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天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拥有完美的一生，但每个人都会有一生中完美的一天。

     我们如同世界末日里唯一幸存的两个人，只要我们分开一刻彼此就会陷入无尽的孤独和绝望。

   “我们的思想今夜最敏捷, 而我仿佛知道, 我们外面的每一样东西，就像霧和雪一样疯狂。”我不是善于捕捉内心体验的人，即使在最敏感的时刻。但是那个凤凰的清晨，坐在床边依然睡意朦胧的我脑海里闪过这句叶芝的诗句，当时令我惊讶的是它居然准确地反应出我在那个清晨的感受，这就是我一 天的开始，我想也许这一天将会在我一生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拥有完美的一生，但每个人都会有一生中完美的一天

 那看上去是一个并没有什么特殊意味的山野的清晨，凤凰古老的街道被雾霭笼罩着，空气中蔓延着山间艾草和泥土的芬芳，我望了一眼窗外，那个被晨雾笼罩的世界象一个新婚女子那样羞怯和乖巧，仿佛等着我去揭开她的面纱。在我的一生中没有象今天那样强烈期盼着一天的开始，因为我和寒珊有个约会。

  当我走到大街上的时候，雾霭渐渐地褪去，几家经营早点生意的饭铺开始忙碌着揭开门板，被露水浸湿的青石路面上还残留着昨夜夜市留下的痕迹。我尽量控制着自己行进的步伐，因为我不想让寒珊察觉到我今天异常的心态。我想让她感觉到那只不过是我们相识以来普普通通的一天。

   走到虹桥的时候，我心理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具体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虹桥内两边经营手工礼品的店铺还没有开门，廊桥内空空荡荡的，我可以清晰听到自己 的脚步声在青石路面上回荡，正当我回味着刚才涌上来的那种奇怪的心理体验的时候，突然一团浓重的雾霭涌进桥廊，雾霭迅速地蔓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笼罩 在那团雾霭中，最后我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脚步，因为廊桥内的能见度几乎为零，我仿佛置身在世间以外的一个世界，我感到双脚已经脱离地面，浓雾中我感觉不到我 是在升腾还是下坠，只是不由自主地被浓雾裹挟着，突然我听到廊桥的另一侧响起一串脚步声，从脚步声中不间断的特点来看似乎来人并没有受到浓雾的影响，我感 到那脚步声明显地是朝着我站立的方向，随着它的迫近，我依稀分辨出一种熟悉的声音，我在浓雾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臂，我也感受到雾中有一种质感的接触 传递到我的手上。“寒珊，是你吗。”我感到我的声音似乎受到雾霭的阻隔，“寒珊，你在哪里。”我又一次地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伸出手臂，这时雾霭突然间迅速 褪去，甚至比它涌进廊桥时还要迅速，但是匪夷所思的是，空荡荡的廊桥内只有我一个人。

   到达寒珊寓所的时候她正在收拾行装。“你刚才没有出去吗。”一进门我就禁不住好奇地问道。

      “没有啊，怎么啦。”寒珊停了下来抬起头说到。

      “我是说从早晨起来你就一直呆在家里。”我仍旧有些不死心地问到。

      “是啊，你到底怎么了。”寒珊有点让我问迷糊了。

      “没什么，我刚才在虹桥上碰到一个人，我还以为、、、、、”

      寒珊对我的陈述不置可否，短暂的沉寂后，寒珊岔开了话题。

  “你走的这么急干吗，我们又不是急着赶路，看你出了一头汗水，我来给你擦擦。”说着寒珊掏出一条手帕，当她的手帕接触到我的额头那一刻，我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一下，我下意识地一把握紧寒珊的手臂。“寒珊。”我能清楚感觉到我声音里异样和不自然。

  寒珊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但她的手臂被我紧紧攥在胸前。她只好低下头，我知道她是在回避我的目光，因为我知道此时我的目光可以说明我内心的一切。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刹那间凝固了。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安静的一个早晨，我们如同世界末日里唯一幸存的两个人，只要我们分开一刻彼此就会陷入无尽的孤独和绝望。

