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魂》6

王鹏 著                                                            殇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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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老觉得在梦里走了二万五仟里长的路……

一一原来梦到的人又复归原形了。

他说:我又梦见老爷子了!

这对他来说,毫无预感。他想,这本是未知的。“寂寞”怕什么?他来了?也没声。去肯定也无影。充满未知?对了!因为一直以来,他以为他父亲在喊他上路?你不知道他知道,他说,靠感应得来。这一天,果真来了。且用马车接他走的,上路后,一直没声响,却跑得飞快。毛估估是阳界里程的千倍。(后来才知道父亲是亲自来带我去地府)老爷子来了后,起先,情绪反复,不太适应。阎王找他谈话,了解了他阳界生平:为人忠厚、诚实,有原则,不贪不淫。后来,阎王给了他一差使,在地府当了义工,成了一名“冥庭陪审官”(就好比你们人民法院的陪审员)。

 

据说,老爷子享受官职一一相当你们阳间同等副国级待遇。因深受阎王信任,他一干就在这岗位上干了八年冥庭工作。据查证,老爷子初落阴府,人地生疏,急于想冥判转世,求愿心切,天天牢骚满腹,阴阳怪气,引来地府阴间小鬼不满,怨怒共愤,常常施以地府家规训诫,苦不堪言。

 

自从他抵达阴曹终站一一酆都城后,压根儿没想到弟弟、弟媳、战友、同事一行人列队城门下迎候,前方城门,跟天安门相似……俩侧也有标语一一

 

左幅:人鬼殊途。右幅:阴阳永隔。

 

仰俯城门,庄严非凡,瞻望之余,除了黑匾,不见大统帅阎王的正像……阴风行云,上不见星辰日月,下不及尘土粉灰……见抵城门,一一偶遇迷魂殿,继续前行,方见一处凉亭,亭内一泓清泉,仿如天安门金水桥下的水……滚滚涌出……

 

一一黑匾、宫灯、玉雕鬼门、汉白华表、阎王十殿、纪念殿堂、阴兵、武警……轮回换替。

 

地狱大殿挤满了他的老领导、老首长、老战友、老相识……他们混杂在一同,没法定位,有的勿勿而来,东张西望,像似挤上去见一见他生前相识的人。有的慢慢吞吞,面容憔悴,呆若木鸡,就好像怕被人撞见,搞得尴尬、狼狈不堪。还有他尚未相识或者是前世怨家、政敌、施暴者、凶手……完全不想与之见面,无论迂回躲避,或是缩着乌龟头战战兢兢,闷声不响的政治敌人、寃家对头、情敌、凶手、恶棍、小人……

 

记得老爷子活着时说过:历史本来就是统治者随意编写的回忆史。

我告诉他,地府走了一遭,老家伙,有幸在府地见了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有人走?有人留?自然就有人来……

老爷子,我想来想去一一仍旧不想跟你去。

假像?他低头像以在求助先人……

听起来很荒谬,你不觉得吗?

“红色食人”?他第一次在梦里听到这个名词。

他说,老爷子也有这样的印象。

可是你跟我说……有人三更……鬼敲你门了。

没这事儿一一

你瞧你?撒谎!

本来“死”?不神秘。

其实一一

我知道这就是地府了。

你?嘿,只是说是一一往身必经之地。

    你?嗨,一一去往涅盤彼岸之路……

你在阴府归顺哪个核心?

地府没有核心,唯阎王独尊。

你在阴府担任什么职务?

小小陪审员,一一还是见习生。

阎爷怎么会重用你呢?

阎爷不搞人身攻击、排挤异已、搞路线斗争、文化运动吧?

假像!清洗!审查、封锁……他冷冷地说,阳间世道……臭烘烘……奇怪!你没被吓趴下?他随即宛尔一笑,说:幸好……我有……辟邪器…… 他一手遮额一手挡眼,就好比阳界俗人还礼手势似的……

一一往生者捂住前额,阻挡阴间色光眩目,你看他?精神着呢!

他说:

一一面对我他念道:“三花不聚顶,五气不朝元”。

 

他试图跟儿子解释?话似乎说了一半……似乎觉得父与子的谈话说不到一块去。无论他身处哪里,阳间担任党和政府领导人?阴间冥庭当陪审员?起码阴阳各界百姓众人不会像躲瘟神一般避你?甚至抬棺示众,当众鞭尸……

 

他逢人便说,那具速冻百年的巨尸又回到人民怀抱了!

爸,你也见到他老人家了?他一边问一边使劲摇晃父亲僵硬的身驱。

见了!见了!他老人家伟岸的身躯正朝我走来!

爸,你看你又流泪了?他想自己获救了,战友重逢一一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愤怒?除了全神贯注,他看到父亲拜跪在地……

老爷子……你长跪不起?吃苦不记苦。他问。

送我去吧!永远送走了。

去哪里?

老地方。

后来,他才意识到梦景虚幻……血红的水液不断从老爷子眼睛里流淌出来……。

魔法师的预言一一

“世纪的奇迹”变成中国人民同一首歌,同一个梦。

 

    一一爸,我来了。

一一你真肯来?

一一你见了?

一一死尸!

一一没错!我见你被八个壮汉抬着……

他说:

“你阳寿巳尽。八个阴兵抬着你,手提勾魂牌,还有批票先去土地庙验身通关,公公确信你寿终正寝,便大印一敲,来我阴府冥庭。”

 

一一儿子,你知……心死?才是……真亡……也就会安分不少。

 

他又说:

“那种入狱凄惨场景一层一层的,提堂前,冥庭冥判会排例佛经册上所列出的照世镜、紅铁柱、磨人台等多种刑行工具名词。你千万别被你身边青面獠牙的护卫吓尿裤了。其实抬你阴兵清一色我我战友,冥庭庭长是你千里叔叔,你魂灵通过捆头锁头七还魂第一殿审核你资格的核查员是你培成婶婶。”

 

一一老爷子,你当了几年冥府陪审员?

一一去问阎王爷,我也记不清楚。

一一这是朱福宜。

一一嘿!盛长胜也来了。哪怕只有我们葛家认识他?他即便在地狱烧成灰我们也知道。这时,他们见他双目均瞎,据说是被地狱叫一种食人乌贼怪兽用四十七天一点点喙空的。瞎老头每晚还要轮番遭受前世被他亲手杀死的寃魂们撕咬折磨,通宵达旦。瞎老头经过他们长期的群体呑噬,渐渐开始变形……

“长胜啊,你眼污珠呢?”

“报告大人,我先天性无眼。不能视物。”

“你仍是活物?没错!只是无结膜、无角膜、无眼板、无晶体状、无泪腺。”

“大人,我欲哭无泪?”

“你前世杀人如魔,连女人也敢开堂剖腹?”

“你认吗?”

“我认有用吗?”他全身上下开始火烧火燎起来……连两个空空如也的眼窿级都冒出火星沫……手脚四肢开始生疼,关节格格作响……痛疯布滿他每个骨节……如同针剌、鞭刑、刀割、火烤、油煎、吊勾分体……他求他们快点把他扔进油锅。

一一冥庭,保持肃静。

 

谁愿当差太久?他说,我无所适从,阴官也不好当啊!官在官场要有官品、官相、官样。而且,平时也要参加念经班,念诵《金刚经》二千遍后才得以免去问责。至于你想超出轮回谈何容易?即使我在阳界有好的口碑、德行也不可免罪。

 

阴府官场清廉吗?他默默盯着父亲……觉得自己做梦很久。

是的,阴府响亮开畅一一尚且过得去。

一一那有你们人民法院奢华!乾坤朗朗。

父亲呆立原处,声音宏亮,说道:

我能闻其味,不能享其用。冥庭奉公守法,从无贪念之欲。

爸爸!你能复活?重返之愿,一直有。

做梦!心急如焚。

儿子,我身体表皮仍然留着你施暴的痕迹。

爸爸,你真的不想放过我?他感觉自已一直被一个梦影缠住,无法脱身。梦前梦后,一亮一黑、一刹一间、刺心或失语?坠落的速度快得无法估算……他究竟在坠梦中呆了多久?虽然,他感觉一直在下坠?但始终没有终止此梦的可能。

 

他从静态中一一

猛然见到修炼长老。

他言:

“有福不会享,坐着等天亮?”

