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杰出科学家留给我们的启迪

打印 (被阅读 次)

刚刚去世的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医学院精神病学和病理学教授John Olney。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中午,我突然收到了转来的邮件,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医学院精神病学系的主任以这样的片语传递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以最沉痛的心情通知你们,John Olney(约翰·奥尼)大夫今天早晨去世。约翰在华大精神病系度过了他所有的职业生涯。他是神经科学和精神病学领域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先驱,我们大家将会永远怀念他”。

奥尼教授以83岁的高龄去世,但是他从来没有退过休,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几天。他罹患肺癌和渐冻人症后经常在家里工作,他实验室的同事最近觉得几天都沒有收到他布置工作的邮件后决定去他家看望,结果才得知了他即将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消息。

奧尼教授的数百万美元的美国联邦的NlH研究资助到2017年才结束,也就是说他将在85岁高龄的时候研究经费才会用完。除了年轻时摇摆不定的岁月外,他几乎把一辈子的精力都贡献给了他所热爱的科学事业。在华盛顿大学医学院这样全美一流的研究中心,一般从助理教授开始爬学术阶梯的科学家们都会在不同的研究阶段因各种原因而选择离开,绝大部分都是源于竞争性的淘汰。留下来的或者说存活下来的正教授不少都是在各自领域里有影响力的学者,至少在华大医学院的情况如此,州立大学则好混很多。但是像奧尼这样如此资深还经营一线实验室的教授,就是在华大也还真是不多见。

我太太曾经在奧尼实验室工作过数年,我们家很多年的圣诞节是在他家位于拉度的大房子里度过的,即使太太离开后也被邀请。他来自美国中西部的爱荷华州,纽约客和西部“嬉皮士”们不具备的中西部美国人的绅士风度全在他身上,他家中有个小镜框中是这样写着:“你如果来自爱荷华,你至少是位有信仰的人,一位努力的人,更是位诚实的人。”,这正好是奥尼教授的写照。

奥尼教授的离世使美国神经生物学界失去了一位杰出的领袖人物,他在60-70年代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工作,开创了现代神经毒理学的崭新领域。他年轻时随华大眼科主任研究谷氨酸盐(glutamate) 对视网膜神经元的影响时,意外发现过量的神经递质谷氨酸盐能使神经元过度兴奋而造成神经元的死亡。那位眼科主任高度怀疑这个结果,因为一种普遍存在的氨基酸类的神经递质同时还具有如此般的神经毒性太令人意外了。那时完全没有所谓的细胞程序化死亡的概念,后来发现神经元受过度抑制后也会死亡。奥尼教授当时开创性的“兴奋性细胞毒性”的概念,现在己经扩展到包括免疫学在内的很多领域,所以前些年都有人称奥尼教授的工作够诺贝尔奖级别。

他在眼底视神经发现谷氨酸盐的毒性作用后,开始观察系统性给老鼠谷氨酸钠后的作用,结果发现服用谷氨酸钠能使老鼠变得离奇的肥胖和矮小。谷氨酸纳就是我们中餐里以前经常加入的味精,也就是我们现在知道的所谓“中餐馆综合症”的元凶。奥尼当时找不到造成老鼠体形变化的原因,因为人们普遍认为谷氨酸钠进入循环系统后应该很难跨越血脑屏障,但是奥尼不懈的形态学研究发现该氨基酸确实进入了大脑的控制内分泌的特定区域,并且能够导致该重要区域的神经元死亡。正是这项新发现的谷氨酸钠神经毒性的结论,后来直接迫使味精从食品添加剂中去除。从奧尼刚完成住院医生训练的1968年开始,他在两年时间内发表了四篇对他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科学》和《自然》的文章。奧尼教授拥有慢长的科学人生,他发表关于酒精毒性效应的《科学》论文时,已经年近70岁了。

他后来的重要工作还包括麻醉药和酒精对发育中的大脑的神经元损伤,他实验室的《科学》论文发现酒精能使年幼的动物的脑细胞成片地死亡,该研究进一步揭示怀孕期那怕只饮用一点点酒精对胎儿都是有相当的神经毒性的。脑神经损伤后的Olney's lesions 以他的名字命名。

