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南方的镜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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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镜像

                                    

那个踏着杂草和乱石向你走来的东方男子就是赵光,这是你后来猜到的。

当时你在开车,车子经过一大片辽阔的草原,阳光像暴雨一样渲泻而下,住惯纽约的你忍不住想吼几声才过瘾,你看了看旁边睡熟的妻子你忍住了没喊。这时你看见一个胡子拉茬的东方男子从斜坡下面走上来,手牵一条又肥又壮的牧羊犬。他并没有朝你这边看,可你记住这个人和他的狗。你以为在南方这个偏僻的小镇,不会有中国人,没想到在进入小镇的路口你就看见了一个,而且是一个特征很明显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你心里认定那个男人就是你的同胞。可能是那个男人有着和你一样的气质,难以言说,却如影随形。

你住进事先预定好的湖边宾馆。连续数日开车,你很乏,胡乱在楼下餐厅吃了点东西,就回到房间里睡觉。你妻子在车上休息过,她说她还不困。你合上眼皮之前听到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鬼地方太空旷了。

半夜时你醒来,妻子已经睡熟了。

你打开窗户,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风里掺着湖里的水气和水草的幽香,你感到你粗糙的皮肤似乎突然变得光滑起来。湖的名字叫LAKE MEAD,蜜湖,多美的名字,音和意都和谐一致。此刻,你是蜜湖的一条鱼。你放肆地呼吸着,你能感觉到肺最大限度的欢快起伏。在纽约你是不敢这样呼吸的,灰尘和汽车尾气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仍然如同幽灵飘散不去。你就像在美国第一次吃自助餐一样,贪婪地呼吸着南方。

你悄悄开了门,走到阳台上。月光柔和,你怕碰一下就碎了。你点燃一根烟,看袅袅的青烟和银白的月色交融到一起。你放眼望去,一览无遗,没有任何令人生厌的人造建筑阻挡目光的去向,于是你的目光便和草地或者沙漠一起延伸,延伸到地的尽头,延伸到想象的开始。

 

这时你想起在纽约的打拼岁月,恍若隔世。你在纽约呆了十四年,比你在故乡生活的时间还长。在你四十五年的人生里,你一直在路上奔波。你生命的最初十年在江南的水乡度过,乌篷船和桥洞是你童年永远的记忆;接着你随着父母的调动,举家迁往遥远的北方,那个乌篷船永远不能抵达的地方。你在第二故乡没等到高中毕业,就去了北大荒,一个更北更冷的地方,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一段历史的标识;六年后,你从北大荒回到父母身边,接着你考上大学,来到南方最大的城市上海上大学,然后留在那里工作,然后的然后你揣着六十美金来到纽约。

这个你无数次在电影上看到的城市是机遇的代名词,你对朋友说,纽约的外号叫“大苹果”,如果大苹果掉到你头上,你就能成为发现“万有引力”的牛顿。你的朋友笑话你说那只苹果早就被一代又一代的幸运儿采过了。你面不改色地说那么纽约应该改名字叫“苹果树”,你一定能采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苹果,哪怕那个苹果里有个虫子。

当你在JFK机场下来时,你这样安慰自己:你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最多六十美金而已。你其实根本没有吃什么苦,对于你来说,纽约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它是你的另一个驿站。你靠奖学金顺利地拿到物理博士学位,你没有经历过什么催人泪下的打工遭遇。尽管你做好了打工的准备,你把它想象成另一次“上山下乡”,你甚至准备把在纽约的打工岁月作为你未来写传记的素材。你是一个自信的人,你相信你是这个行当最出色的学者之一。你并不狂妄,你的导师就说如果你坚持下去你一定能在现代物理学领域大有作为。

你曾在北大荒的广阔天地里,成为大有作为的泥水匠和菜农。作为泥水匠,你砌过全北大荒最漂亮的猪圈,猪圈漂亮是因为在比例上暗合黄金分割率;作为菜农,你在冰天雪地里的北国居然种活了南方的黄芯菜,你的办法说出来非常简单,你不过用几张废弃的透明薄膜为那块小小的菜地做了一个“帐篷”而已,那便是大棚蔬菜的雏形了。你的聪慧有目共睹。你的战友们说如果把你放进狼窝,你有本事教会狼们跳“忠字舞”。