  “你还没有吃早饭吧，我给你准备好了，吃点东西吧，要不然路上会晕车。”沉默了许久，寒珊故意用轻松地语气说道。

  寒珊给我准备的早餐很丰盛，都是当地小吃特产，糯米粑、灯盏窝、辣子汁腌酸萝卜、、、、、、我也顾不上客气就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别着急，慢慢吃，我们时间赶得赢。”寒珊不自觉地冒出一句南方话。

  昨天我们已经和当地的旅行社定好今天的行程，寒珊一个星期工作6天，这是我到凤凰后第一次能够和寒珊有一个完整的在一起的一天。所以几天前我就开始策划和准备今天的行程。

  和旅行社约好的集合地点是在南华门外、凤凰大桥的西侧桥头，和我们一起等车的还有几个从长沙来的学生，他们故意用生硬的普通话大声说笑着。由于地势的缘故，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凤凰的全貌。

  我们今天第一个旅游景点是离古镇不远的一个天然岩洞，因为在此之前我就游览过许多广西和贵州省的岩洞，所以我并没有感到今天这个湘西的岩洞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能是因为很久没有出行的缘故，寒珊一进洞就显的很兴奋。

  “你看那一块钟乳石多象一对兔耳朵啊。”寒珊指着一处名为“广寒玉兔”的景点兴奋地说到。

  “惟妙惟肖。”我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态度应付到。

  “你快来看这块，象不象一个狮子头。”寒珊又指着一处“狮子王”的景点说道。

  “惟妙惟肖。”我故伎重演。

   “你看这块，真像是一条鲤鱼，你看它身上的鳞片。”寒珊指着一处“鱼跃龙门。”的景点说道。

  “惟妙惟肖。”

  “你能不能换个词儿，你就会这一句啊。”寒珊被我搞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我故作长吁短叹地道。

  “快来看，快来看，这块真是神了，我都不相信这是天然形成，你快来看，多象啊。”寒珊又兴奋地指给我看一处景点。

  “这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黑暗中我挨了寒珊一顿雨点般的小拳头。

   我们下一个旅游景点是一处被当地人称为“南方长城”的坐落群山中的、地势险要的关隘。在路上随团的苗族导游为了增添快乐的气氛开始教大家一起唱一首当地流传甚广的苗族山歌。出乎意料的是一向不善张扬的寒珊也跟着车里的那群年轻的学生大声唱了起来。

     我家住在高山坡，

     生来就爱唱山歌；

     哪天不把山歌唱，

      蜂糖对酒懒得喝。

  开始我还有点拘谨，但也许是受到大家情绪的感染，也跟着一起大声地唱了起来，正当我唱的起劲的时候，我忽然感到来自身边的一阵沉默，我扭头看了一眼寒珊，令我惊讶的是，寒珊泪水莹莹的坐在那里已经哽咽得除了呜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寒珊一看到我的目光就象触电般地闪开，把头扭向窗外。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只能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寒珊的肩头。

    旅行车一到景点，导游就开始解说这段古长城的历史，在导游解说的间隙，我故意大声提问到：“孟姜女庙在哪？”

   “你是说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吧，这个故事发生在北方，它的具体地址是在河北省的山海关附近、、、、、”

