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那男孩子是在酒店前的沙滩上,七、八岁的样子,黑头发、黑眼睛,一顶白色的小圆遮阳帽下,脸色有些苍白。他坐得离水边不远,两腿伸得很直,正在那儿玩儿沙子堆城堡。海水不时涌上来,触到他的脚尖,退去的时候就会在如缎的沙滩上留下淡淡的印记,新的、旧的印记一次次相叠加,好像水墨在宣纸上渲染。有时浪大,海水会一直漫到男孩儿身边,把他刚堆好的城堡推倒,他不但不躲、不介意,反而很痴迷的样子,仿佛等了好久的一个朋友终于来了……..几只白色的海鸥飞过来又飞过去,落下就在湿漉漉的沙滩上留下小巧的倒影,那倒影与本尊形影相随总能把男孩儿吸引住,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即便是他们又合二为一呼啦啦飞上了天眼睛都还跟着…..
“饿了吗,雅克,差不多开午饭了,回去好不好?”
一个亚裔女子走到男孩儿身边,用法语招呼他,身后跟着一个白人男子,微笑着不作声。雅克(他叫雅克!)冲女人点点头,又扭过头看看大海,似乎还有几分不舍。男子上前弯下腰,让男孩儿把胳膊搭在他肩上,一手托住男孩儿的双腿,一只胳膊搂紧他的后背将他从沙子中抱出来,走几步在不远处躺椅边的一张轮椅上放下。女人捡好东西,男人背起一个大大的双背肩包,一起推着雅克往酒店方向走。他们走的很慢,沙地上车推起来有些吃力。
一家人在经过游泳池边简易的冲凉台时停下来。女人上到台上拧开莲蓬头,伸手试试水温就示意男人把轮椅推上来。莲蓬头下雅克仰着脑袋闭上眼睛用脸接水,很享受的样子。女人不时帮他把腿抬起来冲,再用块毛巾擦洗冲不到的地方,男人则在一旁安静地扶着车。这时刚巧有几个人也过来冲,见孩子在上面,就都转去另一个冲凉台了。
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很容易识别,一是因为轮椅,二是因为女人的亚洲人面孔,毕竟这里同胞不多。仔细看她个儿不高,大约四十出头,很小巧的样子,直发修剪得并不刻意,眼角有几道深深的鱼尾纹。总见她和孩子嘀嘀叨叨,法语口音不用问就知道是魁北克的,冬天的古巴游客大多来自加拿大。孩子的爸爸看起来有些文弱,也是黑头发,黑边圆眼镜,白皮肤给太阳晒得通红。在餐厅里,他们总是先把东西放下,占上座位,然后就推着轮椅沿自助餐台转,转完一边再去下一个,遇见孩子感兴趣的了,女人就去取,等盘子装满了,再一起回到桌边。这时候爸爸或妈妈坐下来陪着孩子一起吃,另一个再去取。
复活节Goode Friday 那晚,一个着装鲜艳夸张,脸上化成小丑模样的男人捧着一蓝花花绿绿的锡纸包的巧克力糖挨着桌转,看见有小朋友了就过来打招呼,把篮子递上来,有几分神秘地说,一会到剧院来,来看魔术表演。儿子看见他滑稽的装扮兴奋极了,还没拿糖,就伸手和他拍了一掌。那男孩儿一家就和我们隔着一张桌子,小丑走过去的时候,雅克有点儿怯生生的,对着篮子不置可否,小丑就自己抓了一把糖塞他手里,做个怪样,一连声叮嘱他吃完饭来看节目。雅克腼腆地说谢谢,一旁的妈妈也跟着一个劲儿地点头,用英语说,一会儿一定去。
那天晚上的表演很精彩,几根木桩和芭蕉叶搭的半路天的小剧场里坐满了大人孩子,剧场两边一边一堆熊熊的篝火则打消了海风的敌意,笑声、尖叫声伴着浓浓拉丁风情的音乐声、不时从不远处传来的海浪声……..让整晚的气氛欢乐而别致。那孩子的轮椅就停在最前排的几张椅子之间,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看,每次小丑出场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一个节目小丑需要一个志愿者上台见证他老老实实没耍花招,雅克也和很多孩子一样大胆地举起手来,结果被选中了,他妈妈推着他上台的时候,台下响起了好长时间的掌声。
