一日。卧病期间仍念念不忘政事。

先父为文,谙熟经史,娴书法,为诗文,词练达而意深邃;为武未入黄埔而能驰骋疆场,挥戈于枪林弹雨之间。为人忠贞质朴,视谄羨为耻辱;为官清正廉洁,重德操而轻赀财,深察下情,县长任上常将薪奉布诸府内职员。个人生计从俭,居家饮食,粥饭而已。

教育子女,严而不酷,爱而不溺,以修身律己之道口传心授。一生可谓敦厚周慎,谦约节俭,廉恭有威,处世恬淡不矜夸,与朋友交言而有信矣。

您历尽人间欢乐与痛苦,清清白白地循天理安渡彼岸,有如日月经天,西沉时无所留连。为人子者,继承先父的精神遗产,刻之于书,铭之于石,传诸后世子孙永誌不忘。哀哀此心,深悼先父。您已入仙境,儿搏击凡世后亦将步公后尘,痛不成篇,有辱先人。

长男 大鹏顿首 10/10/85

 

五,友谊拾零

 

克俭:

倾接来函,得知老同学兆鹤辞世,不期八年未见,再也见不到了。我第二次赴美之前,在北京与他小聚,竟是最后的决别,世情难料啊!

两年前我因心率不齐住过医院,恢复得很快。此后再没做事,到处走走,在美国西海岸及加拿大的温哥华住了一年多,去年八月又回到纽约。回来后精力充沛,除打拳跳舞,仍有余力,才又到学校修课,与年青人在一起学习,常忘记自己的年龄。进修只是增加生活情趣,不会再去工作。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求进取,名利对我无缘。现在心情好,无异于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不知力量从何而来。我曾读过圣经,继而又看佛经,想寻觅点什么,来慰藉已死的灵魂,徒劳无益。“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逆旅也好过客也好,都是转瞬即逝。轰轰烈烈的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和成吉思汗去了;希特勒,东条英机,莫索里尼去了;罗斯福,斯大林,蒋介石去了;毛泽东也去了。科学界不胜枚举的“家”们都去了。爱因思坦留下相对论去了;居里夫人留下原子能去了,她并不知道原子能给人类带来多少福,多少祸,等等,如此而已,有谁能幸免于转瞬即逝呢。设想再过几十年,现在活在世界上的人类,恐怕都不存在了。时间如白驹过隙,太快了,我们已经渡过了几十个春秋,余下的时间的确不多了。我希望在仅存的岁月里活得自在一些。回忆前半生,口中说的是别人的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惭愧啊。

为了活得自在,就得锻炼身体,取户枢不蠹之义。不能以心为形役,疲于奔命,伤害了身体.快乐才是人生之本,烦恼是令人衰老,致病和过早死亡的根本原因。快乐各有其道,不居一格,你说是吗。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随心所欲,不能纽曲了自己的灵魂。我要奋起直追,找回真正的人生,不达目的绝不休止。自由属于我的一天,我的精神会得到升华。这就足够了,当躺在床板上等待西去的时候,我会毫无遗憾地说,我经历了人生最美好的一页,就像太阳历尽世间的万物,西沉时那样豁达,那么自然。我要嘱咐家人,在我死去的时候谁都不要哭,出自自然,回归自然而已。

也是手懒,疏于通信。得便代我问候所认识的老同学,不另。祝新春快乐。

大鹏上

 

克俭伉俪:

二十日来信收到,知道天灾为国人带来灾难,你们熬过一个不寻常的酷暑,好在都过去了。现在国内日新月异,国外的游子,因有一个日益强大的祖国而自豪。提到回乡渡晚年,我的三个孩子在外国,只一人留在国内,一时难下决心,等年龄大一些再说吧。我住在山林中,少有人烟,邻居相望不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实为修行之佳境。

前年我在加拿大住过一年,到过不少城市,我对温哥华情有独钟。这是个海湾暖流地区,四季如春,气候宜人,民性和善,自然风光急为可人,有花园城市之美称。社会福利好,是个社会主义国家。人民生活相差无几,居住条件却相去甚远,富翁住豪宅穷人住公寓。对我而言都一样,房子再大也只睡一张床,这种想法也许就是阿Q 精神。