不!不!梦无尽头啊!

你修炼一一感觉如何?

日能理阳,夜能断阴。

身怀绝技一一

故有机会还魂。

你若真能重返阳界还愿?

就别再回来催魂训戒了。

怪不得有国师释梦赠言道:

一一睡梦臆境如同一道与现实人世百态分离之鸿沟。

 

    现在好了一一他眯缝睁眼,面对老爷子,心态颇感平顺。他提了个有趣的问题问道:下面生活行吗,水土风俗习惯吗?

总体说过得去。他答,语气半嗔半喜。

有无洪水山火之灾况?

噢,这少见……父亲如实复告:

“阴府属幽冥之境,除了无数作古幽灵、各路神衹、历代鼻祖、伟人圣徒之外一一也有街道、马路、商场,有带京A一G6开头的红旗车和老款A6奥迪在阴间行驶。听老战友王老说,京A一G6车牌阳间不足50块,而且,车上不贴交强险证、环保证、年检证,只在车窗左上角贴一张警备京安出入证。”

 

伴随着数不胜数的有形无形的芸芸幽魂?有丧失意志的、有长途跋涉的、有罪孽深重的、有屈打成招的、有活活逼死的、有当场开膛剖腹的、有趾高气扬的、有图谋毁尸的、有借刀杀人的、有计划谋杀的一一他们无声无息、圆睁双目、僵直站姿、扭曲变形、腐烂恶臭一一他们到达后,尽管每逢阳界清明节季都有财物相给予,但在阎王巨人面前无论你职位多高,权力再大,气场再足、影响再深?一一终归原形毕露。

 

    那好!赶明儿清明节烧几张京安通行证给你……

不见得好使,一一听说,你们连车牌也山寨?

我们每年贡奉你和母亲那么多财物,你俩老一一够用吗?

他说: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是这样的,我这老家伙吧,就是多管闲事!你们烧那么多钞票干啥呢?美元!欧元!加币!还烧给我们别墅、防弹车、游艇、虫草、鹿鞭、人参、海龟……发愿而成,却不干不净啊。

 

无论你朝哪里看?嗨!臭小子,一一快跟我走吧!不然……你魂都快没了。

问问你,是不是“裸官”全家跑去加拿大?

嗯,大姐、大姐夫双规前,帯妞妞一同出走了。

一一呣一一啍一一咦一一消息真灵?

你们!你们!居然!

居然还自以为得意?脱逃了?

这里,你迟早会来。他警告道一一

我们这里阎王说了算!

阳间的人普遍在议论一一

“你们阳间历史悠久的“共产党”早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富人党”了。阴间那些生老病逝前党和国家领导人比你们阳间活着的首长要安闲舒心!更精彩!”

他对儿子说:

一个民族坠落了,转瞬之间你们也会沉沦。我老祖宗告诉我,你们正常人想证明你们干净的;说说很简单,做做却很难。也许只有不去想证明自己干净的人,你才算得上是个正常人。

当然一一

当然,这恐怕是你的梦后凶兆?魂灵未必肯跟你去。

 

    他告诉父亲一一

在梦里他看到……

你指挥一辆满载土兵的卡车在坦克开导下隆隆驶向城楼。

父亲,你复活吧!一一为我开启一扇灵界之门……

 

通灵之际一一

你告诉我说,你们阳间的香客,烧香变成了向佛行贿一一换取功名、成就、富贵、利禄、官位的方式,掺杂了许多肉欲、情欲、邪欲的成分……我倒想问问你,有几个去寺庙烧香不是为了祈求富贵、官运、平安的?

 

    他说他觉得——

看太阳我不觉刺眼

白天我能见到星星

我在光照下看不到自已身影

那我问你一一

怎么去寻找回归之路。

 

 

    他以为自己一头撞进了父亲的灵魂世界——而且,确信再也回不来了!

是的!他还是来了。你觉得他仍旧活着?但他自己却觉得死了很久……

不知道那么快?知道吓煞你!他两眼紧闭,不敢看他。

他说:

你不能再把老爷子托梦于你的话充耳不闻了。

他黯然叹息,带点绝念,身心俱损。

嘿!你们在糟蹋葛家祖辈的声誉。他说完,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你还说什么丧气话?葛家快要被一锅揣了!你老爷子说什么呢?

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做的事,你们心知肚明!

真是的,一念成祸……老爷子作古之人,句句真言。

他告诉我,人与人相处是靠相互捏服贴而来的,夫妻也一样,人鬼也相同。

现在你想留住他们,有什么用?人死了,不会复生。他们撤手走了,人去楼空。留下的思考、问题、答案,所谓的是非观念、原则问题,迟迟未能让下辈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撕下这幅面具,找到答案。

 

现在想死?他连问这句话勇气也没有,看样子,葛家大祸临头了。

你们还来得及!他听到父亲这句话不相信此出所言?是吉?是凶?他反而显得瑟瑟微颤,战战兢兢。

 

他知道自己一一巳经中了魔咒。

 

搁今天,人的命啊-就像一盏灯,说燃了?——就他妈的灭了。说灭了?——屁也没放一个,就没了!你说说看,邪不邪火?

有什么好想的?父亲严厉责问道,“小稀死!”你们拿了那么多?肯定要吐出来的!

他骂了句:小畜牲!懊悔?没用。

这还用说?父亲给了他一个绝对的预言,他们葛家姐妹难逃厄运。

 

 

    当你魂飞魄散之际一一

    听人耳边的轻声细语?也会觉得阴风惨惨……不会吧?不信,你听下去一一

    据说你一但押解冥庭提堂,先经十殿其中一庭盘问,你如实禀报你阳间所犯的罪恶。绝不能抗拒隐瞒,也就是通常说的“买寿抢魂”。如果你人为耽搁时辰?即便大罗神仙下届,那些不肯返回阴曹的……仍躺在阳间某处的阴魂,即使受到现报一一用捆仙锁拘禁遭受阳间“双规”恶人的魂魄,对其实施“灭灵大法”。迫使其停留在阳间堂内的阴魂回到阴曹地府,接受阎王的大法审判。

 

阎王感叹道:一晃五十年了,该来的全来了!只剩下了你……一直不肯下来?你啊!生前,英明四海,一句顶一万句,世称:万寿无彊。无论威望、影响、名声、权力超然于我啊!不过,你既然来了?也必须一殿一殿过,一庭一庭审、一堂一堂走。

委屈一一我给你陈述权利。

寃枉一一我还你一个清白。

诽谤一一我给你恢复名义。当然,你若在人间杀人作恶,我也决不轻饶!严惩不怠。你若不听劝告,继续执迷不悟,留在阳间,供人膽仰?到时,你的英魂连做小鬼的资格都没有!何必呢?鬼话连篇。

 

本王声明在此一一

无非传递你们阳世之人,有罪的一层层受罚,没罪的照生死册上讲得去做。没听说还能去阴府翻你旧账?你着实当做自慰吧。

 

阴界一一

自然也有地狱名言:

   “累积福慧资量,福报浪费殆尽”

也是:

    “阴间诸鬼念佛诵经,以求冲刷阳间犯下孽罪”

更是:

“人有生必有死,有死也必有生。”

 

他这时才想起问儿子:你是要生,还是要死?

