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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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店

文革中是不允许有私人交易的,村民们手里可以换钱的东西也非常少,因此家家都缺钱,没有钱就没法买东西,使得买卖非常少。私养的家禽家畜是村民们现金收入的主要来源,但每家只允许养几只。羊奶,鸡蛋,每天都有公家的人到村上来收购,价钱是没有商量的。鸡,鸭,猪,羊,好几个公社才有一个交易的市场,一年就只能交易一两回,能够换得的钱非常有限。有了钱,要买东西,也只有国营商店可去。我们公社在我们村上,它的所有职能部门,包括医院,学校,商店等也就都在我们村上。公社的商店离我家只隔着一条壕沟,那是我们买日常用品的地方。

那个商店设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地主的院子很是坚固威严。院子的外墙被拆掉了,只留下了内院。内院是由房子围起的方正院子,南北两面都是可以内外相通的大瓦房,房顶上长着瓦杏,高高地屹立在石基之上,房前都是青砖铺就的广场。大瓦房的正中是两扇红漆木门,门的两面是一排排密密的雕花木格窗,窗下是刻有浮雕的石墙和宽大的走廊。这些走廊都是石头砌的,磨得滑溜溜的。院子的东西两侧是厢房,都朝里开,对着外面的是密实的高墙。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耳门通向外面。院内的大瓦房下,厢房下都是青石砌的走廊,使院内成为一个低下去的天井,原来有一个小花园,后来只留下了几棵古树。耳门的两边也栽有大树。露出墙外的只有绿绿的树顶。

大瓦房里的隔墙被拆掉了,只留下了支撑房顶的大柱子,整个成了一个大通间,这就是我们的商店。厢房里住着商店里的那些售货员。地主早已死了,地主婆带着她的孩子住在大院外原来马夫住的小土屋里。
尽管商店就在我们家的门前,可也不能想去就去。商店是国家的,店员们是吃皇粮的,天天进去看,却买不起那里的东西,遭人家的白眼,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趴在我家的院墙上,我们经常观察从远方来买东西的人,他们有的摇着马车,有的牵着驴,极少有骑自行车的。大部分人步行,背着布袋子。只要看到有孩子跟着,我们就等着看热闹。这些孩子,经常有在商店的石级下抱着大人的手不离开,大人拖也拖不走的,还有在地上打滚耍赖的。。。这些小孩大多第一次来这里,也只不过想要一块糖而已,但大人没有给他买。如果大人们有了经验,就不会这么轻率地带着小孩子来了。

商店里的东西其实很少:就几个大桶子,分别装着煤油,食油,酱油,醋;几个大罐子,装着白糖,红糖,水果糖,盐面,碱面,饼干,麻饼;再就是柜台下玻璃柜子里的文具,针头线脑,旮旯油,肥皂和火柴。这些东西都一样,没有什么挑头,不幸买到了次品或废品,是不可以调换和退回的,所以买前要看好,说的时候要说准,售货员的手碰到了你说的那一块,就不能再改口了。

“都像你这么挑,不好地卖给谁呀?” 售货员经常愤愤不平地吼到。他们能把人小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这真是尊严的考量!如果看到有小媳妇从商店里走进走出好几趟,她多半要买布匹:只有柜台上摞起来布匹有不同的花色,还有得挑头。就算售货员绵善一点,不是骂骂咧咧的,或者不是虎着个脸,而是一声不吭地,麻利地把小媳妇指的那块布从底下翻出来给她,小媳妇却发现那块布不是她想象的那个颜色,那个花纹,如何反悔呀?这就好比小媳妇向老天爷祈求下雨,等老天爷终于答应下雨了,她却发现你祈求错了,她如何给老天爷交待呢?然而她又想到,几年了她才攒够了钱,来买一块布。这块布还要穿上好几年,买不到心意的花色,那多闹心!售货员在那里瞅着她,一幅蔑视她买不起的样子,这真是尊严,志气和钱包的较量。她多半只好推说她不想买了。但一出门,想到走过的长长的路,来一趟也不容易,还有家中那些等着她拿着新东西回去的眼睛,多半她只好又返回商店。。。所有的自豪和盼望都会在沮丧,憋屈中结束。

夏日的晚上,屋里太热了,我们常常要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商店门前的广场自然是个好地方。看商店的老栓子经常出来赶我们,嫌我们太吵了。太吵吗?我们就敲他的桶子,让他知道什么叫吵。那些各种‘油’卖完后,空桶暂时放在商店房檐下的走廊上等着拉走,它们就成为我们宣泄的对象。老栓子出来抓我们,我们就逃跑。有时候一晚上他要出来赶我们十几趟。有时候敲着敲着就有意思了,老栓子会藏在什么地方伏击我们,让我们惊喜不已。有时候,我们只是路过,不小心碰响了桶子,也值得他出来?有时候我们敲得很响,敲了很多遍,他却不出来,我们也就只好无聊地作罢。

商店给我们带来热闹,也给我们带来不测。来买东西的人有的不知从多远的地方来,或者是要给多少家代买东西,居然驾着马车来。成年马倒是没什么,小马最可很。喜欢追小孩玩,把人吓得够呛。有一次我要从商店门前回家,看到一匹小马在那里跟在它妈妈的身边,又踢又跳,便犹豫起来,不敢过。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来将马牵走,我只好悄悄地,尽量远地避开小马,贴着邻居的墙边,小心地往家里走。那匹小马一点也不笨,立刻就追了过来。大街上立刻就出现了马追人的景象,我大声喊叫着往家跑,跑了好久,才有人一把抱住了我,小马在我身后也摔倒了,避免了一场事故。

上初中的时候,商店早已搬离了那个地方,地主婆也搬回自己家住了。远地的同学来到我们家玩,认出了这个小时候买过东西的地方。我就说了那个小马的故事。没想到同学说:“就小马讨厌吗?你们不讨厌吗?”

我们怎么啦?

“我那时候来买东西,最怕从你们的墙边过。。。原来是你们!”同学说。

那时候,我们常常躲在墙后,看到陌生的小孩经过就朝人家扔土块,并不比那个小马好多少。

改革开放后,土地分到了个人手里,地里长的东西一下子成倍的增多,人们有权支配自己的东西,市场一下子活跃起来。人人都可以把东西拿到市场上去卖,人人都可以当售货员。国营商店里的吃皇粮的售货员不再金贵。国营商店也不得不拉下架子,和私人商店公平竞争。。。

这样的变化说起来就几句话,很简单,却饱含着人们十几年来痛苦的熬煎和在这转换中付出的沉重的代价。
谭晓岚 发表评论于
回复 'fonsony' 的评论 : 我在陕西。您觉得熟悉,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大家的处境都差不多。
fonsony 发表评论于
你涚的象我村的小卖店。公社是_个圩填.有很多店。或许是侨乡吧。
banyuewan 发表评论于
最后这句话总结得好!
周老虎 发表评论于
这样的社会主义和大监狱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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