年来足迹踏遍欧洲,逗留二十八天,那美丽的土地,友好的人民,谁会料到德意日本轴心国,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几乎毁灭世界,为什么,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说远了……

中国人在外国,除了奋斗,就是无聊。年青人读书,工作赚钱买房子,教育子女,送孩子上中文学校,不忘母语云耳。我偶尔与朋友相聚,或进城消遣一下,平时呆在家里,淡淡地生活,我概括为十六个字:穿衣吃饭,打拳舞剑,读书写字,唱歌弹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话,该用来奋斗的年华,任岁月蹉跎了,到现在只能慨叹,人生不过如此,只好“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勉强豁达一下罢了。

人说七十才开始,也不无道理。以百岁为限,还有三十年,什么事都可成就,梁颢八十二中状元,不知确否;宋美龄前年还参加白宫的招待会,百岁生日还接受记者采访……,话说回来,我宁愿恬淡人生。诗人陈摶说得好: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像你现在教几节课,也不失为调剂生活的良策。追求的结果,不论成功与失败都会带来痛苦,是否太消沉了,几十年的过去留给我的就这些。

幸福观众说纷纭,我认为首先是身体健康,其次是精神快乐。知足虽贫而富,不知足虽富而贫。人们都追求财富,其实财富就是知足。知足了心情舒畅,身体健康,精神快乐。不知当否。

大鹏复

 

克俭:

最近我过得平平。得到这平平二字,耗去将近一生的岁月。平是心涛的平息。心这东西,它只不过拳头大小,却能掀起轩然大波。几个大人物的心涛,竟使生灵塗碳。我的心波也令自己捲入灾难。啄磨一下真耐人寻味。近来我常看动物世界栏目,因而反思自己,生为万物之灵的人,却远不如动物。成群的野牛,羊,马,鹿它们奔跑戏谑,绝不相残。甚至于狼,它常被人视为最残忍的东西,其实狼是很和群的,绝不互相残杀。人互相残害最惨。为了权和利,管它同类不同类,管它兄弟姐妹,管它至亲骨肉,手下绝不留情。我大半辈子都是被人整肃,有一次被整中也整了人,深愧人不如畜。

说起农场,我很留恋,同学少年,劳动大学又相逢,这就是缘。刘宗兴,也是特一的同学,也在这里相遇了,而且都叙了旧缘。此外在这里结识了小赵和另外两人,被王伟队长称之为林大鹏小集团,由张学武负责组织批判。张也很可怜,终其一生也没能奋斗出农场无墙的墙,七十年代他不堪其苦自尽了。相继自尽的还有刘桐和王伟(据说此人很有才气,给万晓塘当过秘书),而且都是在同一间房子里告别人世,当年人称这间屋是十三号凶宅。

我的朋友周懋功,是正直的人,因替我辩护被定为右派,他的漂亮夫人另嫁人去了。孤独的他总算因仪表楚楚,有人心甘情愿嫁给曾是右派的他。我曾劝他该知止了,但他不甘心,仍拼命挣扎,想追回失去的年华,后来为评特级教师,气冲血管半身不遂了。我每次去看他,他都报以痛哭。已经十年不见了,不知人还在否。我曾几次去信问候,却音讯渺茫。希望你得便从教育局探寻他的现况,以便联系,我不甘心就这样与至友分别。

人总是要死的。老关等去了,伤感与事无补。我的想法极简单,随缘而已,今天醒来,又是一天,快快乐乐地活着,吃饭就感受饭菜的味道,喝酒就品味酒的淳香。看看树上的鸟,湖里的水,野花芳草啼鸟,我就融入自然了。能付出且付出,不计划明天,不耽于昨天,昨天的事尽量了断,心上的涟漪让它平息。不计较旁人如何对我,恭维或看不起,都与我无关,做我该做的事,不谄富,不骄贫,如此而已。一切都是身外物,还挂碍什么,快乐地活在今天吧。

