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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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雷雨阵阵,闪电不时把窗上的铁条的影子打在墙上,像是上演着黑白恐怖电影。明宵躺在简陋的硬木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听着远处传来的雷声和看着对面墙上转瞬即逝的白光和铁条的黑影,怎么也睡不着觉。母亲的去世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刺激。母亲走得太突然,他知道母亲好久没有露面,一定是有什么事儿,但是从来没想到母亲会辞世。高中的时候离家去了美国,一直在国外念书,回来后又一直在监狱里,他还没能好好孝顺一下母亲,而母亲就突然离开了。既未能在母亲身边尽孝,又未能在母亲走之前见到一面,让他既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又痛恨徐泽宁。他相信如果不是因为他入狱,如果不是为他担心和焦虑,母亲就不会走得这么早。

午夜过后,雷雨渐停,风声却更加猛烈起来。他想起了她。白天她来探视,冲淡了一些母亲去世给他带来的悔恨。这是四年里他第二次见到她。虽然他们过去在一起的时间都加起来也并不算长,但是他能回忆起许多许多。从最早的见面,到后来的分离,每一天他都可以回忆起来。他并不是一个记忆力超强的人,但是他能回忆起她说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

四年的时间,他每天在睡觉前想着她,想着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靠这些回忆渡过了一千多个枯燥的日子。他很惊讶,自己能想起那么多,好象是一股永不枯竭的清凉新鲜的泉水,在他的记忆里随时都会涌现出来,永不停歇地流着。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以及穿的衣服,都刻印在他的脑海里,像是一幅幅从不褪色的彩色画面。她的探监,给他的记忆里又增加了新的内容。

他从没有问过她,是否也曾经像他想她这样想过自己。他相信在某些日子的晚上,当她睡不着觉的时候,她也一定曾经这样回忆过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回忆过那些小小的细节,但是她一定不会像他这样每天想她,把一点一滴都在脑海里走过。

整个夜晚,他睁着眼睛,听着风雨声,未能入眠。这不是他第一次整夜失眠。自从跟她分开之后,有许多个夜晚,他都彻夜无法入眠,就像是喝多了黑浓黑浓的哥伦比亚咖啡。他即使闭上眼睛,也毫无困意,对她的思念就像是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铁轨上滚动的车轮,无法停息。思念并不都是甜蜜的,有时是波涛一样涌来的一阵阵难受,有时是难以忍受的折磨,有时是万念俱灰般的痛苦。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对他最重要,一个是她,一个是母亲。母亲已经走了,他只剩下了她。他不能失去她。那张贴在墙上的照片,在这一千多个日子里,他已经看过了不止上万次。有时他看着她的照片,会觉得悲伤如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因为她不属于他,她跟徐泽宁在一起,而这一切只能怪自己。而现在,沉浸在失去母亲的痛苦之中的他,感到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加强烈地渴望她,需要她。

 

徐泽宁走了之后,她闭着眼在床上躺了很久,觉得浑身疲乏,一点也不想动。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她和明宵可能以后再也不能相见了,而且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在舞台上跳芭蕾了。想到此,她觉得心里很悲伤,眼泪又流了出来,但是她不后悔她做得决定。这是她一生里做得最艰难的一个决定,虽然很痛苦,可是她觉得值得。她不能让明宵一直在监狱里待下去,她宁愿放弃自己的爱和事业,也不愿意看着明宵在监狱里渡过余生。她能为他做得只有这些。

过了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她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收拾屋子和行李。她觉得腿很软,手也在发抖。她把自己的贴身衣物放在从西安来时带来的小旅行箱里,把被子叠好,清理了桌子上摆放的东西,把垃圾扔掉,用墩布把地面墩了一遍。她把舞鞋和练功服放进了行李箱里,把明宵的日记放进了手包里。收拾好屋子和行李后,她站在挂在墙上的圆镜子前梳拢头发,看见自己两眼发红,眼皮也红肿着,脸上还有没完全干的泪痕。她恨自己有时遇事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哭。昨天从水房端来的脸盆里还有一盆清水,她往脸盆里倒了一些暖水瓶里的热水,把脸仔细地洗了一遍,用毛巾擦干。她从手包里翻出眼霜和化妆品来,往眼皮上涂了一些青黛,想把红肿盖掉,但是却没有多大效果,反而显得有些吓人。她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更糟糕,于是把眼皮上的青黛洗掉了。