他说,我告诉你,所以一一你才来此地消业。

他放慢脚步,说道:不对,这不是我。

不是你,会是谁?老父神情冷峻,随即说道:

托梦其意于一一

 

“你们该收手了。迟早要还光,弄不好搭上性命。”

 

用右手捂胸,想说,老爷子,你老快成精了。

他想表明心境一一

说:

我活在你梦里挺好的……静静被你的魂魄和噩梦围绕着……不同维度托梦空间似乎看到我中魔般半人半鬼之间游离……即刻又稍纵即逝……同时父子合体……还魂归阳……他想像中,走进了另一个地方……所经之处,景象奇异、人鬼合一、太平盛年一一

 

你说的人天感应……或许不是没有道理。

他说:心在跳啊!我不该那么急勿勿上路。

 

    阴间街道、弄堂贴满妄议人间的字体一一

 

阴府没有组织部,所以没有买官卖官。

阴府没有国土部,所以没有强拆强迁。

阴府没有铁道部,所以没有黄牛倒票。

阴府没有宣传部,所以没有黑文字狱。

阴府没有文化部,所以没有文人枷锁。

 

一一阎王既不独裁也不跋扈。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停下来,即是言明一一

 

          只有通过通灵之眼才能瞥见历史真相。直至今日,

              同样也是自由灵魂投奔自由天国的预言与献祭。

 

 

    只是想考虑一下该不该向阎府自首?杀人、抵命、欠钱,还债。一件不会少,件件有记载。这好比有人要在他活着时,肇祸、顶包、逃逸、布假现场、作伪口供——就是为了叫他早死。他向发起诅咒的对手进行还击。

 

他说:“我真弄不明白,即使在中国也好、加拿大也好,都会遭到蠢货的暗算?但我不想让自己白死。我一直在空晃晃的睡眠中寻找属于自己那件“无我”的袈裟。我从不声张我捐了多少、捐给谁、捐向哪?死是迟早的事,捐是自己的事。当做赎罪,”

 

他一直相信天命。无论你伸头、还是缩头,刽子手举刀之际,便是你死期之日。劫数来自于命数,命数已定,你不死也难。

 

我说:“你不走也不成。”他说想想也真有些“细思极恐”。

 

他当然无法沉浸其中。即使最初的破落和饥饿,又从穷困到暴富,令人羡慕的特权和至高无上的尊严,岁月时时刻刻趋于公平而给予他不少的荣耀,他就这样冉冉飘然起来,又如梦里常见的幸运之神。

 

 

凝聚时间一长,难免会失落。

他告诉他说:你就说是我这个老家伙说的,该死的,地狱也有聚会。

一批又一批,一拔又一拔红眼病的刁民整天嚷着要包围城市,揪出土豪,游街示众,充公财物,最后众人出手,活活弄死你

别总以为出身高贵,有钱有势,享受高人一等极其尊贵的感觉。

很显然他十分享受这样的感觉。

你问他,露馅了吧?

他会说:怎么会呢。

他壮着胆子说,我听父亲的忠告,幸好走阴间,超近路!你承认不承认?阴间也有阴间的政治规矩。你倘若不守规矩,把凡间那套污七八糟的拉帮结伙、买官卖官、钱权交易死后带到阴府,同样也会把风气带入地府各个角落。变成另外一个罪恶摇篮。

 

    老爷子比喻说,各路孤魂野鬼也想学学凡间那套权术,耍耍那套阴谋鬼计,即使在地府衙门兴风作浪,一旦被判官拆穿,结果同等,地狱酷刑发落。苦不堪言。

 

佛经空递不尊法轮,烧香磕头只求避我。

 

    地界的阴兵残将手握勾魂牌在不停嚷着:“阴间正道是沧桑。”

 

    在他们历史古迹的碑文上除了留下一长串野蛮的文字和年月外,不再会有统一标准的墓群了。从这一行行碑文中,你能否猜出从老翻新到新翻旧的城市数码:    

台湾人为何不肯统一?

香港人为何实行了“一国两制”还不太平?

澳门人又为何文绉绉像个孙子似的,除了赌场,一声不吭?

可不是?你翻来翻去也翻不出“一国二制”共识的新意。说简单点儿,就是告诉你们,别想太多!简简单单过你们日子。你想要的答题?人家可以不吱声!理由简单,怕你封我嘴。还告诉我,你们既然来了,便要守我一家之主的规矩:不允乱说乱动。

 

他说,想走回头路?好啊!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你们看到了吧?该拆全拆了!该毁的也毁尽了!什么大通、三通?陆客围城?城市改造?统一战线?强行搭配?政府文告?、政党飓风?高压举措?武力指向?民众面前的通航、环境、绿地、河流、人文、手足之情……跑哪儿去了?没有!早就撕破脸皮。

 

打破了整座城市的规划与原貌。

一一就像娘胎里孕育魔具一样,这种波长与妖法,给漫长孕期植入奇形的“双人头”怪眙。它们的脊椎在骨盆融合一起,甚至共享神经系统。除了拥有两个脑袋及面孔,它们还拥有两个心脏、四只肺、三只肾、两只胃、两只半乳房、两个肝脏、一段直肠、两只膀胱、两只手臂和两条腿,更为可怕的是,它们极其野蛮的行为产生恶劣的生态灾难:双人头的连体婴却只有一套生殖器,也就是说,两人共享着同一个子宫和阴道的情人。

 

  

  前语四句一一

历史走廊 破旧拉圾桶 记忆体

你指 扭曲当代人 是的

岁月与校园 坦克前的记忆 梦魇

废墟 残垣 哭泣 众生 飘落

组成无数缺失 记忆碎片 颤巍巍的零星词汇

它固执地 担负 穿越人性的“瘟疫篱笆”

违反戒严令 格杀勿论 危险

一言不发 鱼贯而入

他们奋进 毫无顾忌

回忆与忘却 遗忘与背叛 流亡

哦 扔掉该死的历史包裹

过程与诉讼 切割与融汇 没有前提

何止企盼 难见天日。

 

阴阳复归原序一一

金水桥一一酆都城一一大宫灯一一午门

十殿一一金框一一一一标准像一一华表

迷魂殿一一咒文一一人鬼难识……情未了

 

一一父子俩越聊越来劲了。

 

不信的话,你再想想,是不是觉得“无法坐直身体来跟你们对话”?可见无论是正式学子、旁听生、工农兵学员、知青、待业留城镇青年,他们都会暂时忘掉自己。觉得是凭空想像出来一一没具体的目标,尽是意识在作怪,那什么都不是。怎么可能?而且,你以为自己固有的禀性,适合在这座斗兽场里搏杀。这有什么信不信的?敢与大罗神抗衡?你简直就好比跟共产党作对一一有好结果吗?下场明摆的。他说你未必生存得了一一

 

你生存不下去?该是什么下场,你心知肚明。人都快被人家干掉了,你还在这里装腔作势妄议神灵?不怕被人割舌头。总之,你赶紧离开这政治雷区,退出这个博杀圈子。他说我好心劝你罢了。

 

 

    怎么不说下去?

还要我怎么着……我说么:一一至于你伤了,一一他残了,一一最后给废了?关他们什么事。政治博击跟斗兽场的撕杀是同一个标准——鹿死谁手。

他说他看得出来,原本无我,那来一物?你啊,脑袋里一坨糨糊。

谁敢说自己不亡?要么你得了痴狂症。

我说么:一一人都病得快翘辨子了!你还想着赚钱一一有唔卵用?

相反,他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神秘感和罕见的优雅……觉得有所悟性:其实我这个岁数……你发现吗?一一不应该跟别人去争了!老了……这命不是钱换来的。

 

他晃晃悠悠从睡梦中惊醒……怎么着,这梦没断?他说了句:这真叫“作死”。看看他!阴损还阳了吧?你肯还魂归阳……也算是你一种气度。不然,去不了阴府,怎能成鬼神?

深睡又开始起来……而且,呼吸节奏加快……呼气的声调也拉高了。同时,确确实实是一个无法回避却又令人冷飕的存在。那是一个被催眠术后的沉睡者进入自动流水线作业的梦状流程。

 

据他说:是一段情梦……

你想她了?

酸不溜叽,嗬!干嘛呢?

“其实我一直在等小说里……死亡时间”。

他想说:生命进入读数阶段。

回忆也是疗伤的一种办法。

你还想写第二部?

有想过……

去地狱前……

好呀!他恍然大悟的神态:噢,对啊!留给我写完这部小说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是的。而且很多时间都消耗在一一造梦阶段?你知道的。他点点头,意思是说,我竖起耳朵听着……你的教谆。他不知几次重复听到过老爷子这句话:狗子,你真死了?他知道,有人一直在跟他对话,语气刻薄……

一一无非

无非你们打定主意,豁出去了!

现在的感觉?……哎呀……真有意思……

你一一这家伙不知死去哪儿了?

