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生一进课室，我就看见他半边脸肿了，眼角有些瘀黑，像是被人重重打过几拳。

我问他：“你怎么啦，跟别人打架吗？半边脸都肿了，左右脸都不对称的。”

他有点晦气的样子：“别提了，昨天在唐人街打群架，被人打了几拳，同学们都笑我是帅哥成了猪头炳，东边日出西边雨。”

我问他：“你没被警察抓到吧？”

他很侥幸的样子：“幸好我跑得快，警察还没到，就让我逃走了。”

我跟他认真地说：“这不是开玩笑的，打群架是属于刑事案件，如果你被警察抓到了，你可能会被刑事起诉，学校也会马上开除你的。”

他嘻皮笑脸的样子：“我不会那么容易被警察抓到的，我跑得那么快。”

我说：“你别满不在乎的，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不是个小孩子了，知道吗？”

他还是不大正经的样子：“知道了，怎么国Sir跟我外婆一样的口气说话。”

我严肃地说：“现在要上课了，我没时间跟你说这么多，今天下午放学后，来我这里，我要跟你好好谈谈。”

他不大情愿的样子：“一定要来吗？”

我说：“一定。但是如果你不想来，那我叫你的课外辅导员找你谈。”

他有点害怕的样子：“不不不，别找我的辅导员，我一定来。”然后他小声问我：“真的这么严重吗？”

我肯定地说：“当然，别忘了。”

我觉得，健生真像一滩烂泥，怎么扶都扶不上壁。我已经做过很多努力，私下跟他谈过很多次，说得上苦口婆心了，但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是白费功夫。

这是一个可怜而又被外公外婆宠坏了的孩子。这就是广州人常说的“婆婆孙”，就是从小没了妈妈而由外婆抚养的孩子，外婆对女儿留下的孩子，特别地溺爱，总担心孩子有什么闪失而对不起孩子的妈妈，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

他来我的班没多久，他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是一个私生子，从来都不知道谁是他的父亲，甚至连父亲姓什么都不知道，他是随母亲的姓。他母亲十九岁生下了他，把他丢给他的外公外婆，独自回了香港，一去就是几年，直到他三岁，他才知道他的母亲长什么样。

五岁那年，他妈妈第一次带他去香港。

在从美国到香港的飞机上，他妈妈就警告他：“到了香港以后，千万别叫我妈妈，只能叫我阿姨，记住了吗？别不长记性。”

他觉得不解，问他妈妈：“为什么在香港我不能叫你妈妈，在美国就可以叫你妈妈？”

他妈妈说：“衰仔，别问那么多，如果在香港你敢叫我妈妈，我马上就把你扔到大海里喂鲨鱼，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外公外婆，记住了吗？”

从小被外公外婆宠溺惯了的他，只知道别人对他的疼爱和百般迁就，觉得自己就像个小王子。突然面对这么凶神恶煞的妈妈，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和叛逆。在香港的那些日子里，他整天要吵着回到外公外婆身边，还故意搞恶作剧，例如故意打开水龙头不关，故意把电话挂起来让人打不进来，故意躲在洗手间长时间不出来。他和妈妈一起，只生活了两个月，他妈妈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回美国来，交给他的外公外婆。他说，这是他一生中，和他妈妈相处最长而又最不开心的日子。

他跟我说：“我妈是个没人性的人，连自己的新生儿子都不敢认，竟然要我叫她阿姨，你说我那有多伤心，我看到人人都有爸爸妈妈，我就没有，所以我就故意整蛊她。”

我只能摇摇头，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好。可能他的感受，我不能真正明白；而他妈妈的感受，我也很难明白。可能是，人一时的糊涂，酿成三代人的悲剧。

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跟他妈妈一起生活过。他妈妈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回来美国看看他，又回到香港去。每次，他妈妈都想带他回香港一起生活，但他都是又哭又闹地不肯跟去，他妈妈就只好让他和外公外婆在一起。

十三岁那一年，他妈妈把他送去深圳一所寄宿学校学中文。他妈妈保证让他住在学校里，不会跟他住在一起。在外公外婆的劝说下，他终于同意去深圳学习。他在那里学了两年中文，吃、住、学习，整天都在学校里，他妈妈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去学校看看他，带他上餐馆吃顿饭。他告诉我，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在那里，他认识了很多朋友，和他们一起开开心心地玩，不像在美国那样孤单寂寞，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确实很有语言天赋，除了英文没有口音，广东话和普通话都说得非常标准和地道。

十五岁，他重新回到了美国的公立学校。他在美国的学习成绩本来就很差，拉了两年的课程，他这样懒懒散散，已经无法赶上进度。他就经常逃学，后来干脆就不上学了，在唐人街到处流离浪荡。他外公外婆根本就管不住他，只能任由他无所事事。

弃学了两年，社工就把他送到我们学校来。

放学之后，他真的来找我。

我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他说：“我今年二十岁。国Sir，你问过我很多次了，你怎么就记不得？“

我说：“是你记不得，还是我记不得？你都二十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对你将来的前途一点都不在乎？”

他说：“我将来随便找份工作，有几百美元一个月，能生活就行了。”

我说：“如果你有了刑事案底，你想找份简单的工作都很难的，你想过没有？”

他不相信：“是真的吗？”

我说：“我是认真的，没有跟你开玩笑，也不是吓唬你。”我接着问他：“你的前途就这么简单吗？几百美元一个月，就足够了吗？”

他嘻皮笑脸地说：“怎么不够？我外公外婆还不是几百美元一个月，就把我养大了，也没把我饿死。”

“你外公外婆现在还工作吗？”

“早就不工作了，他们都老了。”

“那他们现在靠什么生活？”

“他们都拿SSI。”

SSI就是Supplemental Security Income的英文缩写，美国政府的社会救援金，提供现金给失去工作能力，而又没有多少收入的年长者、残障人士，用来支付食物、衣服、和居住的生活开支。

“那你现在的生活开支都是靠你外公外婆的SSI吗？”

“是啊。”

“你用外公外婆的SSI，你怎么能心安理得？”

“我外婆说，她养得起我，省点用就行。”

“那你就该好好学习，将来找份好工作，报答他们把你抚养大。”

我跟他谈了很久，他似乎有些感触，我希望他这一次能去认真思考一下，他该成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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