楼道里不断有人走过,脚步声和说话声传进屋子里来。她不知道遇见别人该怎么说。早上和徐泽宁的争吵和哭泣时声音比较大,宿舍的墙壁和门都不怎么隔音,想必旁边的邻居们都听见了。她不想出门撞见熟人,如果别人问她怎么回事儿,她都无法回答。

她坐到桌边,从一摞印着中央芭蕾舞团的信纸上扯下一张来,从手包里掏出钢笔,拧开笔帽,在信纸上写下了明宵两个字。她想写一封简短的信给明宵,让明宵明白她的选择,让明宵明白她的心。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她跟着徐泽宁回到西安,而明宵不同意徐泽宁的条件,那样她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写才能写清楚。想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给明宵写信了,她握住笔尖的手指颤抖着,写得很吃力,有几个字划破了信纸。

她把写好的信折叠起来,从手包里掏出明宵的日记本来。她的手在封皮摸了一下。日记上被雨水淋过的地方还有些潮湿,纸张好像粘在了一起。她翻开日记,把折叠起来的信纸夹在里面。她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找了一个黄色的牛皮纸口袋,把日记本放在口袋里。她想起昨天在监狱里探视明宵时,明宵曾管她要过照片。她拉开抽屉,在里面翻了一下,翻出了一张准备登在《天鹅湖》海报上的剧照,放进牛皮纸口袋里。她找了一瓶胶水,把牛皮纸信封的封口用胶水小心翼翼地粘好,用皮筋在外面扎了一圈,随后把日记本重新放进手包内。

楼道里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声,显得很清静。她最后看了一眼屋子,挎上手包,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宿舍。她掏出钥匙来,把门锁上,把钥匙放回手包里。她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已经快八点半了。她从手包里摸出了墨镜戴上,低着头拉着行李箱沿着通向主楼的楼道走着,不想撞见任何熟人。楼道里光线有些阴暗模糊,戴着墨镜就更看不清周围了。虽然不断有人从她的身边经过,但是很幸运地,没有遇见很熟悉的人,也没有人叫她。她不知道见了靳凡,秦老师和一起练舞蹈姐妹们该怎么解释怎么说。她只能告诉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

 

她先去了一楼的团长办公室。靳凡的屋子门关着,里面没有人。靳凡或者是还没有到办公室,或者是去会议室开会去了。她拉着行李箱去了二楼排练厅,隔着玻璃窗看见秦老师和其他的芭蕾舞演员们已经开始了训练。她把行李箱立在排练厅门口,摘下墨镜放进手包里。站在玻璃窗前,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排练,看着熟悉的排练厅,看着里面的熟悉的人,看着秦老师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教鞭依然一如既往一丝不苟地给演员们纠正着动作,看着演员们毫无怨言地按照秦老师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坐着重复的动作,她的眼睛湿润了。

在这间排练厅里她渡过了无数的青春时光,洒下过无数的汗水。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闭着眼睛都知道镜子前的木把手在什么地方,她觉得这间排练厅就像是自己长大的家。这么好的老师,这么好的环境,这么好的姐妹们,而她以后不能跟她们在一起了。可是她该怎么跟她们说呢?还有两个多星期《天鹅湖》就要首演了,此时她的离去,无疑会导致《天鹅湖》演出的流产。为了《天鹅湖》的顺利演出,姐妹们跟她一样洒下了无数的汗水,有的比她还勤奋,洒下的汗水更多。而她在这关键时刻,就要背弃她们,离开她们,跟着徐泽宁回西安去了。她该怎么跟她们说,怎么跟她们解释呢?她能告诉她们什么呢?想到此,她的心里涌起一阵难受和悲伤。这个时候离开舞团是一种背弃,更可悲的是她不能告诉她们里面的委屈和原因。但是她必须得跟她们告别,还要给她们一个说得过去的原因,不能让姐妹们为她担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推开了排练厅的大门。