他说:他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一一

不妨我现在就告诉你:其实我梦里一直在走山路(也称:凶路)本来难过“恶狗岭”一一懂行的都晓得这个道理,狗与鸡是阴间和阳界沟通的媒介,细心人一定能看出来:老牙狗永远不会睡在热炕头上的。同样金冠鸡永远不会趴着睡觉。

 

现在你才把阴阳题目直翘翘翻转过来?有用吗?人都快邪疯了!按常理,谁都不愿去尝试这种阴损阳毁的事。

 

我说:你怎么让我相信?你去过地狱。

他说:因为我死过一回。

我说:什么叫死一回?人难道……好死几次?

他说:失去的是我肉身一一

我说:魂会回来。

他说:阴气!阴气!阴气!阴气!阴气太浓!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曾见过的幽灵地府的原貌?

他说:啊哈!读万卷书,走万里路一一我连地府幽地的大好河山都走遍了。

我说:你信不信地府是阎王唯一的尊殿?

 

他说。你见到魂了啊!他说,你指的灵府跟肉体无关。接着说道:老爷子亲口对我说,见我领着一群小鬼(小流氓)扛着彩旗,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呼啸而来时,一一野得很!不懂规矩,精力旺盛,动不动就把凡间干的丧天害理的事一一实施再犯。

 

他说:在你看来,生命是不是从受罪开始?

你别跟我提开始。他想对儿子说,你记得当年你怎么对我?

“葛万里,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共同的死敌!”

父亲说:你们有权利这么做。

可以说,很自然葛家子女站出来采取大义灭亲的革命行动。他们写了血书,大声疾呼,我们不出手谁出手?保卫毛主席,消灭葛万里,是我们应尽革命天职。

父亲大惑不解,惊恐地看着这批吃里扒外的小狗畜们……绝望地闭上眼睛。

心里在想,瞧瞧他们小鬼们,油嘴滑舌而且厚颜无耻跟冥判辩解的那副腔调,真恶心。

你不信先问问一一

官差老爷!叫我感到冤枉的倒是我不该判你死。

冥庭判官惊问,为什么?

小鬼答:我是冤枉的!受人蒙骗,屈打成招。

冥庭判官追问:从何说来?

 

小鬼还原事情经过:

“只因我在阳界做了个梦,梦到和一名漂亮女生梦游,发生了关系。醒来后我把做梦细节讲给我井岗山兵团战友听了,他竟出卖我,大喇叭似地到处宣传,还把这桩事偷偷告诉那个同团女生。女生刚烈性子,羞愤难忍,居然喝了2瓶敌敌畏自杀了。出了人命,性命攸关。女生家长寻上门来,找到校办,责成校方严办凶手。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不可收拾。”

    小鬼接着说:

“我很快被学校保卫处抓了。案子到了上面,定我什么罪一直拿不准。说我强奸她,实在说不下去。人家只是做了个梦?定我反革命流氓罪又觉得太轻。少说被害者父亲也是半个高干,曾担任过我们这个小县城革委会副主任。定我反革命强奸罪,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我毕竟只是梦里邪淫,没正真意义上实施奸淫。说我强奸只是梦里手淫而已。定我流氓罪,连碰都没碰过实体。你说定我此罪冤不冤?只倒也是怪我嘴巴发痒,乱说造成口头耍流氓。”

 

冥庭判官询问:后来呢?

小鬼答:最后,仗于死者父亲的权威和上面合议拍板,定我一个“反革命梦奸罪”。验名正身,游街示众,押捕三官塘桥,立即枪决。

 

冥庭判官涨红着脸面对官差大人,“无辜的!原来只是一个梦。”他想跟上一级官差申诉如此不公的事。他想了想,也是。

 

官差睁大眼睛惊恐问道:

“你只是做了个梦,就来报到啦?你们阳间也太草率点了吧!”接着说:“我不是要你做小鬼来着。你听好了,我不能收你。做七七四十九天地府义工后,还魂重回胎址。而且,判你去老宅定居。但不得搔扰民女。”

 

众小鬼听到最终判词,个个兴高彩烈,群鬼齐舞。

齐口同声高喊:判官公正,阴府开明!

 

    幽云一一幽云一一幽云一一幽云一一

在神游的黄泉路上 海天一色 持诵大白伞佛母心咒 行者

通过教化 让一个冥顽不化的老家伙 慧明透了 功莫大焉

你求如愿 无成不成 就能所供养 势必为其 正常去 往生地

击退人鬼怨敌 邪巫诅咒 横祸病灾 降伏鬼魅 阴魔 指西方

 

    阴府判官此刻被震惊住了……

一一久久没发一句。

他接着欲想发表自己看法一一

“我无法想像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在上面是怎么挑日子过的?为了权柄、地位、荣誉、尊严、金钱你们什么都会干,都敢干!你们利益集团靠什么来滋养?就是靠官商勾结,闷声大发财么!什么先进性、代表、路线?说穿了是权力之争。你死我活、你争我夺,靠监听、暗算、诽谤、蔑陷、政变来达到东南西北中的大同。你们听好了,一个也逃不掉,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都得下来!”

 

    天象呈现一一

地狱要比你们秦城来得刻骨铭心。

阎殿要比你们权力中心残酷血腥。

 

你知道我们阎殿是一座天门地槛一一

本属:轮回之道场,地府之象征。你想保持沉默?那你势必失去活人的理智,所以你一直被拒之殿外,甚至连丰都城门上的旗帜你都没见着。你悠着点,一一黄泉路很长。你走走息息、一一边看也走一一停停再走?有言:路途险境,风景独好。

 

你唯一寸肠意断的是殇魂未尽……

一一才会感叹:今昔是何年?

 

    他仿佛听见:“香象渡河,截断众流。”——听后,他急不可待地问:“我!”是佛。

“有之天理,灭人私欲。”他说。“好了,好了。我觉得我被困在几十年前的一段梦魇里,一直没法醒来。”

     我说,你的意思是,若不怕坏了身子骨,说有个思想准备,去接受第二次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说是我说的一一

“让第二次文化革命的暴风骤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用人脑换体力,重新回到窑洞,喝一口杨家河的水,旧地从游,讲几句方言。小屁孩爱玩耍,我知道,不会赖着不走。

 

    你还有话要说吗?

我听你的,还是服从冥判、灵官?

别火。你没犯天规。

他说:我即便救不了自己,你休想放他们来阳间。

你沉默?全凭意念。

所以我要自残自己。我要亲眼让你看着我自己剖开自己肚皮。

妈的,你真血腥气!尽管我没亲眼目睹,但我闻到了……

咭一一咭一一像个男人!有种。

 

他说他后来注意到一一冥官大人给这寃魂……

一一留下的一把空椅子。

你冒犯谁了?他对这死灵魂感兴趣。

哎呀!你玩什么政治噱头?幼稚症。

你啊!惹怒了天神?势必会沾上一身狗吊毛。

 

他:空位留给我吗?可惜我在地牢。

灵:从来没说留给你的。

他:为什么?

灵:地府官层也有压力哩。

他:真替你们恶心。

灵:我知道,你们很焦虑?据说,你们权力大的人有大的权利?权力小的人有小的权利?民众没有权力和自由,只好弯腰曲膝。

他:权力和自由?不是给民众享用的。是当权者的专利。

灵:你们为了一点利益手痒痒,胡乱狎弄参改?

他:阳间哪来的“还权于民”一说?

灵:你们共和先躯孙大炮说过,自由是民众天赋的权力。

他:这群嘴损的激进主义者一一谁呀?乱放跑,不守规距!放在文革,这叫做一一你自绝于人民。

灵:等你下来领略一番喽。

他:你知不知道啊?看起来,你对阳间前世、来生概念含糊不清。

    灵:啊,这可真够荒谬的了?你等着吧,将来阴阳两界自有公论。他慷慨地追加一句:我死了,你会封我嘴?剥夺我的知情权吗?