他们每天都去海边。男孩儿除了玩沙子,也有几次让爸爸抱着,放到一块大大的塑料泡沫浮板上,在海里飘着玩儿。孩子穿着救生背心,起初还有几分紧张,只是趴在浮板上,男人和女人在两边保护、小心翼翼地推着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往稍微深一些的海水里的走。海浪来了,浮板上下晃动着,孩子大声尖叫,拿手使劲地划水…..没多会儿他就适应了,又让爸妈帮着他翻过身来躺着,肚皮朝天随波逐流,再后来他干脆挣扎着滚落到海水里,连过来扶他的父母都不要,独自在水中浮着。他闭上眼睛,任海浪拥着他、打着他……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他就是这蓝天、大海的唯一宠儿。我和儿子就在附近迎着一波又一波的海浪玩冲浪游戏,不知为什么总忍不住时不时瞄一眼他们,看到孩子在浪里陶醉的样子,心里竟有几分感动,下意识地把儿子抱紧。
很多时候,雅克只是半躺在凉棚下的躺椅里看海,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者有点儿郁郁寡欢。有一次不知什么事他哭着喊着打自己,那女人不说话只是抱着他,眼里也是泪。有爸爸陪孩子的时候,女人有时禁不住音乐的诱惑,也加入到沙滩上跳舞的人群。那儿每天都有靓男美女教练带着人们跳舞,Salsa。人群里男人女人、胖的瘦的、老的年轻的都有,那女人开始还有点儿紧张、不知所措,站在后排,死死地盯着教练的动作机械挪步,然而很快她就放开了,不知是熟悉了动作还是受到音乐以及周围人的感染,她忘情地扭动着,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生气、富有弹性、沁润着音乐……我知道那些动作是属于她的,她的心的。那一刻她真美。
几天里一直想上去和他们搭话,却害怕唐突,终没能行动。然而他们的影子却总在我的念头里挥之不去。有时一家人玩儿的高兴,我会突然想到他们,想到雅克,他在做什么?下海了还躺在躺椅里?他的爸爸妈妈呢?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生病?或者车祸、打球伤着了?他还能站起来吗?!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第二天我们就告别阳光海滩,回多伦多了。假期是美好的,却从来都是短暂的。四月的多伦多,寒气依然没有散尽,春风磨蹭着在五月的门槛前犹疑,让人着急。
生活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那天我送儿子打球回来,注意到附近邻居家家窗户上都贴了一张招贴画,红黄蓝三色组成的一个抽象的超人图案,上面一行大写黑字: FIGHT STRONG WITH SUPER NOAH! 就连自己家也是!我急忙进家门问究竟,妻子说是几个邻居孩子送过来的,Noah生了脑癌,大家做了这幅画,每家都贴上,这样他妈妈带着他经过的时候就会看到,就会知道,我们都在他背后,支持他。
“哪个Noah? 是凯文的小儿子吗?和你们一个年级?” 我问儿子。
“不是,二年级的。他姐姐是我们班的。”
“才8岁! 这世界怎么了!”
我努力回想他的样子,还有他的父母,我们平时来往不多,散步时碰见了打个招呼。我又想起那个沙滩上的男孩,雅克,日落的海滩上他和他的父母的背影曾怎样打动过我!心一下子沉下来。
我把招贴画从窗子上取下来,贴在更显眼的门上,轻声在心里念叨,
“孩子,加油!。”
2019年4月于多伦多
首载美国《侨报》2019年5月19日刊,“文学时代” 版