 

听到门吱呀一声响,排练厅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就像是时光静止了一样,人们站在原地,没有人说话。一刹那,从人们看着她的目光里,她看到了惋惜和同情,就好像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红肿的眼皮,都知道了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一样。她突然想起来,宿舍隔壁住着的芭蕾舞演员,其中有两个也是在《天鹅湖》剧组,想必她们已经把她的事情告诉秦老师了。中芭大院就像省委大院一样,小道消息有时传得比光速还快。

她站在门边,一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秦老师放下手里的教鞭,向着她的方向走来。其余的姐妹们也跟着秦老师一起围上来。她想对着她们笑一下,嘴角咧了一下,却笑不出来,看着像是想哭。

我们都听说了,秦老师走过来抱了她一下说。

对不起,她眼眶湿润着说。不能跟你们一起排练和演出《天鹅湖》了。

我们都知道你多么想完成这部《天鹅湖》,也都能理解,秦老师说。在《天鹅湖》里担任女主角是每一个芭蕾舞演员的梦想,也是所有那些伟大的芭蕾舞演员都经历过的。没有人会比你更想好好完成这部《天鹅湖》了。我们都了解你,你牺牲了最多。

曦姐,你在这里让我们学到了许多东西,一个芭蕾舞演员说。谢谢你。

跟曦姐一起排练,我才知道什么是天分加勤奋,饰演齐格菲尔德王子的男演员说。向我们中芭历史上最有天分和最勤奋的演员致敬!能跟曦姐一起排练,是我一生的荣幸。

姐妹们一个个走上前来,依次给她一个温暖有力的拥抱。有的说几句感谢的话,有的说几句赞扬的话,有的惋惜几句,有的道声珍重。她们的拥抱都充满了真诚和善意。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天鹅湖》演出恐怕要取消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埋怨她,怪罪她。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解释什么,而所有人,无论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都理解了她,给予她的都是支持和温暖。她感到鼻子酸酸的。

谢谢你们,她含着眼泪地说。谢谢你们对我的支持和给我的所有帮助,也谢谢你们的理解。

回西安去后,别忘了我们,秦老师再一次拥抱了她一下说。以后有机会到北京,经常来看看我们。

一定的,她用力点头说。一定的。

 

拉着行李箱走下楼梯,她在楼梯拐弯处停了一下,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眼睛,清了一下鼻子,把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芭蕾舞团的一个电工小伙子从楼梯上下来,看见她站在楼梯中间,跟她打了个招呼,帮着她把行李箱提到楼下。她拉着行李箱沿着光线昏暗的楼道走着,再次回到团长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开着,她探了一下头,看见靳凡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沉思着。靳凡抬头看见她,伸手示意她进来。她拉着行李箱走进办公室。靳凡快步绕过办公桌走到她身后,把门关上。

早上我还没出门,泽宁就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靳凡一边关门一边说。放下电话我就往中芭赶,路上堵车,才到不久。

他跟您怎么讲的?她弯腰把行李箱立在办公室中央的沙发旁边,迫不及待地问靳凡说。

先坐下,坐下慢慢说,靳凡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泽宁说九点半来接你,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她用手抚了一下裙子下摆,坐在了沙发上。靳凡走到旁边的桌边给她倒茶,她瞥了一眼窗外。雨过天晴,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在地上涂上了一道道细小的横纹。虽然看着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但是她的心里却阴郁着,像是天空被乌云笼罩住了一样。靳凡把一个飘着茶叶泡沫的白瓷茶杯放到她面前,自己也端了一杯茶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

我先去了你宿舍,看见宿舍门锁着,回来听有人说看见你在二楼排练厅,想就在办公室等着你吧,靳凡坐到她对面说。泽宁可真行,连夜从西安开车回来,冒着风雨开了一千里路,多危险啊,简直是玩命。撇开别的不说,咱得佩服泽宁做事干脆利索和雷厉风行,重要的事从来不大意。