他:你会告诉我父……读懂我写的这本书。

灵:无言可答。过了一阵,只见他眼睁睁看着别人掏空老人的灵魂……他不停地对托梦人说,你,别为他们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要知道他们那么多真相干嘛?不是自寻烦恼。

做了噩梦……

完整的轮廊……而且,他都能一五一十娓娓道出……

他说:

一一若想还魂归阳话?你真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他说:

“阳间一一凡是你不听话,对着干?他们收买你。你公开妄议他?他们封杀你。你不服从他,嘴硬?开除你。你挑衅他?他逮捕你。你谩骂他?他搞死你。”

他说:

还是你想把我放在这里?他回头看了一下,意会地说了一句:看起来我要有扎根的恒心……

他说:

一一人间看尽头,一一回首魂了断。

后来……

他俩难得同时说——

    一一地狱何其多,一一真来遭蹂躏。

 

 

    你放不下葛家?

不,不全是。他苦笑。

可这里从没有过。前我失丧?今被寻回。

爸爸!他喊。

我保护不了你。老爷子没吭声。本想吼他一声,怕吓着这小兔崽子。

他没抱怨。能见到他,算是一种救赎吧。

他说,我还好。

他现在就跟他说:老爷子,我不仅能见到你,还能听到你声音。你有权知道葛家全部的事。只要你想了解、过问的事,我都会一五一十讲给你听。

噢,现在知道一五一十讲出来,恐怕晚了?父亲语带哀叹,你们啊……

其实他很愿意有这样的形式和机会跟父亲说说话。

这就是了,你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们,但你们总该顾及一下别人怎么来看你们前辈的,对不对?

 

    当下,他很想说:这个国家是我们一辈人回忆的摇篮。尽管有时也会给我们一副毒药、让我们抱恨而去,但它毕竟是我们的家园。什么叫不缺信仰?你们有信仰吗?你们真有那么半丁点信仰,还会几亿几亿地贪着?捞着?钱权合一、放纵通奸、冰火九重?没有信仰,谈何道德?瞧瞧你们这些官老爷的脸,除了手上的生杀权,你们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你们对民众冷若冰霜,对主子前呼后拥、红毯迎送。

 

     他觉得老爷子正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住他呢。

 

你们想过谁是真正握住“真理”的人?其实不是一一那些用买狗皮膏药的方式证明“真理”在握的人,一般寿命都不会长。

 

国家的顽症,又该让谁来开这药方?

 

他套用先人的话说——那位迷信丹药的儿皇帝,结果被自己的药方毒死。政治与权斗不可分割、互相融合。也许中国还会升起一个红太阳?他也许就会对自己有个重新认识的机会。许多伟大的人物都是在苦难与乱世中脱颖而出的。

 

    看看你们!他问道:你们敬畏过自己的人民?你们把他们当什么了?想劈耳光就劈,想踩脚下就踩?你们把人民当成你们专政的对像。财富和负担、法律和道德、理智和良知,你们想过这些没有?该来的早来了,颠倒的迟早要纠正。

 

老爷子弥留之际一一

我是看不到明天,让灵魂远去吧!

烂到根底了……

你们要走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他毫不隐瞒实情,小说写到结尾时,不是信口胡编的结果。他真不想把这个故事写完。这样的结局没有多少读者愿意接受。为了掩饰内心的焦虑,他有意想让葛家人的命运轻松一些,别像葛家老爷子预料到得那个结局。太惨。

 

毋庸置疑,一一葛家大祸临头。

 

    你需要给葛家一个交代,然后解释,如何变成疯子。

    你需要给历史一个交代,昂首嚎吼,如何变为工具。

 

 

    你们都火化了。当然记不起来了。他们都这样议论。

有的连骨灰也找不到了。

迁坟时,被扔了。

迁出迁进、挖来挖去,据说,没法入土为安。

一一生前本贱命,死后更不值。

 

你与世人相对?麻木、斜视,有着隔世之感!

谴责晚辈有什么用?出身不好、成份不好连个坑也不会给你。嗯,这倒是真的。这时,他梦见老家伙从土堆里现身说教起来一一

父亲来了!

我明白了,他放不下的原因。

他说:小子,你把我折腾来折腾去,有完没完?

他探出头又想缩回去。按理,想放弃算了。

他回答儿子说:

遭难后,休想有人给你施舍,不推你落坑,算你有幸。

我知道了。然后他说,真是我的罪过。

 

……死了,下葬,挖出,再葬。就算迁入为安,仍旧又湿又臭,你毁了我。

算了吧,老爷子,你比不过人家功绩!轮不到你上八宝山。

 

车无轮,马无鞍。

男无脑,女无胸。

人无信,道无诚。

一一天晓得!忍看江河水断流,且得惊喜谁填背?

 

 

他说他在梦里做到许多未知的事情,而且都是他们托梦于我的。

有许多到现在我都能记得: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路行人。

 

 

她很难解释自己此刻的心态及对葛家看法。看着眼面前这般景况,尽自己所能跟葛家保持一致,她当然识趣去做。紧紧围绕在葛主任身边。她一直跟四姐及葛老太住在一起。她把葛老太太服待得舒舒齐齐,起码没复发送过精神病院。

 

所有的事来得太突然?即告成功,仍陷迷惑。

用这样的形式闯入她眼帘?突兀、惊异、狂喜。

大概没有任何理由让她生存有过绝念或者呆不下去的可能。5年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葛家上下对她的偏见。她对葛家的感情从他收留她到今天葛家接受她,对她而言,放在她面前的、当务之际最为重要的是一桩完整的大事,就是本份。在那么长的等待时间里,她的安分守己、低调做事意味着她对葛家的效仿初见成效。尊敬与顺从是她的首选。就像跟他分开那么长时间,转眼之间就不再有那么多念想。她诚然更像葛家的一员了。

 

 

她吃惊的是,当她告诉她已经帮她落实、争取到进计生委名额,(暂编制外干部),她差点惊喜到跳起来。

 

怎么说呢?没想到那么快,轻而易举进入国家机关工作。她也在想,我怎么跟别人讲我进机关单位上班了?别人会相信吗?你三无人员也能进机关工作?说出来不怕人家笑掉牙。

当她把不自信、犹豫不决的想法透露给葛兰英听后,被她狠狠斥责一番。她告诉她,人都是从不熟悉到熟悉起来的,你只要肯学,可以上夜校、读函大。当然喽,要比别人幸苦些。

她被她的一番鼓励,弄得情绪高涨。后面的事,便显得顺理顺章。完全超出她想象之外。觉得是她收到葛家赠送给她一份礼物。确切地说,是几年来同甘共乐的一种回报。

她的顾虑不是没有。她既没文凭,又没学历,凭什么能进政府部门工作?而且,她当着她面夸下海口,不出二年,让她转干,进国家干部编制。她没想到招干名额来得那么顺利。就像内部开个碰头会,小范围宣布一下,明天就下发一份红头文件,计生委办公室就让她上班了。

 

她冷静不下来。叫她怎么平复下来?事实摆在面前,葛主任的能量、遮眼法叫人无法想象。看看吧,差不多这个计生委已成了葛氏的一家私有公司。她把控着人事、文宣、经济、行政所有部门和核心。这样的高度集权,不可能没有一番作为。事情走到这步,无论怎么去猜、去看、去想、去说,她唯一觉得押注下对了!她觉得一生做对一件事就足够——跟葛府大家族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终于有了可喜的回报。

 

 

    她此刻已经把葛主任视为贵人,她的心海的灯塔。

对她的崇拜和感情甚至超过她从前的男人。

她感受到葛家给予她的宝贵财富。从前,她一直远距离观察葛家,仰视葛家所有的家庭成员。她知道很难融入进葛家主流层面上去。她的存在充其量是她们寓所的管家、下人、性奴、保姆而已。她表面上驯顺、谨慎、克制、忍耐,尽量克服从夜总会沾上那些不搭的习性,学着有知识、修养、沉着,做出来一副文绉绉的样子。事事显现出她的毅力、好学,谦虚、上进的姿态,处处彰显出她有想法、有抱负、有理想的崇高本质。她听从葛主任的教诲和建议,此刻她所表露的表情和语气充满着谦卑和期待,并且需要葛主任強烈的传、帮、带、扶持,让她早日完成角色的转换与演变。

 

好像被过度的好事呛了一下,让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似的。她经常半夜惊醒……想想在葛家的一番作为?离开夜店,走进另外一扇宅门,谁会料到有今天?是福气,还是运道。这对吗?老天不会弄错吧?大家旁人都能看得出来,凭什么像你陆桂兰做过小姐、当过吧女、坐台、出台的,竟然能成为国家干部!真的吗?她的心脏似乎很难想象如何去接受这个事实。就好比烧开的一壶水一一噗地一声把壶盖给掀开了!也许梦想成真的缘故一一她确实有点兴奋不已了。两眼惊喜得发光似的,真像要射透某个物体一样。

 

    对葛家来说,凭手里的权力,招个把人进机关没什么了不起,对他们来说确实平常得很。即便是事实,也只是叫她正视当下:没有听错,也没弄错,确确实实你要进政府机关——当一名公务员。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单纯、浅薄、懦弱而又顺从的女孩丝毫没想到有今天。有什么抱负、理想、愿望,葛家的人倒也这样征求过她想法。她没想法。

 

她有时会很茫然,觉得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会不会难于胜任?会被淘汰。但有一点她深信无疑,能在葛府这块金字招牌下,过着有尊严的日子也算拜天拜地了。她觉得跟她的男人分疏和跟她的热络有着某种天意。她甘愿挑起服务葛家的重任,并对此充满乐观、任劳任怨,始终不弃不离地依附着葛主任——充当她忠实的性伴侣。

 

为什么说,葛大主任就是那个扛大旗的人?

