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院的故事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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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我很恼火的事情之一是家对面的军区后勤大院隔三差五地放映露天电影,我们地方上的孩子们眼巴巴地站在大门口蹭,磨,站岗的兵就不为所动。看着军区家属们在电影开映之前就陆陆续续,有说有笑地携儿带女,提着折椅,扛着板凳在我们面前鱼贯而入,我第一次体会到不平,愤然。妈妈和爷爷奶奶很不喜欢我"混电影",总要半途拉我回家。我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有次刚挪动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欢呼,回头看小伙伴全没了身影,肯定是瞄准了站岗哨兵的不留神,成功创关了。我好懊恼,回家大哭。另记得有一次磨到最后,士兵眼一闭手一挥,我们高呼"解放军叔叔好"便欢快地跑进去了。那天放"三打白骨精",等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操场时,只看到荧幕上熊熊烈火中妖怪已渐成白骨,我又有了要哭的冲动。

后来因为一部"向阳院的故事"的电影,南京各百姓院落也跟着办起了向阳院。凡是有院门的院落都会在大门两旁写上对联或标语,作为该院的精神标志。我院写的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隔壁院的是"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这些油漆大字都是我爷爷在居委会的要求下,颤巍巍地爬上高梯写下的。据说老先生好几次差点摔下来。现在回想年老的爷爷已经有血管硬化的症状了,但那个时候大家也没有定期医疗检查一说,就只当是老了。

向阳院成立后组织过哪些活动,我是一概不知,没有记忆了。但是两个向阳院合资添购了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机,对我们小孩子,确是件大事。我们再不必到军区门口死乞白赖地求讨"文化娱乐"了。电视机是公共财产,存放在德高望重,口碑人品俱佳的章奶奶家。章奶奶独居。她先生在上海还有一个家,想南京,上海坐享齐人之福。章奶奶洁身自好,不应。每当章奶奶松口今晚会抱出电视,大家立刻行动起来,早早地就在院子里"占位子"了。

我和妈妈住的二楼房间的窗户正下方,就是向阳院的电视放映点。我常常透过窗户侦察当晚行情。但我信息滞后,往往等我看下去时,前排和中间的位置都早已放满了高高低低的板凳,我才慌忙拿起小椅子往下冲。

一台九寸电视,那么多人围看,一点都不觉得小。当然为争抢好位置起纠纷,吵得不可开交也是常有的事,但没人会清高到下次不来的地步。只有给向阳院题词的爷爷,真没凑过一次热闹。

街坊上有个疯女人,每到电视夜就来"搅局"。如果有纠纷,她来"判案",没人不听从,捏着鼻子不敢言,打落牙齿和血吞。每次演喜剧片,我们正开怀大笑,她突吼一声:"笑什么笑,都给我严肃点!" 吓得我们嘎然而止。到演悲情片时,我们刚想抽鼻子,她倒哈哈狂笑起来,把气氛全毁了!我今天时有怀疑:常人都道疯人疯,疯人在自己的世界看出来,会不会也觉得常人傻,这"有序"的世界也是"满纸的荒唐言"?

记得放"简爱",简说: "我回家了,爱德华,让我留下吧!" 然后是音乐,结束字幕。大家不解,怎么这就完了?!然后有自做聪明,"见多识广"的人给大家解释:"外国电影都是这样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噢,原来如此! 我们似懂非懂。我还记得看过日本电影"望乡"。那时电影不分级,儿童跟着一起看,反正也不懂。我记得最后的台词是"她们(指南洋姐的坟墓)全都背向日本,长眠地下。" 我觉得"望乡"里的女记者圭子太美了,究竟怎么美,我形容不出,今天我知道了,这叫做"知性之美"。还有前南斯拉夫的电影"桥",让我到今天都觉得只有凶悍的斯拉夫人才能收拾纳粹。我办公室里的两个塞尔维亚小伙子高大挺拔,和他们一齐挤在电梯里,高挑的我终于象个小女人。我第一次享受"仰视"男性的感觉,好像不想再逞强了。他们让我想起了"桥"。

也有许多国产的电影,虽然对人性的处理过于简单,但却是充满了乌托邦的理想色彩。比如"女理发师","满意不满意","五朵金花","今天我休息",我今天看也不嫌幼稚傻气。我多么情愿自己的孩子生活在只有"人民内部矛盾"的温馨世界,没有毒品,没有淫乱,没有惊悚,没有阴暗。我知道这是我孤独的一厢情愿,是理想主义者永远的彼岸。

有次我和妹妹为琐事打闹,心力交瘁的妈妈难得发了火。我们为此耽误了下楼占位子。等平息了后,妈妈主动带我们下楼。因为里三层外三层全占满了,妈妈于是拿了个高椅子,再在其上架个小板凳让我坐。因为怕我从高处摔下,妈妈整晚都站在身边扶着我。我因为先前的委屈还没完全停止抽泣,却又在享受电视影片里的喜怒哀乐和身边的母爱环绕了!如今每当我和女儿在小小的冲突过后又情不自禁地用加倍的亲爱来安抚彼此时,我都会忆起那一个夜晚,妈妈失控后弥补我的温情抚慰。