泽宁都说什么了?她有些焦虑地问。

他说你去监狱探视明宵的情况已经被人知道了,有可能会被媒体登出来和被别人利用,造谣生事,靳凡吹了一口茶杯上漂浮的泡沫说。泽宁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如果别人知道了明宵是你的前男友,一定会有不少联想。泽宁说需要你回西安跟他在一起,只要你在身边,外界无论怎么传言,过不了多久都会不攻自破。他说为了让你回去,他会放了明宵,但是要求明宵以后不能跟外界谈入狱的事情,也不能来找你。他要我下午去监狱见明宵,劝说明宵同意。如果明宵接受他的条件,他就打电话放明宵。

 

听到靳凡说要去监狱跟明宵谈条件,她松了一口气。徐泽宁没有告诉她,打算怎样跟明宵谈,她一直担心徐泽宁会亲自去监狱见明宵。她知道徐泽宁的脾气,也知道明宵的脾气。如果徐泽宁亲自去谈,明宵一定不会买徐泽宁的帐,两个人很可能会谈崩。如果明宵不答应徐泽宁的条件,她不知道徐泽宁会不会依然放了明宵。靳凡过去一直帮着明宵找律师上诉,最近又去找陶副市长帮明宵出狱,明宵应该很感激靳凡。靳凡出面去谈,比徐泽宁出面要好得多。

这样太好了,她说。我怕泽宁跟明宵直接见面会打起来。

不至于吧,靳凡笑了一下说。泽宁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不会自己动手的。不过这样的事情,泽宁不好也不能亲自出面,也就是我去最合适。泽宁说会打电话给所长,让所长给安排一个地方,好让我单独跟明宵私下谈。他说到时我可以直接去找所长,不用去探视室,这样说话方便,免得让别人听见谈话内容。我打算吃完饭一点左右去监狱,劝明宵接受泽宁的条件,好早一些出狱。

既然您要去跟明宵谈,劳驾您把他的日记也还给他吧,她说。

 

她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日记本来。她看了一眼棕色的牛皮纸信封,两只拇指在信封上抚摸了一下,递给了靳凡。靳凡接过信封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扎着的皮筋和封好了的信封口,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

你都看完了?靳凡问她说。不想带走?

还没有来得及全部看完,但是不想带回西安了,她说。我想还是交给他自己保存比较好。我把信口封上了,里面有张剧照,是他想要的照片。

你考虑得很周全,这样的日记还是还给他好,免得泽宁看见生气,靳凡把信封放在身边的沙发上说。你放心吧,下午我就会把日记给他带去,还给他。你有什么话要我捎给他吗?

她有很多话攒在心里,想跟明宵说。她想在他的怀里哭一场。他给她带来过相爱的喜悦,也带来过分手时的心碎,让她彻底地伤过心,流过泪。她曾经相爱过,逃避过,也曾经觉得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舍弃,就是舍不得明宵。然而,她知道,有些话她只能留在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

替我谢谢他,让我知道了被一个人爱的感觉和爱一个人的感觉,她想了想后说。告诉他,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会记着他带给我的那些美好的时光。另外,告诉他,如果他以后过得好,我会很高兴。祝愿他回美国做个好导演,成就他的梦想。

以后打算跟徐泽宁一直过下去了?也不跳芭蕾了?靳凡问她说。

嗯,她点头说。连爱的人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

你真的爱明宵吗?靳凡问她说。

 

她点点头。在初恋的时候,她曾经以为明宵就是自己最终的爱,以为命中注定要遇到明宵,爱上他,不管怎样都会爱他。即使在分手以后,她也曾好多次问过自己,对明宵的感情是不是真的爱。每次认真想过之后,她的回答都是对明宵的爱是最真,最纯,最浓。

那泽宁呢?