因为她觉得自己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有义务的,其血统、身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具有世袭的特征。为党工作是她的口头禅。防腐反贪是她发言稿的口号式辞令。身为部门领导人,公正执法令人起敬,她有责任完成党交给她的神圣使命。

 

你想听葛主任介绍党的一胎化政策?就好比在听一位权势咄咄逼人的优秀共产党员站在一线作的形势报告。她一直这么借题发挥:假如国家不实行计划生育政策,那么现在中国的人口在现有的十三亿上再加四亿。(她当然不知道她所提供的数字是真的还是虚假的。)她能例举无数的多胎案例。她讲述的事例不免令人有些反感,但不得不承认她的敬业和使命感。她工作状态跟墙上的标语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倒也不能说她自欺欺人。国人普遍知道,计生委用指标来考核政绩。

去年,Y城下城区姚庄乡有个怀孕7个月的孕妇薛谷香,因未交7万元二胎罚款,葛兰英指示下城区计生委20余名执行人员把薛谷香堵在租住屋内,让她要么堕胎,要么交罚款。其后又在薛谷香表哥家“拘禁”她一个礼拜。七天内,严格限制她自由进出,强迫她联系在外打工丈夫回乡交钱。数天后,仍不见她丈夫许三元回复,计生委一帮人强行把她拖入车内,送到下城区妇保院,在打注射引产前一小时,计生委还与许三元通电,说交7万元社会抚养费后,立马放人。许三元同意交钱,可一个在外打工的,一时一刹哪去凑拢这7万元啊?!他在电话里保证交钱,7万块一分不少,恳求政府先放人,交款时间再宽限他几天。葛兰英亲自登门执法——她觉得老希死耍滑头,轻蔑冷笑道:你尽管拖三瞒四,我们政府有的是时间跟你斗。别说你一个许三元,再牛的张大大我都要罚他10万了!最后还是强行让薛谷香签字、按手印。然后把她送上手术台。葛主任在全国计生委先进工作者大会上被推荐全国三八红旗手称号。

 

后来群众在背后给她悄悄切换更优雅的称号:葛三八。

 

她当然不用考试、政审(也无从A到B字母交替换位的结构假设),中学文凭,没赶上毕业典礼。四姐却能通过办公室人事处将个人学历、经历、资历结构调正,改头换面,她的身份彻底漂洗了。事实上她并不认为跟四姐的关系能在世俗中得以见光,她在葛家的地位像一个被任意使来唤去的外乡的小保姆。她内心也抵不过她和她保存的那种关系是否有某种背叛她男人的意思,或者说,这是她单方面的自责。如果没有跟他的相遇之交,也就无缘进葛家门。进不进葛家,也就没有今天的她。这种无须修饰的联想思维有它固有的逻辑和人文。她对她,从开始认识走到今天她没有任何要求,不求回报,更没有目的。主人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曾想过,不知道待在葛家跟着四姐,她能给予我多少保障?会不会用完后扔了?就像她弟弟那样不辞而别?说实话她心里一团乱麻。心里老想,想它有啥用。即使现在我换种活法,又会怎样呢?找个老实巴结的嫁了?还是重操旧业?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生活意义和人生价值?到头来不都是美梦一场!没想到这样的美梦确实也衍生出一点传奇的戏剧效果。

 

这些收获,不消说,她几年前连想都没想过。尽管她还是闹不明白——进政府机关,当国家干部,吃皇粮,也没她想象的那般高难度。不明白是因为是圈外人,不了解内情而已。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只要上面有人,后台硬,有权有势的各行各业哪样搞不定、办不成的?毋庸置疑,在750万人口的Y城,葛家有能力毫无顾忌去完成他们所想得到的事情。她说她是她一生中的贵人。无可置疑。顺从,也是感恩的一种。

 

    形式上6个月试用期后,她从办公室转入规划统计科,开始协助科领导统计全市城乡计划生育考核评估及人口规划统计工作。她有时会觉得现在的身份是痴人说梦,心理惊恐的剧烈起伏,让她常常不知所措。她宁愿失去这种兴奋,从这份现况中抽身。她的本质、分配的情欲、充当的角色就是消除她对肉欲与幻觉设限的障碍上。事实上,与其说是她的一种后天双性瘾症,还不如说是她对现实生活的迎合,对实际困境的一种逃避。这样的顺合,容易腐朽。(除了她与葛家的关系以及跟四姐的特殊组合)葛主任横竖不可能冒那么大风险把她塞进自己单位的。再说,她的简历及文凭全是葛主任一手包办的。她躺在热被窝里,觉得人生充满神奇。她觉得全身轻飘飘,好比重新投胎、轮回一遍。咳!就是被碾死、淹死、上吊、喝农药……做鬼也是葛家的。值。

 

 

随着Y城城南板块崛起,他们自家都市宏丰房产开发公司利用大姐葛兰琴Y城市委书记职务上的便利,首先拿下南湖开发区2万多亩一级土地整理,并在原有基础上用极低的价挂牌竞拍得到近3500亩土地用于开发房地产。这个项目属于经济区土地一级开发整理,以协议出让方式获得。后据市府土管局透露,葛家在该项目表面上用于土地整理,实际变相拿地。该中心地块一级开发与二级开发联动,市政府从土地出让金中扣除都市宏丰一级开发的投资。众所周知,土地一级开发主要是完成市政基础设施和社会公共配套设施建设。也就是说在葛家权力支撑下将一级开发以协议出让方式,指定给他们葛家自己的都市宏丰来运作,就具备了极大操作空间。后来,Y城南部将宣布开发,(计划将市政府迁至Y城南部)当时开出拿地的均价为75万/亩。而葛家都市宏丰远低于市价40万/亩轻易拿到开发区中心区域3400亩地,用来开发Y城第一块高端商务区。几年后,都市宏丰以136万/亩转手给了香港港城投资开发公司。而该投资商建成别墅及高级商务区都以14000元均价,总成交额高达19亿元,位居Y城别墅、商务楼成交额第一。

 

这是葛家最大的一笔生意,是在全家齐心合力的参与见证下完成的。即使此刻他们家族不愿刻意回避往日的辉煌,——荣誉显得灰色,尽管他动作磨磨蹭蹭,——摆不摆天生的利益集权的架势不说,但过硬的家庭背景、政治势力,显然无法回避与抗拒的。

 

     他近乎于绝望地想解释如何过下去?葛家上上下下、男人女人、远亲远房,配合这个家族、威望、集权、影响、职位、身份,就像当初葛老爷子遗留下来的精髓——这么多年的革命传统熏陶和浸染,他们家族后起之秀,后浪推前浪,一代胜一代,功力渐深,分寸感强,游刃有余,又干脆利落,要么不捞,要捞就得一锤定音。

 