父亲调回南京了。他所在的大学有个闻名的标志建筑---拱顶大礼堂。父亲经常带回家电影票,在大学礼堂放映的。妈妈或奶奶带我们去看。意犹未尽地回到家,父亲在看书,桌上是他给我们冲好的麦乳精。在那个礼堂我看尽了各国经典影片,那时代真是文艺的春天,频繁着经典的盛宴。父亲更带给了我身份的自豪感:我是大学老师的女儿,再也不会站在军区门口讨"文艺"了。父亲将带我进到人类更神圣的知识殿堂,这个殿堂应该强过"军队和武装"。这是我长大后读到爱因斯坦的"我的人生观"后再度认可的。

现在电影电视的视觉音响特效越来越登峰造极。朋友家里的家庭影院,迪士尼的三维电影,四维电影,无不竭尽全力地满足刺激人们所有可能的感官体验。我却常常找不到当年对"文艺"的渴望和激情了。我明白了,文艺里藏着的是灵魂,而现代化的装备只是承载和传播思想的媒介。思想空虚,载体再光鲜也终是枉然。在没有发达载体的时代,有人围着篝火在羊皮上写箴言,有人骑着毛驴游吟四方,有人口述民间流传,代代不断。这是文艺的精髓,是压抑不了的生命力,是对自身灵魂的考察和探究,是胆敢"问天"的豪情和勇敢。

我永远也忘不了,初始,是在向阳院的星空下,在市井喧闹争吵中,在疯人恐吓干扰中,在九寸黑白画面中,我完成了此生对"文艺"的启蒙。真善美的种子也是在那样原始粗糙的播种环境下陆续地撒入我的心田,没想到竟然扎根得如此深广,以至于到今天,在走过山山水水,看过人生百态后,也没有改变多少。也是小小的九寸荧屏,让我看到了世界的广阔,激发了我要挣脱身处之狭小的志向,萌生了愿去远方编织彩虹的梦想。

溪边愚人 发表评论于
"外国电影都是这样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噢,原来如此!

你太逗了!
上海向阳院的电视机好像不止9寸,看来条件比南京好些.我算幸运的,隔壁邻居家里有电视机,远早于向阳院,而且我可以随时看.
妈妈的温情写的真好!
波城冬日 发表评论于
特别感人,让我想到我妈妈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护着我的情景!
波城冬日 发表评论于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好像有个向阳院的电影?思韵行云流水,童年的记忆在你的笔下成了一首温馨又靓丽的诗!写妈妈那段和
ily 发表评论于
这文笔了得, 太熟悉了的场景
思韵如蓝 发表评论于
真诚感谢新老朋友的留言。童年的点滴趁着没忘,记下来留做晚年的消遣。很高兴其中的细枝末节也引发了同辈朋友的共同记忆,我们来自于同一片土地,成长于同一个时代。

亨利老乡,你的推测是对的。
元亨利 发表评论于
南京人路过,你父亲工作过的大学,应该是当年的南工吧,有那个拱顶大礼堂,现在已经是东南大学了。
注册很麻烦 发表评论于
写的太逼真了,真是那时代的写照。
落英如雪 发表评论于
太有代入感了。 博主文章里面对那个特定时代的童年的满满的回忆, 充满了浓浓的大院人情味。 街道大院也好, 部队大院也好, 那种和小朋友一起疯玩的童年是现在的孩子们没有的。 上次回去特意照了几张大礼堂的照片,孩子眼里高大的建筑已经显得矮小和破,但那时我童年最向往的地方之一。
无法弄 发表评论于
向阳院的故事,是我看的第一本书,喜欢那个铁蛋,还有《宝葫芦的秘密》
momo_sharon 发表评论于
我对小时候看露天电影记忆犹新。看得最多的是动画片《红军桥》,不下十次;还有一些黑白电影等。
TG5423 发表评论于
当年最难忘的电影是:闪闪的红星,创业. 好文!看露天电影的经历终生难忘.
人間的盒子 发表评论于
哈哈,好文章。我曾经就是军区大院总有电影看的孩子,当时是蛮有优越感的。
by心言 发表评论于
好文笔,叙述很清楚。

放望乡时我上大学了,我哥买的票。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写的真好!
翩翩叶子 发表评论于
美好的回忆,描述得这么形像生动,脑海里出现小思韵心急火燎搬个小凳子去看电影的样子。
思韵的引伸也精彩,写得妙!
海尾归 发表评论于
读来好亲切的。小时候在军队的“大院儿”长大的。“大操场”是我们看电影的地方,一年四季,蚊子咬也看!
谢谢分享。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哈哈,思韵几乎写了一个时代的电影,描写得栩栩如生,电影都看过,露天小时候在北京也经常看,冬天穿着棉袄都看,那时候就发觉左肩膀是痛的:)后来在上海电影院看,再后来哥哥和朋友搞第一代的投影电影在家看。。。。好有意思的文!
荔枝100 发表评论于
很多有趣的细节,原来你的“文艺“和向阳院有这样的渊源!那9寸电视屏幕是我们小时候窥望世界的一个小小的窗口。
暖冬cool夏 发表评论于
看到标题,就觉得熟悉,原是迪儿写过的。那个时代的名字不是向阳就是卫东之类的。记忆中的童年、少年总是那么美好。迪儿,我们挤挤坐吧,我才比你晚到十分钟啊。
迪儿 发表评论于
今天居然抢到了沙发。一直很喜欢你的文字,认识一下。我也有向阳院和看露天电影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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