过去一直觉得挺爱泽宁的,她说。虽然跟对明宵的爱的感觉不一样。这些年来,泽宁对我很不错,也一心一意。看到他这么远从西安开车来,说实话我挺感动的,觉得他心里一定是很有我。但是我一直不知道明宵这件事,他瞒了我四年,直到被我发现了才承认。我觉得比较害怕。他会不会还瞒着我做了别的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他说是因为爱我才对明宵这样做的,可我还是不能理解。我觉得两个人相爱,最基本的需要互相信任,不能猜疑。现在两个人的信任都没有了,做事要先把条件说好,互相提防着,这样又怎么能真心相爱呢?他说经历这件事后,希望我以后还能爱上他,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爱上他。他说,如果我不跟他回西安,他会让明宵在监狱里待一辈子。我相信他能做到这一点。为了让明宵出狱,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答应他的条件,跟他回西安。

你做得对,靳凡说。我总在想,当年我跟你妈在莫斯科,如果我要是不带你妈回中国就好了。那样你妈就不用受后来的那些苦,我也不会被打进监狱,几乎断送了自己的芭蕾事业。你跟明宵其实也是这样。最重要的是让明宵先出狱,让他回美国。不过因为这件事,搭上你的事业不太好,毕竟你跳芭蕾跟明宵没有关系,你应该还可以继续跳舞的。这样吧,你先跟泽宁回西安,好好休息一段,但是别荒废自己的芭蕾训练。等过些时候,明宵出狱回美国了,事情平息了,没有人再用你的照片做文章了,我去找泽宁说说,让你重新回来跳芭蕾。

这样当然好了,她说。不过我不知道泽宁会不会愿意。

泽宁应该会同意你继续跳芭蕾的,他不是也喜欢看芭蕾舞吗?靳凡说。而且,泽宁过一段要调回北京来,那样你也在北京,家庭事业两不耽误,就可以回中芭继续跳芭蕾了。

但愿如此吧,她说。排练到一半,中途离开《天鹅湖》,我知道这样做特别对不起您和中芭,还有秦老师---

没事儿,靳凡安慰她说。有些事儿吧,当时觉得很严重,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但是过去之后回头看,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一生,经历了许多,当年不仅不能跳芭蕾,还被打成苏修特务,后来又说我要逃跑,叛国,判过死刑,这不也都走过来了?中芭还是要继续演《天鹅湖》的,都已经排练到这种地步了,无非就是往后推迟一段,重新找个女主角或者等小张恢复好了。不说这些了,泽宁也快来接你了,你这里有没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你处理的?

没有了,她说。可惜来不及回家去看看爸爸了,不过我回去之后会给爸爸打电话,跟他好好解释一下。对了,明宵性格比较拧,我怕他可能不会答应泽宁的条件。您劝劝他,让他不要想别的,先出狱最好。

那当然,靳凡说。自从明宵入狱以来,他爸和我一直想把明宵救出来,但是都没能做到。现在泽宁答应放他出来了,我一定会劝他同意泽宁的条件。我要是说不动他,就叫他爸去。他总得听他爸的吧?有件事儿我没告诉你,其实明宵她妈一直不喜欢你,特别反对明宵跟你好,觉得是你给她儿子带来了灾祸。明宵他爸虽然通情达理一些,但是恐怕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因为你而得罪泽宁这样的权贵,所以泽宁的条件,明宵他爸一定会支持。明宵可以跟我拧,可他总得听他爸的吧?特别是他妈刚去世,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把他爸再给气病了气坏了,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窗外传来了几声汽车喇叭声。她和靳凡一起扭头望向窗外。一辆漆成绿色的军用吉普从大门口开进来,在主楼的门前停下。她看见徐泽宁推开车门走下来,迈上主楼门前的灰色水泥台阶。

泽宁来了,我得走了,她站起来说。

我去送你,靳凡也站起来说。

她把手包挎上肩膀,手在里面摸了一下,掏出一把拴着一条红色坠子的钥匙,递给了靳凡。

这是宿舍的钥匙,还给您,她说。谢谢您给我安排的这间宿舍,让我好像又回到了刚进中芭的那个年代。

只要你喜欢就好,靳凡拉起她的行李箱说。回西安后对泽宁多忍让一些。这件事,他做得不对,你也有做得不妥的地方。他要是说你什么,你别跟他争。有什么事,等他心情好的时候,再慢慢商量。

我知道,她说。以后我不会跟他吵什么,什么都会让着他一些。

 