     无论让他怎么去深思熟虑,过往的发迹史听起来都像似一个红色家庭的励志篇。

     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一

     规矩与教养、金钱与政治、权力与身份、痕迹与时光显得微不足道,过日子其实跟早餐吃鸡蛋差不多,——他天天在想:享用者只觉得鸡蛋喷香喷香,而忽略那只下蛋鸡的样子。他确信应该为自己家族的荣誉守身洁体,不要为了贪念而亵渎家族红色本质。尽管他身在异乡,记事本上尽是风险符号的日期,但他只有一种感觉:我能活多久?该死,噢!他险些大声喊出,葛家人都上了共产党的断头台,唯有我一个幸存者、漏网之鱼。

 

一片死寂。

都说糟糕。

 

那么究竟什么结果能让他忘记眼前的劫难?这确实是个未知数。

 

    你现在问他缺什么?他肯定回答你:“用钱能摆平的事都不是事。”可现在老爷子不灵了。用钱让鬼使劲,也推不动此磨。

 

谁都知道葛家的人个个身居要职,腰板笔挺,有权有势,是的。他们需要钱。一百亩的中心地块,红色背景的“地虫”开出的中介费竟高达二三亿元。不过这些相较公开拍卖仍便宜不少的土地,并非阿猫阿狗能拿得到的。对港商、民营下家而言,充满致命的诱惑。如此简单、利落、直接的交易法,动一动则几亿进账。诱惑与金钱驱使下,公德、约束、底线、良心,谁去考虑这些?有钱就好。想有钱,就别去想什么过程。过程不重要,人们只看结果。钱到手上了吗?拥有钱财后,什么都可忘记。毫无底线,有钱就有一切。你说这情节换个年代或场景?也可以改写成另外一个家族?听了不免笑掉牙了!还不是独此一家:一一党天下。

 

 

在记忆的墓穴里,回忆时常颠倒。

因为他常常做梦看见自己被乱棍砸死后再遭活埋。

父亲就在身边,离他们却很远。他爱他胜过他们。正如人们眼睁睁看着被人推落土坑,泥土的堆压声,听见上面人的招呼、议论和逗乐,他紧紧趴在下面,泥土粘着他、浸进他嘴里、吞进他肠里……他失去了抗争的能力,没有迹象表明他有复生的可能。

 

求生的欲望总是连着同一具灵魂,为了死后让灵魂不远去?你用一种方式让它安息。不然,这样的“尸解”又有什么好解释的。

怎么可能,上帝显得无能为力?

他感到无法自圆其说了,因为这个世界有时太阴险、恶毒。它不管你想要或者不要,也不管仅仅是脱掉你一层皮,或者自焚、活埋、自杀,它总会同肉体一起蜕掉你内心的禁锢。上帝喜欢自由自在的人,喜欢人与人平等相处,友爱与和谐。

 

你说能和你在温哥华相识,并且,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哦,天啊!是缘。

就这样,似曾相识的……

他想走出她的记忆。

5年……

晃一晃的感觉。

 

别停下来!

听我解释嘛。

他突然意识到她留下孩子6岁了……

义子、教父、祭文、信托、遗书……殇末尽,他默默在做。

心倾何处?自知就好。

 

……有些回忆,怎么可能自己会自动遗忘?自己做的事,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恶行能轻易从记忆里抹去?我想不可能!它会跟你一辈子,到脚直也不会放过你。你信不信?他不敢随随便便应付了事,他知道有些报应真会应验。

 

他想在没有形成既成历史事实之前,要么被人们遗忘,要么被他们清算。他也想,要么重病而亡,要么干脆自行了断。这样也算自愿悄声无息被众生钉在耻辱架上或扔进历史垃圾箱,也算给自己一个了断。

 

    他又产生出一种新的恐惧。

同谁?她,或是他?真来不及轮到他去深思熟虑。如果他倒向一边,同所有失忆者、梦游人一样,蹦来跳去。他们从大脑扩散进身体里的每一个癌细胞都蠢蠢欲动,张着血盆大口。他说,他疯了!很想收拾了自已,一分钟也不想拖延了。绝望、罪恶、中毒,差不多想好了一一了结自已。他对准皮下缝隙,咔嚓一刀下去,无声无息,长刀插入自己肚皮,镇静自如自己剖腹,然后,把肮脏无比带着变绿、发臭的肝、肺、脾、肾、甲状腺一件件挖出,晾在肚外。让众人面对面一探究竟。他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你这个有罪之身究竟有多黑、多阴、多坏?阎爷知道。

 

    他是一个人独自完成自杀程序的。

一一你真疯了。

一个人?事实上,他一直在避梦。再不避,便没有退路了。

他说失眠引发的梦觉……一直有一种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上帝一直看着我,就像在监视一个行凶嫌疑人,等你如实招来……说出罪过……便让你自我了断。他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样的梦景差不多要他命了。

这样下去,还能熬多久?不停变换的噩梦时常缰绕着他,甚至有地狱传来的哭喊声一一令他惊恐不解。

他想解释?却找不到答案。

也许,上帝并非是他梦中唯一的见证人。否则,他早该把他斩首了。

你开始时会用人性最初的印象来看世界的?没错,任何人看历史的角度不同,看法、观点、结论也会各式各样。若真心打开一扇悔意之门,上帝也许会判你无罪。束缚解除了,历史成了写照的镜子一一

 

如同基督徒行圣礼,将会被免除钉肢之刑。

 

    没那事儿!即使你脱离父子关系?你也总归是葛万里儿子!

你放屁!老贼!

结点口德,小子!他想问他,谁放屁?老子参加革命,你们在哪?他实在听不下去,心想,我在你们这个岁数已经参加红军了。

死老头,嘴硬!不给你吃点辣货酱,你不会知道革命小将的厉害。

你们家老公贼,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干脆撵他出去?检举他!批臭他!打倒他!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人们一拥而上,怒吼:

示众!挂牌!游街!批臭他!批倒他!

他竟揪住他一把头发说:你抗拒,我斗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反对毛主席。

 

不容置疑,他觉得当时他们一群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父亲并没被他们的样子吓垮。他看到儿子上窜下跳,不免心寒。他对子女们说:不想给我老家伙脸孔,可以。但也该想想你娘吧?拖你们五个娃容易吗?她真也经不起惊吓、折磨了,看在是你们老娘份上,别让她看见你们五个孩子斗我。她会疯的。就算我葛万里求你们了。行吗?

 

此番情景,即使旁人见了也不免会唏嘘、怅然。为臣名节,堂堂将军,却屈求小辈赦免?他们索性全部走到他跟前,当众宣布跟老公贼、大军阀、反党反革命分子划清界线,一刀二断。他们无法约束自己过激的行为,总是用一种威慑的目光注视对方,什么东西也挡不住他的决心。他们狂热的斗志势必会有一番作为。何况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理想,将革命进行到底。与其把它搞得惊天动地,不如在嘹亮的红歌声中把一具具尸体拉到他们面前,群起鞭尸。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驼着背,后面跟着披头散发脖子上挂着一串鞋子的女人。老者已经被打得站立不起来了。他嘴唇、鼻翼、颧骨、额头,甚至满脸是鲜血。他们一班人拥上来摁住女人的头,强行要她用舌头舔干净老者脸上的血。她无力对抗,觉得被人下药了,意识不听她使唤。她抽搐着用舌头舔他脸上的血,每舔一下又停下来仰天伏地呕吐,接着喊着,报应啊!罪孽啊!他们可都是我出生入死的战友。我自作自受啊!

 

我叔陪斗,我婶就哭。后来,她也被拉去陪斗。小孩问,婶婶怎么了?她见我叔一天接着一天陪着我父亲去广场批斗,当时被吓坏了。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平时婶婶话就不多,有事放肚里,从不说出自己想法。这样的折磨是无休无止——有时一周四天,一天游斗十三小时。没错,这时人与人之间没有过多杂念,没有人比阶级异已分子看上去更明显、更坚决、更痛恨。

 

婶婶终于躺倒起不来了。门被撞开,冲进来一大拔人,带头进来的军代表,原先是葛家的老相识,是老葛的老部下军区副参谋长盛长胜。现在摇身一变成了Y城军代会的负责人。他对昏睡不醒、生死悬于一线的婶婶开始就地审问:你他妈臭娘们,怎么回事?破鞋!装死?你想自绝于人民!