香港回归祖国,美国华人一片欢腾,雪国耻,大抒一口气。日已西斜,该晚餐了,容后叙。

九七年七月

 

懋功:

曾去两信,均石沉大海,一别十年,音讯茫茫。此次烦我的同学沈君克俭,终于得到你的确切消息。知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我才放心。但不知你在家里做何消遣,怎样打发漫长岁月。回首往事,皆在转瞬间,追名逐利,生怕时光从身旁溜走;但是卧病在床时却渡日如年。到医院看你时,实在忍不住要哭,但终于将泪水咽进肚里。生龙活虎的你,怎么突然患这种病,对你那好胜的心是一重大打击。不知近来有什么心得。我与克俭时常交换修身养生方面的心得,颇有进益。

我年纪大了,身体尚好,中年的毛病都没有了。我不能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只能说是神迹。但从主观上检视,得利于农场劳动期间,无意中学了太极拳,几十年没有间断;再就是对什么都不执着,看作客观存在,碰到什么事,都不觉得意外,泰然处之;活在当下,活在今天,珍惜每一个今天,就会活得愉快。看那富豪,他可以挥金如土,但并不一定快乐;皇帝,总统可以指点江山,鱼肉人民,但不一定快乐。也许这是酸葡萄,或者是阿Q精神。不知意下如何。再谈,祝阖府均吉。

大鹏上 9/16/97

山在吾弟

没有你的消息久矣。几次写信无果而终,希望能在网上找到你。

因为相同的原因,相会于小站板桥农场,直属右派大队。那时你是历史系大三学生,刚满二十一岁据说写了反动日记,定为右派,我百思不得其解。长在红旗下的孩子,能有什么反动思想。后来才知道你有个论点:痛和痒是一回事,重者为痛,轻者为痒。按说这也不犯歹,可有人说是指桑骂槐,也许是独立思考触犯了什么,不得而知。到哪里去讲理。

我们拼命干活,争取早一天解脱。还好,你、我、还有魏力仁同一期摘掉帽子,小魏南开大学数学系学生,差半年毕业,前途废了。我比你们大几岁。然三人性格相近,谈得来,摘帽后成为患难朋友。留场后,在一起劳动,发发牢骚,可是不能顶撞领导,遂被诬陷,成了小集团又遭批判。

后来传言要将有问题的人员,送到边远的地方改造,人心惶惶。我是保留公职回了原单位,小魏回长沙母子团聚,你回山西忻州老家。你应该还记得,临别时,三人在一个小旅馆洒泪告别,互送了照片,照片后面我写下先贤的诗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寄托相聚无期之无奈。

文化革命中失去彼此的信息。后期你像天上掉下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变成江湖郎中,也有了妻室。靠卖野药过活。你托我定期邮寄药物给你。在当时是无政府泛滥,但民不举官不究,为挚友我别无选择。

一年后,运动形势吃紧。严打各种犯罪活动,个体商贩,倒卖药物、粮票等都属严打之列。我害怕了。当时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儿弱女,中有患难妻子。如果再一次锒铛入狱,我对不起一家老小。让他们怎么活下去呢,我也是无奈,只好暂停给你邮寄药品,躲过那场灾难。阵风过后,再也找不到你,后来我通过咱们的共同朋友宫成基和你联络,他按你的意思拒绝了。此后我写给你几封信,分别寄到你忻州老家东大街,忻州教育学院,和你可能到过的地方,均石沉大海。

虽然几十年过去了,这件事一直啃齿我的心。‘不要锋芒毕露,这是你劝我的话,至今还在耳边回响。我佩服你,英年早熟。我也曾在你陷入难以自拔的纠葛时,劝你跳出圈子外,像从缝隙中观斗那样看问题。两人无话不谈,无心不交,我们成为忘年至交,是自然的。我在这里诚恳向你承认,是我的不对。但是如果再有那样的境遇,我还是不能放下一家老小的生命而不顾,请你原谅。等着你的消息,我今年八十五岁,比你大八岁,咱们都垂垂老矣,和好如初吧。