同济出来的在常春藤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做麻醉医生的魏华锋教授对奥尼教授这样评价:“麻醉药神经毒性最开始启蒙于John Olney的酒精神经毒性。我们将永远纪念他对麻醉研究所做的贡献”。魏教授告诉我,他是奧尼教授相同科学研究领域的同行,来自直接同行的这般赞扬应该是对奥尼教授工作的准确评价。

这是华大精神科系主任在学校发表的新闻中对奥尼教授的高度评价: “他是一个真正独特的创新者和先驱式的人物,研究谷氨酸盐的神经兴奋毒性的领域完全由他开创,他近期关于麻醉药神经毒性的研究改变了现在如何对儿童进行麻醉”。奥尼研究组的工作确实使一些可择期的小儿手术推迟,因为发育中的神经元对麻醉药格外敏感。

奥尼教授是位言辞不多的人,每天上班几乎永远穿着那几套西装,总是那个用旧了皮包。他对实验室工作人员总是那么友善,很难见到他发脾气的样子。他即使长期拥有丰厚的研究资助,却几十年来一直在一个不大的办公室里工作,狭窄的空间多坐几个人都不行,但这也不防碍各路的学者到圣路易斯来向他求教。

我们有幸在中西部生活了几十年,深感这里美国人的友好与善良,说到这些使我联想到了美国的南北战争。北方军队对南方的烧杀掠夺,与南方将士为家园和尊严而战的精神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中西部的美国人在这方面也像南方人那样具有绅士般的清教徒的品格,他们往往吃苦耐劳,而且特别有韧性。奥尼的生长环境自然使他具有这些勤勉而又开拓的品质。

奥尼教授于1969年在《科学》上发表了两篇关于氨基酸神经毒性的文章后,迎接他的是学术和食品界的强烈抨击,《科学》杂志当年不得不发表至少来自五家大学和食品机构挑刺般的反对意见,我们现在读这些交锋的言论,特别感叹年轻的奧尼在巨大压力下坚持真理的可贵精神,因为反方信中尽是这样的评论:“奥尼的研究没有任何意义”,“谷氨酸钠作为食品添加剂的安全性,就像盐,糖和醋一样”。奥尼不但在学术界与质疑他的学者们激辩,他还两次到美国参议院就食品安全举行的听证会上参与辩论。奥尼教授很多年的持续努力,包括揭露出很多参议员受到食品公司的献金的事实,最终才因为强大的舆论压力迫使美国商家将谷氨酸钠从婴儿食品中完全去除。

奧尼的职业选择也是典型的美国人的方式,完全不适合那些现在中国时兴的所谓职场规划。他本科读的University of Iowa,有兴趣的学生和家长们可以查查它的让你们失望的排名。他父亲经营一家银行并且希望他以后能以律师为生,所以他本科是以法学院预科做准备的。大学毕业后他做过银行职员,也涉及过法律的工作,但他都不喜欢,然后他就参加美军去韩国服兵役,当时富家子弟参军也是比较常见的。

他后来因为16岁的妹妹不幸患多发性硬化症才萌生了学医的念头,而他本科又完全没有学医的准备,所以他说好的学校他想都不敢想,只希望能回母校医学院学医。他进爱荷华大学医学院时已经28岁了,而在美国没有耽误的学生,一般在26岁医学院就已经毕业了。

奥尼的儿子在葬礼上告诉我,他的父母是在二战结束后在南部法国相识的,当时奥尼有个哥哥在法国南部做画家,据说奥尼是在路上问路时,邂逅了这位居住在法国的奥地利女士。葬礼上我与奥尼教授的太太交谈,这个年龄去世的葬礼多少有些庆祝人生的氛围。我以为奥尼把太太带回美国爱荷华,虽为《廓桥遗梦》般的农家小镇但也应该是去读医学院的。但是没有想到奥尼太太却说,那时奥尼刚决定要读医学院,但是他完全没有医预科必须的科学课程,所以结婚的头几年她是伴随奧尼在繁忙的补课中度过的。