因为一夜未眠,走在监狱里狭窄阴暗的走廊里,明宵觉得有些恍惚。他不明白狱警为何没有把他带去探视室,而是来到了管理区的一间审讯室。狱警在审讯室门口敲了一下门,听见所长在里面说进来,才推开门把他带进去。他很惊讶地发现靳凡和所长坐在里面的审讯桌后面的椅子上,像是刚谈完什么事儿,桌上放着靳凡常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皮包。

坐,所长指着审讯桌前固定在水泥地面上的铁椅子说。

他坐在铁椅子上,眼睛疑惑地看着靳凡和所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你们出去吧,一会儿再叫你们,所长挥挥手对狱警说。

两个狱警走出了房间,把门顺手带上。靳凡看了一眼穿着监狱囚服,胳膊上带着黒色孝箍的他,扭头对所长说:

对不起啊,所长,我能跟明宵单独谈谈吗?

按监狱里的规定是不行的,所长面色有些不高兴地说。但是既然部里有人特意打过电话来,让我给你们提供一些方便,那你们自己谈吧。给你们十五分钟的时间,我去外面吸根烟。

所长站起来走出审讯室,把靳凡和他单独留在了房间内。

 

靳凡从审讯桌后站起来,绕过审讯桌,走到明宵身边,抬腿坐到审讯桌的一角上。

时间紧迫,我就不客套了,是泽宁要我来的,靳凡开门见山地说。泽宁知道了小曦来看过你,昨晚从西安连夜赶来,上午已经把小曦带回西安去了。

听到靳凡这句话,明宵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徐泽宁这么快就知道,也没有想到徐泽宁会连夜来北京,更没想到徐泽宁把靳曦带走。

小曦来看我,犯了哪家的王法了吗?明宵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说。至于就把她带走吗?

那是人自己家里的事儿,靳凡说。我来看你,主要是要帮你出狱,有两个条件需要你同意,是泽宁提出的。如果你同意,很快就可以出狱。

是徐泽宁想要您做说客,要我答应什么吗?明宵笑了一下说。他一个副省长,家世显赫的红二代,要什么有什么,天下之大,没有什么他想要而不能得到的,还需要我这样一个监狱里的犯人同意什么吗?

别说气话了,靳凡说。所长只给我们十五分钟时间私聊,咱们别浪费时间。简单说,第一,你以后对任何人都不能谈起监狱的事情。第二,你要答应出狱后不能去找小曦。如果这两条你都答应的话,泽宁打电话,马上就能放你出狱。

那麻烦您转告徐泽宁,明宵说。第一条我不能答应,第二条我做不到。小曦本是我的女朋友,他趁我出国,把小曦追走了,后来我想让小曦重新跟我好,他就把我关进监狱里。他说我追他的爱人,不道德,噢,当初小曦是我的女朋友,他明明知道,还使用手腕,让志宏帮忙传话,让小曦误解我,把小曦骗走,他就道德吗?

再说,因为进了监狱,我妈去世之前都没能见到我。明宵说着说着站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有些哆嗦地说。要不是为我操心和担忧,我妈就不会这么快地去世。一个使用手腕追走了我的女朋友,把我关进监狱,让我妈去世之前都没能见到我的人,我能答应他让我做的任何事儿吗?我已经在监狱里被关了四年了,无非就是再多十年。但是我年轻,出狱的时候也就是三十七岁,还有一多半生命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爱我想爱的任何人。这就是我的回答。您完成了您的任务,可以回去跟徐省长复命了。

你误会了,靳凡也站起来说。我不是徐泽宁的说客,我是为了我的女儿而来的。要不是因为小曦是我女儿,我才不爱管你的事儿呢。你爱在监狱待几年几年,一辈子都不出去也跟我无关。我帮你爸给你找律师,我找北京市的副市长想把你弄出去,不是我出于正义,而是因为小曦是我女儿,我希望我的女儿会家庭幸福,有一个快乐的生活,不希望她因为你而烦恼。

明宵,原谅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靳凡继续说。做人不能太自私,只想自己,不想别人。你做得这些事,虽然在你看来没什么,但是已经给小曦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把她的生活全给搅乱了。如果不是因为到监狱来看你,她本来可以继续跳《天鹅湖》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她可以安安稳稳的做省长夫人,好好的跳她的芭蕾,今后也许还会成为总理夫人。不错,她过去是你的女朋友,也爱过你,但是那时你在哪里?那时你为什么不能多理解她,而是伤了她的心?现在她已经跟徐泽宁结婚了,没有人强迫她,是她自愿的。她早已不是你的恋人了。作为一个男人,即使你真心爱她,你不觉得应该控制自己的感情,让她有个平静的幸福的生活吗?