期待的老人 旧友大鹏


 

敏潔女士:

贺卡收到,我和秀兰很高兴,谢谢你还记得我。你的信朴实无华,充满友谊。我同样珍惜大家一起锻炼身体的日子。周末和朋友们聚在一起,丰富了我的生活。可惜我为了家庭团聚,不得不暂离纽约,还望问候我的拳友和舞友。

你先生退休回美,可庆可贺。人生苦短,奔波追求幸福,不知其何在。我一生胸无大志,在碌碌的旅途上,过早地悟到了家庭的温馨即是幸福的终点。从你信的字里行间看出,由于先生的退休回家,展现出的由衷幸福感。这也印证了我对幸福的观点。我衷心祝福你们。

温哥华气候宜人,我的子女都在这里,一切都好。刚到时觉得地疏人生,现在好了,我报名参加了一个舞蹈训练班,四年毕业,现在我只是个新生,四月份通过考核后就可升入二年级。在我们班,我最老,但多得是热情洋溢的大学生,他们都不嫌弃老人,主动邀我跳舞。我被青年人的精神感染,心情上年轻许多。交了不少青年朋友。此外还有些拳友,大都是UBC的探亲家属,大家很快就混熟了,每晚相聚谈天说地,意气风发。儿女们都好,所以我就不出去工作了。

把我的生活状况介绍给你,算是增进友谊吧。祝新春快乐。

大鹏秀兰谨复

 

艮佳:

谢谢来信,每个周末我仍去跳舞,只是少了你。你的纯朴,活泼,乐观给人很深印象。大家常提起你。上周我们也到圣路易斯,欣赏了GATEWAYARCH。设计者匠心独具。我蹬上过不少摩天建筑,但都没有她那么萧洒,那么妩媚,她站在密西西比河岸上迎接来访者。说远了……

但毕竟是异国它乡,不像在自己国土上,一切是那么踏实。真羡慕你们生活在祖国的乐园里。希望所有中国人都能过上你那样的幸福生活。衷心祝福你和你的家人。

大鹏秀兰复

陈情书

林大鹏,离休教师,曾于一九八五年赴美探亲,如期归国,得到工资照发的待遇。不久离休复出国,因非在职人员,不存在请假问题。且年来校方一直按规定发放工资,并给于应享待遇。现在突然停发工资,不知据何文件。

一九九四年天津日报刊载中央文件(见附件)读后倍感祖国的温暖。停发之举令人困惑,希望给我一个符合中央政策精神的答复。顺便提醒一句,文件有先后,理应以最新文件为准,这是常识。

四九年初我毅然放弃大学学籍,参加革命,勤恳工作,奋斗半生,始获得离休待遇。现虽然身在异邦,且仍健康地活着,理应享有这份津贴,怡养天年。谨此,惟望体察下忱。

林大鹏陈述

附:中华人民共和国归侨侨眷权益保护法部分条款。

 

答谢书

某某:从家中来信得知,您在百忙中到寒舍,我很感激。我原打算九月返国,现在看来恐怕要拖到十一月了。因为旅美亲人较多,又不在一个城市,我和四妹只见过一次面,她因工作将徙居西亚图,亲人们的意见是多待些日子,各家都要聚一聚,此情难却。大家都有一种感觉:一回相见一回老,难得几日为弟兄。相见时难别易难啊。

当然我的亲人和朝夕相处的师生都在祖国,特别是大家举杯为我践行种种,迫我立即归去;而我又珍惜三十六年一次的亲人相会,不得不将归期推迟到探亲假将满时,一并函告,专此佈达。即颂暑安。

 

             林大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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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剧团 发表评论于
一定再好好拜读,先点赞!
dream_pillow 发表评论于
1929年生人!现在应该有90多了!肃然起敬!
ily 发表评论于
好长啊,相当于几百页的书, 得慢慢欣赏, 谢谢写出来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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