   “真不巧，要不然我让他们在这里再建一座，你这么哭下去，我估计这块城池也有塌方的可能。”我低头关切地对依然泪眼涟涟的寒珊说。

  “去你的。”寒珊垂了我一拳后破涕为笑。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旅行团参观了当地的一家苗寨，我们看了当地的民俗表演，品尝了具有当地特色的小吃，参观了传统的苗族民居，最后一项是具有 互动特点的当地婚俗表演，我和几个从北方来的客人被选中作为表演中的新郎，而新娘是青一色当地苗族未婚少女，凤凰苗族地区婚姻自主程度较高，各地苗族青年 都有以择偶为主要目的的传统的自由社交活动形式。湘西叫做“赶边边场”或“会姑娘”。整个婚俗表演步骤繁多但不冗长，最后一项是新郎背着新娘如洞房。我一 直沉浸在婚俗表演所营造的快乐气氛中，直到进入洞房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寒珊，在那短暂的目光交汇中，我感到寒珊目光中的异样，虽然我背过身去，当我依然感到寒珊的目光在身后一直目送着我，进到洞房后我心情开始变得忐忑不安起来，那个漂亮的苗族新娘一直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但我却心不在焉， 我无法停止揣测刚才那一瞥中寒珊目光中的含义。忽然之间我心里闪过“诀别”这个字眼，我腾地一下从坐位上站起，我忘记临行前导游嘱咐的有关进入苗寨应该遵循当地一些风俗的嘱托就径直冲出了婚宴大厅。此时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大门外响起了民俗表演的锣鼓声，那是为迎接下一个旅行团到来锣鼓，刚才还是空旷的苗 寨广场顿时充塞着拥挤的人群。我开始发了疯地在人群中寻找，身后不断传来抱怨甚至叫骂声，终于在靠近表演舞台的一侧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寒珊。”我大叫了一声就分开人群冲了过去。

  “你怎么这么快地就出来了，他们其他的人呢。”寒珊见到我那一刻表情很平静，象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我长舒了一口气：“我坐在那里心里就一直不踏实，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外边。”

  “你别担心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出来玩了，就痛痛快快地玩，你别总是担心我。”寒珊的语气依然很平静。

  “还好吧，也许是我太敏感了。”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

  午餐是旅行社事先预定的，我们就餐的地点是一家苗寨中由传统民居改建的饭店，午餐很丰盛，都是具有当地特点的菜肴：血粑鸭子、酸鱼、隔年熏腊肉、板栗炖 鸡、小米粉蒸肉、椒包糯米酸辣子、酸汤煮豆腐、、、、、　，我们和那几个从长沙来的学生分到一桌，大家在席间混熟了以后，他们就开始向我和寒珊敬酒，我知道寒珊不胜酒量，就不住为她挡杯，好在酒是当地的米酒，度数不是很高，但出来后还是有点微醉熏熏的，有点让我回想起和寒珊初次相识的情景。

  我们行程中的最后一个景点据说是当年湘西剿匪的背景地，景区里多半是山路，一路上大家走走停停，说笑着气氛又活跃起来，行到山泉滴落的地方，寒珊用双手接一捧泉水就径直喝了下去。“你来尝尝，泉水很甜的。”

    我皱了皱眉头小声地说道:“我劝你还是别喝的好。”

  “怎么了，真的很甜的。”寒珊诧异地望着我说。

  “刚才在你喝水之前，我看到泉水上方有几个字。”我卖个官司说。

  “什么字。”

  “公共厕所。”

  “呀。”寒珊惊叫了一声仰头看去，当发现是我的恶作剧后，挥着小拳头在山间道上向我追来。“有本事你别跑，我这次一定饶不了你、、、、、、”

  这里和贵州接壤，典型喀斯特地貌，山势突兀，群峰叠起，林莽幽深，涧水湍急。我们登上一处山顶，似乎是景区的最高处，因为在这里你可以俯视景区内所有的山峰，这里有两条下山的路径，一条是顺着人工搭建的栈道原路返回，一条是景区里刚刚启用的高速飞降的滑索，这几乎是我见到的最有挑战意味的一条高速飞降的索道，无论是垂直高度还是滑翔距离都是我前所未见的，索道之下涧深谷险，飞湍若箭，乱石嶙峋，让人望而生退。处于安全的考虑，导游并不推荐大家采用索道飞降的方式返回，但那几个从长沙来的男生却跃跃欲试，在他们的怂恿下我和另外几个从北方来的 男士加入高速飞降的行列，但这个行列里清一色全是男生。“我在下面等着你，跟着导游走，别自己一个人乱跑。”我故作轻松对忧心忡忡的寒珊说道。