 

审问持续了大概两个多钟头,其实婶婶已经没多少知觉了,慢慢地挺直了身体。从她脸上看出她是慢慢闭上眼睛,神情反倒安祥。——终算死成了!对她而言,死比生要来得舒心,是一种奢望。一般求死者都会这么想,人死成了,迫害者便不再穷追猛打。再坏的也不致鞭尸吧?人死不可复生,也不会留话,因为躯壳抽离痛觉与知觉,留下孤独等待脱离的灵魂。

 

叔叔让孩子们拖来一辆平板车。他摇摆身躯叨念道:你去吧,老伴你跟着我受罪。那边也许会对你好些。我们别硬挺了,既便这样像牲口一样活下去,还能撑多久?恐怕我也撑不了多少天了。他头总是颤个不停。但不见他掉泪。

 

找平板车来干么?军代表严厉问他。你老婆服毒自绝于党和人民,死了是活该!人死不等于她犯的罪一笔勾销了。我们有充分证据证明,你臭婆娘为了逃避运动把你反党反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黑材料吞进肚里了。

 

家里人发现床头柜那里有个空瓶,他们知道母亲长期失眠、抑郁,每晚需要服用大剂量安眠药。他们想用板车推着她送医院抢救。

 

长胜啊,就算我葛千里求你。他当场屈膝跪倒,哀求于他。

说下去,求我什么?他说他要具体听到他诉求什么。他似乎很享受一位昔日的老首长、老领导、老上级向他跪求绝望的叫声。那股得意劲,洋溢其表。

 

求你让我孩子们送她去二院?她吞了200多片的安眠药。

不行!像这种反党分子的破鞋老婆,死一个少一千。

旁边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也纷纷恳求军代表,才允许叫医生来抢救。

 

医生说,她吞了太多,没救了。我也无能为力。要灌肠必须去急诊抢救。医生又说:吞药、跳楼、上吊、投河自杀成千上万,死一个反革命分子,有什么了不起?

军代表拍手赞同,握住医生手说:革命医生同志,我代表军区解放军代表向你致敬!

 

接着又走进两个穿白大褂的法医模样的军人。他们粗粗看了一下死者,说断气了。口头上告诉军代表她死了。军代表随即表态,他理由很充分:葛李培成有可能把葛千里的反党材料吞进肚里,畏罪自杀。他接着跟后面来的法医嘀咕了一阵,当即决定就在自杀现场开膛剖腹,当场找出犯罪证据。

 

 

青年医生一听当场剖人吓傻了,差点瘫在地上。他想革命斗志高昂也不至于要尸骨尚热之际就把人家劈开?他连忙推托对军代表说:长胜同志,俺只会按医学程序给病人手术治病,这样剖人俺还真没上过手。不会啊。这应该让赵法医主刀,也是老同志的革命使命感。

军代表一听火气直冲,大怒大吼道:你们这些臭知识分手,嘴上讲一套,做做又一套?遇到真家伙就他妈X成了缩头乌龟。老子叫你来又不是叫你当保健医师!是叫你们来对阶级敌人面对面较量,用革命的手术刀插入敌人胸膛。你是胆小鬼?连起码的革命立场也没有。

 

老赵,你主刀!手术刀就是革命武器。军代表伸出拳头,作了个战斗状的手势。动刀、开膛、剖肚不都是一样么?好比把她当成待宰的母猪推到屠宰场,无非给它一刀。

 

我们要在她肚皮上开个口子。他两手叉腰,严肃地说:你们到底开还是不开?我告诉你们,你手上那把手术刀必须听党指挥,这是一个法医对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态度问题。

 

他挥舞着红宝书,竭尽力气,大声朗诵:毛主席教导我们,对待阶级敌人就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迫于军代表的最后通牒,两个法医没有任何理由推辞离开,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军代表屁股后面,走进房间。

 

主剖刀当然是他俩选一。只见那个中年法医手套也没戴掏出一把医用斧头,当着军代表和众人面,把死去的婶婶的衣服剥掉,露出惨白的上身。其实她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换句话说,还没死透、死尽。即便人的头颅被砍下后,心脏还是可以继续跳动一两秒之间。血液会在脖子口像瀑布一样喷井似外喷30秒才死尽。可以想象吞药自杀者的过程远比砍头的受刑者来得慢。

 

法医看了婶婶一眼,捏了一下尸体,发觉尚热且软的,也就是说刚断气。他看着尸体,首先照准她的咽喉处“喀嚓”一斧子劈下去,再左一刀右一刀断开她的胸骨,接着剥开下腹肚皮。裸露的双乳、翻开的腹腔、血淋淋的内脏展现在众人眼前。

 

那个年纪偏小的青年法医战战兢兢地按照军代表指示翻着开膛后五脏六腑,索性连她的肠子也挖了出来,再用手术刀划开她的胃——除了这几百粒安眠药外,连一页纸碎片也没发现。

 

军代表没发现反党证据,恼羞成怒,下令法医发扬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继续“深挖”。在军代表亲自指挥下,法医一刀下去劈开了她的耻骨,膀胱像地雷一般炸裂开来。尸体的尿液“嚯”地喷了出来。军代表正低着头淫意地细看死者私处,想不到喷了一脸尿屎。

一个深呼吸……他尝到尿的味道。

 

操你娘希匹!自杀!你也死乞白赖?你这不要脸的烂污婊子!他冲着尸体又踢又骂:

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遗臭万年!遗臭万年!

 

他曾在一段时间里成百上千次梦见婶婶被开膛剖肚惨死的一幕。当然,他是不愿看到他在梦里充当的角色。看见自己同样会疯哩。他不愿意梦到这一幕,却偏偏经常做到。他说梦到叔叔和婶婶已不成样子了,迫害再狠也莫过置人于死地。他真会疯掉。

 

他没想到革命革成这般境地,这是他及全家人始料不及的。造反——结果全家倒灶!无一幸免,全被打倒。最后婶婶的开膛剖肚给叔叔身心插上致命一刀,以致他没有耐性继续坚持活下去了。他抱着一死之念,对后来的批斗极度抵触,不妥协、不低头、不配合。甚至不肯背诵毛主席语录。对一个官职充其量不过是个工部主事、三等微末小吏,竟敢抗拒背诵主席语录?这什么罪?不言则明,死罪。

 

他到头来没觉得从梦里得到多少解脱。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负罪感越来越深。这样的梦魇无疑对他是致命的。反而,加重了他病因的诱发周期。有时,这样的狂念会加倍出现,甚至影响到他日常生活。这样可以停止让他重复回忆——每分每秒——折磨得他透不过气来往事……

 

一一盛长胜!只见他遍体刀痕,人皮表面全是僵死的痂创。缩在一个不起眼角落,他竟然还活着!没下地狱?谁说的?

“婶,他就在哪儿。”

“我见到他了。”

“怎么见的?”

“是他指使一一剖开我肚子的。”

这个僵死的亡灵好像一直被钉在聚集整群恶鬼的青石柱上,无数的豺狼恶灵扑上来撕扯他一块一块尸肉,并且,用利瓜挖空死尸的内脏和器官……

 

此刻,他感到置身所处空旷的无法想像,滿地的尸油,燃起一处处地火。周围不通气,死气沉沉,诡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12小时后尸躯如何分离出去?脱体的过程会不会太久而被凝固了。

 

“我担心我被“钉”在原地太久,我怕撑不住。”

“群居鬼魂?”

“我情愿去死,减轻一点痛苦吧。”

“你这亡灵热乎乎的……也称你叫一一生魂。”

按地狱的规矩一殿殿审、一层层判……

一一过堂时,按狱规上说的各类刑罚、刑具,都会一一使展,这样的灭魂大法?让盛长胜之类的犯有灭绝人性开膛剖腹杀人罪的连回魂做鬼的权利也剥夺,就好比你们阳间犯了杀人罪判决书上说的“剥夺权利终身”是一样的……

他听到这嚎叫声,吓得魂不附体了。

他站在这岭上面,经常会求助阎王。

多深的领悟?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一一死不暝目。

 

    可想而知,置身在这片梦境之上,他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闻到什么?得到什么?

他说最后听到先人说的话:

 

“孩子们,听爸爸话,带好弟弟。妈妈实在过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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