你可以喜欢她,爱她,这我都能理解,靳凡重新坐回桌子上说。我是过来人,也曾有过你这样的感情,觉得世界上只有爱最重要,但是我害了我爱的人,你知道小曦的妈妈后来因为我自杀了。后来我才明白,即使你是最爱一个人,那个人也未必会因为你的爱而幸福。如果让我重新生活一次的话,我宁愿放弃自己爱,不带小曦的妈妈回中国,而让小曦的妈妈在莫斯科有个幸福快乐的生活。你想要小曦走她妈妈的老路吗?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觉得把自己的感情埋在心里,不要去给小曦增加烦恼为好。你觉得呢?

你以为你这样在监狱里,小曦心里好受吗?靳凡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说。她心里惦记着你在监狱里,又怎么能幸福快乐呢?我早上见到她,她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她可以留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十年,也许一辈子,但是那样对你好吗?对她好吗?

我跟小曦谈了,她也希望你答应徐泽宁的条件,靳凡最后说。她让我给你捎话,不想让你把你的宝贵的青春年华都葬送在监狱里。你答应徐泽宁的条件,早些离开监狱,不仅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她好。她希望你同意徐泽宁的条件,早些出狱,回美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她也希望以后你能够幸福,有一个快乐的生活,而不是在监狱里过着犯人的生活。

 

靳凡最后的这一番话,显然触动了明宵,让一直站立着保持沉默,只听不辩的明宵开口说话了。

没有她,您觉得我的生活会幸福吗?明宵说。这四年来,在牢房里,没有一天我不在想她。没有一天我不看她的照片几十遍。她已经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从来不去想她跟徐泽宁怎样生活,因为那样太痛苦了。如果我答应了徐泽宁的条件,一辈子都不能再见到她,那样我还不如就在监狱里---

没有她,你也会有个幸福的生活的,靳凡打断他的话说。你还年轻,把有些事看得太重,把爱情看得太重要。相信我,我经过这些,知道这些。我跟你说吧,无论多么强烈的爱,都敌不过时光,都会随着时光消逝。无论多大的伤口,最后都会定型,结成疤。明宵,虽然我们接触不多,但是我看得出来,你虽然任性,但却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到了美国,你会从这一段感情中走出来的。也许需要一年,也许需要三年五年,最终你会走出来,会遇到另外一个好姑娘,开始你的新生活的。那时,也许你还会想起她来,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我不知道,明宵摇头说。也许到了您那个年龄,也许我会把一切看穿,但是现在,我即使答应了徐泽宁的条件,也怕以后做不到。

唉,你啊,怎么就这么拧,听不进老人言呢?靳凡摇头说。好了,算我白说白跑。来之前,我给你爸打过电话,把情况跟你爸讲了,你爸也同意我的意见。你爸本来想跟我一起来的,我没让他来,因为有些话当着他的面不好讲,我觉得还是跟你直接沟通更好一些。看样子,我是没有办法改变你了,只好回去请你爸来了。你妈走了,你爸的话你总得听吧?我跟你说啊,你爸最近因为你妈过世,心情和身体一直不好。你要是拧着把你爸气坏了,可够你后悔一辈子的。

谢谢您专门来这里坦诚地跟我谈这些,明宵说。我很感激。也谢谢您过去对我的一切帮助。

所长估摸着也快回来了,我也该回中芭去料理一些《天鹅湖》的事情去了,靳凡说。对了,差点儿忘了,小曦让我把你的日记给你带来,还给你,里面还有她给你的一张剧照。

 