  下滑的过程确实非常惊险，几乎看不清脚下和两边的风景，只觉得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我想此时此刻的寒珊一定在为我担心，我一路下降一路想着那些见面后安慰 她的话。终于到了山下，索道的工作人员帮我解开了安全扣和保护绳索。我回首想看一下刚才那段令人心惊肉跳旅程，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在我下降过的那 条滑道上向我飞速冲来。“寒珊。”我听到我的惊叫声在山谷里回荡。

  没等工作人员完全解开寒珊身上的保护绳，我就一把把寒珊揽入怀中，寒珊象一头惊魂未定的幼兽，在我怀里颤抖着喘着粗气。

  “太淘气了，你不听导游阿姨的话导游阿姨会生气的。”我故作镇静地安慰寒珊道。“不是说好了吗，我在山下等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看到寒珊没有回答我又 继续说。“是不是想好了大不了就和他一起走了。”寒珊使劲地点点头又迅速地摇了摇头，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垂了我一下说：“想得好，别丑美了你。”

  回程的路上我们都很疲惫，也许是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寒珊在座位上支撑了一会儿就把头一歪枕着我的肩头睡着了。为了不惊扰她的睡眠，我象是生长在无风沙漠中的一棵树，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一个坐姿。公路两边的山岗在夕照的余晖里愈发显得 幽暗莫测，河水在浅滩处翻出一朵朵白色的浪花，散落在山野和河谷间的村落升起了缕缕炊烟，远方密林深处闪烁着几粒晨星般的灯火、、、、、、仿佛是梦境中最遥远的一隅，此时的世界如处子般的宁静。

  下车后我和寒珊一直手握着手，即使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我们也没有分开，我们在沉默中分享着此刻彼此拥有的美好。这是属于我们的一天，我们就像是一对被幸福 宠坏的孩子，活在来自于全人类羡慕和妒忌的目光中而浑然不觉。沱江上飘荡着几只今天最后一班漂流的木船，船上不时传来女声的尖叫和人群的欢笑声，在斜流的 转弯处响起了古朴的山歌，歌声在夜色的昏黄的水面上经久不散，河水上两岸的灯火的如摔碎了一地的金银，溢彩流光，斑斓摇曳。我们寒珊不知不觉中走到虹桥， 虹桥中游客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突然间清晨那诡异的一幕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了？”寒珊仰起头问道。

   “没什么，我们换一个地方过河吧，这里人太多了。”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故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寒珊对我及其牵强的理由没有任何异议，顺从地把她的手心放在我的手掌里，我想此时此刻就是我把她带到世界的尽头，她也会心甘情愿。

  晚饭过后，是沱江放花灯的时刻，幽暗的河水上顺流而下飘荡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和寒珊也一人买了一只荷花外形的纸灯，橘红色的烛光在晚风中象少女飘逸的裙裾，让人不忍释手，我们站在河岸上看着属于我们的两盏烛火从流飘荡，汇入万盏灯火之中，我们试图分辨出属于我们各自的那一点光芒，可是被那一片斑斓的光海淹没了。

  我还是象往常那样送寒珊回到她自己的寓所，我独自一人站在街巷上看着寒珊窗口的灯光亮起，熄灭。直到最后确定它不再会点亮的那一刻，我知道属于我们的这一天结束了。

  我穿过大半个古镇回到我那间冷清，孤寂的小屋，窗外夜色阑珊，远处起于河岸两边的笙歌仿佛飘渺的梵音，那是人世间最后的绝唱。

  我翻开了床头的一本诗集，那里有一位诗人对夜色的描述：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 爱情 生存
　　 我有三次幸福：诗歌 王位 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