奥尼入读爱荷华大学做医学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找到夺去妹妹生命的神经疾病的机理。他在医学院期间就因优异的实验研究而获奖,奧尼做出革命性发现的1969年的时候还没有正式拿到行医执照。美国灵活的教育体制使得较晚选择职业方向的奥尼,也能成就杰出生涯。他还很幸运地位于华大这种鼓励创新的环境,这里曾经是倡导应用现代科学手段深究精神疾病的机理的世界中心之一。父亲拥有银行的他,显然属于我们今天意义上的富二代,但他是非常努力的富家子弟。年轻时他不愿安顿下来,但是一旦找到自己钟爱的事业则竭尽全力去追求,这是在很多成功人士身上都能找到的品质。

 
奧尼年轻时在韩国服兵役的照片。


工作中的奥尼教授。葬礼上同事们盛赞他拥有一双灵巧的双手,奧尼年轻时专注电镜操作还曾经伤到颈部。

 
哥哥画的已经成为教授的奥尼。


与奧地利裔的太太享受家庭生活,他们57年的婚姻育有三位子女。


奥尼教授14岁的孙女画的人脑的图像。奥尼的儿子在葬礼上重点念了父亲给孙女写的长的电子邮件。奥尼教授收到孙女绘的人脑图后,特别给她回邮,细数大脑之神秘以及自己在神经科学上的贡献,言辞中不乏鼓励年轻人热爱科学的句子,最后他还说:“诺贝尔奖不断地嘉奖研究大脑的人,我没有达到那水准,但是有份奖等着你!”



lanxf126 发表评论于
很尊敬这样的学者,但是结婚了学业才起步,要是我的孩子这样我要愁死去,美国人真是很潇洒很任性,好在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要不天赋就浪费了。 另外没有在韩国战场上出事也是幸运的。
老粗 发表评论于
把专业和悼念写在一起就很不容易,更何况让俺这个门外汉也能够一口气读下来,真是写得好!
cawan 发表评论于
显然每个人的judgment不一样, 所以有不同的决定。儿子的同学被JHU的BME 及 Dartmouth, Cornell 录取,决定去 Dartmouth. 大学的四年是人成长中的重要时期, 除了学校的所谓“水平”, 还有别的人文因素。我留意到华大的草坪几乎找不到杂草, 在JHU感觉杂草都要把草坪占领了;Baltimore 某些neighborhoods, 让人觉得是穿越到南北战争电影里去了 --- LOL.
雅美之途 发表评论于
回复 'east-to-west' 的评论 : JHU的医学院位于war zone而华大位圣路易斯的富人区。
雅美之途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awan' 的评论 : 我不是华大校友,但是非常熟悉她。欢迎贵公子来圣路易斯,选Wustl 拒UCB对医预科的学生来说不应该是件难事。
east-to-west 发表评论于
LOL. 在医学方面, Wash U and JHU 根本不再一个水平上。
欲千北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我们失去了一个杰出的人,一个出色的科学家。
cawan 发表评论于
雅美是华大校友? 儿子昨天决定放弃UC Berkeley 的录取, 已经signed up for Wash U. 两个礼拜前我们访问过这个学校, 非常喜欢学校及周围的环境,提别是学校学生和员工的友善,平和helpful---非常典型的中西部好人。 我们也很惊讶发现,很多在校学生和incoming students are actually from east/west coasts, some from other Midwest states, but very few are local. 当时儿子就决定不再考虑 JHU,和西北大学。 JHU 学校周围的环境让我担心,而他两年前参加过西北的National Leadership Conference in Medicine, 他更喜欢Wash U 的环境和人。 昨天决定放弃Cal, 虽然银子上意味着我们要多花一倍以上的钱 --- 但听他仔细谈了第一年的计划: 八月报到后马上sign up 去医院做义工, 争取在医学院教授实验室做与临床相关的研究,好好学习, 争取以后拿奖学金或者paid internship, 给家里省钱。。。作为家长还能say no 吗? 离家这么远, 很舍不得他, 但相对于很多加州孩子不愿离开CA,我还是欣赏他的勇气, 愿意砸锅卖铁去支持他。今天念了这篇文章, 更是相信他will be in good hands. 谢谢你!
诚信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好文章!

“奥尼教授于1969年在《科学》上发表了两篇关于氨基酸神经毒性的文章后,迎接他的是学术和食品界的强烈抨击。” 这一点是Olney教授堪称伟大科学家的根据。一个科学家的贡献在于改变了人们的认知。
鸽哨 发表评论于
人类的精华和榜样!多谢介绍。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