靳凡伸手从审讯桌上拿过自己的黑色公文皮包来,翻出用橡皮筋扎着的牛皮纸口袋,递给了明宵。明宵接过口袋,解开皮筋,撕开信封,从里面掏出日记本来。

靳凡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了,所长还没有回来。讲了这么多的话,最后把明宵他爸都搬了出来,都没能说动明宵接受徐泽宁的条件,靳凡觉得很失望,不知道跟明宵还能讲什么。靳凡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口,又看了一眼明宵,看见他正在翻着日记找照片。

一张折叠的纸从日记中掉了出来,落到了靳凡脚边。靳凡弯腰把纸捡起来,递给明宵。明宵展开折叠的纸,看见是靳曦的娟秀的字体,像是一段简短的留言。留言字不多,也很潦草,好像是出门之前匆匆写就。他低下头,读了起来。

明宵,

谢谢你把日记给我看。

日记我读了,很感动,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人会这样爱我。曾经以为,你就是我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修来的相识的缘分。佛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许是我们前缘不够,所以今生只能相见相识,却无缘在一起。

我会记住你的爱和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不管怎么说,能够有一段美好的时光,能够有你一份这样深的爱,我已经很感激了,觉得没有白来世上一次。

希望你能答应泽宁的条件,早些出狱回美国。别在监狱里了,你在监狱里多待一天,我就会多难受一天。不要让我为了你担心和难受了,好吗?原谅我什么也为你做不了,只能用跟泽宁回西安,来换取你的自由。如果你不答应泽宁的条件,那不光所有人为你出狱而做出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而且我也会因为你在狱中而时时为你担忧,感觉内疚和不安,你明白吗?

写下这一段话,我有种肝肠寸断的感觉,眼泪止不住的流。如果你能出狱,能回美国继续做你喜欢的事,能够有一个快乐的生活,那就是我莫大的安慰了。

就此别过,多保重。

小曦

 

明宵读着纸上的字,捏着纸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读完一遍之后,他又仔细地读了一遍。他的眼前浮现出来一个画面,看见她坐在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眼里充满了泪水,笔像千斤一样沉重。在这一刹那,他明白了她做出跟徐泽宁回西安这样一个选择是多么难,而他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让她在以后的生活里,不会因为他而时时受到内心的折磨。

门把手拧动了,所长推开门向着屋内走来,身后跟着押送他来的两个狱警。明宵一边把纸折叠起来,快速夹回日记里,一边对靳凡说:

我改变主意了。告诉徐泽宁,我同意,两个条件我都同意。我要回美国。

这就对了,靳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高兴地说。

告诉小曦,我在美国等着她,明宵把日记塞回牛皮纸口袋中说。不论多久我都等着她。

 

HP67 发表评论于
那就好。拥抱哥的作品总带悲剧色彩,让人不自觉地往悲剧上靠。老徐从当年的十全十美变成现在的罪大恶极了。:-)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HP67' 的评论 :
谢谢HP67。靳曦还有机会。等照片事件平息了,明宵走了,老徐就可以让靳曦继续跳芭蕾了。一个芭蕾舞明星比一个家庭妇女更能给老徐加分,让老徐在公众眼里更有人格魅力。
HP67 发表评论于
这么优秀的芭蕾舞艺术家就这样放弃了,老徐不应该。当年明宵来见她也是这么说的,不论我俩关系如何,你芭蕾舞不能放弃。等小曦将来认识到这一点,就什么都太晚了。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arch2007' 的评论 :
谢谢三月。他们最终会在一起的,当然还要经历一些曲折。
march2007 发表评论于
他们还会在一起吗? 难道徐死的早?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bluespirit' 的评论 :
谢谢蓝灵。是啊,等靳曦和明宵在一起了,这篇小说也就该结束了。他们距离那一天,还有一段路要走。
bluespirit 发表评论于
其实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或者是悲剧或者是故事停止在婚礼,这样挺好的。相信明以后会出好作品。

只是觉得小曦的牺牲太大了些。芭蕾舞院的老师和演员们太善解人意了,完全没有怪她做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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