也许你真的有这个本事,可是你没有本事在拿到博士文凭之后找到工作。你的全A学分和导师热情洋溢的推荐信都不能把你送进研究所或是学府,这时你才发现你这个专业的博士要想得到一份教研职位比进入天堂的窄门还难。你在毕业的同时失业,那张金光闪闪、货真价实的文凭就像一只生了虫子的苹果。

你妻子那时正在一个社区大学读一个会计学位,全家没有任何收入。你们甚至连医疗保险都没有,这意味着你们不能生病,绝对不能。这其实也是赌博,而且赌注很大——以生命做赌注。你走上了留学生文学里喜闻乐见的打工之旅。你在不同的餐馆里洗过碗、送过外卖,在杂货店码货,替花店送花……每份工最长不超过一个星期。不是老板炒你而是你炒老板,那些粗活你当然不是做不了—一个在北大荒“接受再教育”六年的人,没有什么体力活干不了,你只是放不下身段,你不甘心顶着名牌大学的博士帽去和那些偷渡客或者非法打工者为伍。

你忘不了那天下午,你从花店出来,身上还留着玫瑰、茉莉和康乃馨的芬芳,口袋里的几枚钢崩随着你的疲惫的步伐叮当作响。那时你忽然明白了俗语“穷得叮当响”是什么意思。你捏出五枚硬币买了一枚地铁筹码,筹码是金黄色的,它是纽约通道的通行证。车厢里人不多,你闭目靠在椅背上,想着该怎样和妻子解释你又一次炒了老板鱿鱼,你发现这比证明宇宙黑洞的存在还要难。就在你心乱如麻的时候,忽然有东西从你脸上飘过,你睁开眼,看见一张纸正自上而下降落到你的脚边。

你弯腰捡起那张纸。纸上有一些你感到亲切的数字和字母,你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一个数学分析模型,你在宇宙能量和空间位移的测算中,无数次用到过类似的模型,而且比这纸上的模型要复杂得多。有意思的是,你用来估算能量的模型被人家用于投资优化模式的建立,金钱和能量居然在物理和数学意义上都是相通的,想到这一点你苦笑了一声。你后来又笑了一次,因为你发现这个模型并非最优,而且缺乏稳定性。

那张纸的主人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怀里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手上拿着文件夹,夹子里的纸张很散乱。你打量了他一下,他年纪比你大,但看上去比你年轻得多,那张脸上写满了春风。他接过你递来的纸,道了谢,淡淡地扫了你一眼,转身就走。那一眼把你扫得毛起来,它让你看到你就是“目中无人” 里的“人” 。

你在他身后响亮地说:先生,你的优化模型其实很不理想。那人触电了一般,猛地拧过身,紧紧地盯着你。你抬头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睛里微笑着。几秒钟后,那人才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你扫了他一眼,用给学生讲课的口气说:你这个模型必须有个前提才能成立,请问你的前提是什么?那人放下公文包,在你身边坐下来,看着那张纸说:括号里的两个参数如果同步增长即可。你抱起双臂,说:你考虑到的其实是一种特殊情况,那就是正好这两个参数呈线性关系,你想过没有,如果它们不是线性关系怎么办?它们甚至有可能让你的模型恶化而不是优化。那人脸红了,问你该怎么办,你耸耸肩膀说:不难,导出一个新参数来,重新建立模型。

那人问你是干什么的,你恶作剧地笑起来,说你每个星期的工作都不一样,你现在还暂时不知道你下个星期将要做什么。

那人没有笑,问起你的专业和学位,你告诉了他。他掏出一张名片给你说:如果你下个星期没有更好的工作,欢迎来我们公司。名片上有公司的名字,你知道那是一家很大的金融投资公司。给你名片的人叫比尔,资深部门主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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